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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六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1315 2018-03-18
“自然要去!”我在急急忙忙回家的路上決定。 “現在就去。很可能我碰到她一個人在家,一個人或者還有什麼人——反正一樣:可以叫她出來。她會見我的;她會感到詫異,但是會見我的。如果她不肯見我,我就硬要她見我,我會打發人進去說,有要事求見。她肯定會以為,這事與文件有關,她就肯定會見我。於是我就可以問出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全部情況。到那時候……到那時候又怎麼啦?如果我不對,那我就用行動報答她,如果是我對,她不對,那時候就一切作罷!無論如何——對一切作個了斷!我會輸掉什麼呢?什麼也不會。去!去!” 對,我永遠也忘不了,並且我將自豪地回想過去,幸虧我沒去!這事將不會有任何人知道,讓它從此爛在我肚子裡,這事我知道就行了,我能在這樣的時刻當機立斷,作出極其高尚的決定,這就夠了! “這是一種誘惑,但是我能掉頭不顧,揚長而去,”我終於拿定了主意,改變了想法,“有人想用事實來嚇唬我,可是我不信,我偏偏沒有喪失對她的信心,偏偏相信她的純潔!我去幹嗎?我要打聽什麼?為什麼她就一定要像我相信她那樣相信我呢,相信我的'純潔',硬是不怕有人會'一時感情衝動',她硬是不要塔季雅娜在一旁做保證呢?我在她的心目中還沒有贏得這種坦誠無疑。即使她不知道,即使她不知道也無所謂,因為她還不知道我是可以信任的,我並沒有受到別人'誘惑',我並不相信別人對她的惡意誹謗:但是我自己知道,並將為此而自尊自重。我要尊重自己的感情。噢,是的,她竟讓我當著塔季雅娜的面吐露真情,她竟讓塔季雅娜在一旁待著,因為她知道塔季雅娜就坐在一旁,在偷聽(因為那女人不可能不偷聽),她還知道那女人正在笑話我——這太可怕,太可怕了!但是……但是,要知道——如果這是迫不得已呢?她在當時的情況下又能怎麼做呢?又怎能為此而譴責她呢?要知道,當時我自己在談到克拉夫特的時候不是也向她撒了個彌天大謊嗎,我不是也欺騙了她嗎,因為我也是迫不得已,因此我才不由自主地、並無惡意地撒了個謊。我的上帝!”我突然叫道,痛苦地漲紅了臉,“而我自己,我自己剛才又做了什麼呢?難道我不是也把她暴露在塔季雅娜面前了嗎?難道剛才我不是把一切都告訴了韋爾西洛夫嗎?然而,我又怎麼啦?這裡有區別。這裡談的只是那份文件;其實,我告訴韋爾西洛夫的僅僅是有關那份文件的事,因為除此以外再沒什麼可談的了,也不可能談什麼。不是我頭一個就預先告訴他,並且嚷嚷說'不可能'嗎?他是一個明白人。呣……但是話又說回來,直到現在,他心裡對這個女人又有多麼恨啊!想必,當時在他倆之間曾發生過一幕令人痛心的悲劇,可是因為什麼呢?當然,是因為自尊心!韋爾西洛夫除了極其強烈的自尊心以外,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感情!”

是的,最後這個想法當時在我腦海裡騰地冒了出來,我甚至都沒有發現。這類想法當時在我腦海裡接二連三地掠過,當時我對自己是心地坦蕩的:我沒有耍滑頭,也沒有自己欺騙自己;如果說我當時有什麼事沒弄明白,那也僅僅是因為我的腦子不夠用,而不是因為我偽善和自欺欺人。 我回到家後心情異常亢奮,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心頭非常快樂,情緒很亂。但是我害怕分析這是因為什麼,因此我才竭力使自己分心。我立刻去看房東太太:果然,她和丈夫正在鬧彆扭,而且鬧得很兇。她是一位肺病很重的文官太太,也許心腸還很好,可是她卻像所有的肺癆病患者一樣,非常任性,愛發脾氣。我立刻勸他們言歸於好,又去找那個房客,找那個粗俗的麻臉傻瓜,那個在銀行工作的自尊心很強的小官吏契爾維亞科夫,我雖然很不喜歡他,然而卻與他和睦相處,因而也常常低三下四地同他一起與彼得·伊波利托維奇開幾句玩笑。我立刻勸他,讓他不要搬走,再說他自己也沒有下定決心非搬走不可。到後來我非但徹底讓房東太太安靜了下來,而且還乘機整理了一下她頭下的枕頭。 “彼得·伊波利托維奇就從來不會這樣。”最後,她挖苦地說。接著我又在廚房裡忙活了一陣,親手給她做了兩張好極了的芥末膏。可憐的彼得·伊波利托維奇只會看著我,羨慕不已,但是我卻不讓他插手,最後我得到了回報,贏得了她不少感激的眼淚。就這樣,我記得,我突然對這一切感到厭煩起來,我忽然明白過來,我根本不是因為好心才去伺候病人,而是因為這樣,因為某種原因,因為某種完全別的原因。

我急躁地在等候馬特維:我決定當天晚上去最後一次碰碰運氣,而且……而且,除了碰運氣以外,我還感到一種要去賭一把的強烈要求,否則我受不了。假如我哪也不去,說不定,我就會忍不住去找她。馬特維應該很快來的,可是門卻忽然開了,進來了一個不速之客達里婭·奧尼西莫芙娜。我皺了皺眉頭,頗為驚奇。她知道我的地址是因為從前有一回,她曾受媽媽之託來看過我。我請她坐下後就疑惑地望著她。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直勾勾地望著我的眼睛,委瑣地微笑著。 “您該不是從麗莎那裡來吧?”我忽地想起來問她。 “不價,我來隨便看看,您哪。” 我告訴她我馬上要出去;她又回答道,“她來隨便看看”,馬上就走。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可憐起她來了。我要指出的是,她從我們大家,從媽媽,特別是從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那兒,得到過許多同情,但是自從把她安頓在斯託別耶娃家之後,我們家的人似乎都把她給忘了,除了麗莎還常常去看看她以外。而所以如此的原因,看來還是因為她自己,因為她有一種對人敬而遠之、退避三舍的毛病,儘管她總是畏畏縮縮,低三下四,總是掛著某種巴結的笑容。我個人很不喜歡她的這種笑容,她的臉總好像做作出來似的,有一回,我甚至這樣想,她對自己的奧利婭傷心難過,也該有個頭了吧。可是這一回不知為什麼我卻可憐起她來了。

可是,突然,她一言不發地彎下腰來,低垂下眼睛,把兩手伸到前面,摟住了我的腰,又將臉貼到我的膝蓋上。她抓住我的一隻手,我以為她要吻它,可是她卻把我的手貼到眼睛上,淚如雨下,一串熱淚滴到了我手上。她哭得渾身發抖,但是哭的聲音卻很輕。我心裡感到一陣難過,儘管我心裡也彷彿有些懊惱。但是她十分信任地擁抱著我,絲毫不擔心我會生氣。儘管在此以前,剛才,她還怕兮兮地、卑躬屈膝地向我微笑著。我開始請她安靜下來,不要激動。 “少爺,親愛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一到黃昏,我就受不了;一到黃昏,我就無法忍受,總有一股什麼力量,吸引我上街,鑽進黑暗。主要是有一種幻想,在吸引我。我腦子裡產生了這樣一種幻想,——我只要一出去,就會在街上忽然遇到她。我走著走著,彷彿看見了她。就是說,這是別人在走路,而我就故意跟在她後面,心想,瞧,該不是她吧,我想,她不就是我的奧利婭嗎?我想呀,想呀,到後來,都想傻了,淨撞到人家身上,真討厭。我就像個醉鬼似的跌跌撞撞,有人就罵我。我只好躲著不見人,哪也不去。再說,就是到什麼地方去了——心裡反而更難受。剛才,我走過您這兒,我想:'讓我進去看看他吧;他的心腸比誰都好,而且當時他也在那。'少爺,請您饒恕我這個沒用的女人;我這就走,到……”

她忽然站了起來,急急忙忙地想到什麼地方去。恰好這時候馬特維來了;我扶她上了雪橇,把她順路送回了家,送到了斯托爾別耶娃的寓所。 最近一段時間,我開始常常到澤爾希科夫輪盤賭場去。在此以前,我曾去過兩三家賭場,都是跟公爵一起,是他“帶”我到那些地方去的。其中一家賭場,主要是坐莊玩紙牌,輸贏很大。但是我不喜歡去那裡:我看到,在那裡,必須有大筆的錢才玩得痛快,此外,到那裡去的多半是些上流社會的惡少和“赫赫有名”的公子哥兒。而這正是公爵喜歡的;他不但愛賭,而且愛跟那些愛尋釁鬧事的惡少結交。我發現,在這些賭場上,他雖然有時候同我一道走進去,但是在整個晚上他卻好像有意迴避我似的,而且他也不把我介紹給他的“自己人”中的任何人認識。我那模樣完全像個野人,甚至有時候還招得大家都對我側目而視。在賭桌旁,有時候,我也不免與人交談。但是,有一回,在第二天,同樣,在這裡的房間,我試著向一位公子哥兒點頭問好,我昨晚不但同他說過話,而且還同他坐在一起,暢快地笑過,甚至我還幫他猜中了兩張牌,可是,你猜怎麼著——他竟裝作完全不認識我的樣子。也就是說,更糟糕:他擺出一副做作出來的莫名其妙的樣子,看了看我,微微一笑就走了過去。就這樣,我很快就離開了這地方,愛上了一個藏垢納污之地——非這樣稱呼無以名狀。這是一家輪盤賭場,相當差勁,規模很小,開設這家賭場的老闆,是一名被人包養的二奶,雖然她自己從不在大廳裡露面。那里大門洞開,來者不拒,雖然也常有軍官和富商前來,但是穢行不斷,一切都離不開一個“臟”字,然而,因此,卻也吸引了許多人。此外,在那裡,我的賭運很好,但是這裡發生了一件令人極為反感的醜事,於是我憤而離去:有一回發生在大家賭興正濃的時候,結果是兩個賭徒大打出手。從此以後,我就開始到澤爾希科夫賭場去了,而領我去的又是我那位公爵。澤爾希科夫是一名退伍的騎兵上尉,在他開設的這家晚間賭場上,風氣還挺不錯,有點軍人味道,極重規矩,要求光明正大,不許違反,賭得乾脆利落,實事求是。比如說,調皮搗蛋的人和愛酗酒鬧事的人,那裡是沒有的。此外,莊家的賭本很大,甚至非同小可。那裡既坐莊玩紙牌,也玩輪盤賭。直到11月15日那天晚上之前,我一共才到那裡去過兩次,澤爾希科夫似乎已經同我面熟了;但是我還沒有一個熟人。偏巧那天晚上公爵與達爾贊又去了那家我不再去的賭場,跟上流社會那些惡少們玩紙牌,回來時已近半夜:因此,這天晚上,我就成了陌生人中的陌生人。

如果我有讀者,並且他讀過我寫的有關我的經歷的一切,那,毫無疑問,對他就不用再作解釋了:我這人生來就不是一個能跟任何人打交道的料。主要是我與別人在一起常常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當我走進什麼地方,那裡已經有許多人了,我總不由得感到,所有的目光都像觸電似的注視著我。我簡直噁心透了,一種生理上的噁心,甚至像在戲園這樣的場合,更不用說在私人家裡了。在所有這些輪盤賭場和大家聚賭的地方,我簡直沒一點氣派:我坐在那裡,不斷自責,責備自己太溫文爾雅和彬彬有禮了,有時候我又會驀地站起來,做出某種粗魯的、出格的事。而與此同時,有這麼一些混蛋,與我相比,卻表現得氣宇不凡,風度翩翩——正是這點使我感到最惱火了,因此我心情煩躁,越來越不冷靜。老實說,不僅是現在,就在那時候,我對所有這幫傢伙,如果說到底,甚至連贏錢本身,我都感到厭惡和痛苦。簡直——痛苦極了。當然,我也感到非常快樂,但是這快樂是經由痛苦產生的;這一切,就是說這些人,這賭博,主要是我自己同他們在一起,我覺得骯髒極了。 “只要贏到了錢,我就唾棄這一切!”每逢在一夜豪賭之後,回到家,天剛拂曉,我朦朧欲睡的時候就會這樣告誡自己。又是這贏錢什麼的,其實,我根本就不愛錢。就是說,我不來重複這卑鄙的老一套的話了,就像作這樣解釋時通常都會說的那樣,說什麼我是為賭錢而賭錢,是為了找感覺,是為了享受冒險、刺激、狂熱等等,根本不是為了贏錢。我非常需要錢,雖然這並不是我要走的路,並不是我的思想,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決定試一試,作為一種試驗,這條路也不妨一試嘛。這裡有一個強烈的想法,一直使我偏離正道:“既然你認定,只要有相關的堅強性格,你就一定能成為百萬富翁;你已經對你的性格作了測試那你在這裡也不妨一顯身手嘛:難道玩輪盤賭,比之實現你的思想,需要更堅強的性格嗎?”——這就是我對自己一再重複的話。因為我至今仍堅信不疑,在狂熱的賭博中,只有做到心緒十分冷靜,就能始終保持頭腦清醒和計算正確,這樣,就一定能克服盲目碰運氣和任意胡來,就一定能贏,所以,當我看到我無時無刻都冷靜不下來,完全像個孩子似的感情衝動,自然,當時我便越來越生氣。 “我可以忍飢挨餓,可是在做這樣的蠢事中卻管不住自己!”——這使我十分惱火。此外,我認為,不管我這人看來有多麼可笑和多麼被人瞧不起,但是,我身上有一種力量,有一種取之不盡的力量,它有一天終將迫使他們大家都對我刮目相看,這種想法,幾乎從我被人瞧不起的童年時代起就已經有了——當時,它就成了我生命的唯一源泉,我的光明和我的自尊,我的武器和我的安慰,要不的話,說不定,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自殺了。因此,當我看到我在賭桌旁居然變成了一個委瑣的小人,我能不對自己大動肝火嗎?因此我決不能洗手不干,放棄賭博:現在我已經洞若觀火,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此外,除了這個最主要的原因以外,我那瑣屑的自尊心也受到了傷害:輸錢,使我在公爵面前,在韋爾西洛夫面前(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在所有人面前,甚至在塔季雅娜面前,感到受了屈辱,——我就是這麼認為,這麼感覺的。最後,我還必須承認:當時我已經奢侈成性,揮霍慣了;我已經習慣於上飯館,很難不再享用七道菜的飯食,很難不要馬特維,很難不去英國商店,很難拒絕我的化妝品商人的意見,凡此種種,我已很難拒絕。當時我就意識到了這點,但是我只是揮揮手,置之不理;而現在,當我寫到這些的時候,我臉紅了。

我獨自一人到了那兒,躋身於一群陌生人之中,起先我在賭桌的一角佔了個座位,開始下的賭注很小,就這麼一動不動地枯坐了大約兩小時。在這兩小時中過得很乏味——不痛不癢。我錯過了許多令人叫絕的機會,竭力不發火,而是以冷靜和自信取勝。玩到最後,在這兩小時中,我沒輸,也沒贏:三百個盧布中只輸了十至十五個盧布。這個微不足道的輸贏,使我的氣不打一處來,再說又發生了一件極不愉快的讓人噁心的事。我知道,在這些輪盤賭的賭場上,有時會出現賊,倒不是說從外面進來的賊,而是指直接來自某些賭棍中的賊。比如,我堅信,某個著名的賭棍阿菲爾多夫就是賊。即便現在,他也在招搖過市:還在不久前,我就在大街上遇見過他,坐著一輛套著英國矮種馬的雙套車,但是他是賊,偷過我的錢。關於此事的經過,以後再說。那天晚上只是個前奏:那天晚上我在這整整兩小時中一直坐在賭桌的一個犄角,而在我身旁,一直坐在我左邊的是一個身體孱弱的花花公子,我猜他是個猶太佬;不過,他參加了一個什麼組織,甚至還寫過一些東西,在報刊上發表過。在最後一刻,我忽然贏了二十盧布。兩張紅票子放到了我面前,可是忽然,我看見,那個小猶太佬卻伸出一隻手,十分鎮定地扽走了我的一張票子。我本來想阻止他,但是,他卻十分無恥,連聲音也絲毫沒有提高:忽然向我宣稱,這是他贏的錢,這是他自己剛下的注,說罷便拿走了。他甚至都不願意再繼續這樣的談話,扭過了頭。偏巧,這一刻,我腦子犯渾,想出了個好主意,所以,啐了口唾沫,迅速站起來,走開了,甚至都不願同他爭論,送給了他一張紅票子。再說,也很難與這種厚顏無恥的小偷理論,因為已經錯過了時機;賭博已經在進行下一輪了。正是這點使我釀成了大錯,並反映到它所造成的後果上:我們身旁有三四名賭徒瞅見了我們的爭論,又看到我那麼隨隨便便地就放棄了,因而,很可能,也把我本人當成了同他一類的人。這時正好十二點整;我走進隔壁屋子,我考慮和想好了一個新計劃,回來後就在莊家那兒把我的鈔票都換成了五盧布的金幣。這樣我就有了四十餘枚金幣。我把它們分成十份,決定連續十次下注,都押在zero上,每次四金幣,接二連三。 “贏了——是我的運氣,輸了——更好,我從此永不再賭。”我要指出,在這兩小時中,一次也沒有轉到過zero,所以到後來已經無人在zero上下注了。

我站著下注,一言不發,皺緊雙眉,咬緊牙關,在第三次下注時,澤爾希科夫大聲宣布贏家是zero,可是它卻一整天都輪空。數給了我一百四十枚五盧布金幣,我還可以下七次注,於是我開始繼續下注,而與此同時我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轉動起來,開始跳舞。 “過這邊來!”我隔著整張桌子向一個賭徒叫道,方才他就坐我身旁,是個頭髮斑白的蓄著小鬍子的人,紅臉膛,穿著燕尾服,他已經接連好幾小時,帶著說不出的耐心,下著一個個小注,可是卻一注接一注地連著輸,“過這邊來呀!這邊運氣好!” “您這是說我?”小鬍子從賭桌的盡頭,帶著某種詫異和似乎威脅地回答道。 “對,說您呢!那邊非輸光不可!” “您管得著嗎,別搗亂!”

但是我已經熬不住了。在我對面,隔著桌子,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軍官。他看著我下的注,對身旁的人嘟囔道: “怪事,zero。不,我還是拿不定主意押zero。” “要當機立斷,上校!”我叫道,又下了新的賭注。 “請讓我安靜一下,您哪,不用您出主意,”他厲聲回答我,“您在這兒太嚷嚷了。” “我這是對您好言相勸;得,願意打賭嗎,馬上又將停在zero上:十枚金幣,瞧,我下注啦,幹不干?” 於是我拿出十枚五盧布的金幣。 “十枚金幣,打賭?這,我幹,”他板著臉,厲聲說,“我打賭,與您相反,不會出現zero。” “十枚金路易,上校。” “什麼十枚金路易?” “十枚五盧布金幣,上校,高雅的說法——就是金路易。”

“那就這麼說定了,是十枚五盧布金幣,您決不是跟我開玩笑。” 自然,我並沒指望這次打賭能贏:zero不出現的機會是三十六比一;但是我還是提出打賭,首先因為要擺闊,其次因為我想做點什麼來引起大家對我的注意。我十分清楚地看到,不知為什麼在這里大家都不喜歡我,而且大家還很樂意讓我知道這點。輪盤轉了起來——當又出現zero時,大家那個驚奇呀就不用說了!甚至響起了一片歡呼。這時贏錢這個彩頭把我弄得完全暈暈乎乎的了。又數給了我一百四十枚五盧布金幣。澤爾希科夫問我,我是否願意收取一部分鈔票,但是我悶聲悶氣地向他嘟囔了一句什麼,因為我簡直已經不能平靜地和頭頭是道地說明什麼問題了,我的頭在打轉,兩腿在發軟。我忽然感到,我恨不得立刻再去冒一次險,跟人賭一把;此外,我還想再採取點什麼行動,再跟人打個什麼賭,再數出幾千盧布,跟誰都行。我機械地用手掌把我那一大堆鈔票和金幣摟到身邊,思想根本就集中不起來,沒法點清到底贏了多少。就在這工夫,我忽然發現公爵和達爾贊就站在我身後;他們剛賭完紙牌回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在那裡輸了個精光。

“啊,達爾贊,”我向他叫道,“這兒運氣好!押zero!” “輸光了,沒錢。”他乾巴巴地回答,公爵則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我,也不認識我似的。 “這不是錢!”我叫道,指著我面前的一大堆金幣。 “要多少?” “他媽的!”達爾贊滿臉通紅地叫道。 “我好像沒向您借錢呀。” “有人叫您。”澤爾希科夫拉了拉我的袖子。 上校已經罵罵咧咧地叫了我幾次,他打賭輸給了我十個五盧布金幣。 “請收下!”他叫道,氣得滿臉變成了紫醬色。 “我沒必要老站在您身旁,要不以後您會說您沒收著。您數數。” “我相信,我相信,上校,不數我也相信;不過請您別沖我嚷嚷,也別發火。”於是我伸出一隻手把他的那堆金幣摟到自己身邊。 “仁慈的先生,我請您連同您那副高興勁兒,跟誰去套近乎都可以,可是別跟我,”上校厲聲道,“我可沒跟您一道放過豬!” “怪,怎麼讓這樣的人都進來了。”“他是乾什麼的?”“一個小年輕。”傳過來幾聲感嘆和竊竊私語。 但是我不予理睬,我隨便下了個注,但已經不是押在zero上。我把一大沓花票子押在頭一個“十八”上。 “走,達爾贊。”我身後傳來公爵的聲音。 “回家嗎?”我向他們轉過身子。 “等等我,咱們一塊兒走,我——收攤了。” 我這注又贏了,這次贏到的錢數目很大。 “不玩了!”我叫道,伸出兩隻發抖的手,開始摟錢,把金幣塞進一隻只口袋,既不數也不點,而且還有點荒唐地用手指壓緊一沓沓鈔票,我想一古腦兒把所有的錢都塞進我一側的西裝口袋。突然,阿菲爾道夫(他現在就坐在我右邊,剛才也下過幾筆大注)戴著戒指的胖乎乎的手伸了過來,放在我的三張花票子上,用手掌摀住。 “對不起,您哪,這不是您的。”他嚴厲而又一字一頓地說,不過聲音還相當溫和。 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前奏,後來,過了幾天后,它注定會產生這樣的後果。現在,我敢用人格擔保,這三張一百盧布的大鈔是我的,但是也合該我倒霉,當時我雖然堅信這幾張鈔票是我的,但是我終究還留有十分之一的懷疑,而對一個誠實的人來說,這就齊了;而我是一個誠實的人。主要是我當時還沒有把握認定阿菲爾道夫是個賊,當時我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因此在那一刻我還當真可能認為我弄錯了,那三張一百盧布的鈔票也許根本就不在剛才人家數給我的那沓錢之中。我一直都沒有數過我那一大堆錢,而只是用手扒拉過來,而在阿菲爾道夫面前也一直放著一大摞錢,恰好,現在就放在我的錢旁邊,可是卻碼放整齊,而且都清點過了,最後,這裡的人都把阿菲爾道夫當作富豪,而且都很尊敬他:所有這些對我都發生了影響,於是這一次我又不曾提出抗議。真是大錯特錯!最糟糕的是我當時高興得過了頭。 “非常抱歉,我記不清了;但是我滿心認為這是我的錢。”我說,氣得嘴唇發抖。這些話立刻招來一片非議。 “說這種話,就該記清楚了再說,可您自己剛才還說,您記不清了。”阿菲爾道夫傲慢而又不耐煩地說道。 “這小子是乾什麼的?”“真是豈有此理!”傳來了幾聲感嘆。 “他們幹這種事不是頭一遭了;不久前,跟雷貝格為了十盧布的事,也發生過一次爭執。”我身旁又傳來不知誰的豈有此理的聲音。 “好了,夠了,夠了!”我叫道,“我不跟您爭,拿去吧!公爵……公爵和達爾贊呢?走了?諸位,你們沒看見公爵和達爾贊上哪啦?”說罷,我終於抓起我所有的錢,還有一些五盧布的金幣,但是我橫塞豎塞也沒有塞進口袋,只好一把抓在手裡,拔腳去追公爵和達爾贊。讀者大概已經看到,我並不顧惜自己的臉面,而是秉筆直書我當時的整個狼狽相,纖細畢露,以便大家明白以後可能發生什麼事。 公爵和達爾贊已經下樓了,根本不理會我的呼喚和一再喊叫。我已經追上了他們,但是我在看門人面前停留了一小會兒,給他手上塞了三枚五盧布金幣,鬼知道為什麼;他莫名其妙地瞅了瞅我,甚至都沒說聲謝謝。但是,我完全無所謂,如果我這時碰到馬特維,我會慷慨地給他一大把金幣也說不定,而且,似乎,我也的確想這麼做,可是跑到台階上,我忽然想起,我方才已經打發他回家了。這時給公爵趕來了他的大走馬,他坐上了雪橇。 “我跟您一塊兒,公爵,也到府上去!”我叫道,抓起車毯,撂開了一點,想爬上他的雪橇;但是忽然,達爾贊衝過我身邊,跳上了雪橇,車夫也一把奪過我的車毯,蓋上了兩位老爺的腿。 “他媽的!”我怒不可遏地叫道。結果是我像個僕人似的替達爾贊掀開了車毯。 “回家!”公爵喝道。 “慢!”我吼道,抓住了雪橇,但是馬使勁一拽,我一骨碌滾進了雪堆。我甚至覺得他倆笑了起來,我縱身爬起來,頃刻間就抓住輛駛近的出租馬車,飛也似的向公爵追去,不停地驅趕著我那輛駑馬加破車。 偏巧,我那匹駑馬跑得異乎尋常地慢,雖然我答應車夫給他整整一個盧布。車夫只是有氣無力地鞭打著馬,當然,這也全看在那一盧布分上。我的心都抽緊了;於是我就開始跟車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來,但是我實在沒話可說,只是嘟嘟囔囔地說了些廢話。瞧,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跑進去見公爵的。他剛回來;他送走了達爾贊,現在獨自一人。他面容蒼白,脾氣很大,在書房裡走來走去,踱著方步。我再說一遍,他輸得很慘。他心不在焉而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 “您又來了!”他皺著眉頭說。 “我是來跟您一刀兩斷的,先生!”我氣喘吁籲地說。 “您怎麼敢這麼對待我?” 他疑惑地望著我。 “您要跟達爾贊走,您盡可以說您要跟達爾贊走嘛,可是您一拽馬,於是我……” “啊,對了,您好像跌進了雪堆。”他瞧著我的眼睛笑了。 “對此的回答應當是決鬥,現在咱倆先把賬清了……” 於是我用發抖的手開始把我的錢掏出來,把它們放在長沙發上,放在大理石小桌上,甚至放到一本打開的書上,一堆堆,一把把,一沓沓;有幾枚金幣還滾到了地毯上。 “啊,對了,您好像贏了錢?……本來嘛,從您說話的腔調就听得出來。” 他從來沒有這麼不客氣地跟我說過話。我氣得臉色發白。 “這裡……我不知道有多少……應當數一數。我欠您接近三千了吧……或者是多少呢?……多了還是少了?” “我好像沒逼您還債呀。” “沒有,您哪,這是我自願還給您的,而您應當知道是什麼緣故。我知道,這一沓花票子是一千盧布,給!”於是我開始用發抖的手數數,但是數了一半又撂下了。 “無所謂,我知道,這是一千。嗯,這樣吧,這一千盧布我自己拿著,所有其餘的,這幾堆金幣歸您,您拿著,算還債,算是還清一部分債:我想,這裡,將近兩千了吧,或者……也許,多了!” “可是您終究還是給自己留下了一千?”公爵齜牙咧嘴地說。 “您想要?既然這樣……我本來想……我本來以為您不會要的……但是,既然您想要——那給您……” “不,我不要。”他鄙視地對我別轉了臉,又開始在屋裡踱起了方步。 “鬼才知道您怎麼想到要還錢?”他忽然又向我轉過身來,臉上掛著可怕的挑釁神態。 “我還錢,是要您給我個說法!”我也吼道。 “您給我滾蛋,別嘀嘀咕咕,裝腔作勢地沒個完!”他忽然向我跺起了腳,彷彿怒不可遏似的。 “我早就想把你們倆轟出去了,您和您那個韋爾西洛夫。” “您瘋啦!”我喝道。他那樣還真像是瘋了。 “你們倆誇誇其談,一個勁地誇誇其談,誇誇其談,誇誇其談,把我折磨得夠了!比如說,榮譽呀什麼的!我早就想一刀兩斷……這時刻到了,我求之不得。我認為自己被你們捆住了手腳,一想到我被迫接待你們……倆,就臉紅!而現在我不認為自己被捆住了手腳,任何東西,任何東西也捆不住我,您必須明白這點!您那個韋爾西洛夫慫恿我去攻擊阿赫馬科娃,讓她丟人現眼……從此以後,不許你們在我這裡談論什麼榮譽長榮譽短的。因為你們倆都是不誠實的人……你們倆,你們倆;您在我這裡拿我的錢,難道您不害臊嗎?” 我的兩眼一陣發黑。 “我是作為朋友拿您的錢的,”我聲音非常低地開口道,“是您自己提出來的,於是我就相信了您的好意……” “我不是您的朋友!我給您錢不是因為那個,因為什麼,您自己知道。” “我拿錢是記在韋爾西洛夫賬上的;當然,這很蠢,但是我……” “您不能不得到韋爾西洛夫的許可就拿他賬上的錢,我也不能不得到他的許可就給您錢……我給您的是自己的錢;這,您也知道;您自己知道,還拿;而我在自己家里居然容忍了這種可憎可恨的滑稽劇!” “我知道什麼?什麼滑稽劇?您因為什麼給我錢?” “Pour vos beaux yeux, mon cousin!”他直視著我的眼睛,哈哈大笑。 “滾你媽的蛋!”我吼道,“全拿去,這一千也給您!現在——咱兩清了,而明天……” 我把這沓本來想留給自己作本錢的花票子向他身上扔去。這沓票子一直摔到他的背心上。啪噠一聲落在地板上。他迅速地,大踏步地,邁出三步,緊緊地逼近我跟前。 “您敢說,”他凶猛而又一字一頓地說道,“您拿了我整整一個月的錢,居然不知道我讓您妹妹懷了孕嗎?” “什麼?怎麼回事!”我叫道,兩腿突然發軟,我無力地癱坐在沙發上。後來他親口告訴我,當時我滿臉煞白,臉白得簡直跟手帕一樣。我神誌錯亂了。我記得,我們始終一言不發地看著對方的臉。他臉上彷彿掠過一陣驚恐;突然他彎下腰,抓住我的肩膀,扶著我。他那凝然不動的微笑,我記得太清楚了;在這笑容裡,既有不信任,又有驚奇。是的,他怎麼也沒料到,他的幾句話竟會產生這麼強烈的效果,因為他堅信我是明知故問,以此要挾,索取錢財的。 後來我暈了過去,但只有短短的一分鐘;我醒來後,用兩腿站了起來,望著他,我在思考,——我的腦子一直在沉睡,現在才豁然開朗,看清了全部真相!如果人家早告訴我,並且問我:“當時我會拿他怎麼辦?”我一定會回答,我會將他碎屍萬段。但是結果卻完全不同,完全不是根據我的意願:我忽然伸出兩手,摀住臉,痛苦地號淘大哭。這事就這麼發生了!一個年輕人忽然變成了一個小孩。這說明,當時在我心裡還有整整一半是孩子。我趴在沙發上,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 “麗莎!麗莎呀!可憐的、不幸的人呀!”公爵忽然之間完全相信了。 “上帝啊,我真對不住您!”他十分傷心地叫起來。 “噢,對於您,我想得太卑鄙了,我的疑心病太重……請原諒我,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 我突然跳起來,想對他說什麼,我站在他面前,但是一句話也沒說就跑出了房間,跑出了公寓。我勉強記得回家的路,踉踉蹌蹌地走回了家。我撲倒在我的床上,面向枕頭,在黑暗中,想呀想呀。在這樣的時刻,是絕對不可能想得有條有理和前後銜接的。我的腦子和想像力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似的,我記得,我甚至開始幻想起來,居然會想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甚至天知道我在想什麼。但是,傷心和不幸又會突然痛苦而又令人心碎地陡然生起,我又絞著雙手不停地哀嘆:“麗莎,麗莎呀!”——說罷又哭。我不記得我是怎麼睡著的,但睡得很香,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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