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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四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0061 2018-03-18
現在我都怕講這件事。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這一切現在對於我就像個幻影似的。這麼一個女人怎麼可能同當時像我這樣一個可憎可厭的渾小子約會呢? ——乍一看,不就是這回事嗎!當我離開麗莎之後,我便風馳電掣般向前飛奔,當我的心開始怦怦跳的時候,我就直截了當地認為自己瘋了:我忽然覺得約會什麼的太荒唐,荒唐得也太明顯了,簡直無法相信。然而我卻毫不懷疑,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甚至是這荒唐越明顯,我越信以為真。 已經敲過三點了,這使我很不安,“既然給我定了約會,我怎麼可以遲到呢。”我想。我腦海裡還閃過一些愚蠢的問題,諸如:“現在,我怎麼是好呢,勇敢地一往無前,還是膽怯地臨陣脫逃呢?”但是這一切只是一閃念而已,因為我心中還有一個主要問題。我拿不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頭天是這麼說的:“我明天三點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就這麼一句話。但是,首先,我在她那裡,在她的房間裡,從來就是被單獨接見的,她愛講什麼就講什麼,用不著再另外找個地方,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去;可見,幹嗎又要另外約個地方,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去呢?還有個問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會不會在家裡呢?如果這是約會,那,這麼說,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不會在家。如果事先不跟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說好,又怎麼能做到這點呢?這麼說,連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參與了這秘密?我覺得這想法顯得既離奇又有點男盜女娼,幾乎很粗俗。

最後,她不過是簡簡單單地想去看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她昨天告訴我這話並沒有任何用意,是我自己在想入非非。而且這話說得那麼隨便,那麼漫不經心,那麼平靜,而且,這是在極其無聊的聚會以後說的,因為我昨天在她那裡的所有時間裡,我不知為什麼就像丟了魂似的:我坐著,磨磨唧唧,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在生悶氣,心裡又非常膽怯,而她正準備到什麼地方去,後來才弄清楚,她聽見我要走,還特別高興。所有這些想法,當時都在我的腦海裡翻騰。我終於決定,我一進去後就拉鈴,廚娘出來開門後我就問她:“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家嗎?”如果不在家,那就是“約會”。但是我並沒有懷疑,並沒有懷疑這不是約會! 我跑上了樓梯,——在樓梯上,在房門口,我的整個恐懼不翼而飛:“豁出去了,”我想,“不過要快!”廚娘開了門,用她那可憎的冷漠帶著鼻音說,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不在家。 “就沒有別人啦,沒人在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回來嗎?”我想這麼問,但是沒問出口,我想“還是自己看的好”,於是我向廚娘嘟囔說,我可以稍等,說罷就脫去大衣,推開了門……

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坐在窗戶旁,“在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回來”。 “她不在家?”她忽然似乎既關切又懊惱地問我,似乎因為只看到我而感到懊惱似的。她的聲音和臉色都與我的期望大相徑庭,因而我在門口木然地站住了。 “誰不在家?”我嘟囔道。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呀!昨天我不是請您轉告她,我三點來看她嗎?” “我……我根本就沒看見她呀。” “您忘了?” 我大失所望地坐了下來。原來是這麼回事!主要是一切都像二二得四一樣一清二楚,可是我——我卻異想天開。 “我都不記得您請我轉告她了。再說,您也沒有請我,您只是說您三點到這裡來。”我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我沒有抬頭看她。 “啊!”她忽然叫起來,“既然您忘了告訴她,可是您自己卻記得我三點要到這裡來,那您到這裡來幹嗎?”

我抬起了頭:她臉上既沒有嘲笑也沒有憤怒,有的則是她那燦爛的、愉快的微笑,以及在她面部表情中某種刻意表現出來的調皮,——這是她一貫的表情,然而——這調皮勁兒幾乎天真得跟孩子一樣。 “瞧,我把您整個人都逮住了;嗯,現在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她的整個臉似乎都在這麼說。 我不想回答,又低下了頭。沉默持續了約莫半分鐘。 “您現在從我爸那裡來?”她忽然問。 “我現在從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來,我根本就沒去看尼古拉·伊万諾維奇公爵……這,您是知道的。”我突然加了一句。 “您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沒發生什麼事嗎?” “您是說我現在這副瘋瘋癲癲的樣子?沒有,我在看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之前就是這副瘋瘋癲癲的樣兒。”

“您在她那兒也沒變聰明點兒?” “沒有,沒有變聰明點兒。此外,我在那裡還聽說您要嫁給比奧林格男爵了。” “這話是她告訴您的?”她突然感興趣起來。 “不,這是我告訴她的,而我是聽納曉金方才在謝爾蓋·彼得羅維奇公爵家做客時告訴他的。” 我一直沒有抬頭看她:抬頭看她,那就意味著我整個人都被光明、快樂、幸福所照亮,而我偏不願意成為幸福的人。憤怒的毒刺扎進了我的心,一剎那間,我作出一個巨大的決定。接著就忽然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都差點不記得我說什麼了。我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彷彿嘟嘟囔囔,但是我已經很勇敢地看著她。我的心在怦怦跳。我先是從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講起,不過,也許,說得頭頭是道。她先是帶著那種從來沒有離開過她面部的淡淡的、耐心的笑容聽我講,但是慢慢、慢慢地,驚奇,接著甚至是恐懼,倏忽閃過她那專注的目光。那笑容雖然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臉,但是這笑容有時卻似乎在發抖。

“您怎麼啦?”我問道,忽然發現她全身顫栗了一下。 “我怕您。”她幾乎驚慌不安地回答道。 “為什麼您不走開呢?瞧,現在既然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不在家,而且您也知道她不會回來,那,由此可見,您就應該站起身來,走開呀,不是嗎?” “我想等她回來,但是現在……倒也真該……” 她微微站起身來。 “不,不,您坐下,”我按住她,“瞧,您又發抖了,但是您即使害怕也常常是笑嘻嘻的……您臉上永遠掛著笑容。瞧,您現在還真的開心地笑了……” “您不是在說胡話吧?” “是說胡話。” “我怕……”她又悄聲道。 “怕什麼?” “我怕您會拆掉我們之間的那堵牆……”她又微微一笑,但是這回已是當真害怕了。

“我受不了您那笑容!……” 我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我整個人彷彿在飛。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推我前進。我還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這麼跟她說過話,總是怕兮兮的。就是現在,我也非常害怕,但是仍舊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我記得,我說到了她的臉。 “我再受不了您那笑容啦!”我忽然叫起來,“還在莫斯科的時候,我怎麼會把您想像成一個可怕而又高不可攀的,一個滿嘴都是上流社會刻薄話的女人呢?是的,在莫斯科的時候;我和瑪麗亞·伊万諾芙娜還在那裡談論過您,想像過您該是什麼樣兒……您記得瑪麗亞·伊万諾芙娜嗎?您去過她家。當我們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在火車上整夜都夢見您。我在這裡,一直等您來到彼得堡之前,我在令尊的書房裡一直望著您那幅畫像,望了整整一個月,還是什麼也沒猜出來。您的面部表情,是一種天真的頑皮和無限的忠厚朴實——對,就這樣!我每次到您這兒來,我總是十分驚異於您的這一表情。噢,您也善於高傲地看人,並用目光把人看扁:我還記得,當您從莫斯科回來後,當時,在令尊那兒,您是怎麼看我的……當時,我看見您了,然而,我出來後,如果當時有人問我:您長得怎麼樣?——我肯定說不出來。甚至您的高傲我都說不出來。我一看到您就目眩神迷,眼睛同瞎了一樣。您的畫像同您一點兒也不像:您的眼睛不是深色的,而是淺色的,只是因為長長的睫毛才顯得深色的。您長得很豐滿,中等個兒,但是您是那種結實的豐滿,是一種健康的鄉間少婦型的豐滿。而且您的臉也是完全村姑型的,鄉下美女的臉型——請別見怪,要知道,這很好,這更美——一張圓圓的、紅艷豔的,靚麗的、勇敢的、笑吟吟的……以及一副嬌羞萬狀的臉!真是嬌羞萬狀。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阿赫馬科娃的臉真是嬌羞萬狀!嬌羞萬狀而又純潔天真,我敢起誓!猶勝於純潔天真——是孩子般的!——這就是您的臉!我一直感到驚奇,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女人就是她嗎?我現在知道您很聰明,可是起先我卻認為您是傻乎乎的。您內心快活,但是沒有絲毫誇張……我還喜歡您總是春風含笑;這是我的天堂!我還喜歡您的安詳,您的文靜,還有您那談吐的從容不迫、不慌不忙,幾乎是懶洋洋的,——我正是喜歡這種懶洋洋的神態。似乎,即使您腳下的橋塌了,您還會照樣從容不迫地娓娓而談……我曾把您想像成驕傲與可怕之最,但是這兩個月來您同我說話卻像大學生同大學生說話一樣……我從來沒有想像過您的前額會是這樣的:它就像雕像上一樣略微偏低,但是在蓬鬆的頭髮下卻像大理石一樣白皙而又柔和。您的胸部高高的,步態輕盈,您有著非凡的美,卻毫無驕矜之態。要知道,我直到現在才相信這點,過去一直不信!”

她睜開兩隻大大的眼睛,一直在聽我說這一大篇奇談怪論;她看見我自己也在發抖。她有好幾次動作優美而又小心翼翼地略微舉起她那隻戴著手套的小手,想阻止我說下去,但每次都困惑而又害怕地把手縮了回去。有時甚至整個人都猛地向後退縮。有兩三次她臉上又綻開了笑容;有一段時間,她滿臉通紅,嬌羞萬狀,但是到後來她越聽越害怕,臉也開始發白。一直到我略作停頓,她才向我伸出手來,用一種哀求般的,但依然十分平和的聲音對我說道: “不能這麼說……不要這麼說……” 接著她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不慌不忙地抓起自己的圍脖和自己的貂皮手籠。 “您要走?”我叫起來。 “我太怕您了……您濫用……”她似乎不無遺憾和責備地拉長了聲音。

“聽我說,上帝作證,我決不會拆掉我們之間的那堵牆的。” “可您已經開始拆了,”她忍不住又微笑了一下,“我甚至不知道您肯不肯放我走?”看樣子,她還當真擔心我會不放她走。 “我會親自給您拉開門的,您走吧,但是要知道:我已經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如果您願意給我的心以一絲光亮的話,那就請回來,請您坐下,聽我再說兩句話。但是,如果您不願意,那就請走吧,我會親自給你拉開門的!” 她看了看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換了別的女人,一定會怒氣沖沖地走出去,可是您卻坐了下來。”我興高采烈地叫道。 “您以前是從來不會這麼放肆地說話的。” “我過去總是害怕。就是現在,我進來後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您以為我現在不害怕嗎?我害怕。但是我忽然作出一個重大決定,我覺得,我一定會說到做到。可是一旦我作出了這一決定,我就會立刻跟瘋了似的,把這一切全說出來……請聽,這就是我要說的兩句話:我是不是您的密探?請回答我——這就是我要問的問題!”

一陣紅暈頓時佈滿她的臉。 “可以暫時不回答,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可以先把話聽完,然後再告訴我您的全部真心話。” 我一下子拆掉了全部樊籬,飛上了廣闊的空間。 “兩個月以前,我站在這裡的門簾後面……這,您是知道的……而您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正在講到一封信。我跳了出來,忘乎所以,說漏了嘴。您立刻明白了,我一定知道點什麼……您不可能不明白……您在尋找一份重要文件,並在為它而擔心……且慢,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先忍住不要說話。我要向您宣布您的懷疑是有道理的:這份文件的確存在……就是說,的確有過;這文件就是您寫給安德羅尼科夫的信,是不是這樣?” “您看見過這封信?”她不安而又激動地迅速問道。 “您在哪看見的?”

“我看見了……我是在克拉夫特那兒看見的……也就是在那個開槍自殺的人那兒……” “真的?您親眼看見了?它又怎樣了呢?” “克拉夫特把它撕了。” “當著您的面,您看見了?” “當著我的面。他想必是在臨死前撕的……要知道,我當時並不知道他會開槍自殺……” “那麼說,它銷毀了,謝謝上帝!”她慢吞吞地說,嘆了口氣,畫了個十字。 我沒有對她說謊。也就是說,我說謊了,因為這文件在我手裡,從來沒有在克拉夫特那兒,但是這僅僅是細節,而在最主要的一點上我並沒有說謊,因為在我說謊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向自己保證,當天晚上就把這封信燒了。我敢發誓,如果這一刻這封信就在我身邊的口袋裡,我一定會把它拿出來,還給她;但是它不在我身邊,它在我房間裡。不過,也許,我不會還給她,因為我當時十分羞愧,我羞於向她承認這封信在我這兒,而且我把它留在自己身邊那麼久,在等候時機,而沒有還給她。反正一樣:回家後,我會燒掉它的,不管怎樣,我沒說謊就是了!在這一刻,我的心地是純正的,我敢發誓。 “既然這樣,”我幾乎情不自禁地繼續道,“那就請您告訴我:您籠絡我,親近我,接待我,是不是因為您懷疑我知道這份文件的事?且慢,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請稍候片刻,您先別說話,讓我把話先說完。我一直,自從我來看您起,我一直都在懷疑,您僅僅為了這事才來親近我,就為了從我這裡探聽出關於這封信的下落,讓我自己說出來……等等,再等一會兒:我懷疑,但是我很痛苦。您表裡不一對於我是難以忍受的,因為……因為我發現您是一個非常高尚的人!我坦白說,我坦白說:我曾經是您的敵人,但是我又發現您是一個非常高尚的人!一下子,一切就被征服了。但是表裡不一,也就是我懷疑您表裡不一,使我很痛苦……現在應該是解決一切,弄清一切的時候了,這樣的時刻到了;但是請您再等片刻,先別說話,先聽我說,我自己是怎麼看這一切的,正是現在,正是在此時此刻;我要坦白地說:如果這是過去的事,過去就是這樣的,那我決不會生氣……也就是我想說——我決不會見怪,因為這十分自然,要知道,我能夠理解。這又有什麼不自然和不好的呢?您在為這文件而感到苦惱,你在懷疑一定有什麼人知道這一切;怎麼樣呢,您一定很希望這人能自己說出來……這並沒有什麼不好,根本沒有什麼不好。我要說句真心話,但是您現在還是應當給我個說法……坦白承認(我用了這詞,請恕不恭)。我需要您說真話。不知為什麼必須這樣!為此,請告訴我:您對我的百般親近,是不是為了從我這裡打探出這份文件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我說這話時好像要倒下去似的,我的前額在發燒。她聽我說話時已經不再驚慌,相反,頗為動容;但是她看我的樣子頗為靦腆,彷彿有點害羞似的。 “是為了這個,”她緩慢地、低聲地說道。 “請您原諒,我錯了。”她忽然加了一句,向我微微地伸出兩手。我怎麼也沒料到她會說這話。我什麼都料到了,就是沒料到她會說這兩句話,而且是從我早就了解的她的嘴裡說出來的。 “您居然對我說,'我錯了'!這麼直截了當,'我錯了'?”我叫起來。 “噢,我早就感覺到我錯了,對不起您……現在我甚至感到高興,終於把這話說出了口……” “早就感覺到了?那您為什麼過去不說呢?” “我不知道這話該怎麼說,”她微微一笑,“但是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因為,起初我的確是為了這一目的在'籠絡'您,正如您說的那樣,可是後來我很快就厭惡了,我討厭透了所有這一套弄虛作假,請您相信!”她帶著一種苦澀的感情又加了一句,“還有這整個操心的事也一樣!” “那您那時候為什麼,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問我呢?您就該這樣問我:'你明明知道這信的事,幹嗎還要裝假呢?'那我就會把一切立刻全部告訴您,立刻供認不諱!” “但是我……有點怕您。不瞞您說,我也有點不信任您。這倒不假,如果說我耍了花招,您不也一樣嗎。”她又加了一句,苦笑道。 “對,對,我不配!”我被她震懾住了,叫了起來。 “噢,您還不知道我極端墮落到什麼地步呢!” “什麼極端不極端的!我知道您的說話方式,”她又嫣然一笑,“這封信,”她傷心地又加了一句,“是我畢生所做的一件最傷心,也最輕率的事,一想到這事,我總是不斷自責。在當時種種情況的影響下,又因為擔心,我竟懷疑起了我那親愛而又寬宏大量的父親的精神狀態。我知道這封信可能落到……一些壞人手裡……我有這樣想的充分理由(她說這話時十分激動),我擔心它會被壞人利用,會拿去給爸爸看……而這會對他產生非同尋常的影響……在他的身體狀況下……影響到他的健康……他就會不愛我……是的,”她又加了一句,直視著我的眼睛,大概她在我的目光裡匆匆捕捉到了什麼東西,“是的,我也擔心我的命運:我擔心他……在自己疾病的影響下……會取消對我的恩賜……這種感情也摻和了進來,但是,我在這點上恐怕也對不起他:他是那麼善良和寬宏大量,當然,他會原諒我的。這就是發生過的一切。至於我這麼對待您,那,這是不應該的。”她結束了自己的話,又忽然變得羞赧起來。 “您使我羞愧無地。” “不,您完全不用感到羞愧!”我叫起來。 “我的確曾經指望過……您會一時感情衝動……我承認。”她低下了頭,說道。 “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誰,誰,請您告訴我,誰逼迫您向我公開地作這樣的承認的?”我如痴如醉地叫起來。 “您完全可以站起來,用最精心挑選的措詞,用最巧妙的方式,就像二二得四一樣證明,雖然這事曾經是這樣,但又畢竟完全不是這樣,——您明白嗎,通常在你們上流社會裡,是很善於這樣來對付事實真相的,——這對您不費吹灰之力,這又算得了什麼呢?要知道,我愚蠢而又粗俗,我會立刻對您的話信以為真的,不管您說什麼,我都會深信不疑的!要知道,您這樣做,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呀?難道您還當真怕我不成?您在一個愣頭青面前,在一個可憐的少年面前怎麼能這樣心甘情願地低三下四呢?” “至少在這點上我並沒有對您低三下四。”她帶著非凡的自尊說道,她顯然沒有聽懂我的感慨。 “噢,相反,相反!我歡呼的正是這點!……” “啊,就我而言,這事做得太差勁,也太輕率了!”她叫道,向她的臉部微微舉起一隻手,似乎要用手摀住自己的臉似的。 “我昨天就感到很羞愧,因此,當您坐在我那裡時,我心中很不自在……問題的關鍵在於,”她又加了一句,“現在我的種種情況忽然都湊到了一塊,我必須徹底弄清這封倒霉的信到底怎麼了的全部真相,要不,我都差點把這封信的事給忘了……因此我完全不是僅僅因為這事才在自己房間裡接待您的。”她又突然加了一句。 我的心開始發抖。 “當然不是,”她又嫣然一笑,“當然不是!我……您方才說得很有見地,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過去我們常常像大學生跟大學生似的彼此交談。請您相信,有時候在社交界我常常覺得很無聊;尤其是當我從國外回來,以及家門不幸發生了這種種事情之後……我現在甚至都很少到什麼地方去了,倒並不是因為一個'懶'字。我常常想到鄉下去。想在那裡把我所有心儀的書再讀一遍,這些書我早就撇到了一邊,而且總好像坐不下來,沒工夫讀它們似的。這事我以前跟您說過。您記得嗎,您還總是笑我,笑我讀俄國報紙,一天看兩份?” “我沒笑您……” “當然,因為您也同樣感到激動,而我早就向您坦承:我是俄國人,我愛俄國。您記得嗎,咱倆總在一起讀'真人真事',正如您所說的那樣(她嫣然一笑)。您雖然常常表現得有點兒……怪,但是您有時候是那麼活躍,總愛說一些很精闢的話,而且您感興趣的問題,也正是我感興趣的問題。當您像個'大學生'的時候,您總是那麼可愛而又富有新意。至於別的角色,似乎就跟您不太適合了。”她又以一種嬌美而又狡猾的微笑加了一句。 “您記得嗎,咱倆有時候接連好幾個小時淨談一些數字,又是計算,又是對比,關心我國有多少學校,教育向何處發展。咱倆還計算發生了多少次兇殺案和刑事案,又把它們與好消息相比較……我們想弄清這一切向何處去,以及發展到最後,我們自己又會成為怎樣的人。我發現您這人很真誠。在社交界,人們是從來不會這樣跟我們,跟女人,這樣說話的。上星期我跟某公爵談起了俾斯麥,因為我對他很感興趣,而我自己又拿不准,於是,您便在一旁坐下來,開始給我講解,甚至說得很仔細,但總是帶著一種嘲弄的口吻,以及那種使我受不了的寬容態度,每當女人愛多管閒事。'過問一些自己不該過問的事',那些'大丈夫'們總愛用這樣的態度,來跟我們,跟女人們說話……您記得嗎,咱倆談到俾斯麥時差點沒有吵起來?您旁徵博引地對我說,您有自己的思想,比俾斯麥思想'高明得多'。”她忽然笑了。 “我生平只遇到過兩個人,能同我嚴肅地談話:一個是我去世的丈夫,他是一個非常,非常聰明而又……高——尚的人,”她給人印象深刻地說道,“還有一個——您自己知道他是誰……” “韋爾西洛夫!”我叫道。我對她說的每句話都差點喘不過氣來。 “是的。我很愛聽他說話,到後來,我開始跟他完全……也許太……太開誠佈公了,但是那時候他根本就不相信我!” “不相信您?” “是的,要知道,從來就沒一個人相信過我。” “但是韋爾西洛夫,韋爾西洛夫!” “他不但不相信我,”她說,低下了眼睛,有點異樣地微笑了一下,“他認為我身上'渾身都是毛病'。” “您沒一點毛病呀!” “不,我也是有些毛病的。” “韋爾西洛夫不喜歡您,所以他也不理解您。”我叫道,兩眼閃著光。 她臉上有什麼東西抽搐了一下。 “請您別提這人了,以後再也不要跟我提起……這個人。”她又熱烈和十分堅決地加了一句。 “但是夠了,該走了。”(她站起身來,準備要走)。 “怎麼樣,您能不能原諒我呢?”她說,公然地望著我。 “我……原諒……您!聽我說,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請您不要生氣!您當真要嫁人了嗎?” “這事還根本沒定呢。”她說,彷彿害怕什麼似的,又好像不好意思。 “他這人好嗎?對不起,我問這樣的問題,對不起!” “是的,很好……” “不用再回答了,您不用回答我的問題。我知道,由我來問這樣的問題是不應該的!我只是想知道他配不配,但是,關於他的為人,我自己會弄清楚的。” “啊呀,您聽我說嘛!”她恐懼地說道。 “好吧,我不說了。我會從一旁匆匆走過……不過我要說一點:願上帝賜予您任何幸福,您要什麼樣的幸福就賜給您什麼樣的幸福……再說,在這一小時中,您自己也給了我這麼多幸福!您現在已經永遠銘刻在我心上了。我已經獲得了一座寶庫:明白了您的完美。我曾經懷疑過您的狡詐,您的粗鄙的賣弄風情。因此我很不幸……因為我沒法把這想法與您聯繫在一起……最近這幾天,我日夜思忖,忽然一切都明如白晝!到這裡來的時候,我曾經想,我在這裡看到的將會是偽善、奸詐和一條刺探別人隱情的毒蛇,可是我卻在這裡發現了坦露心跡、光明正大和一名大學生!……您在笑?笑吧,笑吧!要知道,您是一位聖徒,您不可能嘲笑神聖的東西……” “噢,我笑的只是您用詞這麼可怕……比如,什麼叫'一條刺探別人隱情的毒蛇'?”她笑了起來。 “您今天脫口而出,說了一句十分寶貴的話。”我興高采烈地繼續道。 “您怎麼能在我面前說出這樣的話呢,說什麼'您曾經指望過我會一時感情衝動'。雖說您是聖徒,您可以甚至坦承這一點,因為您可以想像您自己身上犯有某種罪行,您想懲罰自己……雖說,其實您什麼罪行也沒有,因為即使有什麼的話,那您所做的一切也是神聖的!但是您畢竟可以不說呀,何必說這種話,何必用這樣的說法呢!……您這樣異乎尋常的甚至是肺腑之言,只是表明您心靈高尚,心地純潔,尊重我,相信我。”我語無倫次地一再歡呼。 “噢,您不必臉紅,不必臉紅!……誰,誰能誹謗您,說您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呢?噢,請您原諒:我看到您臉上痛苦的表情,請原諒一個發狂的少年所說的這些愚笨的話!再說,現在的問題並不在於說了什麼話和使用了什麼說法!任何言詞都不足以形容您的高尚!……有一回韋爾西洛夫說,奧賽羅之所以殺死黛絲特蒙娜,然後自殺,並不是因為嫉妒,而且因為人們剝奪了他的理想!……這道理我懂,因為我的理想也是在今天才返回到我自身!” “您對我過獎了,我配不上您這麼誇獎。”她動情地說。 “您記得我曾經對您說過關於您眼睛的事嗎?”她玩笑地加了一句。 “您說我長的不是眼睛,而是兩個顯微鏡,說我把每隻蒼蠅都誇大成了駱駝!不,這不是駱駝!……怎麼,您要走?” 她站在房間中央,手裡拿著手籠和圍巾。 “不,我要等您先出去,然後再走。我還要給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寫兩句話呢。” “我馬上就走,馬上,但是我要再一次祝您幸福,單獨一人或者同您所選中的人一起,願上帝保佑您!而我——我只需要理想!” “可愛而又好心腸的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請您相信,我關於您……我父親每次講到您,總是說:'可愛的、好心腸的孩子!'請相信,我會永遠記得您對我講的那個可憐孩子的故事的,他被拋棄在陌生人中間,以及他那些孤獨的幻想……我太清楚了,您那顆心是怎麼形成的。”但是現在雖說咱倆相處得跟大學生一樣,她又帶著懇求和羞澀的微笑加了一句,握了握我的手。 “但是咱倆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見面了,而且,而且……您想必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能?” “不能,很長時間都不能……這都怪我……我看出,現在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不過有時候咱倆可以在我爸那兒見面……” “您怕我會一時感情'衝動'?您不相信我?”我本想這麼叫起來;但是她忽然在我面前變得十分害羞,以致我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請告訴我,”我已經完全走到房門口了,她忽然叫住了我,“您親眼看見……這封信……被撕了嗎?這,您記得很清楚嗎?為什麼您當時得知,這就是那封寫給安德羅尼科夫的信呢?” “克拉夫特給我說了這信的內容,甚至把它拿給我看了……再見!每當我在您書房裡的時候,只要您在,我就膽怯,可是當您一走,我就恨不得撲過去親吻您的腳剛才站過的地方……”我忽然不由自主地說道,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和為了什麼,接著,也不望她一眼,便迅速走了出去。 我起身回家,我心裡感到興高采烈。一切像旋風一樣在我腦海裡閃過,而心裡則感到很充實。在快到媽媽家門口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麗莎對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忘恩負義,想到她方才說的那句殘忍的、古怪的話,我的心突然為她們大家痛苦起來! “他們這些人的心多狠呀!還有麗莎,她到底怎麼啦?”我想,接著便登上了台階。 我打發馬特維先走了,同時吩咐他在九點鐘到我住的那座公寓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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