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少年

第12章 第一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2663 2018-03-18
現在,我要飛越幾乎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跨度。讀者不用擔心,在進一步的敘述中,一切都將得到分曉。我要特別提出11月15日這一天——有許多原因,這天對於我太有紀念意義了。首先,兩個月前見過我的任何人,現在都認不出我來了,至少從外表,也就是說,即使認出是我,也莫名其妙。我穿得像個花花公子,過去,韋爾西洛夫想要推薦給我的那個“做工認真,且有審美力的法國裁縫”,不僅給我做了全套西服,而且已經被我淘汰:現在給我做衣服的已經是另外一些裁縫,更高級,而且是第一流的,甚至在他們那裡我還可以賒賬。我還常常在一家著名的餐館賒賬,但是,我還是有所顧忌,因此一有錢,我就立刻還清,雖然我知道,這樣做有失體面,會有損我的名譽。涅瓦大街上有名法國理髮師,同我關係不錯,當我在他那裡理髮時,他常常給我講一些趣聞逸事。不瞞諸位說,藉此,我也可以跟他練習練習法語。雖然我懂法語,甚至很不錯,但是在上流社會我還總有點膽怯,怕開口;再說我那口音,恐怕還遠遠不是巴黎口音。我還認識一名叫馬特維的馬車夫,寶馬香車,一叫就到。他有一匹棗紅色的種馬(我不喜歡灰色的)。然而,我也有些不如意的事:已經是11月15日了,立冬已經過了三天,可是我身上那件皮大衣還是舊的,浣熊皮的,韋爾西洛夫穿舊了的:賣出去——大約值二十五盧布。必須做一件新的,可是囊中羞澀,此外,還得準備些錢,以備今天晚上不時之需,這是無論如何必不可少的,——否則我就要“倒大霉和毀了”;這是我自己當時的“座右銘”。噢,低級!否則這幾千盧布,這寶馬香車,這博雷爾餐館又是從哪冒出來的呢?我怎麼會忽然把這一切忘個精光,變成這樣子了呢?可恥啊!讀者諸君,我現在就來講講我的恥辱史和屈辱史,我畢生還沒有任何事比這些回憶更讓我感到可恥的了!

那我就像個法官似的開講啦,因為我知道我有罪。在那個旋風裡,在當時我在裡面旋轉的那陣旋風裡,我雖然孤身一人,既無人指導,也無人指點,但是我敢發誓,當時我已經意識到我在墮落,因此是不可饒恕的。然而,在這整整兩個月裡我幾乎是幸福的——為什麼說幾乎呢?我太幸福了!甚至幸福得連那種經常(太經常了)在我腦海裡閃現的,我的心為之顫栗的羞恥意識,——正是這意識(惠予不信?),更加使我陶醉:“那又怎麼樣,墮落就墮落;只要摔不死,我就會爬起來!我福星高照!”我走在一座用劈柴棍鋪成的窄窄的小橋上,沒有欄杆,下臨深淵,但是我走在上面,感到很快活;甚至還不時地張望深淵。既冒險,又快樂。可是“思想”呢? “思想”以後再說,思想可以等待;過去發生過的一切,不過是“走歪了路”:“為什麼不及時行樂呢?”“我的思想”糟就糟在,我再說一遍,它絕對允許走所有的邪路;要不是這“思想”這麼堅定和極端的話,那,也許我就會害怕走這條歪門邪道了。

現在我還繼續租用著我那間小屋,租用,但是並不住在裡面;我的皮箱、提包和其他東西都放在那裡;我下榻的主要公館是在謝爾蓋·索科爾斯基公爵處。我在他那兒閒坐,在那兒睡覺,有時候一住就是好幾星期。至於怎麼會這樣,我立刻來交代,不過現在我要講講我那間小屋的情況。我已經對它感到很親切:韋爾西洛夫曾親自到這裡來看過我,親自前來,而且是當時吵過架後頭一回來,後來又來過許多回。我再說一遍,這段時間是我的可怕恥辱,也是我的巨大幸福……再說,當時的這一切都是那麼順當,那麼充滿微笑。 “過去所有那些愁眉苦臉,又乾嗎呢”,我在某些自我陶醉的時刻常常這樣想,“那些老的傷口,老的痛楚,我那孤寂的、憂鬱的童年,我那鑽在被窩裡的愚蠢的幻想、誓言、打算,甚至'思想',——這一切又所為何來呢?這一切不過是我想像出來和虛構出來的,原來世界上的事完全不是這樣;看,我現在就非常快樂和輕鬆:我有父親——韋爾西洛夫,我有朋友——謝廖查公爵,我還有……”但是還有什麼呢——先不去說它。唉,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愛、包容和名譽,後來卻成了醜惡、厚顏無恥和奇恥大辱。

夠了。 他頭一次來看我,是當時我們決裂之後的第三天。我不在家,他就留下來等我。當我走進我那個不大點兒的小屋的時候,雖然這三天我一直在等他,但是我看到他時仍舊感到兩眼模糊,心怦地跳了一下,我甚至停在門口怔住了。幸好他跟我的房東坐在一起,房東擔心客人等候會感到無聊,因此他認為有必要先立刻自我介紹一番,然後隨便找個話題,跟他熱烈地東拉西扯起來。房東曾做過九品文官,年約四十,滿臉麻子,很窮,拉家帶口,有一個身患癆病的妻子和一個有病的孩子;他生性極愛東拉西扯地同人家套近乎,脾氣溫和,相當客氣。我很高興有他在場,甚至可以說他救了我,要不我能跟韋爾西洛夫說什麼呢?我知道,在這整整三天中,我確實知道,韋爾西洛夫一定會親自登門,就像我希望的那樣,頭一個登門,因為我是無論如何不會頭一個去看他的,倒不是因為固執,而是出於對他的愛,出於某種由愛而生的嫉妒,——個中奧妙,我說不好。再說,一般說來,讀者也看不出我有什麼口才。但是,儘管這整整三天我一直在等他,幾乎在不斷地想像他會怎樣走進來,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像不出(雖然我在使勁想像),在發生這一切之後我們竟會忽然開口說話,可我們又能夠說什麼呢。

“啊,你回來了,”他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向我友好地伸出了手。 “坐下,挨著我們倆;彼得·伊波利托維奇在講有關一塊大石頭的非常有趣的故事,靠近帕夫洛夫團……或者就臨近那一帶……” “是的,我知道這塊大石頭。”我急忙回答,挨著他們,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倆坐在桌旁。整個房間才有兩平方俄丈。我重重地喘了口氣。 一粒快樂的火星在韋爾西洛夫的眼睛裡閃了一下:似乎,他在懷疑,以為我要裝腔作勢。這時,他放心了。 “您就從頭講起吧,彼得·伊波利托維奇。”他倆已經用名字和父稱來彼此尊稱了。 “就是說,這還是先皇在位的時候發生的,您哪,”彼得·伊波利托維奇對我說道,神經質而又有點痛苦地,彷彿還沒講就已經開始擔心這故事能產生什麼效果似的,“您不是知道這塊大石頭嗎,——當街,有一塊蠢笨的大石頭,有什麼用,幹嗎,只會擋路,不是嗎,您哪?皇上來來去去地走過許多回,每回都遇到這石頭。最後,皇上開始龍顏不悅,也的確應當龍顏不悅:一座山,當街立著一座山,阻礙交通:'讓這塊石頭滾蛋!'唔,皇帝開了金口,讓它滾蛋,——您明白'滾蛋'是什麼意思嗎?您還記得先帝嗎?拿這塊石頭怎麼辦呢?大家都沒了主意;這事應有杜馬負責,這事,我不記得究竟是誰了,主要交由當時最大的一位大臣負責。這位大臣聽人說:要花一萬五千盧布,不能少,而且要花銀幣,您哪(因為紙幣只有在先帝在位時才能兌換銀幣)。'怎麼要花一萬五呢,真是胡說八道!'先是英國人想鋪上鐵軌,把它放在鐵軌上,再用蒸汽機把它拉走;但是,要知道,這要花多少錢哪?當時還沒鐵路,只開通了一條皇村鐵路……”

“那有什麼,可以把它鑿開呀。”我開始皺眉頭;面對韋爾西洛夫,我覺得十分惱火和不好意思;可是他卻聽得津津有味。我明白,他也很高興有房東在場,因為他跟我在一起也感到不好意思,我看出了這點;我記得,他這樣,我甚至覺得似乎很感動。 “正是把它鑿開,您哪,正是想到了這個主意,而想到這個主意的正是蒙費朗;要知道,他當時正在建造以撒大堂。他說,先鑿開,再運走。可不嘛,您哪,可是這要花多少錢哪?” “不費吹灰之力;鑿開,運走,不就得了。” “不,對不起,要知道,這先得安裝機器,蒸汽機,您哪,往哪運呢?而且運這麼一座山?據說,至少得花一萬,一萬或者一萬二。” “聽我說,彼得·伊波利托維奇,要知道,這是無稽之談。不是這樣的……”但是這時候,韋爾西洛夫不被人察覺地向我遞了個眼色,而在這眼色中,我看到了他對房東的微妙同情,甚至為他感到痛苦,看到這個,我開心極了,我哈哈大笑。

“啊,對,對,”房東十分高興,居然什麼也沒有察覺,而是非常擔心,就像講故事的人一向擔心的那樣,生怕別人用問題打斷他的講述,“這時剛好有個小市民走上前來,還很年輕,唔,您知道嗎,是俄羅斯人,留著山羊鬍子,穿著長襟外衣,看樣子略有醉意……不過,不,他並沒喝醉,您哪。這小市民只是站在一旁,聽他們怎麼商量,也就是一些英國人和蒙費朗,而那主兒,也就是委辦此事的那主兒,這時正好坐馬車前來,聽著聽著就生氣了:怎麼商量來商量去還商量不出一個結果來呢;他忽然發現,在遠處,站著一個小市民在假笑,就是說不是假笑,我不是這意思,應當怎麼說來著……” “嘲笑。”韋爾西洛夫小心地隨聲附和。 “是嘲笑,您哪,就是說略微有點兒嘲笑,就是這樣一種善良的俄羅斯式的微笑,您知道嗎;唔,那主兒,當然很惱火,您知道嗎,他說:'大鬍子,你在這兒等啥?你是乾什麼的?'他說:'瞧,我在看這塊小石頭呢,王爺。'看樣子,還正是位王爺;差點兒就是蘇沃洛夫公爵,威震意大利的蘇沃洛夫公爵,一位統帥的後裔……然而,不,不是蘇沃洛夫,真遺憾,忘了究竟是誰了,不過您知道嗎,儘管是王爺,卻是一個純粹的俄羅斯人,典型的俄羅斯人,愛國者,而且有一顆發達的俄羅斯的心;好了,他看出來了,便問:'怎麼樣啊,你能搬走這塊大石頭嗎;幹嗎冷笑?''我多半在笑那幫英國人,王爺,他們要價也太沒邊了嘛,您哪,因為俄國人的錢袋太鼓了,而他們在家又沒吃的。您只要小小不嚴地拿出一百盧布,王爺,——明天傍晚前准給您把這塊石頭搬走。'唔,你們可以想像一下,聽了這大話後大家的表情。英國人,不用說,真想一口氣吃了他;蒙費朗在笑;只有那位王爺說,他有一顆俄羅斯的心:'就給他一百盧布!難道你真能搬走?''明天傍晚前保你滿意,王爺。''那你準備怎麼辦呢?''如果王爺您不見怪的話,這是我們的秘密,您哪。'你們知道嗎,他說的是地地道道的俄國話。王爺一听就喜歡上了:'噯,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嘛!'說完大家就走了;你們猜,他究竟幹什麼了?”

房東停頓片刻,開始用不勝感動的目光掃視了我們一眼。 “不知道。”韋爾西洛夫微笑著,我皺緊了眉頭。 “而他是這麼幹的,您哪,”房東得意洋洋地說道,彷彿是他親自這麼幹似的,“他雇了幾名普普通通的俄國人,在那塊大石頭旁開挖,也就是在緊邊上挖了個坑;他們挖了一夜,挖了一個很大的坑,與那塊大石頭等高,只多挖深了一俄寸,挖成之後,他才吩咐其他人一點點地,小心翼翼地挖那大石頭底下的土。唔,很自然,在下面挖好後,大石頭就無處立足,平衡發生了動搖;等平衡一動搖,他們就從另一邊用雙手使勁兒一推,就這麼一聲'烏拉',按照俄國人的喊法:大石頭便砰的一聲掉進了坑里!立刻又用鐵鍬埋上了,用夯夯實了,用小石塊鋪平了,——平平整整,那塊石頭不見了!”

“您想想!”韋爾西洛夫說。 “就是說,這時候,人們便烏泱烏泱地跑了過來,多得數也數不清;那幫英國人立刻而且早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恨得牙癢癢的。蒙費朗也坐馬車來了,他說:這是莊稼漢的辦法,太簡單了。但是,事情本來就很簡單嘛,可是你們卻想不出來,你們這幫傻瓜呀!我還要告訴你們,那位長官,那位國家大員,見狀,啊呀了一聲,就跑過去擁抱他,親吻他。說:'你這人是打哪來的?''我從雅羅斯拉夫爾省來的,大人,說實在的,按我們的手藝來說,我們是裁縫,而到夏天就到京城來買賣水果,您哪。'唔,事情傳到了上司那兒,上司命令給他掛上了枚獎章;於是他就脖子上掛著獎章,招搖過市,據說,後來喝酒喝壞了身子;你們知道,俄國人就是熬不住!因此直到現在咱還在受外國人的欺侮,是的,您哪,就這麼回事,您哪!”

“是的。當然,俄國人的智慧……”韋爾西洛夫剛要開口說話。 但是,幸虧在這時候有病的房東太太一聲吆喝,把講故事的人叫走了,他跑了出去,要不,我可真受不了。韋爾西洛夫笑道: “親愛的,在你到來之前,他整整一小時都在給我逗樂。這塊大石頭……算是同類故事中最具愛國精神,也最不像樣的代表。但是怎麼好打斷他的話頭呢?你不是也看見了,他自鳴得意得都樂開了花。再說,此外,這塊大石頭似乎現在還杵在那,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它根本就沒有被埋進坑里……” “啊,我的上帝!”我驚呼道,“還當真是這樣。他怎麼敢!……” “你怎麼啦?你好像很惱怒似的,得啦。這事他真的搞混了。我還在小時候就听到過這一類關於搬石頭的故事,不過,當然不是這樣的,也不是講的這塊石頭。哪能呢:'傳到了上司那兒'。這時候,當他的事'傳到上司那兒'的時候,他的整個人都在唱歌。在這個可憐的人群中,不能沒有這一類的趣聞逸事。這類故事在他們那兒可多啦,主要是他們不能自我克制。他們什麼也沒有學會,什麼也沒有真正弄懂,唔,除了談賭牌和談升官以外,他們也想談談有關全人類的事,富有詩意的事……他是乾什麼的,他是何許人,這個彼得·伊波利托維奇?”

“一個很窮的人,甚至是個不幸的人。” “你瞧見了吧,甚至於,他不賭牌也說不定!再說一遍,他講這個亂七八糟的故事,是為了滿足他對他人的愛:要知道,他也想使我們開心。愛國心也得到了滿足;比如,他們還有個故事,說英國人給了扎維亞洛夫一百萬,只求他別在自己產品上打上商標。” “啊,我的上帝,這故事我也聽說過。” “誰沒有聽說過這故事呢,他說這故事的時候,甚至很清楚,你肯定已經聽過這事了,可是他還是要說,故意假裝,以為你沒聽說過。瑞典國王遇見幽靈的故事——這在他們那裡,似乎已經老掉牙了;可是在我年輕的時候,這故事卻被人津津有味地講了又講,還神秘地竊竊私語,就像過去講到本世紀初某某人似乎跪在樞密院,跪在樞密官面前一樣。關於城防司令巴舒茨基也有許多故事,比如說銅像被人偷走的事。他們非常喜歡聽宮廷裡的趣聞;比如,關於前朝某大臣切爾內紹夫,說他已經是七十歲的老頭了,還怎樣喬裝打扮,修飾自己的外貌,變得像三十歲似的,以至先皇上朝時,見狀,都吃了一驚。” “這,我也聽說了。” “誰沒有聽說過呢?這一類趣聞——都極不像話;但是,要知道,這一類不像話的傳說,卻比我們想像的流傳得更深,更廣。甚至在我們最正派的上流社會,你都可以遇到那些不惜胡編亂造以取悅他人的主,因為我們大家都患有這種情不自禁的毛病。不過我們講的是另一類故事;我們專講美國,這樣講的人——多極了,連國家要員也津津樂道!不瞞你說,我自己也屬於這類不像話的人,一輩子受害匪淺……” “關於切爾內紹夫的故事,我自己就說過好幾次。” “你自己也說過?” “就是說,除我以外,這裡還有個房客,是個小官吏,也是麻子,已經是老頭了,但這人俗不可耐,只要彼得·伊波利托維奇一開口,他就立刻打斷他,跟他作對。弄到後來,彼得·伊波利托維奇只好像個奴才似的伺候他,討好他,只要他能夠聽他說話就成。” “這已經是另一類不像話的主了,甚至可能比第一類人——只要聽他講,他就會歡天喜地!'你就讓我吹吹牛嘛——你瞧吧,結果準妙不可言。'第二類人則掃興和俗不可耐:'我就不讓你吹牛,發生於何時何地,哪一年?'一句話,這人沒心肝。我的朋友,你就讓人家吹點牛嘛——這沒害處。甚至不妨讓他大吹特吹。首先,這會顯示你彬彬有禮,其次,作為交換,人家也會讓你胡扯一氣的——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Que diable!應當愛他人嘛。但是,我該走了。你安頓得很好,”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時又加了一句。 “我會告訴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和你妹妹的,說我來看過你了,發現你身體很好。再見了,親愛的。” 怎麼,難道這樣就完了?我需要的根本不是這個嘛;我企盼的是另一種東西,主要的東西,雖然我心裡明白,只能這樣,非這樣不可。我拿起蠟燭,開始送他下樓;房東急忙跑過來,但是我不讓韋爾西洛夫看見,使勁拽住他的一隻手,猛地把他推開。他詫異地望瞭望我,但剎那間便溜了。 “這些樓梯呀……”韋爾西洛夫拉長著聲音,含混不清地說道,他顯然想說什麼,顯然又怕我說出什麼來,“這些樓梯呀,——我已經不習慣了,而你又住在三層,不過,現在我能看清路了……你放心,親愛的,別感冒了。” 但是我並沒有走開。我們已經在下二樓的樓梯了。 “這三天我一直在等您。”我忽然冒出了這句話,好像自動冒出來似的;我氣喘吁籲。 “謝謝,親愛的。” “我知道您肯定會來。” “我也知道你知道我肯定會來,謝謝你,親愛的。” 他沉默少頃。我們已經走到出口處的大門了,可是我還是一直跟在他後面。他推開門,一陣風猛地吹來,吹滅了我的蠟燭。這時我忽然抓住他的一隻手,一片漆黑。他打了個哆嗦,但是沒說話。我趴到他的一隻手上,忽然開始貪婪地親吻,親了好幾次,許多次。 “我的親愛的孩子,憑什麼你這麼愛我呢?”他說,但是聲音已經完全變了。他的聲音發抖,他的聲音中響起了某種完全新的音符,就像不是他在說話似的。 我本想回答什麼,但是說不出來,我跑上了樓。他一直站在原地等候,直到我跑到房間跟前,我才聽到樓下通外邊的門被打開,後來又砰的一聲關上了。我走過房東身邊(他不知道幹嗎又出現了),猛地鑽進我的房間,插上門,也不點蠟,就面向枕頭撲到我床上,接著就哭呀,哭呀。從離開圖沙爾以來,我還是頭一回哭!止不住地嚎啕大哭,我太幸福了……但是,又何必描寫這事呢! 現在我把這事記下來,並不覺得羞赧,因為,儘管這一切很荒唐,也許,很好也說不定。 但是因為這事他也吃足了我的苦頭!我變成了可怕的暴君。因此,不言而喻,關於這齣戲,我們倆連提都沒有提。相反,到第三天,我們倆見面的時候,卻同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似的——豈止這樣:在這第二天晚上,我還幾乎很粗暴,他也似乎冷冰冰的。這次見面又發生在我屋裡,不知為什麼我仍舊不肯親自去找他,儘管我很想見到母親。 在這整段時間內,也就是在這整個兩個月的時間內,我們談的都是一些最抽象的話題。正是這點我感到奇怪:我們說來說去淨說些抽象的話題——當然,全人類的問題也是十分必要的問題,但是絲毫也未觸及當前的迫切問題。然而,在當前的迫切問題中有許多,有許許多多必須明確和澄清的問題,甚至亟待解決,然而,關於這點我們卻避而不談。我甚至絕口不提母親和麗莎,而且……說到底,也不談我自己和我的整個經歷。這一切是因為不好意思呢,還是因為某種年輕人的傻氣呢——我不知道。我認為,因為冒傻氣,因為,不好意思終究還是可以跳過去的。而我甚至對他還十分霸道,甚至不止一次地對他大發脾氣,肆無忌憚,甚至還違心地這樣做:做這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而又不可克制的,我自己也無法克制自己。他的態度則同過去一樣,帶著些許嘲笑,雖然,不管怎樣,他還是往往表現得異常親切。使我驚奇的還有,他更喜歡親自上我這裡來,因此到最後我就難得去看媽媽了,充其量,一星期一次,尤其在最近,在我完全暈頭轉向之後。他總是晚上來,坐在我屋裡,聊聊天;他也很喜歡同房東聊天;這後一種情況使我很惱火,像他這樣的人,居然喜歡同這種人聊天。我也曾尋思,難道除了我他已經無處可去了?但是我確切地知道他有許多熟人。最近以來,他還在上流社會的交際圈裡,恢復了在最近一年他主動放棄的過去的許多老關係;但是,看來,他並不特別熱衷於這樣的關係,有許多關係他只是表面上恢復而已,他更喜歡來看我。有時候使我十分感動的是,他每逢晚上來,幾乎每次進門時都似乎怯生生的,一開始總是帶著奇怪的不安神情先看著我的眼睛,似乎在說:'我不會妨礙你嗎?你只要說一聲——我就走。 '他有時甚至還這樣說了。比如,有一回,也就是最近,他走進來,我正好完全穿戴好了,穿上了剛從裁縫那裡拿來的新西服,想去看'謝廖查公爵',然後同他一起到某個該去的地方去(去哪?——以後再說)。他呢,走進來後,便坐了下來,大概沒發現我正準備出去;一時間,他出現了異常奇怪的心不在焉。偏巧,他又說到了房東,我當時火冒三丈: “噯,讓他,讓這房東見鬼去吧!” “啊,親愛的,”他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你大概要出門吧,我妨礙你了……請原諒。” 於是他老老實實地急忙走了出去。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個上流人士和自有其個性的獨立人士,居然對我這麼卑微,這樣的態度一下子就在我心中復活了我對他的萬般柔情,以及我對他的全部信心。但是,既然他這樣愛我,那為什麼當我可恥地墮落的時候,他不阻止我呢?當時,只要他說一句話——我也許就會潔身自好。然而,也許不行。但是他明明看到我這種喜歡講究穿戴,喜歡吹牛,他也明明看到了這個馬特維(有一回,我甚至想用我包租的那輛雪橇把他送回去,但是他不肯上車,甚至這事發生了好幾次,他都不肯上)要知道,他明明看見我揮金如土,——竟不說一句話,不說一句話,甚至都沒有深究一下!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甚至現在都感到奇怪。而我,不用說,當時在他面前也毫不客氣,想到什麼說什麼,當然,我也一言不發,沒作任何解釋。他不問,我也不說。 然而也有兩三次,我們談到了切身有關的問題。有一回,還在開頭的時候,也就在他放棄遺產之後不久,有一回,我曾經問過他:現在,他將靠什么生活? “湊合著過吧,我的朋友。”他非常平心靜氣地說。 現在我知道,甚至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那點小小的資產,約有五千之數,在最近兩年內,也已經有一半花在韋爾西洛夫身上了。 另一回,我們不知怎麼談起了媽媽。 “我的朋友,”他忽然傷感地說道,“在我倆結合之初,然而,在開頭,在中間,以至在最近,我常常對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說:'親愛的,我讓你受苦了,現在讓你受苦,將來也會讓你受苦,現在你在我面前,我不懂得珍惜;要是你死了,我知道,我非狠狠地懲罰自己,要自己的命不可。'” 然而,我記得,那天晚上,他特別坦誠。 “倘若我是個性格軟弱的渺小的人,並因意識到這點而痛苦,那也就算了!然而偏不是,我知道,我非常堅強,你知道我靠的是什麼嗎?靠的就是這種隨遇而安的自發力量,我們這一代所有聰明的俄國人都有這樣的特點。什麼也壓不垮我,什麼也毀不了我,什麼也驚不倒我。我就像一隻看家狗一樣,有很強的生命力。我能同時非常方便地感受到兩種截然相反的感情——當然,並不是我願意這樣。然而我也知道這不光彩,主要是因為這太明智了。我已年近半百,可是我至今不知道,我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是好事,還是壞事。當然,我愛生命,這是人的本能;但是像我這樣的人愛生命,——就卑劣了。最近以來出現了某種新潮流,於是,像克拉夫特這樣的人就適應不了,於是他們就會開槍自殺。但是,很清楚,克拉夫特們是愚蠢的,而我們是聰明的——因此,這無論如何不能做對比,於是這問題仍舊懸而未決。難道地球的存在,僅僅為了像我們這樣的人嗎?很可能,這是對的;但是,這想法也太悲慘了。然而……然而,這問題仍舊懸而未決。” 他說這話時很傷感,不過我還是弄不清這是不是他的真心話。他身上總有一種他無論如何不肯放棄的氣質。 當時,我向他提了一連串問題,我就像餓漢撲食一樣撲向他。他總是很樂意和很直爽地回答我提的問題,但是,到頭來又總是歸結為幾句最普通的老生常談,因此,說實在的,我仍一無所獲。然而,所有這些問題卻使我寢食難安,苦惱了我一輩子,我要坦白地承認,我還在莫斯科的時候就把這些問題的解決,留待我們在彼得堡見面時再說。我甚至直截了當地告訴了他這一情況,他並沒有笑話我——相反,我記得,他還握了握我的手。在總的政治問題以及諸多社會問題上,我幾乎從他那兒什麼也沒問出來,而由於我的“思想”而產生的這些問題,也使我感到十分困擾。關於像傑爾加喬夫這類人,有一回,我總算逼他說出了一個看法:“這類人不值得任何批評,”但與此同時,他又奇怪地加了一句,他“有權不賦予自己的意見以任何意義”。至於現代各國以及整個世界將如何結局,社會安寧將怎樣重新恢復,他長久地,非常久地避而不答,但是我卻死乞白賴地纏住他,最後,總算有一回,我逼他說出了幾句話: “我認為,將來產生的這一切,不管怎樣,都十分平常,”有一回他說,“無非是所有的國家,儘管預算平衡,'沒有赤字',un beau matin會徹底亂了套,所有的國家,無一例外,都不想償還債務,以便大家在普遍的破產中獲得新生。但是全世界所有的保守派都將抵制這樣做,因為他們既是股東又是債權人,他們不允許破產。那時候,不用說,也就開始了所謂普遍的變質;將會有大批猶太人前來,開始建立猶太王國;緊接著,所有那些過去從來不曾有過股票,甚至一無所有的人,也就是所有的窮光蛋,自然,他們不願意參加這個變質過程……開始了爭鬥,於是在經過七十七次失敗以後,窮光蛋們消滅了股東,把他們的股票搶了過來,坐上了他們坐的交椅,不用說,他們也成了股東。也許,他們會頒布一些新法令,也許不會。更確切地說,他們也會破產。之後,我的朋友,至於將改變這個世界面貌的前途怎樣,我就一無所知,無法預測了,然而,你不妨看一下《啟示錄》……” “難道這一切都離不開'物質'二字;難道如今這世界的結局,僅僅因金融而起嗎?” “噢,自然,我僅僅截取這畫面的一角,但是,要知道,這角卻與全局相關,可以說,牽一發而動全身。” “那怎麼辦呢?” “啊,我的上帝,你別心急嘛:這一切還不會很快到來。一般說,最好是什麼也不做;起碼,因為你沒有參與任何事情而感到心安理得。” “噯,得了,說正經的。我想知道的是我該做什麼和怎麼活下去?” “你該做什麼,親愛的?要誠實,永遠不要說謊,不可貪戀鄰人的房屋,總之,你可以讀讀十誡:這一切那裡都寫得明明白白,應永記不忘。” “得了,得了,這一切都是老生常談,而且都是空話,我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指點。” “唔,如果你實在閒得無聊,也不妨去愛上一個什麼人,或者愛上一件什麼東西,或者甚至簡簡單單地迷上一件什麼事。” “您就會取笑!而且,我一個人,能按照您的十誡做什麼呢?” “你就照此辦理,儘管你有種種問題和疑惑,你就會成為一個偉人。” “但無人知曉。” “因為掩藏的事,沒有不顯出來的。” “您簡直在取笑。” “唔,既然你這麼關心此事,那你最好趕快搞一門專業,從事建築或者做律師,到那時候,因為你有真正的、嚴肅的事情要做,也就心安了,也就忘記了這些瑣事。” 我默然不語;從這些話裡我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呢?可是,每次在這樣的談話後,我只是變得比過去更激動。此外,我又清楚地看到,他心中似乎總保留著某種秘密;正是這一點吸引我,使我越來越離不開他。 “您聽我說,”有一回,我打斷了他的話,“我總懷疑,您說的這一切並不是隨隨便便說的,你是因為恨和痛苦,其實您私底下,心裡面,卻狂熱地信奉某種高尚的思想,不過您瞞著我不說或者羞於承認罷了。” “謝謝你,我的親愛的。” “聽我說,沒有任何事情比做一個有用的人更高尚的了。請告訴我,在當前這一時刻,我究竟應該做什麼,才能使自己最為有用呢?我知道您解決不了這問題;但是我只想听聽您的意見:您說,只要您說出來,我就照辦,我向您發誓!請告訴我,偉大的思想到底是什麼?” “唔,把石頭變成食物——這就是偉大的思想。” “這是最偉大的思想嗎?不,說真格的,您指出了一條康莊大道,但是,請告訴我:這是最偉大的思想嗎?” “很偉大,我的朋友,很偉大,但不是最偉大。偉大,但是居其次,只是在當前這一刻偉大:人吃飽了飯就不記得了,相反,又會立刻問,'現在我吃飽了,現在該做什麼呢?'這問題將永生永世懸而未決。” “你有一次提到'日內瓦思想';我不明白什麼叫'日內瓦思想'?” “日內瓦思想——就是主張不要基督的美德,我的朋友,這是一種現代思想,或者不如說,是整個現代文明的思想。總之,這事說來話長,說起來會很無聊,如果我們說點別的,會好得多,如果也不談別的,那就更好。” “您最好什麼也不談!” “我的朋友,記住,沉默是好的,既安全,又灑脫。” “灑脫?” “當然。沉默永遠是灑脫的,而沉默寡言的人永遠比愛說話的人灑脫。” “像我們這樣說話,當然,與沈默也差不多了。讓這種灑脫見鬼去吧,最好,讓這種明哲保身見鬼去吧!” “親愛的,”他忽然對我說道,腔調有點變化,甚至頗為動情,帶有某種特別堅決的神態,“親愛的,我根本無意引誘你用資產階級的美德代替您的理想,也不想喋喋不休地對你重複說'幸福勝於壯士氣';相反,壯士氣概高於任何幸福,即使有能力表現出這種壯士氣概也已經是幸福了。由此可見,咱倆之間的這一問題已經解決。我尊重你的正是,在我們這個陳腐的時代,你能夠在自己心中建立起某種'自己的思想'(你放心,我牢記在心)。但是終究不能不想到應保持分寸,因為你現在正是希望能過一種轟轟烈烈的生活,去點燃什麼,去粉碎什麼,想凌駕於整個俄羅斯之上,驚天動地,叱吒風雲,讓所有的人都戰戰兢兢和歡呼雀躍,而你則銷聲匿跡,退隱到北美合眾國。要知道,大概在你心中就是這麼想的,因此我認為有必要提醒你要防備這種種過激行為,因為我真心地愛你,我的親愛的。” 從這些話中,我又能得到什麼呢?這事只能表現出他對我的擔憂,對我將來實際遭遇的擔憂;表現出一個父親流露出來的講求實際而又善良的感悟;但是我為了思想需要的是這個嗎,為了思想每個正直的父親都應當讓自己的兒子去慷慨赴死,就像古代的賀拉斯,為了羅馬的思想,讓自己的兒子們去決一死戰一樣。 我常常纏著他,問他關於宗教的問題,但這裡仍是一片迷茫。我問他,在這方面我應當做什麼?可是他卻像對待小孩似的非常愚蠢地回答我:“應當信仰上帝,親愛的。” “唔,如果我對這一切都不信呢?”有一回,我十分惱怒地叫起來。 “那也很好嘛,親愛的。” “怎麼很好?” “這是一種最好的跡象,我的朋友;甚至這也是一種最可靠的跡象,因為我們俄國人是無神論者,如果他當真是個無神論者,並且稍微有點頭腦,——那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他總是喜歡親近上帝。因為他肯定心地善良,而他之所以善良,是因為十分滿意他是個無神論者。我國的無神論者,都是些可敬而又十分可靠的人,可以說,是祖國的依靠……” 這,當然,總算說了點什麼,但我要的並不是這個;只有一次他把要說的話都說了出來,但是說得又那麼奇怪,使我很吃了一驚,尤其是涉及我過去聽說過的關於他改信天主教和戴上鐐銬閉關修行的事。 “親愛的,”有一回,他對我說,不是在家裡,而是有一回在大街上,在一次長談之後,我送他回去。 “我的朋友,按照人的本來面目去愛人,是不可能的。但是又必須去愛。因此,你在對他們行善的時候,必須違背自己的感情,摀住鼻子,閉上眼(後者是必須的)。他們對你作惡,你要忍耐,盡量不要生他們的氣,'要記住,你也是人。'如果你天賦稍高,比普通人稍許聰明點,不用說,你跟他們在一起就應當嚴厲些。人就自己的天性而言是卑劣的,他們喜歡因恐懼而產生的愛;你不要被這種愛所愚弄,要繼續鄙視他們,在的某處,真主吩咐先知要把'頑固不化的人'看作耗子,向他們行善,然後揚長而去,——這樣做有點高傲,但卻非常正確。甚至在他們好的時候,也要善於蔑視他們,因為最常見的情況是他們在這時也十分卑劣。噢,我的親愛的,我是按自己的情況來說這番話的!一個人只要不太笨的話,他就不能活著而不蔑視他自己,至於這人是否正直——這無關緊要。我看呀,一個人生下來就在生理上不可能愛自己的鄰人。這句話從一開頭就存在某種錯誤,'愛人類'只能這樣來理解,即愛你自己在自己心中創造的那個人類(換言之,即你創造的你自身,以及對你自身的愛),因此實際上永遠也不可能有你說的那樣的人類。” “永遠也不可能有?” “我的朋友,我同意這樣說有點混賬,但錯不在我;因為在上帝創造世界的時候,他並沒有同我商量過,所以我也就保留我就此發表自己意見的權利。” “您這麼說之後怎麼還能把您叫作基督徒,”我叫道,“戴著鐐銬修行的苦修士和佈道者呢?我真不明白!” “誰這麼叫我了?” 我告訴了他;他非常注意地聽了,但交談也就中斷了。 我怎麼也記不起來,我們這次使我終生難忘的談話是因什麼而起的;他甚至大怒,這是他幾乎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他說得很熱烈,並無嘲笑之意,彷彿他不是對我說話似的。但是我還是信不過他:他不可能同我這樣的人嚴肅地談論這樣的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