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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三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7040 2018-03-18
三天后,清晨,我下得床後,頓時感到我已站穩腳跟,再不會躺下了。我整個人感到康復在即。所有這些小小的細節,也許根本就不值得記下來,但是,當時,有這麼幾天,雖然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但留在我記憶裡的這些天,卻是快樂而又平靜的,而這在我的這本記事錄裡是難得一見的。我當時的精神狀態暫時還不想明說;即便讀者知道個中底細,恐怕也不會相信。還是以後讓事實來說話,讓它不言自明的好。而現在我暫時只說一點:請讀者記住蜘蛛的心這一說法。而這居然還是一個想離開他們,離開整個上流社會,一心追求“好品相”的人說的!渴望追求“好品相”,而且十分強烈,這當然是對的,但是它怎樣才能和其他天知道怎樣的渴望結合在一起呢——這對於我是個秘密。而且永遠是個秘密,我曾經上千次地對人的這種本領(似乎主要是俄國人)感到驚奇:竟能在自己的心中既抱有最崇高的理想,又能抱有最大的卑鄙,而且二者都是完全真誠的。這是俄國人心中特別的無所不包以致無所不用其極呢,還是不過是卑鄙而已——這倒是個問題!

但是,先撇下這些不談。不管這樣還是那樣,反正到來了一個平靜的時刻。我無非是明白了,無論如何應當先恢復身體,而且愈快愈好,只有這樣才能盡快地開始行動,因此我決定先強身健體,聽醫生的話(不管他是誰),至於那些暴風雨般的打算,我非常明智地(無所不包的成果)且留待出走時再說,也就是說,且待我恢復健康之後,至於怎樣才能把這一切平和的感受以及享受平靜的愉悅,同預感到即將到來的暴風雨般的決定時,胸中既甜蜜又痛苦又惶惶不安的心跳結合起來呢——我不知道,但是我又把一切訴諸“無所不包”。但是不久前的煩躁不安在我心中已經沒有了;我把一切都留之於來日,已經不像不久前那樣惶惶然不敢面對未來了,而是像一個堅信自己財富和力量的富豪。我的傲慢和等待對我的命運的挑戰,已經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烈,我認為,這多少也是因為我實際上已經康復了,也因為我的生命力正在迅速回到我身上。正是這幾天,即我徹底恢復健康,甚至真正恢復健康的這幾天,我現在回憶起來仍感到分外愉快。

噢,他們原諒了我的一切,也就是說,原諒了我的出格的舉動,而這正是我把他們當面稱之為豈有此理的那些人。我喜歡人們身上的這一品性,我把這稱之為心靈的智慧;起碼,他們的這一品性立刻贏得了我的好感,當然,這也是有一定限度的。比如說,我跟韋爾西洛夫又說話了,就像兩個最要好的朋友一樣,但也適可而止:一旦感情過分外露,稍有衝動(而衝動是常有的),我們倆就立刻加以克制,彷彿對什麼事略顯抱歉意似的。常有這樣的情形:勝利者不能不對自己的戰敗者感到羞愧,因為佔了他的上風。勝利者顯然是我,因此我感到羞愧。 那天早晨,也就是當我舊病復發之後剛能下床的那天,他進來看我,這時我才頭一次從他那裡聽到他們當時有一個有關媽媽和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健康的共同協議;然而,他又指出,老人的身體雖然好了點,但是醫生仍不敢擔保他從此無虞。我全心全意地向他承諾,我以後的一舉一動一定倍加小心。當韋爾西洛夫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我才頭一次忽然發現,他本人非但非常真誠地關心這位老人,也就是說,其關心程度不僅遠遠超出了我對像他這樣的人所能有的期待,而且他本人也不知道為什麼特別看重這個人,而他之所以看重他,並不僅僅是因為媽媽的緣故。這一點立刻就引起了我的興趣,幾乎使我感到吃驚,我得承認,如果沒有韋爾西洛夫,我一定會對這位老人身上的許多品德視而不見,不予重視的,而這老人乃是留在我心中最不可磨滅和最奇特的印象之一。

韋爾西洛夫好像很擔心我對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的態度似的,也就是說,他既信不過我的頭腦,也信不過我的分寸感,因此後來當他看到,我有時候還是能夠懂得應該怎樣來對待一個概念和觀點完全不同的人的,總之,我還是能夠在必要的時候做到謙遜和包容的,——因此,看到這點後,他感到非常高興。我還得承認(我以為我並沒有貶低自己),我在這個來自民間的人物身上發現了他對某些感情和觀點的看法,對我來說,這完全是新的,是我所不知道的,與我過去對這些東西的看法相比,要清楚得多,也令人欣慰得多。然而也有某些極大的偏見,他卻對此深信不疑,毫不動搖,沉著得令人氣憤,有時簡直不能不讓人氣得火冒三丈。但是這一點,當然,也只應歸咎於他的沒有受過教育;但是他的心靈素質還是相當好的,我甚至還沒有在別人身上發現在這方面比他更好的品德。

他身上首先吸引我的,正如我在上文已經指出過的那樣,是他那異常純潔的心靈和一點也不愛面子;所有看到過他的人,都會很快感覺到這幾乎是一顆純潔無邪的心。有一種心靈的“愉悅”。因而達到一種“好的品相”。他很喜歡“愉悅”一詞,也常常把這詞掛在嘴上。誠然,有時候他也常常會出現某種類似病態的興高采烈,某種似乎令人感動的病態,——我認為,這多少也是因為他一直在發燒,說真格的,在這段時間裡,他一直熱病纏身;但是這並沒有妨礙他的好品相。也有一些截然相反的現象:一方面,他非常忠厚,有時候竟完全看不出別人對他的譏諷(常常使我很惱火),可與此同時,他又有一種十分細心的明察秋毫,他最喜歡逮住別人在辯論中的錯誤。他喜歡辯論,但只是有時偶一為之,而且別具特色。看得出來,他走遍了俄羅斯的許多地方聽到過許多故事,但是,我要再說一遍,他最愛動感情,因此他總是感慨萬千,他自己也愛講那些令人感動的故事。一般說,他很愛講故事。我聽他講過許多有關他本人云遊四方的故事,也聽他講過許多有關最遠古的“苦修者”生平的種種傳說。我對此並不熟悉,我想,這些傳說他大部分是從平民百姓的口頭故事中聽來的,許多事情還說錯了。有些事情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但是與許多明顯的胡編亂造或者簡直是胡吹一氣的同時,還往往會閃現出某種驚人的完整光彩,充滿了百姓的感情,而且永遠十分感人……比如,在這些故事中我記住了一則長篇故事《瑪麗亞(埃及的)傳》。關於這篇“傳記”。以及幾乎所有這一類故事,在此以前,我一無所知。我要坦白地說,聽到這故事,幾乎不能不落淚,倒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某種奇怪的喜悅:感到某種非凡的、熾熱的虔誠,就像這名女聖徒浪跡天涯,走過的這片獅群出沒、熾熱似火的沙漠一樣。然而,關於這事我就不想說了,再說我也不擅長說故事。

除了易受感動以外,他有時候還會對當代現實中某些非常有爭議的事,發表某些非常獨特的見解,這類觀點我也很愛聽。比如,有一次他講了個故事,講到不久前有個退伍回鄉的士兵;而這種事他幾乎是目擊者。一個士兵退伍回到家鄉,又回到老鄉們身邊,可是他不願意重新同老鄉們住在一起,而老鄉們也不喜歡他這個人。這人走上了歧途,開始酗酒,還在某地搶劫了什麼人。並沒有站得住腳的確鑿罪證,但是卻把他抓了起來,開始了審訊。在法庭上,律師為他作了完全無罪的辯護——查無實據,這就完了,可是那士兵卻聽著聽著,忽然站了起來,打斷了律師的話,“不,你別往下說了”,他痛哭流涕,追悔莫及,招供了一切,承認有罪。陪審員們走出去,關上房門,閉門磋商,忽然又都走了出來:“不,他無罪。”大家發出一片歡呼,興高采烈,可是那士兵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彷彿變成一根石柱似的,感到莫名其妙;他莫名其妙的還有一點,庭長對他作了一番訓誡後,竟把他無罪釋放了。這士兵獲得自由後,始終不相信自己。他開始苦惱,開始沉思,不吃,也不喝,也不同別人說話,而到第五天卻忽然上吊死了。 “心頭有罪,又怎能活下去呢!”馬卡爾·伊万諾維奇最後說,這個故事當然無足輕重,這樣的事現在在所有報刊上也都數不勝數,但是我喜歡聽他說話的口氣,而最有意思的是他說的有些話,絕對具有新意。比如說,他講到那士兵回到鄉下,老鄉們都不喜歡他時,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形容道:“大家知道士兵是什麼人嗎,士兵是'被教壞了的莊稼人'。”後來講到差點打贏官司的那名律師,他又形容道:“大家知道,律師是什麼人嗎,律師是'被雇用的良心'。”這兩種說法,他說時毫不費力,並沒有字斟句酌,他自己也毫不察覺,然而這兩種說法卻包含了對這兩個對象的整個獨特的看法,雖然,當然嘍,這並不代表全體老百姓的看法,但這畢竟是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的看法,是他自己的看法,而不是他從別人那兒學來的!民間對某些問題的成見,就其獨特新奇而言,有時確實令人拍案叫絕。

“那麼您,馬卡爾·伊万諾維奇,您怎麼看自殺這種罪孽呢?”我趁機問他。 “自殺是人類的最大罪孽,”他嘆了口氣,回答道,“但是唯有主才是這事的審判者,因為只有他才知道一切,知道一切的限度和一切的分寸。咱們應當不斷地替這樣的罪人禱告。每當你聽到這類事情的時候,就應當在臨睡前替這樣的罪人不勝感慨地禱告,哪怕僅僅為他向上帝嘆息一聲也好;甚至於哪怕你根本不認識他,——你關於他所作的禱告,將會更易上達天聽。” “假如他已經被判罪,我的禱告能對他有用嗎?” “你怎麼知道呢?許多人,噢,有許多人不信上帝,還用自己的謬論來迷惑那些不明事理的人;你不要聽他們的話,因為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踉踉蹌蹌地在往哪去。一個還活著的人替一個已被判罪的人禱告,是的確能夠上達天聽的。一個無人替他禱告的人將會怎樣呢?因此,當你臨睡前跪下禱告的時候,在禱告完畢之後應當加上一句:'吾主耶穌啊,請饒恕所有那些無人替他們禱告的人吧。'這樣的禱告非常管用,主也非常愛聽。也應當替所有還活著的罪人禱告:'主啊,你掌管所有人的命運,請你拯救一切沒有懺悔的人吧。'——這也是一種好的禱告。”

我答應他一定禱告,因為我感覺到我的這一承諾將會給他帶來極大的快樂。果然,他臉上閃出了快樂之光;但是我要趕緊補充一句,在這種情況下,他從來沒有居高臨下地對待過我,就是說,像個長老對待某個少不更事的少年似的;相反,他常常非常愛聽我對各種問題發表的見解,甚至還聽出了神,他認為,他雖然是跟一個(按照他那高雅的說法)“公子哥”打交道(他知道得很清楚,應當說“年輕人”,而不是“公子哥”),但同時他也明白,這個“公子哥”在受教育程度上要遠遠高過他。比如說,他很喜歡講,也很經常講到在荒野隱修的事,而且把“隱修”看得比朝聖更高,高得沒法比。我激烈地反駁他,強調這些人自私,這些人棄絕塵寰,他們本來可以替人類造福,可是他們卻棄之不顧,只是為了自己修行得道的自私目的。他先是不明白我說的意思,我甚至疑心他根本就沒有聽懂;但是他卻竭力為隱修辯護:“當然,先是可憐自己(指剛住進隱修院的時候),——可是後來卻一天天地感到快樂了,再後來你就會看到上帝。”這時候,我就給他展示了一幅全景畫,描繪了科學家、醫生以及世界上一般的人類之友所從事的有益活動,從而使他聞後大喜,因為我自己也講得很熱烈;他則對我不住地連聲稱是:“沒錯,親愛的,沒錯,願上帝祝福你,你想得有道理。”但是,當我把話說完,他終究還是沒法同意:“話雖這麼說,”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又有多少人能經受住誘惑而不動心呢?金錢雖然不是上帝,但畢竟是半個上帝——這是個巨大的誘惑,而這裡還有女色,而這裡還有自命不凡和嫉妒心重。於是便把大事忘了,專做小事。哪能與隱修院相比呢?在隱修院,人就會變得矢志不移,甚至可以建立大功德。朋友!可是在塵世間又怎麼樣呢?”他非常動情地感嘆道。 “不過是些夢想而已,不是嗎?拿起一粒沙子,種在石頭上;當你那沙子在那塊石頭上變黃了,長出了芽,那你在塵世間的夢想也就實現了——正如我們俗話所說。可是基督的說法卻是這樣的:'可去把你所有的財富分給窮人,做所有人的奴僕。'你就會變得比從前更富有,富有得不知多少倍;因為你將來的幸福,將不僅是吃得好,將不僅是穿金戴銀,將不僅是自己得意和別人羨慕,而是因為你將擁有數不清的愛。這已經不是一筆小小的財富,不是十萬、一百萬,而是擁有整個世界!現在我們是不知饜足地聚斂財富和瘋狂地揮霍,而那時卻既不會有孤兒,也不會有乞丐,因為所有的人都是我的親人,我擁有了大家,我把所有的人都買了下來,一個也沒落下!眼下已經不稀罕了,連最富有和最有名望的人,對自己到底還能活多久都滿不在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想出什麼娛樂來排遣時光;到那時你的壽命和時光將增加似乎一千倍,因為你一分鐘也不想浪費,而且你每分鐘都感到心靈的愉悅。到那時您就不僅是從書本里得到聰明絕頂的大智大慧,你將直接和上帝面對面;屆時大地將煥發異彩,比太陽還亮,那時將不會再有悲傷,也不會再有嘆息,而有的將是無比珍貴的天堂……”

正是這種興高采烈的出乎常規的話,似乎,韋爾西洛夫也最愛聽。而這一回他恰好就在這房間裡。 “馬卡爾·伊万諾維奇!”我突然打斷他的話,自己也毫無分寸地激動起來(我記得那個夜晚),“要知道,你這樣說,是在宣傳共產主義呀,徹頭徹尾的共產主義!” 因為他對共產主義學說一無所知,甚至連這個字眼他也是頭一回聽說,因此我只好立即把我所知道的有關這問題的一切開始講給他聽。不瞞諸位,我知之甚少,而且東鱗西爪,顛三倒四,即便現在,我也完全是個門外漢;但是我卻不顧一切,知道什麼就非常熱烈地統統說了出來。至今每當我想起這一切,我還非常得意,我的話居然給老人家留下了異乎尋常的印象。這甚至不是印象,而幾乎是震撼。在這種情況下,他對許多歷史細節也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在那兒?怎麼形成的?誰創立的?誰說的?”順便說說,我發現,一般說來,這是平民百姓的一大特點:如果他對某一問題很感興趣,他就決不會滿足於一般的思想,而是一定會要求提供最過硬和最確切的細節。我正是在說明這些細節上前後矛盾,錯誤百出,又因為韋爾西洛夫就坐在我身旁,我感到有點慚愧,羞於面對他,因而也就更加急躁。弄到最後,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在感動之餘隻能對我所說的每句話反复說“對,對!”但是很明顯,他並沒有聽懂,而且失去了頭緒。我感到十分遺憾,但是韋爾西洛夫忽然打斷了我們的話,站起來,揚言,現在該是去睡覺的時候了。當時我們都在一起,而且時間也很晚了。他過了幾分鐘,又跑到屋裡來看看,我趁機立刻問他:總的說,你是怎麼看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的,你對他有何想法?韋爾西洛夫愉快地微微一笑(但他根本不是笑我談到共產主義時的錯誤百出——相反,他對此隻字未提)。我再說一遍:他簡直好像迷上了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當他聽老人說話的時候,我常常在他臉上捕捉到非常動人的微笑。然而,這微笑完全不妨礙批評。

“首先,馬卡爾·伊万諾維奇不是農夫,而是一名家奴,”他很樂意地說道,“是一名過去的家奴和過去的奴僕,生來就是奴僕,是奴僕的家生子。家奴和奴僕,在過去那個年代,總是在非常多的方面沾染上對自己主人私生活(精神生活和智力生活)方面的興趣。請注意,馬卡爾·伊万諾維奇至今最感興趣的是主人和上等人生活中的種種事件。你還不知道他對近來俄羅斯發生的有些事興趣有多大。你可知道他是一個大政治家?你不用給他吃蜜,只要給他講講什麼地方誰和誰在打仗,以及我國會不會參戰就成。過去,我就曾經用這樣的談話使他興奮不已。他非常尊重科學,而在所有的科學中他最愛天文學。此外,他還在自己身上培養了一種獨立精神,這是你在他身上無論如何都動搖不了的。他有信念,非但很堅定,而且相當清楚……十分真誠。儘管他非常無知,卻對某些概念出人意外地熟悉,足以讓人大吃一驚,因為你根本不曾想到他還能懂這些。他十分讚賞隱修,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到荒野去,也不會進修道院,因為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流浪者',正如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十分正確地稱呼他的那樣。順便說說,你為此生醫生的氣也大可不必。唔,最後,他還有什麼呢:他有點像藝術家,有許多自己的看法,也有不是自己的看法。在敘述的邏輯性上略有欠缺,有時候說話還很抽象;還帶有一些多愁善感的衝動,不過這也純粹是老百姓的多愁善感,或者,不如說,帶有一種我們老百姓廣泛帶入宗教感情中的一種平民百姓十分普遍的惻隱之心,關於他純潔的心和為人和善,我就不多說了:這題目無須咱倆來談……”

為了結束對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的評論,我想隨便講個故事,這些故事都是他講的,說實在的,已經是講別人的私生活。這些故事的性質很奇怪,說得更確切些,這些故事沒有任何共性;其中挑選不出任何道德訓誡或者任何總的導向,除了有一點,所有這些故事或多或少都很感人。但是也有一些並不感人,甚至完全是些說笑逗樂的玩意兒,甚至還有一些是嘲笑某些放蕩的修士的故事,因此他在講這些故事時直接損害了他所信奉的思想,——我曾向他指出過這點,但是他沒有聽懂我講話的意思。有時候很難想像有什麼動機來促使他講這些故事,因此有時候我對他的這種喋喋不休甚至感到驚奇,我想這部分是因為他老了和他表現出的一種病態。 “他跟過去不一樣了,”有一回韋爾西洛夫向我悄聲道,“他從前不完全是這樣的。他很快就要死了,比我們設想的要快得多,必須做好準備。” 我忘了說,我們家形成了某種類似“晚會”的聚會。除了不離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左右的媽媽外,每逢晚會必來他小房間的還有韋爾西洛夫,我也每次必來,因為我無處可去;而最近幾天,麗莎也幾乎每回必到,雖然比別人來得稍晚一點,而且每次幾乎都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常來,雖然來的次數不多。醫生也常來。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忽然跟這醫生要好了起來,當然,不是很要好,但是至少沒有了過去那種出格的奇談怪論。我喜歡的似乎是他那種傻頭傻腦的脾氣(這是我終於在他身上發現的),以及他對我們家的某種依戀,因而我終於決定原諒他那種醫術上的傲慢,此外,我還教會了他經常洗手,剪指甲,如果他做不到經常穿清潔內衣的話。我直截了當地向他說明,這根本不是講究打扮,也不是為了附庸風雅,但是,愛好清潔,自然應當列入醫生這一行業的規範之內,而且,我還向他證明了這點。最後,連盧克里婭也常常從自己的廚房裡跑出來,跑到門口,站在門外,聽馬卡爾·伊万諾維奇講故事。有一回,韋爾西洛夫把她從門外叫了進來,請她同我們坐在一起。韋爾西洛夫這樣做,我很喜歡,但是從這回起她就再也不到門口來了。各人有各人的脾氣! 下面我穿插一個故事,未加選擇,唯一的原因是因為我對它記得比較全。這是一則關於某個商人的故事,我想,這樣的故事在我們的大城市和小市鎮何止千千萬,只要你善於觀察就成。不願意看的人可以繞過去不看,更何況這故事我是用他的口氣說的。 “現在我要說的事發生在我國的阿菲米耶夫城,真是怪極了。那裡有名商人,姓斯科托博伊尼科夫,名叫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整個七里八鄉沒有比他更富有的了。他開了一家印花布工廠,手下擁有幾百名工人;自以為很了不起。應當這麼說吧,一切都聽命於他,連當官的也不敢為難他,什麼事都由他作主,連修士大司祭也因他熱心公益事業而對他給予表彰;他給修道院捐了許多錢,每當他悲從中來時,他也曾很為自己的靈魂嘆息過,為自己死後的歲月也不曾少操心。他是位鰥夫,沒有子女;關於他的夫人,有謠言說,似乎,還在他結婚的頭一年就被他毒打致死了,打從年輕的時候起,他就愛動手打人;不過這已經是在此以前很久的事了,他不想再受婚姻的束縛。他還有個毛病,愛喝酒,喝酒的時刻一到,他就喝得醉醺醺地滿城亂跑,赤身露體,還大喊大叫;這城名氣不大,可是丟人現眼的事卻不少。等酒勁一過,他又變得脾氣很大,凡是他決定的一切就都是好的,凡是他吩咐做的一切,就都是對的,都好極了。給老百姓算工錢,也胡作非為,他說了算;他拿起算盤,戴上眼鏡,問:'福馬,該給你多少錢?''從聖誕節起我就沒拿過錢,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該給我三十九盧布。''嚯,這麼多錢哪!給你太多了;你整個人也不值這麼多錢,你根本不配:得從算盤珠上撥掉十個盧布,你就拿二十九盧佈吧。'那人不敢作聲;誰也不敢說個不字,大家都不作聲。 “他說:'我知道該給他多少錢。跟這裡的人打交道就不能用別的辦法。這裡的人都是下三爛;沒有我,他們在這裡統統得餓死,不管他們有多少人。再說,這裡的人全是賊,瞧上什麼東西,就會順手牽羊地拿走,沒一點男子漢氣概。再比如說,這裡的人都是醉鬼;給他一開支,他就拿去進了小酒館,坐在小酒館裡喝個精光——喝得一絲不掛,出來時都成了光腚。再說,這些人還都是混蛋:坐到小酒館對面的石頭上,就扯開嗓子哭訴:“我的親娘哎,你幹嗎把我這樣一個苦命的醉鬼生到這世上來哎?你還不如把我這苦命的醉鬼一生下來就掐死得啦! ”這樣的混蛋難道是人嗎?是野獸,而不是人。這樣的人,首先要把他們變成人,然後再給他們錢。我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給他們錢。' “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就是這樣說阿菲米耶夫人的,他雖然說話難聽,但說的全是實情:老百姓都累垮啦,受不了啦。 “住在這城裡的還有一名商人,不過已經死了;這是個年輕人,做事浮躁,結果傾家蕩產,連老本兒也賠光了。最後一年,他就像沙灘上的一條魚似的死命掙扎,可是他的陽壽已到。他跟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素來不和,還欠了他一屁股債。他臨終前那一刻還在咒罵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他身後留下了一名年輕寡婦,跟她一起,還留下了五個孩子。丈夫死後,小寡婦留下來孤苦伶仃,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燕子——經受了小小的考驗,更何況還有五個小不點兒,沒錢養活;她最後一點財產,一座木屋,也被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收去抵了債。於是她就把他們五個一溜儿排開,站在教堂前的台階旁;老大是男孩,才八歲,其餘的都是女孩,各差一歲,一個比一個小;大閨女才四歲,最小的那個還抱在懷裡,吃奶哩。日禱結束後,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走了出來,於是所有的孩子,齊刷刷地一齊跪倒在他面前,——這是她在這以前教會他們的,他們就像一個人似的合掌當前,她自己則站在他們身後,懷中抱著第五個孩子,在大庭廣眾之中,向他跪下:'老爺,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可憐可憐這些沒爹的孩子吧,留給他們一口飯吃吧,不要把他們從自己的窩裡趕出去吧!'所有的人,不管是誰,都傷心落淚——她把孩子們教育得多好啊。她心想:'在大庭廣眾之中,他一定會感到面子十足,饒恕我們,把房子還給孤兒們的',結果卻滿不是那麼回事。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開口道:'你是個年輕寡婦,你要的是丈夫,而不是為這些孤兒哭哭啼啼。那死鬼臨死的時候還咒罵我哩。'——說罷便揚長而去,也沒把房子還給他們。'我幹嗎學別人的樣犯傻呢(即姑息放縱)?即使做了好事也沒用,他們只會罵得更兇;這一切都毫無用處,只會引來更多的流言蜚語。'而流言蜚語還當真不少,似乎,他對這小寡婦還當真有過那意思,那還是大約十年以前的事,她還是個黃花閨女,他白花了一大筆錢(她過去長得很漂亮),他忘了,這罪孽就跟拆毀一座教堂一樣;不過他當時什麼也沒撈著。而這些卑鄙下流的事,他在全城,甚至全省,的確幹過不少,甚至完全失去了這方面的分寸。 “儘管母親和小不點兒們大哭大叫,他還是把孤兒們趕出了木屋,倒也不僅是因為他心懷嫉恨,而是因為一個人有時候自己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動機偏要固執己見。唔,起初靠大家接濟,後來她自個兒就出去幫人家幹活。可咱們這裡除了工廠以外,還能有什麼活兒能掙到錢呢;於是她就幫人擦地板,在菜園裡幫人鋤草,幫人在澡堂子裡生火,懷裡還得抱著個孩子,真是哭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而其他四個孩子只能在這裡的大街上,光穿著一件襯衫跑來跑去。當她讓他們跪在教堂台階旁邊的時候,畢竟還有雙鞋子穿,不管它是什麼鞋子,畢竟還裹著件破大衣,不管怎麼說吧,總還是商人家的孩子;而這時候他們只能光著腳丫子跑來跑去:大家知道,孩子身上的衣服不經穿。唔,可孩子們不在乎,只要出太陽,他們就像小鳥似的歡天喜地,他們的小嗓子就像銀鈴似的,絲毫沒有感覺到他們已經離死不遠了。這寡婦心想,'冬天來了,那時候我讓你們住哪呢;但願在此以前上帝把你們召回去!'只不過她還沒能等到冬天。我們那兒有這麼一種孩子們常得的咳嗽病,叫百日咳,會傳染,一個人傳給另一個人。最早死的是那個吃奶的小女孩,她死後,其他孩子也都病了,四個小姑娘,就在那年秋天,一個接一個,她也全給埋了。不錯,有個小女孩是在大街上給馬車軋死的。你猜怎麼著?她把她們埋了,呼天搶地,號啕大哭;她詛咒過她們,可是上帝當真把她們召回去了,她又捨不得了。母親的心啊! “她身邊還活著的只有一個最大的小男孩,她對這孩子戰戰兢兢,疼愛得不得了。這孩子身體弱,很嬌嫩,臉蛋兒像個小姑娘似的,很好看。她把他帶進工廠,交給他的教父——一個管事照管,她自己則僱給一個文官家當保姆。有一回,這小男孩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玩,就在這當口,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忽然坐著雙套馬車跑了進來,又正趕上他喝得醉醺醺的;而這孩子恰好從樓梯上筆直地向他衝來,其實純屬無意,一滑,竟筆直地撞到了他身上,這時他剛好下車,於是這孩子就伸出兩手直直地撞了一下他的肚子。他一把揪住孩子的頭髮,大吼:'這是哪家的孩子?拿鞭子!給我抽,就這會兒,當著我的面。'孩子嚇得半死。開始抽他,他叫起來。'你還敢叫?給我重重地抽。抽到他不叫為止。'但是不管怎麼抽他,多也罷,少也罷,他就是不停地叫喚,直到他完全昏死了過去。這時才扔下鞭子,停止抽他,害怕了,孩子也停止了呼吸,躺著,不省人事。後來有人說,當時抽得併不重,只是這孩子膽子太小。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也害怕了,他問:'這是哪家的孩子呀!'有人告訴了他。'真是的!'他說,'把他送到他媽那兒去,他幹嗎在這兒的工廠亂跑呀?'後來他有兩天沒理會這事兒,兩天后又問道:'那孩子怎麼樣啦?'那孩子的情況不好:病了,躺在他母親住的那角落裡,他母親也因為這事辭去了她在文官家幹的活,他得了肺炎。'真是的!'他說,'憑什麼呀?抽得很疼倒還好說,只是小小地嚇唬嚇唬他而已。我對別人也都這麼毆打,打過就了了,並沒惹出什麼麻煩。'他本來以為母親會告他,所以他板起面孔,不理她,可是哪兒呀,他母親哪敢告他呀。於是他讓人送了十五個盧布給她,還給她請了一名醫生;倒不是他怕什麼,而是這樣的,靈機一動。而這時他的酒癮又很快上來了,他足足喝了兩三個禮拜的酒。 “冬天過去了,在最光輝燦爛的基督復活節,在這最偉大的節日,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又問道:'那小男孩怎麼樣啦?'可是他一冬天都默不作聲,沒問過。有人告訴他:'全好了,在母親那,而她一直在給人家做散工。'於是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當天就坐車去看望那位寡婦,但是他沒進屋,而是把她叫到大門口,自己仍舊坐在車上,他說:'是這麼回事,老實巴交的寡婦,我想做你兒子的真正的恩人,賜給他無邊的恩惠:從此以後,讓他到我身邊來,到我府上來幹活。如果他能很快討得我的歡心,我就分給他一筆可觀的財產,如果他能完全合乎我的心意,那我的全部財產在我死後都可以留給他,確定他為繼承人,把他當我的親生兒子一樣看待,不過有一個條件,除了重大的節日外,太太您不許到我府上來。如果這合乎您的心意,那明天早上您就把孩子送到我這裡來,不能總讓他玩打拐子遊戲吧。'他說完就走了,撇下母親,她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有人聽到這話後,便對她說:'小傢伙長大了,會責怪你的,怪你斷送了他這麼好的前程。'媽媽為自己的孩子傷心落淚,哭了一夜,可是第二天一早還是把孩子送了去。而那小孩則嚇得半死不活。 “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讓他穿戴得像個小少爺似的,還請來了一位老師,於是從那時起便讓他坐下來讀書;到後來,竟不許他離開自己的眼睛半步,只許他待在自己身邊。只要這孩子稍一分心,他就嚷嚷:'讀書!好好學:我想讓你做個有出息的人。'這孩子很瘦弱,從那回被打以後,他就開始咳嗽。'是不是在我這兒過不慣呢!'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很詫異,'在她母親那兒,光著腳丫子亂跑。啃麵包皮,他怎麼比過去更瘦弱了呢?'那老師就說:'任何一個孩子都要蹦蹦跳跳地玩,不能總是學習;必須放他出去活動活動。'跟他講了一通大道理。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想:'你說的也對。'而這位老師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願他早升天國),就像個瘋修士,很貪杯,甚至常常喝過了頭,就因為這緣故,已經沒人請他教書了,他在這城裡一直靠別人的接濟過活,可是人很聰明,學問也過得硬。'我不該待這兒,'他常常自言自語地說,'我本該到大學裡去當教授的,在這裡,我好像被人扔進了爛泥坑,“我的衣服都憎惡我。 ”'於是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就坐下來,向這孩子叫道:'你就蹦呀跳呀地玩吧!'可那孩子在他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後來竟至於發展到,這孩子連聽到他的聲音都受不了——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渾身發抖。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越來越感到納悶:'他不該這樣,不該這樣呀;我把他從爛泥坑里救出來,讓他穿上細呢的衣裳,讓他穿上綢面的矮靿靴,穿上繡花襯衣,我對他就像對將軍的兒子一樣,他怎麼就不念我的好呢?怎麼就像個狼崽子似的不知感恩呢?'儘管大家對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已經見怪不怪了,可現在又感到納悶起來:這人簡直瘋了;死抓住這個不點大的小孩硬是不撒手。'我寧可不要這條老命,也要改掉他這壞脾氣。他父親臨死時,已經領過聖餐,還在詛咒我;這是他父親遺傳的性格。'其實他一次也沒用過樹條鞭(從那次以後,他怕了)。他把他嚇壞了,就這麼回事。不用樹條鞭就把他嚇壞了。 “後來出了一件事。他一出去,孩子就扔下書本跳起來,爬到椅子上:在此以前,他把一隻皮球扔到了櫃頂上,他為了能夠夠到這小球,他的袖子掛住了櫃頂上的一盞燈;這燈咣當一聲摔到地板上,摔了個粉碎,摔得滿屋子都發出丁零噹啷的聲音,而這可是件貴重物品——薩克森瓷器。而這時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正在第三個房間裡忽然聽到了,他大吼一聲。這孩子嚇壞了,慌不迭地拔腳飛奔,跑上了屋前的涼台,穿過花園,打從後面的小門直接跑上了河堤。而在河堤上有條林蔭道,道上古柳成行,是個好玩的去處。他從上面跑下來,跑到水邊,就在挨著渡船停泊的地方,有人看到他跑到水邊,嚇得舉起手來一拍,他也看到前面是水,嚇了一跳——站在那裡,像生了根似的一動不動。而這地方很寬,水流湍急,駁船在來來往往;河對岸則商舖林立,有一面廣場,教堂的金色屋頂在閃閃發光。恰好在這時上校夫人費爾辛格帶著女兒正急著過河——步兵團就駐紮在這裡,那女兒也是個小孩,大概八歲左右,她穿著一件雪白的連衣裙,看著小男孩,在笑,她兩手捧著一隻小籃子,農村的小籃子,小籃子裡放著一隻小刺猬。她說:'媽,您瞧,這小男孩望著我的小刺猬。''不,'上校夫人說,'他是被什麼事嚇著了。——什麼事把你嚇成了這樣呀,漂亮的小男孩?'(這一切是我後來聽人說的。)她說,'多漂亮的小男孩呀,穿得有多漂亮;孩子,您是誰家的孩子呀?'而他還從來沒見過刺猬呢,他走過來,看了看,把剛才的事都忘了——孩子嘛,年齡還小!他問:'您這是什麼呀?'小姐說:'這是刺猬,我們剛才向一個鄉下人買的:他在樹林裡捉到的。'他說:'這刺猬怎麼是這樣呀?'——說時已經笑了,他開始用手指杵它,而刺猬則豎起了刺。小姑娘則看著小男孩樂了,說:'我們要把它帶回家去養。'他說:'啊,把你的這隻小刺猬送給我吧!'他就這樣十分感人地請求道,這話剛出口,忽然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就站在堤岸上吼道:'啊,原來你在這兒!抓住他!'(他氣急敗壞得連帽子都沒戴,就從家裡跑出來追他。)那小男孩這才想起了一切,他驚叫一聲,就向水邊跑去,他把兩隻小拳頭緊緊貼在胸前,望瞭望天(大家都看見了,看見了!),撲通一聲跳進了水里!於是,人們都叫起來,從渡船上跳下河去,開始救他,可是他被水沖走了,河流太急,等到撈上來時,終因嗆水過多——死了。他的胸部太弱,禁不住水嗆,再說這樣的孩子哪能經住這樣的折騰呀?這地方,在人們的記憶裡,還不曾有過這樣小的小孩自殺的!真作孽呀!這麼一個小小的靈魂在那個世界上又能對主上帝說什麼呢! “從那以後,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便對這事沉思起來。人都變了樣,變得認不得了。當時,他悲痛欲絕。他開始喝酒,喝得很多,戒了酒——也無濟於事。他也不再去工廠,誰的話也不聽。有人跟他說什麼——他也不理,或者揮揮手。他就這樣過了大約兩個月,後來就開始自言自語。走來走去,自己跟自己說話。城郊有個叫瓦西卡的小村子著了火,燒掉了九座房子;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坐車去看了看。遭到火災的人圍住他,呼天搶地地哭起來——他答應救濟,連指令都下了,可後來他又把管家叫了去,變了卦。他說:'不必了,什麼也不給。'——也沒說明為什麼。他說:'既然主把我看成是惡棍,把我交給大夥咒罵,那就讓大傢伙咒罵去吧。我的名聲早就像風一樣四散開了。'修士大司祭親自登門找他,這位長老在修道院裡主持公務,很嚴厲。'你怎麼啦?'他說,十分嚴厲。'我就這樣。'說時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給他翻開書指著一個地方: “'凡使這信我的一個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這人的頸項上,沉在深海裡。' “'是的,'修士大司祭說,'雖然沒有直接談到此事,畢竟與此有關。如果一個人失去了分寸,那就有禍了,——這人非完蛋不可。而你卻自命不凡。' “可是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卻坐著,木然不動。修士大司祭望了他好一陣。 “'你聽著,'他說,'並且要記住。有道是:“絕望的人說的話將隨風飄散。 ”還有件事你要記住,連上帝的天使也不是十全十美的,而十全十美和沒有罪過的只有一個上帝,我們的耶穌基督,而天使就是為他服務的。再說,你也並非想要這個娃娃死,你只是做事冒失而已。不過有一點我感到納悶:那些更悲慘的胡作非為的事你幹的還少嗎?你把人逼得走投無路,到處乞討的事做得還少嗎?你姦污幼女。坑人害人的事做得還少嗎?——這不就跟殺人一樣?他的幾個妹妹不也是在這以前接二連三地死了嗎?所有四個女娃子,幾乎就在你眼皮底下一個個死了,不是嗎?怎麼就這一個使你心神不定,精神恍惚呢?要知道,對過去所有那些人,我認為,你不僅沒感到惋惜,而且連想都忘了想吧?為什麼您就那麼害怕這孩子呢?其實,你對他的投河自盡即使有錯,錯也不大。' “'我老夢見他。'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說。 “'那又怎麼樣呢?' “但是他也沒有再坦露什麼,只是一聲不吭地坐著。修士大司祭覺得奇怪,但也只好走了:對這人毫無辦法。 “於是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就派人去請老師,請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自從出了那件事以後,他們還沒見過。 “'你記得他的樣子嗎?'他問。 “'記得。'他說。 “'你給這裡的小飯館畫過幾幅畫,還臨摹過一幅主教的畫像。你能不能替我畫一幅帶色的油畫呢?' “'我什麼都能。我是個多面手,什麼都能。' “'你給我畫一幅最大的畫,有整個一面牆那麼大,先在上面畫一條河,然後是斜坡、渡口,必須把當時在那裡的人統統畫上去。必須把上校夫人和那小女孩也畫上,還有那隻小刺猬。還有對岸,也統統給我畫上去,必須看上去同真的一樣:教堂呀,廣場呀,店鋪呀,還有出租馬車停靠的地方呀,——都要同真的一樣統統畫上去。就在這渡口,再畫上那小男孩,站在河邊,站在原來的地方,而且一定要把他兩隻小拳頭貼緊胸前,貼緊兩個小乳頭的神態畫出來。一定要有這個。你一定要從另一面把教堂上方的天空向他敞開,使他面對教堂,面對天空,務必使所有的天使在天國之光的照耀下飛過來迎接他。你能不能按照我的要求統統畫出來呢?' “'我什麼都能。' “'我本來是不會請你這樣一個二把刀的,我可以寫信到莫斯科甚至到倫敦去聘請頭等的畫師,可是只有你記得他的臉。如果畫得不像,或者不很像,那我只能總共付給你五十盧布,如果你畫得非常像,我就付給你二百盧布。你記住,眼睛是藍色的……必須是一幅非常大的畫。' “作好了準備;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開始畫畫,但是有一天他突然來了。 “'不,'他說,'不能這樣畫法。' “'又怎麼啦?' “'因為這是罪過,自殺是所有罪過中最大的罪過。犯了這樣的大罪,天使怎麼會去迎接他呢?' “'他不是個娃娃嗎,他是無罪的。' “'不,他不是娃娃,已經是大孩子了:發生這事的時候,已經八歲了。他畢竟應該擔負某種罪責。' “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聞言更加恐怖了。 “'我可是這麼想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說,'我們不展示天空,也不必畫天使;我只畫出一道光從天而降,彷彿在迎接他;就這樣一道光,反正有點那意思就得了。' “就這樣畫了一道從天而降的光。後來,已經過了些時候,我曾親眼見過這幅畫,看到了這光,這河——有整面牆那麼長,整條河都是藍色的;那可愛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也畫在上面,兩隻小手緊貼胸脯,還有那個不點大的小姐和小刺猬也統統畫了上去。不過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當時不讓任何人看這幅畫,而是把它鎖在書房裡,不讓任何人看見。全城的人都蜂湧而來,想一飽眼福:他吩咐把所有的人統統趕走。於是議論紛紛,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當時高興得就像丟了魂似的。說什麼'我現在已經無所不能了,我只應該在聖彼得堡的宮廷裡效忠皇上',他是一個非常和氣的人,就是太狂妄,太自命不凡了。也是活該他倒霉:他那二百盧布一到手,就立刻開始喝酒,把錢拿給大家看,大吹大擂;他喝醉後,夜裡,一個跟他一起喝酒的我們的小市民把他給殺了,錢也給搶走了;這一切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真相大白。 “這一切的結果,直到現在,那裡都念念不忘。突然,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坐車來看望那位寡婦:她在城邊一位小市民太太的茅屋裡租了間房子。這一回他已經走進院子;先是站到她面前,一躬到地。而那位太太自從上幾回發生的事情以後,一病不起,只能勉強動彈。他喊道:'太太,老實本分的寡婦呀,嫁給我這個惡棍吧,讓我在這世上活下去吧!'那位太太半死不活地望著他。他又說:'我想,我們能再生個小男孩,如果他能生下來,說明那小男孩已經原諒了咱倆:原諒了你,也原諒了我。這是那小男孩託夢給我說的。'她發現這人腦子不正常,彷彿發了狂似的,但終究還是忍不住。 “'這都是廢話,'她回答他,'全是因為我性格軟弱。就是因為這性格軟弱,我才失去了我所有的孩子。我連看見您站在我面前都受不了,更不用說受一輩子活罪了。' “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走了,但是並沒有善罷幹休。因為這件怪事,全城上下一片嘩然。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派人去說親。又從外省請來了自己的兩個姑姑,她倆過著小市民的生活。這姑姑倒不一定是真姑姑,好歹也算是門親戚吧,也算看得起她們;她們倆開始勸她,說盡了好話,可她還是不肯走出茅屋。於是他又派城裡的商人老婆,派大堂大司祭的老婆,派一個個官太太去說合:全城的人都圍著她轉,而她竟十分厭惡。她說:'假如能叫我的孤兒們全活過來,而現在這有什麼用?再說我怎麼對得起我那些孤兒,會作多大的孽啊!'修士大司祭也來勸她,好話說盡。他說:'你能喚醒他做個新人。'她聞言吃了一驚。其他人則對她感到詫異:'送上門來的幸福不要,這不是犯傻嗎!'最後他用這樣的話說服了她:'他終究是自殺的,他不是娃娃,而是半大的孩子,根據年齡,已經不能讓他直接領臨終聖餐了,因此,他畢竟應當承擔某種罪責。如果你我結為夫妻,我將莊嚴地承諾:我一定興建一座新教堂來追薦他的亡魂。'她拗不過他,只好同意了。他們就這樣成了親。 “結果是大家都感到詫異。打從第一天起,他倆就過得和和美美,彼此真心實意,恪守夫婦之道,兩個人就像一顆心似的。她在當年冬天就懷了孕,於是他們就開始不斷地朝拜教堂,戰戰兢兢地生怕主發怒。他們去朝拜過三家修道院,聆聽神的啟示。他還建造了他許諾建造的教堂,在城裡開辦了一所醫院和一所養老院。還拿出一部分錢來周濟孤兒寡母。他又想起了被他欺侮過的人,對他們一一作了補償;錢花得像流水似的,因此他老婆和修士大司祭都拉住他的手,勸他適可而止,因為'這點也就夠了'。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聽從了他們的勸告,說道:'有一回,我曾剋扣過福馬的工錢'。於是他又把剋扣的錢還給了福馬。而福馬甚至感動得哭起來。他說:'我,我就算了吧……即使不補給我錢,我們也心滿意足了,我們要永遠為他禱告上帝。'因此,這事深入到了所有人的心,這表明,大家說得對,一個人在世時就可以做出好榜樣。而那裡的老百姓都很善良。 “那家工廠由他太太親自管理,而且管理得井井有條,人們至今猶念念不忘。他沒有把酒戒掉,但是一到他酒癮上來,她就悉心照料他,後來還給他治病。他說話也變得莊重了,甚至連聲音也變了。他開始有了大慈大悲的惻隱之心,甚至對牲口也這樣:有一回,他從窗戶裡看見,一名莊稼漢在窮凶極惡地抽打一匹馬的腦袋,就立刻派人出去用雙倍的價錢向那農人買下了這匹馬。他變得會流淚了:不管是誰跟他說話,他都會淚流滿面。當她終於要臨盆時,主也終於聽取了他們的禱告,賜給了他們一個兒子,於是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從那時候起還是頭一回容光煥發;他樂善好施,做了很多好事,把人家欠他的債也大都免了,他還邀請全城的人都來參加孩子的洗禮。他把全城的人都請了來,可是第二天,當他出來時,臉黑得像黑夜。他夫人看到他彷彿有什麼心事,就把那新生的嬰兒抱過來給他看。她說:'那孩子已經原諒我們了,他接受了我們為他流的眼淚和禱告。'必須這麼說,關於這事,他倆整整一年一句話也沒有提到過,他倆只是暗暗地藏在心裡。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臉色像黑夜般陰沉地看了看她。他說:'且慢,他大概有一年不來了,可是昨天夜裡我又夢見了他。''聽到這句奇怪的話後,現在,我還是婚後頭一回心裡充滿了恐怖。'她後來回憶道。 “夢見那個半大的小男孩並不是無緣無故的。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剛說到這事,幾乎,可以說吧,就在同時,那新生兒就出事了:忽然生病了。這孩子病了八天,不住地禱告,請來了大夫,又寫信到莫斯科去把一位首屈一指的頭等醫生請了來,是請他坐火車趕來的。醫生來了,大發脾氣。說:'我是首屈一指的名醫,整個莫斯科都等著我去看病。'他開了點藥水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帶走了八百盧布。可那小孩到傍晚就死了。 “此後又發生了什麼呢?馬克西姆·伊万諾維奇把全部家產都留給了他的愛妻,還給了她所有的資財和文書單據,又正確無誤地辦妥了一應法律手續,然後站到她面前,向她一躬到地:'你就讓我走吧,我的無比珍貴的妻子,趁現在還來得及,救救我的靈魂吧。如果我在有生之年靈魂不能得救的話,我就不回來了。我曾經心如鐵石,殘酷無情,讓別人吃了很多苦,但是我希望,主看到我悲痛欲絕,看到我即將去浪跡天涯,決不會撇下我不管,決不會不給予我報酬,因為撇下這一切,也就背上了不小的十字架,承受了不小的苦難。'他妻子淚流滿面,百般勸他:'我現在在這世界上就只有你一個人了,我留下來又能依靠誰呢?在這一年裡,我已經在心裡學會了寬恕。'全城人都來規勸他,勸了他整整一個月,又是懇求他,又是決定看住他,強迫他留下。但是,他們的話他一概不聽,夜裡,他秘密出走了。據說,他甚至直到今天還在到處流浪,吃苦受難,可他每年都要給他的愛妻捎封家信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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