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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七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5438 2018-03-18
我在早上八點左右醒了,陡地鎖上了門,坐在窗口,開始想自己的心事。就這麼一直坐到十點。女傭來敲過兩次門,我都把她趕走了。最後,已經十點多了,又有人來敲門。我本來又想叫起來,但這是麗莎。同她一起進來的還有那個女傭,她給我端來了咖啡,並張羅生爐子。再要趕走她已經不可能了,當費奧克拉給爐子添劈柴,吹旺火的時候,我一直在我的小房間里大踏步地走來走去,既不開口說話,甚至還竭力不看麗莎。那女傭的動作慢得沒法形容,好像故意似的,因為所有的女僕在這樣的情況下,當她們發現她們妨礙主人說話的時候,都會這樣。麗莎坐到窗前的一把椅子上,注視著我。 “你的咖啡要涼了。”她忽然說。 我望瞭望她:她一點不尷尬,十分平靜,嘴角上甚至還掛著微笑。

“這就是女人!”我忍不住聳了聳肩。女傭終於生好了爐子,開始收拾屋子,但是我火冒三丈地趕走了她,終於鎖上了門。 “請問,您幹嗎又鎖上門?”麗莎問。 我站到她面前: “麗莎,我能這麼想嗎,您竟會這麼欺騙我!”我突然叫起來,甚至根本就沒想到我會這麼開始說話,這一回不是淚如雨下,而是幾乎是一種惡狠狠的感情猛地刺痛了我的心,因此我甚至都沒料到自己會這樣。麗莎的臉紅了一下,但是她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繼續直視著我的眼睛。 “慢!麗莎,且慢,噢,我多笨啊!但是我真笨嗎?所有的蛛絲馬跡直到昨天才湊到一塊兒,在此以前,我又打哪兒能夠知道呢?就根據你常常去看斯托爾別耶娃,還有那個達里婭·奧尼西莫芙娜嗎?但是我卻把你當成了太陽,麗莎,我腦海裡怎麼會想到其他亂七八糟的事呢?記得嗎,那時候,兩個月前,在他的寓所,我遇見你時的情景嗎,那時候咱們倆走在陽光下,有多快活啊……難道那時候就有那事了?就有了?”

她用表示肯定的點頭回答了我的問話。 “那麼說,你在那時候就已經在騙我了!這不是因為我笨,麗莎,這無寧說是我自私,原因不是因為我笨,而是我心中的自私,還有……還有,可能是我堅信你的聖潔。噢,我一向深信,你們大家與我相比,無比地高尚,可是——結果呢!最後,終於在昨天,在一天之間,我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儘管有許多蛛絲馬跡……再說,我昨天忙活的也根本不是這事兒呀!” 這時我忽然想起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又有什麼東西痛苦地,像針扎似的刺痛了我的心,我滿臉漲得通紅。此刻,我自然不可能和顏悅色。 “你到底在辯解什麼呢?阿爾卡季,你好像急急忙忙地要辯解什麼似的,你到底要辯解什麼呢?”麗莎文靜而又溫柔地問道,但聲音很果斷,很堅決。

“怎麼要辯解什麼?問題是我現在應該怎麼辦?——哪怕就解決這個問題呢!你還說:'辯解什麼?'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當哥哥的應當怎麼辦……我只知道他們會舉起手槍強迫他結婚……我將像一個正人君子應該做的那樣去行動!可是我又不知道一個正人君子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麼做!……為什麼?因為我們不是貴族,而他是公爵,仕途得意,前程似錦;我們即便是正人君子,他也不會理我們。咱倆甚至都不是兄妹關係,而是兩個私生子,沒有姓,是家奴的孩子;而公爵難道能娶家奴為妻嗎?真噁心!更有甚者,你倒坐在那裡,現在瞧著我,覺得奇怪。” “我相信你很痛苦,”麗莎的臉又漲紅了,“但是你也太性急了,自己折磨自己。”

“性急?照你看來,難道我遲到今天才發現,還嫌不夠嗎!麗莎,你應該,你應該這樣跟我說話嗎?”我終於憤怒得忘乎所以起來。 “我遭到多大的恥辱啊,這個公爵又怎能不對我報以輕蔑呢!噢,我現在一切都明白了,這整個畫面就展現在我面前:他完全可以認為,我早就猜到了他和你的關係,但是我卻一聲不吭,或者甚至我還翹起鼻子,趾高氣揚地吹噓什麼'榮譽'——這就是他當時可能對我的想法!於是我就用妹妹,用妹妹的恥辱去白拿人家的錢!因此他才看到我就噁心,我認為他做得完全對:每天都要看到和接待一個卑鄙小人,因為他是她哥哥,他還會侈談什麼'榮譽'等等……這顆心肯定會苦惱不堪,雖然這是他的心!可是你對這一切都聽之任之,你沒有提醒我,他是這麼蔑視我,甚至他還把我的情況告訴了斯捷別爾科夫,昨天他還親口對我說,他恨不得將我和韋爾西洛夫趕出去。可斯捷別爾科夫卻成了他的座上客!要知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同利扎韋塔·馬卡羅芙娜一樣,也同樣是您的姐妹呀,他還在我背後喊:'用我的錢更好。'而我,我竟恬不知恥、大模大樣地躺在他家的沙發上,以平等人自居,湊過去,跟他的朋友們套近乎,讓鬼把他們全抓了去!而你卻對這一切聽之任之!說不定,現在連達爾贊也知道了,至少,根據他昨晚那副神氣來判斷……所有,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除了我!”

“誰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他沒有跟任何熟人講過,也不能講,”麗莎打斷了我的話,“至於這個斯捷別爾科夫,我只知道斯捷別爾科夫在拼命折磨他,至於這個斯捷別爾科夫,除非他猜著了。而關於你,我曾經對他說過幾次,他也完全相信我,你對此一無所知,不過我不知道,昨天你們倆為什麼會發生那事兒,又是怎麼發生的。” “噢,至少我昨天還清了欠他的債,多少了了一件心事!麗莎,媽媽知道嗎?怎麼會不知道呢:昨天,昨天,她還對我大生其氣呢!……哎呀,麗莎呀!難道你真認為你做得都對嗎,你竟沒有一點一滴可以責備自己的地方嗎?我不知道,如今這世道是怎麼看這問題的,你自己又是什麼想法,就是說關於我、媽媽、哥哥、父親……韋爾西洛夫知道嗎?”

“媽媽什麼也沒告訴他,他也沒問,大概也不想問。” “知道,但是不想知道,這——很可能,像他的作風!當我這個做哥哥的講到要拔出手槍逼他結婚時,你盡可以譏笑我這個做哥哥的,譏笑我笨,但是母親,母親呢?難道你就不曾想過,麗莎,這是對媽媽的譴責嗎?我整夜都在痛苦地想這問題;現在媽媽的頭一個想法肯定是:'這是因為我也有錯,有其母必有其女嘛!'” “噢,你說得多麼凶狠又多麼殘酷啊!”麗莎叫道,眼淚奪眶而出,她站起來,迅速向門口走去。 “站住,站住!”我一把抱住她,硬按她又坐了下來,我也在她身旁坐下,沒有鬆手。 “我到這裡來的時候,早料到肯定會這樣,你肯定會要我親自認錯。好吧,我錯了。我只是因為驕傲才沉默不語,才不說話,其實,我比可憐我自己更可憐你和媽媽,要可憐得多……”她沒把話說完,突然熱淚盈眶地哭了起來。

“得了,麗莎,不要這樣,什麼也不要。我無權審判你。麗莎,媽媽怎麼樣?你說,她早知道了嗎?” “我想,她早知道了,但是,不久前,出了這事以後,我又親口對她說了。”她垂下眼睛,低聲道。 “她怎麼說呢?” “她說:'懷著吧!'”麗莎說,聲音更低了。 “啊,麗莎,對,'懷著吧'!不要對自己做任何事,願上帝保佑你!” “決不做。”她堅定地回答,又抬起眼睛看著我。 “你放心,”她又加了一句,“這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麗莎,親愛的,我只知道我對這事什麼也不懂,但是,我現在知道得更清楚了,我有多麼愛你。不過有一點我莫名其妙:你又愛上他什麼呢?你怎麼會愛上這麼一個人呢?這倒是個問題!”

“大概,夜裡,你對這事也百思不得其解吧?”麗莎低聲地微微一笑。 “別忙,麗莎,這問題很愚蠢,而你在笑;笑吧,但是,要知道,叫人不能不覺得奇怪:你和他——你們是兩個絕對不同的人!他(我把他研究透了),他這人抑鬱、多疑,也許很善良,那就讓他善良去吧,但是這人卻高度傾向於在所有事情上首先看到惡(不過這一點他完全像我!)他非常尊重高尚——就算是這樣吧,這我看到了,不過,似乎僅僅在理想中。噢,他很愛後悔,他一輩子都不停地在詛咒自己和後悔,但是又從來不肯改錯,話又說回來,這點可能也像我。他腦子裡有許許多多偏見和不切實際的想法——其實沒有任何思想!他總想建立豐功偉績,可是卻淨做些害人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對不起,麗莎,不過,我是個混賬東西:我說這話是對你不尊重,我知道這個;這,我明白……”

“這幅畫像倒很真實,”麗莎微微一笑,“但是,因為你我太恨他了,所以也就不真實了。他一開始就對你不信任,因此你也就不可能看到他的全部,可是他同我卻從盧加起就認識了……從盧加起,他就只看到我一個人。是的,他多疑而且病態,沒有我他就會發瘋;要是他離開我,非發瘋或者開槍自殺不可;好像,他是明白這點的,也知道。”麗莎又加了一句,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沉思。 “是的,他一向軟弱,但是這種軟弱的人,卻往往會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你剛才提到要用手槍逼他結婚的事,說得多奇怪呀,阿爾卡季,根本不需要多此一舉,我自己知道將來會怎樣。不是我跟著他走,而是他跟著我走,媽媽哭著說:'倘若你嫁給他,你會不幸的,他會不再愛你。'我不相信這話;我也許會不幸,可是他不會不愛我。我之所以不同意跟他結婚,那是因為別的原因。已經有兩個月了,我始終不答應,但是今天我對他說:行,我嫁給你。阿爾卡沙,你知道嗎,他昨天(她兩眼閃出了光,她忽然伸出兩手摟住我的脖子)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了,他直截了當,而且十分坦率地告訴她,他不能愛她……是的,他十分坦誠地表露了心跡,因此這個想法現在沒有了!他從來沒有動過這念頭,這一切都是尼古拉·伊万諾維奇公爵在瞎想,再說,這也是那些害人精,斯捷別爾科夫和另外一個人……硬要他這麼做的緣故。為此,我今天才對他說:行。親愛的阿爾卡季,他很想叫你去,你千萬不要因為昨天的事生他的氣,他今天身體不太好,因此整天都在家。他真的不舒服,阿爾卡季,別認為這是藉口。他特意讓我來,叫我轉告你,他'需要'你,他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可是在你這裡,在這個房間裡,有點不方便。好了,再見!哎呀,阿爾卡季,不過有句話我不好意思對你說,我到這裡來的時候,非常害怕你不愛我了,一路上我一直在畫十字,可是你卻這麼善良,這麼可愛!你這麼對我,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我到媽媽那兒去。而你多多少少愛他一點,好嗎?”

我熱烈地擁抱她,對她說: “麗莎,我想,你是個性格堅強的人。是的,我相信,不是你跟著他走,而是他跟著你走,不過,畢竟……” “不過,畢竟,'你到底愛他什麼呢——這終究是個問題!'”麗莎接口道,突然像過去一樣頑皮地微微一笑,而且在說'這終究是個問題! '時,那腔調非常像我。並且說這話時,跟我說這話時的樣子完全一樣,舉起食指,在眼前晃了晃。我們倆熱烈地親吻,但是當她走出去以後,我的心又開始難過起來。 我在這裡記下的內容僅僅是對我自己作個交代。比如說,有一些瞬間,在麗莎走了以後,當一些最意想不到的想法紛至沓來地闖進我腦海的時候,我甚至對此十分心安理得。 “唉呀,我忙活什麼呢,”我想,“關我什麼事?人人如此或者都差不多。麗莎發生的事,又算得了什麼呢?難道必須由我來挽救'家庭的名譽'嗎?”我之所以把這些卑鄙無恥的事寫下來,僅僅為了說明,我當時對善惡的理解上還如此不堅定。挽救我的僅僅是一種感情:我知道,麗莎很不幸,媽媽很不幸,當我想起她們的時候,我是從感情出發知道這點的,因此我感覺到,發生的這一切想必不是好事。 現在我要預先說明的是,從這天起,直到我大病一場為止,接二連三發生的種種事件,出現得異常迅速,以致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奇怪,這些事,我怎麼能挺過來的,命運怎麼沒把我壓倒。它們使我的理智,甚至感情,都變得十分脆弱,如果到後來,我終於堅持不住,因而犯罪的話(離犯罪就差一點了),那陪審員也很可能宣判我無罪。但是我還是盡力井然有序地來描寫,雖然我想預先說明,當時在我腦海裡亂糟糟的,很少頭緒。事件就像狂風一樣鋪天蓋地地襲來,我的種種想法,也像秋天干枯的樹葉一樣,在我的腦海裡飛旋。因為我整個人都是由別人的思想拼湊而成的,現在,當需要由自己的思想獨立作出決定時,我又到哪裡去尋找自己的思想呢?而且根本就無人指導。 我決定晚上再去看公爵,以便彼此無拘無束地好好談談相關的一切,而在晚上以前,我就留在家裡,但在黃昏時分我又收到了一封經市郵局寄來的斯捷別爾科夫的短信,一共三行字,他在其中堅決而又“極其懇切”地請我於明天上午十一時左右去看他,他“有非常重要的事相告,到時候,您自己就會看到這事的內幕”。我想了想,決定到時候看情況再說,因為離明天還早著呢。 已經八點了;我本來早該走了,但是我一直在等韋爾西洛夫:我有許多話要跟他說,而且我的心在燃燒。但是韋爾西洛夫始終沒有來。再說去看媽媽和麗莎,我暫時也不宜露面,我感到韋爾西洛夫肯定整天都不會在那兒。我信步走去,已經在半道上了,我才想到不妨到昨天那家運河邊上的小飯館去看看。恰好,韋爾西洛夫就坐在他昨天坐的那座位上。 “我早料到你肯定會到這裡來的。”他說,奇怪地微微一笑,又異樣地看了看我。他的笑容似乎不懷好意,他臉上,我已經長久沒看到這模樣了。 我在小桌旁坐了下來,起初我只是講了些事實:關於公爵,關於麗莎,以及昨天在輪盤賭之後發生在公爵家的爭吵;我也沒有忘了輪盤賭贏錢的事。他非常注意地聽我說完了,又再問了一遍公爵決定娶麗莎的事。 “Pauvre enfant,說不定,她嫁給他什麼好處也得不到。不過,這事成不了也說不定……雖然他能夠……” “請把我作為您的一個朋友告訴我:這事您早知道了,早有預感?” “我的朋友,對這事我又能做什麼呢?這一切都是感情問題和另一個人的良心問題,哪怕從這個可憐的丫頭這方面說也是如此。我對你再重複一遍:從前,我太愛干涉別人的良心了——這是一種極其不好的作風!別人遭遇不幸,我決不會拒絕幫助,我會盡我力之所能去幫助他,假如我自己也弄清楚了的話。而你,我的親愛的,你一直沒有產生過任何懷疑嗎?” “但是,您怎麼能,”我叫起來,滿臉緋紅,“您怎麼能(哪怕對我只有一絲一毫的懷疑)認為我知道麗莎跟公爵的關係,又看到我同時向公爵借錢,——您居然還能同我說話,同我坐在一起,還向我伸出手來,——而且是向我這樣的一個人,您應當認為我是個卑鄙小人才是,因為,我敢打賭,您肯定懷疑我已經知道了一切,明明知道,卻靠著妹妹的關係向公爵借錢!” “這又是個良心問題了。”他冷笑道。 “你怎麼知道,”他用某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感情又清楚地加了一句,“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擔心,正如你昨天在另一場合所說的那樣,你會喪失自己的'理想',本來是個熱情奔放的、誠實的孩子,卻變成了個混蛋呢?我因為擔心,所以才一再拖延這一時刻的到來。為什麼就不能設想,我身上除了懶和狡猾以外,就不能有什麼更為純正,唔,那怕是愚蠢,但卻也是更為高尚的品質呢?Que diable!太正常了,我常常是既愚蠢又不高尚。如果你養成了這種習氣,你身上的東西對我又有何益呢?在這種情況下,勸你改邪歸正是低俗的;即便你改邪歸正了,你在我心目中也喪失了任何價值……” “您可憐麗莎嗎,可憐嗎?” “我很可憐她,我的親愛的。你憑什麼認為我就這麼無情呢?相反,我會竭盡全力……好了,你怎麼樣,你的事怎麼樣?” “先別管我的事;現在我沒有我的事。我說,您為什麼懷疑他未必會娶麗莎呢?他昨天去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斷然拒絕了……唔,就是說,斷然拒絕了那個混賬想法……這是尼古拉·伊万諾維奇公爵想出來的餿主意,——替他們倆撮合。他斷然拒絕了。” “是嗎?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你是從誰那兒聽說的?”他好奇地詢問。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訴了他。 “呣……”他沉吟道,似乎在暗自盤算什麼,“那麼說,這事發生在……另一個求愛之前……整整一小時。呣……那,當然,他們之間很可能會出現這一類求愛……不過,據我所知,無論從這一方,還是從那一方都沒有說,也沒有做任何事……不過,當然,要說明問題,三言兩語也就夠了。但是,是這麼回事,”他忽然奇怪地冷笑了一下,“如果我現在告訴你一件重大新聞,你當然會很感興趣:如果說你那位公爵昨天也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求婚了(要是我早懷疑到麗莎,我會竭力阻止的,entre nous soit dit),那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無論如何肯定會立刻拒絕他的。你大概很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尊敬她和看重她吧?你能這樣,這非常好,因此,你肯定會替她高興:她,我的親愛的,她就要嫁人了,就她的性格而言,似乎,她肯定會嫁,而我——唔,我當然會祝福她。” “她要嫁人?嫁給誰呀?”我大吃一驚地叫起來。 “你猜。我就不讓你苦苦思索啦:嫁給尼古拉·伊万諾維奇公爵,嫁給你那位可愛的小老頭。” 我瞪著兩眼,大驚失色。 “想必,她早有這想法了,當然,還從各方面對這想法作了藝術上的加工。”他懶洋洋而又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想,這發生在'謝廖查公爵'拜訪之後過了整整一小時(要知道,他來得真不湊巧!),於是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尼古拉·伊万諾維奇面前,向他求了婚。” “怎麼'向他求了婚'?應該是他向她求婚吧?” “他哪會想到這點呀!是她,是她主動。正是這樣,他興高采烈。聽說,他現在一直坐在那裡,詫異不止,他怎麼會沒有想到這個主意呢,他甚至還微感不適,想必,也是因為開心。” “聽我說,您說這話面帶嘲笑……我幾乎沒法相信。她怎麼會向他求婚呢?她是怎麼說的呢?” “請你相信,我的朋友,我是打心眼兒里高興,”他回答道,突然擺出一副驚人的嚴肅腔調,“當然,他老了,但結婚還是可以的,完全合法,也完全符合習俗,而她——這又是一個別人的良心問題,這話我已經對你說過多次了,我的朋友。話又說回來,她完全有資格擁有自己的觀點和作出自己的決定。至於具體細節以及她當時到底是怎麼說的,我就沒法向你傳達了,我的朋友。但是,當然嘍,她知道應該怎麼做,而且她的做法也許是你我想不出來的。最值得稱道的是,這件事從頭到尾沒有出現任何亂子,而且在上流社會看來,一切都tres comme il faut。當然,非常清楚,她想在上流社會站穩腳跟,但是,要知道,她也配得到這樣的地位。我的朋友,這一切——在上流社會是司空見慣的。至於她提出求婚,想必做得既十分出色,又做得十分優雅。她這人循規蹈矩,我的朋友,正如你有一回形容她的那樣,是個修女型的姑娘;我也早把她稱之為'一個嫻靜的女人'。要知道,她幾乎就是他的養女,你知道,她已經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對她的好意。她早就對我一再聲稱,她'十分尊敬他,十分重視,十分可憐他,也十分同情他',以及諸如此類,等等,因此我多多少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關於這一切,都是今天上午,由我的兒子,她的哥哥安德烈·安德烈耶維奇(你似乎跟他還不認識,我也只是跟他分毫不差地半年才見一次面)出面,代表她,並且應她之請告訴我的。他尊重有加地贊同她的這一做法。” “那麼,這已經公開了?上帝,我多麼驚奇啊!” “不,還沒有完全公開,到某一時間為止……我並不知道那兒的情況,一般說,我還完全是個旁觀者。但是這一切都是真的。” “但是現在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以為怎樣,這道小菜不會不合比奧林格的胃口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說實在的,這有什麼不合他的胃口的;但是,請相信,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即便在這層意義上,也是一個極其正派的人。然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怎麼樣!昨天上午,而且就在這事以前,她還特意問我:'我愛不愛現在寡居的阿赫馬科娃太太?'你記得嗎,我昨天就曾驚奇地告訴過你:要是我娶了女兒,她就不能嫁給父親了?現在你明白了嗎?” “啊,可不是嗎!”我叫起來。 “但是,難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會當真認為您……可能希望跟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結婚嗎?” “看來,是這樣的,我的朋友,不過,你好像該走了,到你想去的那個地方去吧。你知道吧,我總是頭疼。我想讓他們彈一曲《露契婭》。我喜歡在煩悶中尋找歡樂,然而,我已經跟你說過這話了。重複是不可饒恕的……不過,我還是離開這裡的好。我愛你,親愛的,但是再見;每當我頭疼或者牙疼的時候,我就渴望孤獨。” 他臉上出現了一道痛苦的皺紋;我現在相信,他當時是真的頭疼,尤其是頭…… “明天見。”我說。 “什麼叫明天見?明天會有什麼事兒?”他苦笑道。 “我來看您,或者您來看我。” “不,我不去看你,而你會跑來看我的……” 他臉上出現了一種令人非常不快的神色,但是我已經顧不上他了:這事非同小可! 公爵的確身體不好,因此一個人坐在家裡,頭上包著濕毛巾。他在十分焦急地等候我;他不止是頭疼,毋寧說,他整個人都感到精神不佳。我又要交待一下:最近這段日子以來,一直到發生那場慘禍,我不知怎麼總是遇到一些特別愛激動的人,他們所有的人幾乎都像瘋子,以致連我也身不由己地彷彿受到了感染似的。我得承認,我來這裡的時候心情很壞,再說我感到很羞恥,昨天我居然在他面前號啕大哭,而且他們倆(他和麗莎)又這麼騙我,把我騙得好苦啊,以致我不得不認為我是個大笨蛋。總之,當我進去看他時,我心裡覺得很不自然。但是這一切做作和不自然很快就不翼而飛了。我得替他說句公道話:他的疑心病一旦很快消失和被粉碎之後,他就徹底變軟了;他身上出現了一種近乎孩子般的特點,對你充滿了親熱、信任和愛。他眼淚汪汪地親吻了我,親罷又立刻開始談正事……是的,他的確很需要我:在他的言談和思路中,有許多混亂不堪的地方。 他十分堅定地向我宣稱,他非娶麗莎不可,而且越快越好。 “至於她不是貴族,請相信,這一分鐘也沒使我感到過為難,”他對我說,“我祖父娶的就是一位家奴出身的姑娘,她是鄰村某地主私人農奴劇團裡的一名歌劇演員。當然,我的家族對於我抱有另一種希望,但是現在他們不得不讓步,決不會有任何爭執了。我想同現在的一切決裂,徹底決裂。至於其他,一切都按新法辦!我不明白,您妹妹究竟愛上了我什麼,但是,不用說,如果沒有她,我現在也許就不會活在這世上了。我敢從心靈深處向您發誓,現在我把我與她在盧加的相遇看作是天意。我想,她之所以看上我,是因為我'太墮落,太沒出息'了……不過,您能聽懂這話的意思嗎,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 “我完全懂!”我語氣十分堅定地說。我坐在書桌旁的一把圈椅裡,他則在屋裡走來走去。 “我應該把我們相遇的整個事實毫不隱瞞地告訴您。開始於我的一個內心秘密,但是只有她一人知道這秘密,因為我當時信得過的也只有她一個人。而且迄今為止也不曾有任何人知道。我當時是滿懷絕望地到盧加去的,住在斯托爾別耶娃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為了尋找徹底的孤獨吧。當時,我剛剛辭去我在某團的職務。我參加這個團,是在從國外回來之後,也就是在國外與安德烈·彼得羅維奇那次相遇之後。那時我有錢,我在團里大肆揮霍,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但是同我一起共事的軍官們都不喜歡我,儘管我竭力不去得罪他們。不瞞您說,從來就沒有任何人喜歡過我。那裡有個騎兵少尉,好像姓斯捷潘諾夫,不瞞您說,這是個異常淺薄和渺小的人,甚至好像還很窩囊,總之,沒一點出息。不過,無可爭論,他的為人卻很誠實。他常來看我,我也對他十分隨便,他常常一連好幾天一聲不響地坐在我屋子的角落裡,但是神態莊重,不過對我也毫無妨礙。有一回,我給他講了一個時下流行的趣聞,其中,我添油加醋地加了許多無稽之談,說什麼上校的女兒對我並非無意,上校也屬意我,因此,當然,他一定會如我所願地做到一切……總之,我且撇開細節不說,但是,後來這一切卻演變成了一則極其複雜和極其下流的造謠。這造謠並非出自斯捷潘諾夫之口,而是由我的勤務兵傳出去的,這勤務兵偷聽到了一切,並且記住了,因為這無非是一則敗壞年輕姑娘名聲的可笑故事。謠言傳開之後,這勤務兵在軍官們審問他的時候,供出了斯捷潘諾夫,也就是說,這故事是由我講給這個斯捷潘諾夫聽的。斯捷潘諾夫被置於這樣的進退兩難中,怎麼也無法否認他曾經聽說過,因為這是個誠信問題。又因為這故事中有三分之二是我任意編造的,因此軍官們都義憤填膺,於是團長就把我們集合到他的辦公室,不得不要求我們作出說明。也就是在這時候,向斯捷潘諾夫提了個問題:他有沒有聽說過?於是他就供出了全部真相。怎麼辦呢,您哪,我當時做了些什麼啊,我這麼一個傳承千年世襲的公爵?我矢口否認,並且當著斯捷潘諾夫的面說他撒謊,不過我的說法很委婉,就是說,似乎他'聽錯了',等等……我又不得不略去一些細節,但是,我的地位使我有利的一面是,因為斯捷潘諾夫常到我這裡來,因此我可以把這問題說成這樣,似乎他出於某種利害考慮有可能與我的勤務兵暗中勾結,——這說法也不是沒有某些道理的。斯捷潘諾夫只是一言不發地看了看我,聳了聳肩膀。我記得他的這一目光,永遠忘不了。緊接著他就打了退伍報告,但是,您猜怎麼著,發生了什麼情況?軍官們,無一例外,都去拜訪他,勸他不要打這報告。過了兩週,我也離開了團隊:誰也沒有趕我走,誰也沒有請我離開,我以家庭做藉口,提出退伍。事情就這麼了結了,起先我完全無所謂,甚至還在生他們的氣,我住在盧加,認識了利扎韋塔·馬卡羅芙娜,但是後來,又過了一個月,我已經有了自殺的念頭,想到了死。我對每件事的看法都很陰暗,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準備了一封信,是寫給團隊的長官和戰友們的,我完全意識到我撒了謊,要求恢復斯捷潘諾夫的名譽。信寫好後,我給自己出了個難題:'寄出去後活下去,還是寄出去後死? '我很可能解決不了這問題。一個機會,一個瞎碰瞎撞的機會,在我同利扎韋塔·馬卡羅芙娜進行了一次迅速而又奇怪的談話之後,突然使我跟她親近起來。而在此以前她常常去看望斯托爾別耶娃;我們常常遇見,彼此點個頭,問個好,甚至都很少說話。我突然向她公開了一切。就在那時候,她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 ” “那她是怎麼解決這問題的呢?” “我沒有把信寄出去。她決定不寄。她的理由是:如果我把信寄出去了,固然做了件光明磊落的事,足以洗清我的全部污垢,甚至還遠遠超過這些,但是我這樣做自己受得了嗎?她的意見是誰也受不了,因為那時候這個人的前程就會完蛋,也不可能獲得什麼新生。再說,斯捷潘諾夫受了點傷害,也沒什麼;要知道,即便沒有人出面替他洗刷,他也被軍官們的群體宣告無罪了。總之——似是而非,但是她勸阻了我,我也完全聽從了她。” “她的決定是狡猾的,但卻充滿了女人味!”我叫起來,“她在那時候就已經愛您了!” “正是這點使我獲得了新生。我向自己保證一定要改過自新,一定要改變生活,一定要對得起自己,也一定要對得起她,可是——我們倆卻弄成了這樣!結果是我們倆在這里天天跑賭場,玩輪盤賭,玩紙牌;在遺產面前,我也太得意忘形了,滿以為前程似錦,喜歡同所有這些人為伍,喜歡寶馬香車……我害苦了麗莎——可恥啊!” 他伸手擦了擦腦門,在屋裡走了個圈。 “俄國人的命運是一把雙刃劍,我們倆都遭到了俄國命運的襲擊,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您不知道怎麼辦,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一個俄國人只要稍稍一跳出由習俗給他規定的、公眾認可的軌道,他就立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在常軌範圍內,一切都清楚:收入、官銜、在上流社會的地位、馬車、拜客、職務、妻子——可是稍一出圈,我就不知道我是誰了?是一片被風吹來吹去的落葉。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這兩個月來,我一直竭力使自己遵守常規,愛常規,擠進常規。您還不知道我在這裡墮落得有多深,多麼沒出息:我愛麗莎,真心愛她,可同時我又在打阿赫馬科娃的主意!” “是嗎?”我痛苦地叫起來。 “順便問問,公爵,您昨天跟我說到韋爾西洛夫的時候不是說,他曾經慫恿您去做一件不利於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卑鄙勾當嗎?” “我也許誇大了,我太多疑了,因此我對不起他,就像我對不起您一樣。先不說這事了。怎麼,難道您以為,在所有這段時間裡,也許從盧加起,我就不曾有過人生的崇高理想嗎?我可以向您發誓,這理想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經常出現在我面前,而且在我心中絲毫沒有失去它的美。我記得我對利扎韋塔·馬卡羅芙娜發的誓,我一定要獲得新生。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昨天在我這裡講到貴族的時候,請相信,他對我沒有說出任何新意。我的理想很堅定:幾十俄畝土地(只有幾十俄畝了,因為我從遺產中剩下的,已經幾乎什麼也沒有了);然後是與上流社會,與升官發財徹底決裂,徹徹底底地決裂;在鄉下有座房子,有個家,而我則親自種地,或者類似這樣吧。噢,在我們這個家族,這已經不是新聞了:我伯父曾親自耕種,我祖父也一樣。我們雖說是一支傳承千年的世襲公爵,與羅昂家族一樣高貴,但是我們很窮。正是這一點我要教給我的子女們'要一輩子永遠牢記你是個貴族,在你的血管裡流淌著俄國公爵的神聖血脈,但是你不要恥於承認你父親曾親自種過地:他是以公爵的錚錚鐵骨做的。'除了這一小塊土地以外,我不會留給他們任何財產,但是我讓他們受到了高等教育,這是我應盡的義務。噢,這方面麗莎將會幫助我。麗莎、孩子們、工作,噢,我們倆對這一切都充滿了幻想,在這裡幻想,就在這裡,在這些屋子裡,可是怎麼樣呢?我與此同時卻在打阿赫馬科娃的主意,雖然我根本不愛這女人,在幻想這個上流社會富貴婚姻的可能性!直到昨天聽到納曉金帶來的關於那個比奧林格的消息之後,我才決定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但是,要知道,您是去拒絕這樁婚姻的呀,不是嗎?要知道。我想,這已經是高尚行為了,不是嗎?” “您這麼認為嗎?”他在我面前停住了腳步。 “不,您還不知道我這人的天性!或者……或者我在這裡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這事想必並不能僅僅歸結為天性。我是真心愛您,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此外,在這兩個月中,我又實在對不住您,因此,我希望你作為麗莎的哥哥能知道這一切:我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目的是為了向她求婚,而不是去拒絕。” “這可能嗎?但是麗莎說……” “我騙了麗莎。” “對不起。您正式提出了求婚,可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卻拒絕了您?是嗎?是這樣嗎?細節對於我非常重要,公爵。” “不,我根本就沒提出求婚,但僅僅是因為我還沒有來得及提;她自己比我搶先了一步,——當然,不是直言相告,但是,話又說回來,話說得太清楚也太明白了,她'委婉'地讓我懂得,這想法以後也行不通。” “這麼說,反正您沒有向她提出求婚,而且您的自尊心也沒有受到傷害。” “難道您能這麼看問題嗎!那,自己的良心審判呢?那,被我欺騙,而且……可見,我曾想拋棄的麗莎呢?我對自己,對我整個家族的列祖列宗許下的誓言呢?我可是發誓要重新做人,將功折罪,贖還我過去做的種種卑鄙的事的呀!我求您了,求您千萬別把這事告訴她。也許,只有這事她不能原諒我!我從昨天起就病了。而主要是,好像現在已經一切都完了,索科爾斯基公爵家族中的最後一位公爵肯定要去服苦役了。可憐的麗莎呀!我一直在等您,一整天都在等您,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因為您是麗莎的哥哥,我要向您公開她還不知道的事。我是一名刑事犯,我參與了偽造某鐵路股票的事。” “這又是怎麼回事!怎麼要去服苦役?”我跳起來,恐怖地看著他。他臉上表現出了深深的、陰暗的、極度的憂傷。 “您坐,”他說,自己先在對面的圈椅裡坐了下來,“首先,您應當先知道一個事實:一年多以前,在埃姆斯的那個夏天,有麗季婭,有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後來是巴黎,正是在那時候,我到巴黎去了兩個月,我在巴黎,不用說,正缺錢花。這時候碰巧出現了斯捷別爾科夫,不過,這人我以前就認識他。他借給了我一筆錢,還答應再給,不過他也請我幫他一個忙,他需要一名能工巧匠,能畫畫,能雕版,能石印,等等,還應該同時是一名化學家和技師——他有用,他有一定目的。至於是什麼目的,他頭一回就說得甚至相當露骨。究竟是什麼呢?他摸透了我的性格——這一切我聽了就想笑。問題在於我還從小學時代起就認識一個人,現在他是俄國僑民,不過並非俄羅斯血統,正住在漢堡的某個地方。在俄國,他已經有一回被捲進了一件偽造證券案。斯捷別爾科夫屬意的正是這個人,但是要找他必須有人介紹,於是他就來找我。我給他寫了兩行字。寫過也就立刻把這事給忘了。後來他又幾次三番地遇見我,當時我從他那裡拿了總計約三千盧布。關於整個這件事,我真的全忘了。我在這裡借他的錢一直都是出借據和有抵押品的,而他則一直在我面前像個奴才似的曲意奉承,可是驀地,在昨天,我從他那裡第一次得知,我是一名刑事犯。” “什麼時候,昨天?” “就是昨天,咱倆上午,在納曉金到來之前,在書房裡跟他嚷嚷的時候。他頭一次,而且已經是一清二楚地、斗膽地向我提到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舉起手來,本來想打他,可是他卻忽然站起來,向我宣布,說我跟他是一伙的,他讓我記住,我是他的參與者,我同他一樣是個騙子,——總之,這雖然不是他的原話,但卻是這個意思。” “簡直胡說八道,但是,這不是憑空捏造嗎?” “不,這不是憑空捏造。今天他到我那去了,向我作了詳細的說明。這些股票早就在流通,而且還在繼續發行,但是,似乎不知哪出了紕漏。當然,我是局外人,但是,'要知道,您那時候不是惠予協助,幫忙寫了一封信嗎,您哪,'——這就是斯捷別爾科夫對我說的話。” “但是,您並不知道這要幹什麼呀,或者您知道?” “知道,”公爵低聲回答,低下了眼睛。 “就是說,您要曉得,既知道也不知道。我感到好笑,我感到開心。當時,我什麼也沒有想,更何況我根本不需要什麼假股票,而且也不是我要做這些假股票的。但是,話又說回來,當時給我的這三千盧布,後來他甚至都沒把它算在我欠他的賬上,而我也就由他去了。話又說回來,您怎麼會知道呢,也許我就是個假幣製造者呢?我不可能不知道,我不是小孩;我知道,但是我覺得很開心,於是就幫了一把那些卑鄙的苦役犯們的忙……而且這忙也不是白幫的,拿了人家的錢!可見,我就是一名假幣製造者!” “噢,您就別誇大啦;您有錯,但是您誇大其詞了!” “這裡,主要是有一個名叫日別爾斯基的人,還是個年輕人,在司法部門工作,是一個類似幫辦這樣的角色。在這場股票案中——他也是參與者,後來他從那位在漢堡的先生那來找我,不用說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來找我是為了什麼,壓根兒就沒提到股票的事……但是,話又說回來,他手裡保存著兩份我親筆寫的憑證,都是兩行字的短信,當然,這也就足以證明了;這是我今天才完全弄明白的。斯捷別爾科夫說,這個日別爾斯基惹了大麻煩:他在那裡偷了什麼東西,偷了誰的錢,好像是盜用公款什麼的,但是他還打算再偷一些,然後攜款潛逃,移居國外;因此他還需要八千盧布(不能小於此數),作為資助他移居國外的費用。我從遺產裡繼承的那部分,可以滿足斯捷別爾科夫的要求,可是斯捷別爾科夫說,還必需滿足日別爾斯基的要求……總之,除了放棄我在遺產中得到的那部分以外,還差一萬盧布——這是他們撂下的最後的話,到那時候,他們就會把我的那兩封短信還給我。他們倆沆瀣一氣,這是明明白白的。” “明顯的無稽之談!要知道,他們倘若告發您,也就出賣了他們自己!他們決不會去告發的。” “這我明白。他們根本就沒有威脅要告發我呀,他們只是說,'我們當然不會去告發,但是一旦事情敗露,那……'這是他們說的原話,就這些。但是我想,這也夠了!問題不在於將來會惹出什麼災禍,哪怕這兩封信現在就揣在我兜里,但是我卻跟這些騙子手沆瀣一氣,我是他們的同夥,永遠,永遠!騙了俄國,騙了孩子們,騙了麗莎,騙了自己的良心!……” “麗莎知道嗎?” “不,她不全知道。在她目前的情況下,她會受不了的。我現在穿著我們團的軍服,在遇到我們團的每一個士兵時,我每秒鐘都在自己心裡意識到,我不配穿這身軍衣。” “聽我說,”我忽然叫道,“這沒什麼可談的;您要獲救只有一條路:快去找尼古拉·伊万諾維奇公爵,向他借一萬盧布,您求他,但是不要說任何內情,然後把這兩個騙子叫來,把所欠的錢作一個徹底了斷,把您的那兩封信收回來……事情就結了!整個事情就都結了,然後您再種地去!丟掉幻想,相信現實!” “這事我想過,”他堅定地說,“我一整天都拿不定主意,最後才下定決心。我只在等你,然後我再去。您知道嗎,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向尼古拉·伊万諾維奇公爵借過一文錢。他對我們家族一直很好,甚至……還很關切,但是我本人,我自己從來沒有向他借過錢。但是現在我已經下定決心……請您注意,我們索科爾斯基家族,比起尼古拉·伊万諾維奇公爵那一族來更古老。他們屬於較年輕的一支,甚至屬於旁系,幾乎是有爭議的……我們的祖先曾經互相敵對。在彼得改革初期,我的曾曾祖父,也叫彼得,曾經並且始終是一名分裂派教徒,一直在科斯特羅馬森林裡流浪。這位彼得公爵在續弦時娶的也是一位非貴族……也就是那時候,這另一支索科爾斯基家族才躥了上來,但是我……我這是在說什麼呀?” 他顯得很疲憊,幾乎像信口開河。 “您先平靜下來,”我拿起禮帽,站了起來,“先躺下睡覺,這是第一。而尼古拉·伊万諾維奇是決不會回絕您的,尤其是現在正在辦喜事的時候。您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嗎?難道您不知道?我聽到了一件怪事,說他要結婚了;這是秘密,不過,自然,不是對您。” 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不過已經是站著,而且手拿禮帽。他什麼也不知道。他迅速追問我與此有關的種種細節,主要是時間、地點和可信度。我當然並不瞞他,說這事,據大家說,就緊接著發生在他昨天拜訪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之後。我無法形容這一消息對他產生了何等痛苦的印象;他的臉扭曲了,彷彿都變歪了,一縷苦笑痙攣地掠過他的嘴角;到最後,他滿臉變得煞白,低下了眼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忽然異常清晰地看到,他的自尊心被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昨天的拒絕,可怕地、深深地傷害了。也許,在他痛苦的心情下,他在這一刻十分鮮明地想像到,他昨天在這位姑娘面前扮演了一個多麼可笑和低下的角色呀,現在看來,本來他對她一定會欣然同意,一直很有把握,很有信心。最後,也許,他還會想到,他對麗莎做了這麼一件卑鄙的事,結果卻枉費心機,一場空!有意思的是,這些上流社會的花花公子彼此之間都把對方看成什麼人了,他們又憑什麼能夠互相尊重呢;要知道,這位公爵是能夠想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已經知道了他和麗莎的關係,而麗莎實際上是她的妹妹,即便她現在不知道,將來她總有一天也會知道的;可是他竟“毫不懷疑她會欣然允諾!” “難道您能設想,”他突然驕傲而又自負地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還能去找尼古拉·伊万諾維奇公爵,並且向他借錢嗎!他已經成了剛才拒絕我的那個姑娘的未婚夫,我去向他借錢又有多麼窮酸相,多麼奴才相啊!不,現在一切都完了,如果說這老頭的幫助是我最後的希望的話,那就讓這希望破滅吧!” 我私下里,在心中,是同意他的觀點的;但是對現實的看法畢竟應當放寬些:這個小老頭公爵,難道能算是正常的人和正常的未婚夫嗎?我腦海裡像開鍋似的冒出了幾個想法。不過,即便沒有發生上面說的那事,方才我也決定,明天一定要去拜訪一下我那老頭。現在我竭力先沖淡一下小公爵的感受,讓這位可憐的公爵先去睡覺:“睡足了覺,思想就會開朗些,您自己會看到的!”他熱烈地握了握我的手,但是他沒有跟我吻別。我向他保證,明天晚上我一定來看他,“咱們再談談,再談談:咱們要談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對我的這些話,他有點聽天由命地淒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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