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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五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4522 2018-03-18
吃飯時我去晚了,但是他們還沒有入坐,在等我。也許是因為我很少在他們那兒吃飯,所以甚至還另外加了點菜:作為冷盤,出現了沙丁魚,等等。但是令我感到詫異的是我看見他們一個個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皺緊了眉頭:麗莎看見我後只勉強笑了笑,媽媽則明顯地感到不安;韋爾西洛夫雖然笑嘻嘻的,但這笑卻像擠出來似的。 “該不會是吵架了吧?”我不由得想道。然而,起初一切都進行得很好:韋爾西洛夫只是對疙瘩湯稍許皺了皺眉頭,把米餡肉餅端上來的時候,狠狠地做了個鬼臉。 “只要我提醒過,什麼食品我的胃受不了,第二天它準會出現。”他惱怒地脫口說道。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又能想出什麼花樣來呢?新花樣的食品,怎麼也想不出來呀。”媽媽膽怯地回答道。

“你這個母親呀,跟我們的某些報紙恰好相反,它們是什麼新奇就乾什麼。”韋爾西洛夫想說句俏皮話,說得風趣些和友好些,可是他不知怎麼沒有說成,於是他更加嚇壞了媽媽,她當然什麼也沒聽懂,怎麼會把她同報紙相比呢,於是她只好困惑地環顧四周。這時候,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走了進來,先申明她吃過飯了,接著便在媽媽身旁的長沙發上坐了下來。我還始終沒能博得這位“要人”的好感,甚至,恰好相反,她動不動就沒碴找碴地對我肆意攻擊。最近以來,她對我的不滿變本加厲:她對我這身十分講究的衣服看都不要看,麗莎還告訴我,當她聽說我包下了一輛寶馬香車時,差點沒氣得暈過去。最後我只好盡可能地避免同她見面。兩個月以前,在退還遺產以後,我本想跑去找她聊聊韋爾西洛夫的所作所為,但是卻沒得到她的半點同情,相反,她氣得要命:很不樂意他居然讓出了全部,而不是一半;而對於我,當時,她嚴厲地指出:

“我敢打賭,你堅信,他把錢還給人家,又向人家提出決鬥,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要改變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對他的看法。” 要知道,這幾乎給她猜了個正著,其實,我當時還真有這樣的感覺,還當真感覺到了點什麼。 她一進來,我就明白了,她肯定會找我的碴;我甚至還有幾分把握,她這次來就是為了向我興師問罪的,因此我就忽然變得隨隨便便,異常放肆起來;而且我對此也不費吹灰之力,因為我從不久前起還繼續處在一種快樂和歡天喜地的狀態。我要一勞永逸地指出,隨便、放肆在生活中從來就與我不適合,也就是說,我不應該放肆,而是相反,我一放肆就會出醜。我現在的情況也這樣:不多一會兒我就說漏了嘴;我倒沒有什麼不好的感情,純粹是出於輕率;我發現麗莎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就冒冒失失地說了句話,甚至都沒想過我在說什麼:

“天老地荒,我難得回來吃一次飯,可是你麗莎,卻好像故意給我臉色看似的,這麼悶悶不樂!” “我頭疼。”麗莎回答。 “啊,我的上帝,”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抓住了這句話,“你該不是病了吧?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好不容易才賞臉回來吃一次飯,你應當手舞足蹈地表示歡迎呀。” “您簡直是我命中的災星,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以後只要您在,我就永遠不回來!”我還當真憤憤然拍了一下桌子;媽媽嚇了一跳,而韋爾西洛夫看了看我。我忽然大笑起來,請求他們原諒。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把災星一詞收回。”我對她說,繼續十分放肆。 “不,不,”她斷然道,“能做你的災星,而不是相反,我感到三生有幸,您放心。”

“親愛的,應當學會忍受生活中小小的不幸,”韋爾西洛夫微笑著喃喃道,“沒有不幸,活著就沒意思了。” “知道嗎,有時候您是個極端的頑固派。”我神經質地笑著,叫道。 “我的朋友,我不在乎。” “不,不要不在乎!您幹嗎不對一頭蠢驢直言不諱地說:它是頭蠢驢呢?” “你該不是說你自己吧?首先,我不想而且也不能評論任何人。” “為什麼您不想,為什麼您不能呢?” “因為我懶,也因為厭惡。有一回,有個聰明的女人對我說,我沒有資格評判他人,因為'我還沒有嚐過痛苦的滋味,而要成為一個評判他人的人,必須先自己飽受苦難,才有資格評判他人'。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花哨,但是應用到我身上,也許還是合適的,因此我甚至心甘情願地樂意聽從這樣的評論。”

“難道這話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對您說的?”我叫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韋爾西洛夫略現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根據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臉色一眼就看得出來:她突然使勁兒抽動了一下。” 我是偶然猜著的。後來才弄清楚,這話的確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昨天的熱烈交談中對韋爾西洛夫說的。再說,一般說來,我再重複一遍,我那麼開心,那麼冒失地攻擊他們大家,實在不是時候: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而且心事很重。 “我一點也聽不懂,因為這一切說得太抽象了;這也是您的一大特點:您非常喜歡發表抽象的看法,安德烈·彼得羅維奇;這是利己主義者的一大特點;只有利己主義者才喜歡發表抽象的觀點。” “這話說得不笨,但是你不要再糾纏了。”

“不,哪能呢,”我冒冒失失地硬是糾纏不休,“只有飽受苦難的人,才有資格評判他人——這話是什麼意思呢?誰正大光明,誰才能當法官——這就是我的看法。” “在這種情況下,能給你當法官的人就不多了。” “但是我知道有一個人。” “誰?” “他現在正坐著,跟我說話。” 韋爾西洛夫奇怪地笑了笑,然後彎下腰來,湊近我的耳朵,抓住我的一隻肩膀,對我悄聲道:“他對你說的都是謊話。” 我至今不明白,當時他腦子裡在轉什麼念頭,但是看得出來,他當時正處在某種異常的驚惶不安中(後來我才想明白,是因為一個消息)但是,“他對你說的都是謊話”這話,卻說得那麼出人意外,那麼嚴肅,而且還帶著一種十分古怪的,完全像在開玩笑的表情,以致我整個人都有點神經質地顫栗了一下,幾乎被嚇壞了,並有點異樣地看了看他;但是韋爾西洛夫急忙大笑起來。

“好了,謝謝上帝!”媽媽說,她方才看見韋爾西洛夫跟我耳語,都嚇壞了,“我還以為……阿爾卡沙,你別生我們的氣:即使沒有我們,也會有聰明人跟你在一起的,如果我們彼此不互相照應,又有誰會來愛你呢?” “所以親屬之間的愛是沒有道德基礎的,媽媽,它是不請自來,自然而然發生的。愛應當是做了什麼得到回報,爭取得來的。” “你就先慢慢爭取吧,而這里大家愛你是不需要理由的。” 大家都忽地大笑起來。 “嗯,媽媽,您也許並沒有想開槍,可是鳥卻被您打下來了!”我也大笑地叫起來。 “你還當真以為有值得愛你的理由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又氣勢洶洶地攻擊我,“他們不僅白愛你了,而且還通過憎惡在愛你!”

“不見得吧!”我快樂地叫起來,“您知道嗎,也許今天還真有人說過他愛我呢?” “人家是取笑你才說這話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有點不自然和惡狠狠地接口道,好像就等著我說這句話似的。 “一個溫文爾雅的人,尤其是女人,單憑你那骯髒的靈魂,就會感到噁心。你留著小分頭,穿著精緻的內衣,衣服是在法國裁縫那兒定做的,要知道,這一切都腌臢透了!誰給你穿,誰給你吃,誰給你錢花,讓你去玩輪盤賭?你想想,你不知羞恥地向誰拿的錢?” 媽媽騰的一下滿臉漲得通紅,我還從來沒見過她臉上出現這樣的羞恥。我整個人感到一陣抽搐。 “如果說我亂花錢,那花的也是我自己的錢,我無須向任何人匯報。”我滿臉通紅,斷然答道。

“你自己的錢是誰的錢?你自己的錢是什麼錢?” “不是我的,那就是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他不會拒絕我的……我向公爵拿的是他欠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債……” “我的朋友,”韋爾西洛夫忽然堅定地說,“他那兒,我沒有一分錢。” 這話可非同小可。我愣在原地,啞口無言。噢,不用說,考慮到我當時那種滿不在乎的反常心態,當然我可以用某種“極其高尚”的衝動,或者漂亮的言辭,或者什麼別的方法來擺脫困境,但是我在麗莎雙眉深鎖的臉上忽然發現一種惡狠狠的、責難的表情,一種對我不公平的表情,幾乎像嘲笑,於是我立刻像被鬼迷了心竅似的說道: “小姐,”我突然對她說道,“您好像常常到公爵府上去拜訪達里婭·奧尼西莫芙娜吧?那您能不能把這三百盧布親自交給他呢,為了這點錢,您今天已經狠狠地數落我半天了!”

我掏出錢,交給了她。但是誰能相信呢,我說這些下流話,當時沒有任何目的,就是說,我沒有暗示任何事,影射任何事。再說我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暗示,因為當時我還一無所知。也許,我只是想挖苦她一下,說一些比較無傷大雅的話,比如說,小姐,不要多管別人的閒事,如果您硬要多管閒事的話,那能不能請您親自去會會這位公爵,會會這個年輕人,會會這個彼得堡軍官,把這交給他呢,“如果您硬要干涉年輕男人的事的話”。但是,當時我有多吃驚啊:媽媽驀地站起來,在我面前舉起一個手指,威脅我,喝道: “不許你胡說!不許!” 我從來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表現,我也從座位上跳起來,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感到某種痛苦,感到心上某種痛苦的創傷,我突然明白過來,一定出了什麼大事。但是媽媽沒過多長時間就經受不住:她用兩手摀住臉,迅速跑出了房間。麗莎甚至沒有朝我這邊看一眼,就緊跟著她跑出去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大約有半分鐘默默地望著我。 “難道你當真話中有話,想說什麼嗎?”她令人不解地喝問道,帶著深深的詫異看著我,但是,因為沒有等到我的回答,她也跑出去追她們了。韋爾西洛夫帶著不悅的,甚至惡狠狠的表情,從桌旁站了起來,在牆角拿起了自己的禮帽。 “我認為你一點也不笨,不過太天真了。”他嘲弄地向我喃喃道。 “如果她們回來了,你告訴她們,不用等我吃甜點了:我出去稍許走走。” 剩下了我一個人,起先我覺得很奇怪,然後感到很委屈,然後我才清楚地看到我錯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到底錯哪兒,而只是感覺到了什麼。我坐在窗口,等著。等了大約十分鐘,我也拿起了禮帽,上了樓,到我從前住的那閣樓去。我知道她們肯定在那,也就是說媽媽和麗莎,至於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她已經走了,我就這麼找到了她們倆,坐在我那長沙發上,在悄悄地說什麼。她倆一看見我就立刻停止了竊竊私語。我感到驚奇的是,她倆並沒有生我的氣;至少媽媽還微笑了一下。 “媽媽,我錯了……”我開口道。 “得了,得了,沒什麼,”媽媽打斷了我的話,“不過你們要彼此相愛,永遠不要吵架,上帝會賜給你們幸福的。” “媽媽,他永遠不會欺負我,我向您保證!”麗莎肯定而且動情地說。 “要不是這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了,”我叫道,“她太壞了!” “您瞧見啦,媽媽?您聽見啦?”麗莎指著我對她說。 “我有句話要告訴你們倆,”我莊重地宣布,“如果這世界叫人噁心,那叫人噁心的只是我,而其他的都十分美好。” “阿爾卡沙,你別生氣,親愛的,要是你當真不再……” “不再賭博?不再賭錢?不了,媽媽;今天是最後一次,尤其在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親自和公開地宣布他在他那裡沒一分錢之後。你們倆不會相信,當時我多麼羞愧啊……但是,我必須跟他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媽媽,親愛的,上一回,我在這裡說……真不好意思……好媽媽,我胡說了:我願意真誠地信仰上帝,我只是信口開河,我很愛基督……” 我們倆上一回的確做過這一類談話,媽媽很傷心,也很擔心。現在她聽完我的話後,就像對小孩似的沖我微微一笑: “阿爾卡沙,基督會饒恕一切的。你說的壞話,他會饒恕,比你更壞的話,他也會饒恕。基督就是父,基督不求回報,甚至在最深沉的黑暗裡都會發光……” 我同她倆告別後就走了出來,在想,今天能不能找個機會同韋爾西洛夫再見上一面呢;我很想同他談談,而剛才沒法談。我疑心,他肯定在我那房間裡等我。我徒步回去;從溫暖的地方剛出來,開始感到略有寒意,走走路還是挺愉快的。 我住在耶穌升天橋附近的一家很大的公寓裡,從院子裡上樓。我快走進大門的時候,碰到正從我那裡出來的韋爾西洛夫。 “按照我的習慣,出來散散步,走到了你的住所,甚至還在彼得·伊波利托維奇那兒等了你片刻,但是又覺得無聊。他們在你那兒總是吵吵鬧鬧,而今天他老婆都給氣病了,躺在那裡哭。我看了看就出來了。” 不知為什麼我感到很懊惱。 “您大概只有我一個人可以來往吧,除了我和彼得·伊波利托維奇以外,你在整個彼得堡就沒人可以來往了嗎?” “我的朋友……要知道,這都無所謂。” “您現在準備上哪?” “不,我不想回你那兒去。如果你願意——咱們就走走,多美的夜晚呀。” “如果您不是對我淨發表一些抽象的議論,而是跟我說些人話,比如說,哪怕只是暗示一下這可惡的賭博的事,那我也就不至於像個傻瓜似的陷進去,拔不出來了。”我突然說道。 “你後悔了?這很好嘛,”他慢騰騰地回答道,“我從來就懷疑,賭博對你並不是主要的事,不過是暫時的誤入歧途……你說得對,我的朋友,賭博是一種惡習,此外,還可能輸錢。” “而且輸的還是別人的錢。” “你還輸掉了別人的錢?” “我輸掉的是您的錢。我在公爵那兒借錢,是記在你賬上的。當然,就我這方面來說,這既荒唐透頂又愚蠢之極……居然把您的錢當成了自己的,但是我一直想贏回來。” “我要再一次提醒你,那裡沒有我的錢。我知道這個年輕人自己也很拮据,儘管他一再許諾,但是我在他身上並沒有任何打算。” “這麼說,我的情況就更不妙了……我處在一種可笑的境地!既然這樣,他憑什麼借給我錢,我又憑什麼拿他的錢呢?” “這就是你的事了……而說真格的,你向他借錢就沒有一絲一毫的理由嗎,啊?” “除非憑交情……” “不,除了憑交情以外?有沒有你認為可以向他借錢的理由呢,啊?唔,比如說,憑藉某種無論怎樣的考慮?” “憑藉什麼考慮呢?我不明白。” “您不明白,那就更好,不瞞你說,我的朋友,我就相信你不懂。Brisons-la,mon cher,你先想個辦法,努把力,不要再賭了。” “如果您早對我說不就成了!就是現在,您說話也是吞吞吐吐的。” “如果我早說了,咱倆就可能大吵起來,您也就不會心甘情願地讓我每天晚上到你這兒來看你了。要知道,親愛的,所有這些未雨綢繆、治病救人的忠告——這一切不過是乾涉別人的事和別人的信仰。我冒冒失失地干涉別人信仰的事已經夠多的了,到頭來收穫的卻只是碰釘子和遭奚落。當然,碰釘子和遭奚落,你都可以不在乎,但是最主要的是你這一套做法將一無所獲:不管你怎麼干涉,人家都不會聽你的……結果是大家都不喜歡你。” “我很高興,您開始不同我談抽象的話題了。不過我還是有個問題想問您,早就想問了,但是過去好像有點沒法跟您說似的。好在咱們現在在街上。您記得在您那兒的那個晚上嗎,也就是兩個月以前那個最後的晚上,咱們倆坐在我那口'棺材'裡,我詢問過您關於媽媽和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的事,您記得嗎,當時我對您是多麼'放肆'啊?怎麼能允許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用這樣的字眼來談論自己的母親呢?怎麼樣?可是您卻不動聲色,不置一詞,相反,您自己還向我'敞開了心扉',這就使我更加肆無忌憚了。” “我的朋友,我太高興了,居然能聽到你有……這樣的感受……是的,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的確在等你出現臉紅,如果說我在給你火上加油,也許我正是想使你發展到極端……” “可您當時只是欺騙了我,更加攪渾了我心中的那股清泉!是的,我還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少年,自己也往往不知道什麼是惡,什麼是善。如果您那時能給我稍微點撥一下,我也許就會明白過來,立刻走上正道。但是您當時只是使我更加惱火。” “Cher enfan,我一向都有這樣的預感,咱們倆,不管怎樣,都會走到一塊兒的;你臉上的這'臉紅',現在是自然而然出現的,並不需要我的指點,我敢起誓,這對於你更好……親愛的,我要指出,最近以來,你學到了許多東西……難道是因為受了這小公爵的影響嗎?” “您別誇我了,我不喜歡這樣。請不要在我心中留下令人煩惱的猜疑,疑心您誇我是出於偽善,有礙於實事求是,目的是為了博得我的好感。可是在最近……您知道嗎,我常常去看望一些女人。我受到很好的接待,比如說,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您知道嗎?”“這,我知道,是她親口告訴我的,我的朋友。是的,她是一個非常可愛、非常聰明的姑娘。Mais brisons-la,mon cher。今天我心裡煩得出奇——是不是害了抑鬱症呢?我把這歸咎於痔瘡。家裡怎麼樣?沒事兒吧?不用說,你在那兒又言歸於好,又互相擁抱了?Cela va sans dire。有時候回到她們身邊,總覺得心裡有點兒煩,即使在最惡劣的天氣下散步之後,也是這樣。說真的,有時寧可在雨裡再繞個圈,只要能在外面多待些時間就好,別回到這窩裡來。心裡悶啊,悶極了,噢,上帝!” “媽媽……” “你母親是個十分完美和十分可愛的人,mais……總之,我大概配不上她們。順便說說,她們今天到底怎麼了?最近幾天以來,所有的人,無一例外,都似乎有點異樣……你知道嗎,我總裝作視而不見,但是,今天她們肯定出了什麼事……你什麼也沒有發覺嗎?” “我一無所知,甚至完全沒有察覺有什麼異樣,要不是那個可惡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跑來搗亂的話,她總是不能不跳出來咬人。您說得對:她們肯定有什麼事。不久前,我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碰到了麗莎;她在那兒也有點異樣……甚至使我很吃驚。她常常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去,您總知道吧?” “知道,我的朋友。而你……你不久前是什麼時候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的,也就是說具體在幾點鐘?我需要知道這點,為了確定一個事實。” “兩點到三點。您想,我出來時正好碰上公爵……” 這時,我就把我的整個拜訪十分詳盡地告訴了他。他默默地聽我說完了;關於公爵可能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求婚的事,我未置一詞;對我興高采烈地誇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只支支吾吾地說了句“她很可愛。” “今天我趕在眾人之前使她吃了一驚,我告訴了她一件新出爐的社交界新聞,說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就要嫁給比奧林格男爵了。”我忽然說,好像我心中忽然有什麼東西失去了控制似的。 “是嗎?您不妨想想,她前不久,還在中午以前,也就是說,在你使她大吃一驚之前很久,她就把這條特大'新聞'告訴了我。” “您說什麼?”我站在原地愣住了,“她怎麼可能知道呢?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又怎麼啦?她當然可以比我早知道嘛,但是您倒想想:她聽我告訴她的時候,竟像聽一個全新的新聞似的!不過……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又怎麼啦?包容萬歲!應當包容各種性格的人,不是嗎?比如說,我會忍不住立刻說出去,而她則守口如瓶……由她去,且由她去,儘管如此,她還是個非常可愛的人,一個性格極好的人!” “噢,毫無疑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然而最新奇的是這些性格極好的人有時卻會以非常獨特的方式令人不知所措;你想,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今天冷不防向我提了個問題,把我都問蒙了,她問我是不是愛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阿赫馬科娃?” “多麼古怪而又荒唐的問題啊!”我叫起來,又被驚呆了。我甚至感到眼前一陣發黑。我還從來不曾同他談起過這個問題,可是——他卻主動…… “這問題她是怎麼提出來的?” “就這樣,我的朋友,直截了當;說完又立刻閉上了嘴,一言不發,主要是,你要注意,我從來不允許跟我進行這樣的談話,甚至不允許有進行這類談話的可能,更不消說是她了……然而,你自己說你了解她,因此你可以想像一下,這問題她怎麼問得出口……你該不是已經知道點什麼了吧?” “我也像您一樣被弄得莫名其妙。可能是出於某種好奇,也許是開玩笑?” “噢,相反,她是非常嚴肅地問的,而且不是一般地問,幾乎是,可以說吧,質問,顯然是事出有因,而且是出於一種非常緊急、非常要緊的原因。你會不會再去看她呢?你能不能打聽出什麼來呢?我甚至想請求你,你知道嗎……” “但是這怎麼可能呢,主要是她怎麼可能設想您會愛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呢?對不起,我至今還驚魂未定。我是從來,從來不允許自己跟您談這個或這一類的任何話題的……” “你這樣做很聰明,親愛的。” “你們倆過去的私情以及你們倆之間的貓膩——當然不是咱倆應該談論的話題,我如果這樣做,甚至是愚蠢的;但是我正是在最近,在最近這幾天,不止一次地在心裡感嘆:如果您從前曾經愛過這女人,哪怕就愛過一分鐘,那會怎樣呢?——噢,那您在對她的看法上就永遠不會犯那麼可怕的錯誤了,就像後來出現的那種錯誤一樣!後來出現的情況,——我還是知道的:你們倆互相敵對,你們倆(可以說吧)彼此厭惡,我都知道,我都聽說過,聽說得太多了,還在莫斯科的時候就听說了;但是,正是在這里首先躍入眼簾,暴露無遺這樣的事實:你們彼此極端厭惡、極端敵對,也就是彼此不愛,可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卻忽然問您'是不是愛'?難道她的消息就這麼閉塞嗎?真是奇怪!她在取笑您,我敢說,她在取笑我!” “但是我要指出,親愛的,”突然在他的聲音裡聽到某種神經質的、出自肺腑和感人至深的音符,而在過去,他極少有這種情況,“我要指出,你自己談到這事的時候似乎也過於熱情,熱情得過了頭。你剛才說,你常常去看望一些女人……我當然,正如你所說,也想就這一話題……多多少少地問問你……但是'這女人'是否也列入你不久前交往的朋友之列呢?” “這女人……”我的聲音突然哆嗦了一下,“我說,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您聽我說,這女人也就是您不久前在這個公爵那兒所說的'鮮活的生命',——您記得嗎?您曾說,這'鮮活的生命'就是某種那麼直率、那麼純正、那麼率真地望著您的生命,而且正是由於這種率真和開朗,使您無法相信這就是您如此艱難地尋找了一輩子的人……就這樣,您抱著這樣的觀點遇到了一個理想的女人,而且在這個盡善盡美和理想的女人身上,您又看到了她'渾身是毛病'!還真有您的!” 讀者可以想見,我當時是多麼憤懣。 “'渾身是毛病'!噢!這句話我知道!”韋爾西洛夫叫道。 “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地步,連這句話都告訴了你,那我是不是應該祝賀你點什麼呢?這說明你們已經親密無間,也許,甚至還應當夸你幾句,因為你為人穩重,因為你能保密,現在的年輕人恐怕很少能做到這點吧……” 他的聲音裡閃耀著親切、友好和使人感到親熱的笑意……在他的言談中,在他歡暢的笑臉上,就我夜間所能看到的,自有一種挑戰而又親切的表情。他異常興奮。我不由得喜氣洋洋,容光煥發。 “穩重,保密!噢,不不不!”我紅著臉叫道,同時又握著他的一隻手,我也不知道是怎樣把他抓住的,甚至都沒察覺,我抓住他的手不放。 “不,不敢當!……總之,我無喜可賀,在這件事上我永遠,永遠不會做出什麼事來的,”我氣喘吁籲,飄飄欲仙,而我多麼想飛啊,我心裡是那麼歡暢,“您知道嗎……哪怕就發生這麼一次呢,渺小的一次!要知道,親愛的,好爸爸,請您允許我叫您一聲爸爸,——不僅父親和兒子,而且任何人都不能同第三者談論他同某個女人的關係的,甚至最純潔的關係!甚至愈純潔,愈應該禁止!這噁心,這粗俗,一句話——最信得過的人也不行!但是,要知道,如果什麼關係也沒有,完全沒有任何關係,那總可以談談吧,可以嗎?” “應該聽從心的吩咐。” “我冒昧請問,我有一個十分冒昧的問題:要知道,在你一生中,您認識過許多女人,您跟她們發生過關係嗎?……我只是泛泛而論,泛泛而論,並不是特指某一個人!”我紅著臉,興奮得上氣不接下氣。 “就假定作過這孽吧。” “有這麼一回事,您作為一個較有經驗的人,請給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女人跟您告別的時候忽然說,彷彿無意似的,眼睛望著一邊:'明天三點我要到某某地方去'……唔,就假定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去吧。”我脫口而出,徹底飄飄然了。我的心猛地一跳便停止了跳動;我甚至一時語塞,都說不出話來了。他豎起耳朵,在聽。 “就這樣,我在第二天的三點來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進門時,我是這麼想的:'如果廚娘來開門,(您知道她家的廚娘吧?)我頭一句話就問她,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家嗎?如果廚娘說,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不在家,只有某一位女客在那坐等。'那時候,我又該得出什麼結論呢,請問,假如您……總之,假如您……” “很簡單,這就是約會,約你來相會。但是,這麼說,這事已經發生過了?而且就在今天?對嗎?” “噢,不不不,絕無此事,絕無此事?這事是有的,但並非此事;見面是有的,但並非為了那事兒,這是我首先要申明的,否則我就是個卑鄙小人了,有過,但是……” “我的朋友,這一切開始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因此我提議……” “過去,有人向我討錢,我常常給他們十個或者二十五個戈比。買一小杯酒喝!只求賞給我幾個戈比,就要幾個,是一個中尉在求你們,乞討的是一個過去的中尉!”突然有一個高個子的乞討者,攔住了我們的去路,也許他還真是位退伍的中尉。最有意思的是,就他所從事的職業而言,他甚至穿得非常講究,可是他卻伸手向人乞討。 關於這個卑微的中尉的這一微不足道的插曲,我故意不想漏過,因為現在我回憶的是韋爾西洛夫的整個形象,這就必須包括當時環境中的所有詳情細節,而當時對於他來說是一個要命的時刻。生死攸關,而我卻渾然不覺! “先生,如果您再糾纏不休,那我就要立刻叫警察了。”韋爾西洛夫在那名中尉面前站住,突然有點不自然地提高了嗓門,叫道。 我從來無法想像,一個思想超脫的哲人,因為這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會發這麼大的脾氣。請注意,我們中斷了談話,當時我們正談到他最感興趣的地方,而且這話還是他自己引起的。 “難道您連五戈比鋼鏰都沒有?”那中尉揮了一下手,粗魯地叫道。 “再說現在哪個騙子會有十五戈比鋼鏰呢!這些壞蛋!混賬東西!自個兒穿著海狸皮大衣,卻把十五戈比鋼鏰當成了國家大事!” “警察!”韋爾西洛夫喊了一聲。 但是根本不用喊:巡警恰好就站在街角,他也聽到那中尉在罵人。 “他罵人,我請您做見證,而您,我請您去一趟派出所。”韋爾西洛夫說。 “喔……唷,沒什麼大不了,您什麼也證明不了!主要是您證明不了您有頭腦!” “您別放過他,警察,請您領我們去。”韋爾西洛夫堅決要求。 “難道咱們也去派出所?見他的鬼吧!”我向他小聲道。 “非去不可,親愛的。在我們大街上,竟這麼放肆無禮,太不像話了,討厭透了,如果人人履行自己的職責,對人人都有好處。C'est comique, ma'is c'est ce que nous ferons。” 走了大約百步左右,一路上,那中尉十分激動,精神抖擻,而且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他一再說“不能這樣”,不就“為了十五戈比的事嗎”,等等,等等。但到後來他終於跟那巡警說起了悄悄話。那巡警是位明白事理的人,顯然反對在街上小題大作,似乎也站在他一邊,不過也僅僅在一定的意義上。他嘟嘟囔囔地回答著他的問題,對他小聲說著什麼,諸如:“現在不行了”,“已經立案了”,然而,比如說,“假如您向這位先生道個歉,而這位先生又同意接受您的道歉的話,倒還好說……” “好了,請——聽——我說,仁慈的先生,好了,咱們上哪?我問您呢,咱們急急忙忙地上哪去?這有意思嗎?”那中尉大聲叫道。 “如果一個不幸的人,在自己的窮途末路中同意向您道歉……如果,說到底,您需要他的低三下四……他媽的,再說,咱也不是在客廳裡,而是在大街上!就大街來說,道個歉也就夠了……” 韋爾西洛夫停了下來,驀地哈哈大笑;我甚至以為,他製造這整個事端是為了逗樂,但事實並非如此。 “我可以完全原諒您,軍官先生,我敢斷言您很有能耐。以後您在客廳裡也可以這麼幹嘛——很快,這在客廳裡也會蔚然成風,罵了人,道個歉,也就夠了,至於現在,先給您兩個二十戈比的鋼鏰,喝點酒,叫個菜;警察,對不起,打擾了,您出了力,我本來要對您表示感謝的,可你們現在是如此廉潔奉公……親愛的,”他又回過頭來對我說,“這裡有個小飯館,實際上是個藏垢納污之地,但是那裡可以喝茶,我想請你……就在這兒,說話就到,咱們走吧。” 我再重複一遍,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興奮;雖然他的臉顯得很開心,而且容光煥發,可是我卻發現,當他從小錢包裡掏那兩枚二十戈比鋼鏰,準備給那軍官時,他卻兩手發抖,手指根本不聽使喚,因而最後只好請我幫忙,幫他掏了出來,遞給那中尉;這事,我忘不了。 他把我領到運河旁,在下面的一家小飯館裡,顧客很少。有一架跑了調的、聲音嗄啞的管風琴在演奏,屋裡發出一股油膩膩的餐巾味兒:我們在一處牆角坐了下來。 “你也許不知道吧?有時候,我由於無聊……由於心裡實在悶得慌……喜歡到各種各樣的藏垢納污之地來消遣。這個環境,這個《露契婭》的變了調的詠嘆調,這些穿得不像樣子的俄國服裝的跑堂,這種強烈的煙草味,台球屋里傳出來的這些嘈雜的叫嚷聲——這一切是如此庸俗,如此乏味,庶幾乎,近似幻境。唔,那又怎麼樣呢,我的親愛的?這個戰神之子,在咱們談得最有意思的地方把咱們的話打斷了……瞧,茶來了;我喜歡這裡的茶……您想,彼得·伊波利托維奇現在忽然想讓另一個麻臉住戶相信,說上世紀,在英國議會裡,特意設置了一個法律專家委員會,以便研究基督在祭司長和彼拉多前受審的全過程,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弄清,現在按照我們的法律,這應該怎麼辦,他說,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隆重,有律師,有檢察官,還有其他人……直到最後,陪審員不得不作出有罪判決……這人也真稀奇!那個傻瓜房客開始爭辯,他大怒,吵翻了天,並且宣告他明天就搬走……女房東大哭,因為她減少了收入……Mais passons。在這些小飯館裡,有時候,常常養著夜鶯。你知道彼得·伊波利托維奇式的古老的莫斯科笑話嗎?在莫斯科的一家小飯館裡,有一隻夜鶯在歌唱,走進來一個'我就是這脾氣,別添亂'的商人,他問:'夜鶯咋賣?''一百盧布,''烤了,端上來!'烤熟了,端上來了。'切十戈比的'。有一回,我把這故事講給彼得·伊波利托維奇聽,他不信,甚至還大怒……” 他還說了許多。我零零碎碎地講這些,只是為了舉例說明。他不停地打斷我的話,只要我一開口,想講自己的故事,他就開始講一些完全不相干和完全不搭界的廢話;他講得是既興奮又快樂;還笑,但是天知道他笑什麼,甚至還嘻嘻地笑,我還從來沒見過他這模樣。他一口氣喝完了一杯茶,又重新斟上一杯。現在我明白了:他當時的情形就像一個剛收到一封盼望已久的既珍貴而又令他十分好奇的信,他把這信放在自己面前,故意不把它拆開,相反,卻長久地拿在手裡把玩。仔仔細細地看著這信封和封印,又跑到另一間屋裡去忙活什麼事,故意拖延,總之,故意拖延令人心向神往那一刻的到來,因為他知道那一刻是跑不掉的,是不會離他而去的,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得到更充分的享受。 不用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原原本本,從頭到尾都說了,也許,差不多說了一小時。再說,也不可能不這樣;方才我就渴望能說個痛快。我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說起,那時候,在老公爵那兒,在她剛從莫斯科回來之後;然後我就說到這一切是怎麼逐漸發生的。我什麼事也沒有漏掉,也不可能漏掉:他自己也在不停地啟發我,他在猜度事情的發展,他在不停地提示。某些瞬間,我甚至覺得,似乎發生了某種奇怪的狀況,似乎他就坐在或站在那里門背後的什麼地方,而且每次,在這整整兩個月裡都這樣:他預先就知道我的每一個姿勢、我的每一種感受。在他的這種坦露心跡中,我感到無邊的享受,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種發自肺腑的柔情,那種深沉而又細膩的心理!那種僅憑只言片語就能猜到別人心思的驚人的本領。他像女人那樣溫柔地聽著。主要是他善於做到讓我毫不害羞,有時候,講到某個細節的時候,他會突然叫我停住;他常常叫我停住,並且神經質地一再叮囑:“別忘了細節,主要是別忘了細節,越細,有時候越重要。”就這樣,他打斷了我好幾次。噢,不用說,我一開始很傲慢,對她很傲慢,但很快就表露了真情。我真誠地告訴他,我恨不得撲過去親吻她的腳站過的地方。最妙,也最令人開心的是,他非常懂得,一個人“可以為那份文件而痛苦,為那份文件而提心吊膽”,可與此同時又能繼續保持自己是個純潔無瑕的人,就像今天她在我面前表露的那樣。他也非常理解“大學生”一詞。但是,在我已經快要講完時,我發現,透過他那和善的笑容,還不時在他目光裡閃過某種極其焦躁的表情,某種似乎心不在焉而又急躁的神態。當我講到那“文件”的時候,我心裡在想:“要不要告訴他事實真相呢?”——儘管我當時十分興奮,我還是沒說。這點,我要在這裡記下來,留作終身的紀念。我對他就像對她一樣作了這樣的解釋,就是這文件被克拉夫特銷毀了。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的前額掠過一道奇怪的皺紋,一道陰暗的皺紋。 “親愛的,關於那封信你記得很清楚嗎,克拉夫特的確在蠟燭上把它給燒了?你不會弄錯?” “不會弄錯。”我肯定地說。 “問題是這封信對她太重要了,假如今天它在你手裡,你今天興許就能夠……”但是“能夠”什麼呢,他沒說。 “怎麼,它現在不在你手裡嗎?” 我整個人猛地一震,然而是在內心裡,而不是在外表上。外表上我絲毫不動聲色,眼睛也沒眨一下;但是我還是不願相信他竟會問我這樣的問題。 “怎麼在我手裡?現在在我手裡?我不是說過,當時,克拉夫特把它燒了嗎?” “是嗎?”他用他那火一般的、凝視不動的目光注視著我,這目光我永遠忘不了。話又說回來,他仍舊微笑著,但是他的整個善意,他至今表露出來的整個女性的溫柔,卻忽然不見了。出現了某種捉摸不定的、心灰意冷的神態;他變得越來越心不在焉了。如果當時他能更好地掌控自己,就像在此以前他一直掌控得很好那樣,他就不會向我提出有關文件下落這個問題了,既然他提了,那肯定因為他自己也處在一種狂亂狀態。不過,只是現在,我才這麼說;可在當時,我卻沒有這麼快地領會到他發生的這一變化:我仍舊繼續感到飄飄然,而心裡仍繼續充斥著歡愉的樂曲。但是我的故事說完了,我望著他。 “怪事兒,”當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絲毫不落地說出來以後,他忽然說道,“太奇怪了,我的朋友:你方才說,你三點到四點在那兒,而且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一直不在家?” “從三點到四點半,分毫不差。” “唔,你不妨想像一下,我是三點半整去看望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一分不差,而她是在廚房裡遇見我的:要知道,我幾乎從來都是從後門進去,去找她的。” “怎麼,她遇見您是在廚房裡?”我詫異得後退了一步,叫道。 “是的,她還向我說她有事,沒法接待我,我在她那裡只待了一兩分鐘,而我只是去叫她回家吃飯。” “也可能是她剛從什麼地方回來也說不定?” “不知道,不過——當然不是。她穿著她那件對襟短上衣。這時正好是三點半。” “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沒告訴您我在那裡嗎?” “沒有,她沒有告訴我你在那裡……要不然,我就知道了,也就不會再問你這問題了。” “聽我說,這事很重要……” “是的……這就要看從什麼觀點來看這問題了;你連臉都發白了,我的親愛的;話又說回來,這又有什麼要緊呢?” “她們把我當孩子一樣耍了!” “不過是'怕你一時感情衝動'而已,正如她親口對你說的那樣,好了,現在她又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做保證了。” “但是,上帝啊,這花招也耍得太那個了嘛!您聽我說,她居然讓我把這一切當著第三者的面,當著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面說出來;由此可見,我方才說的話,她全聽見了!這……這讓人想起來都可怕!” “C'est selon, mon cher。再說,你自己不是方才也說對女人的看法要'包容'嗎,此外你還歡呼'包容萬歲!'” “倘若我是奧賽羅,您是伊阿古,那,您也不可能高抬貴手……不過,我只能付諸一笑!不可能有任何奧賽羅,因為根本就沒有這一類關係。怎麼能不哈哈大笑呢!就算她是這樣吧!我還是相信她無比高尚,比我高尚得多,我並沒有失去自己的理想!……如果她這是開玩笑,我可以原諒她。跟一個少不更事的少年開個玩笑——由它去!再說,我也沒有任何偽裝,至於大學生這種關係畢竟產生過,而且保存了下來,不管怎麼說吧,曾經存在於她的心坎上,存在於她的心靈裡,現在存在,將來還將繼續存在!夠了!您聽我說,您認為應該怎樣:我現在就去找她以便了解全部真相呢,還是不必?” 我嘴上說“付諸一笑”,其實,我的眼睛噙滿了眼淚。 “那有什麼?如果你願意,那你就去吧,我的朋友。” “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您,似乎玷污了自己的靈魂。別生氣,親愛的,但是關於女人,我再重複一遍,——關於女人的事是不應該告訴第三者的;即使是信得過的人,他也不會懂得。那怕他是天使,也不會懂得。假如你尊重女人——就別告訴你的知心人,假如你尊重自己——也別告訴你的知心人!我現在是不尊重我自己。再見,我不能原諒我自己……” “得了,我的親愛的,你過甚其詞了。你自己不是也說,'什麼事也沒發生'嗎。” 我們走上來,走到運河的堤岸上,開始告別。 “難道你就永遠不能真心實意地親吻我一次嗎,像孩子似的,像兒子親吻父親似的?”他聲音發顫地對我說。我熱烈地親吻了他。 “親愛的……但願你永遠像現在這樣心地純潔。” 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親吻過他,也從來不曾想到他會自己提出這個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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