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少年

第13章 第二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1507 2018-03-18
這天上午,11月15日,我正是在“謝廖查公爵”處碰到了他。是我拉他同公爵坐到一起的,但是,即使沒有我,他們也有足夠多的接交理由(我是指那些過去在國外發生的事,以及其他等等)。此外,公爵還答應分給他一部分遺產,至少三分之一,而這三分之一肯定有大約兩萬之數。記得,我當時覺得非常奇怪,他總共只分給他三分之一,而不是整整一半;但是我沒言語。分給他一部分遺產的這一許諾,是公爵當時主動提出來的;韋爾西洛夫沒有說過半個字來干預此事,也沒有提到過此事,是公爵自己跳出來說的,韋爾西洛夫只是默默地接受而已,而事後也沒有一次再提過此事,甚至也沒有表露過他多少還記得有這樣的許諾。我要順便指出,起初,公爵簡直被他迷上了,尤其折服於他的言談,甚至還大喜過望,對我說過好幾次。他有時跟我單獨在一起時驚呼,並且幾乎絕望地談到他自己,說他“這麼沒有教養,走上了這條歪門邪道!……”噢,那時候我們倆還很要好! ……那時,我還一個勁兒地對韋爾西洛夫說他好,替他的缺點辯護,儘管我自己也看到了這些缺點,但是韋爾西洛夫卻避而不答,或者只是微笑。

“他身上固然有缺點,但是他身上至少有多少缺點也就有多少優點!”有一次,我與韋爾西洛夫單獨在一起時向他嚷道。 “上帝呀,你多麼會奉承他啊。”他笑了起來。 “我怎麼奉承他了?”我不明白。 “也就有多少優點!如果他當真有多少缺點也就有多少優點的話,那他的聖屍就要顯靈了。” 但是,當然,這算不上是意見。一般說,他當時對於公爵的事有點避而不談,就像他一般不談所有的切身問題一樣;但是關於公爵則尤甚。我當時就已經疑心,沒有我陪同,他也常常去看公爵,他們之間似有某種特別的交往,但是我隨他們去。他同他說話好像比同我說話嚴肅,可以說,更正式,而較少嘲弄,——對此,我也並不嫉妒;但是,我當時是這麼快活,因此,他們這樣,我甚至很喜歡。公爵這人似乎有點遲鈍,因此愛在談話時直來直去,而有些俏皮話他甚至根本聽不懂,——對此,我也不予計較。可是最近以來他開始變得有點放肆了。他對韋爾西洛夫的態度也似乎開始有點變了。敏感的韋爾西洛夫也發現了這點。我還要預先說明一點,與此同時,公爵對我的態度也變了,甚至還表現得十分明顯;只留下我們最初的幾乎熱烈的友誼的某些僵死的形式而已。儘管這樣,我還是照樣經常去看他;然而,既然我已經陷進了這一切,又怎能不去呢。噢,我那時也太遲鈍了,難道只有心靈的愚蠢才會把人弄得這麼呆板和低三下四嗎?我常常向他拿錢,以為這沒有什麼,就應當如此。實際上,這是不應該的;我當時就知道這樣做不應該,但是——我卻很少去想它。我去看他並不是因為錢,雖然我非常需要錢。我知道。我不是因為錢才去看他,但是我也明白,我每次去就是為了借錢。但是我處在旋風中,除了這一切以外,當時在我心中還有完全另外的打算,——它在我心裡歌唱!

當我進去時,大概是上午十一點左右,恰好遇到韋爾西洛夫正在結束他的什麼長篇大論;公爵在一旁聽著,在屋裡踱來踱去,韋爾西洛夫則坐著。公爵似乎有點激動。韋爾西洛夫幾乎永遠都能夠使他激動起來。公爵是一個非常容易受外界影響的人,甚至達到了幼稚的程度,這促使我在許多情況下都看不起他。但是,我要再重複一遍,在最近這段日子裡,他身上出現了某種張牙舞爪的凶狠。他看見我後停下了腳步,他臉上似有什麼東西抽搐了一下。我心裡明白,這天上午他臉上出現的這種不悅的陰影究竟因為什麼,但是我仍舊沒有料到,他的臉部竟會這麼厲害地抽搐。我曉得,他心中鬱結了種種不安,但糟糕的是我只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其餘的,對於我來說,當時還嚴格保密。而這事之所以糟糕和愚蠢,還因為我常常硬要去安慰他,給他出主意,甚至還倨傲地譏笑他的弱點,一點沉不住氣,“為了這樣的小事”就大動肝火。他避而不答,但是,那時候,他不可能不恨死了我:我做得也太離譜,甚至都沒料到這點。噢,上帝可以給我作證,最主要的事我還沒有料到。

然而,他客客氣氣地向我伸出了手,韋爾西洛夫則向我點了點頭,但沒有中斷自己的演說。我橫躺在沙發上。當時我這是什麼態度,什麼作風啊!我甚至表現得十分矯情,把他的朋友當作自己的朋友一樣不放在眼裡……噢,如果現在這一切都能重新來過,我一定會改弦更張,換一種做法的! 再說兩句話,以免忘了:公爵還住在原來的公館裡,但是幾乎把它全佔了;女房東斯托爾別耶娃只來住了一個月,就又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們倆在談論貴族。我要指出,儘管公爵表面似乎很進步,但是一提到貴族,有時候就使他十分激動,我甚至懷疑,他生活中的壞作風均來自和源於這一觀念:他很看重自己的公爵頭銜,但又一貧如洗,因此他畢生都在擺空架子、揮金如土和債台高築。韋爾西洛夫有好幾次暗示他,公爵這個身份並不是這樣的,想給他心裡灌輸一些更高尚的思想;但是末了,公爵卻似乎生氣了,以為人家在教訓他。看得出來,這天上午也出現了某種類似的情況,但是我沒趕上開頭。韋爾西洛夫的話,起初我覺得有點保守,但是後來他糾正了。

“'榮譽'這詞意味著責任,”他說(我只是憑記憶轉述他說的大意)。 “當一個國家被佔首要地位的階層統治的時候,那它的江山就是鞏固的。佔首要地位的階層永遠有自己的榮譽觀和自己的榮譽信仰,這種信仰也可能不對,但它幾乎永遠是一種鈕帶,能使我國長治久安;在精神上有益,但在政治上更有益。但是奴隸們,也就是所有不屬於這一階層的人,卻在受苦。為了不使他們受苦——就必須實行權利平等。在我國,就是這麼做的,這很好。但是根據所有的試驗,各國至今(也就是在歐洲),由於實行權利平等,也就產生了榮譽感的降低,因而也就出現了責任感的降低。自私自利代替了原先團結一致的觀念,於是一切都分崩離析,成了個人的自由。被解放的人,一旦沒有了團結一致的觀念,到頭來也就失去了任何崇高的鈕帶,甚至連自己已經取得的自由也不再去捍衛。但是俄國類型的貴族,素來不像歐洲類型的。我國的貴族即使失去了權利,現在也能繼續成為最高的階層,成為榮譽、光明、科學和崇高思想的捍衛者,主要是他們不會自我封閉,變成一個單獨的種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貴族這個觀念也就死了。相反,進入這一階層的大門,在我國,還在很久以前就已敞開;現在已經到了徹底敞開的時候了。但願在榮譽、科學和英勇地捨己為人上建立的任何功勳,都能給予我們任何人以躋身於上等人的權利。這樣一來,這一階層自然而然地變成僅僅是優秀人物的俱樂部,而這是指貨真價實的、真正意義上的優秀人物,而不是指過去意義上的那種享有特權的種姓。正是在這個新的,或者毋寧說是在這個革古鼎新的形態中,這一階層才能站穩腳跟。”

公爵齜牙咧嘴地答道: “那還叫什麼貴族?您設計的是共濟會的某個分會,而不是貴族。” 我再說一遍。公爵非常不學無術。我雖然並不完全同意韋爾西洛夫的觀點,也被他氣得在沙發上翻了個身。韋爾西洛夫十分清楚公爵又在齜牙咧嘴了: “我不知道您說的共濟會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回答,“然而,如果甚至俄國的公爵都不接受這樣的觀點的話,那,不用說,實行這一思想的時代還沒有到來。榮譽和啟蒙的觀點,在召喚著每個想加入這個不是封閉的和不斷革新的階層的人,——但是要普遍實行這一思想,當然是烏托邦,但是為什麼就不能實現呢?即使這一思想僅僅存在於不多幾個人的腦海中,那也說明它沒有死,而是在發光,就像沉沉黑夜中的一粒星星之火。”

“您喜歡使用這樣的說法:'崇高的思想','偉大的思想','團結一致的思想'等等,我倒想知道,您說'偉大的思想'時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來回答您的這一問題,我的親愛的公爵,”韋爾西洛夫微妙地微微一笑。 “如果我向您承認,我也回答不出來倒更確切些。偉大的思想,多半是一種感情,它有時候,非常多的時候,長久地處在一種沒有定義的狀態。我只知道,它往往是活的生活的源泉,也就是說,這生活不是理性的,不是杜撰出來的,而是相反,不是無聊的,而是快樂的;因此它由此而產生的崇高思想,也是絕對必需的,不用說,這也使大家感到很遺憾。”

“為什麼遺憾呢?” “因為有思想的人活著很無聊,而沒有思想的人卻永遠很快活。” 公爵只好嚥下這顆苦藥丸。 “照您看來,這活的生活又指什麼呢?”(他顯然冒火了。) “我也不知道,公爵;我只知道,這想必是某種非常簡單的、最普通不過和一睜眼就能看到的,天天看到、時時看到,簡單到我們怎麼也沒法相信它居然是這麼簡單的東西,因此我們好幾千年來匆匆走過,既沒有發現它,也沒有認出它。” “我只想說,您關於貴族的看法,同時也是對貴族的否定。”公爵說。 “唔,如果您非常想听的話,那,我國的貴族也許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這一切都模糊不清。如果想說,我看,就應當說透……” 公爵皺起眉頭,匆匆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韋爾西洛夫站了起來,拿起自己的禮帽。

“說透?”他說,“不,我看還是不說透為好,再說,我的一大愛好就是——要說話,但不說透。真的,就這樣。不過還有一件怪事:每當我想把話說透的時候,本來我對自己想說的話是堅定不疑的,可說到後來,幾乎總是我也不相信我自己所說的話了;我怕我現在也會遭此下場。再見,親愛的公爵:在您這兒,我總是不可饒恕地胡說一氣。” 他走了出去;公爵客客氣氣地把他送走了,可是我卻感到很氣人。 “您幹嗎無精打采的?”他忽然冒出了這句話,也不瞧我,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走向寫字台。 “我所以無精打采,”我聲音發顫地開口道,“是因為我發現,您對我,甚至對韋爾西洛夫的態度都奇怪地變了,我……當然,韋爾西洛夫也許開始的時候有點保守,可是後來就改正了……他話裡也許包含著深刻的道理,但是您簡直不明白,而且……”

“我就是不願意有人跳出來教訓我,把我當孩子!”他幾乎憤怒地打斷了我的話。 “公爵,這樣的話……” “勞駕,您就別裝腔作勢,別演戲了——勞您大駕。我知道我做的事——很卑鄙,我是個浪蕩子、賭棍,也許還是個賊,因為我輸掉的是全家的錢,但是,我根本不需要別人來審判我。我不要,也不允許。我自己審判自己。幹嗎來那一套模棱兩可的話呢?如果他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就乾脆直說,而不要冒充什麼預言家,說些什麼模糊不清的胡言亂語。但是,要對我說這話,那就得有說這話的權利,自己應當清白……” “首先,我沒碰到開頭,也不知道開頭你們說什麼;其次,我倒要請問,韋爾西洛夫怎麼不清白了?” “夠了,勞您大駕,夠了。您昨天向我借的三百盧布,給您……”他把錢放在我前面的桌子上,自己則坐到圈椅上,神經質地靠在椅背上,翹起了二郎腿。我尷尬地愣在那兒。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雖然我向您借過錢……現在我也的確很需要錢,但是鑑於您這種態度……” “先別提態度不態度。如果我說了什麼刺耳的話,那就請您原諒。老實說,我現在顧不上這個。請聽我說正經的:我收到了莫斯科的來信;我弟弟薩沙,還是個孩子,您知道嗎,四天前死了。我父親,這,您也是知道的,已經癱瘓了兩年,她們寫信來說,他現在的病情惡化了,已經不能說話,也不認識人了。而那邊還在為遺產的事高興,想把他送到國外去治療;可是大夫寫信告訴我,他未必能活過兩星期。這樣一來,就只剩下媽媽、妹妹和我了,由此可見,現在幾乎就我一個人了……唔,總之,我——一個人……這遺產——噢,也許,它還是壓根兒沒有好!但是,有件事我要告訴您:我答應從這份遺產中分給安德烈·彼得羅維奇minimum兩萬盧布……然而,您想,這手續暫時還辦不下來。我甚至……就是說我們……就是說家父甚至還沒有正式擁有這份財產。然而最近這三星期我卻輸掉了這麼多錢,而這混賬東西斯捷別爾科夫卻要這麼高的利息……我現在幾乎把剩下的錢全給您了……” “噢,公爵,假如這樣的話……” “我不是這意思。斯捷別爾科夫今天肯定會再拿一筆錢來,足夠應付的了,但是鬼知道這個斯捷別爾科夫是怎麼回事!我曾經求他先弄一萬盧布來,好讓我先給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哪怕就一萬呢。我答應分給他三分之一,這許諾一直在折磨我,使我痛苦。我既然答應了,就應該照辦。我敢向您起誓,我在努力從這義務中解脫出來,哪怕就這方面的義務呢。這義務使我感到沉重,沉重,我感到受不了!這種關係籠罩著我……我沒臉見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因為我不敢正眼看他的眼睛……他幹嗎要濫用這權利呢?” “他濫用什麼了,公爵?”我驚訝地站在他面前。 “難道他什麼時候向您暗示過?” “噢,那倒沒有。因此我很敬佩他,但是,我自己卻在經常提醒自己。我終於越陷越深……這個斯捷別爾科夫……” “聽我說,公爵,請您放心;我看到您越來越激動了,然而,這一切也許不過是幻覺罷了。噢,連我自己也陷進去了,不可饒恕,而且十分卑劣,但是我知道,這是暫時的……只要我贏回一定數目,到時候您告訴我,包括這三百盧布,我一共欠您一千五,對嗎?” “我似乎沒有要您還呀。”公爵忽然又齜牙咧嘴起來。 “您說:要給韋爾西洛夫一萬盧布。如果我現在向您借錢,那當然,這錢應當算在韋爾西洛夫的那兩萬盧布上,否則我不答應。但是……但是……但是,這錢我肯定自己還……難道您認為韋爾西洛夫前來找您,是為了向您要錢嗎?” “如果他來找我要錢,我倒好受些。”公爵謎一樣地說道。 “您剛才說什麼'籠罩在您身上的關係'……如果您這是指韋爾西洛夫和我,那倒真有點氣人。最後,您還說:既然他愛教訓人應當成為怎樣怎樣的,那他為什麼不是這樣呢,——這就是您的邏輯!首先,這不是邏輯問題,請允許我直言相告,因為,即使他自己不是這樣的,那他也可以宣傳真理嘛……最後,'宣傳'這詞是什麼意思?您說他是先知。請問,這不是您在德國時管他叫'娘們的先知'嗎?” “不,不是我。” “斯捷別爾科夫告訴我,是您。” “他胡說。我不是一個給人起渾名的行家。但是,如果有人宣傳清白,那他自己就應當是清白的——這就是我的邏輯,如果這邏輯不對,那也無所謂。我希望是這樣,也一定會這樣。誰也休想,誰也休想到我家來教訓我,把我看成是三歲孩子!夠了!”他叫道,向我揮了一下手,讓我別說了。 “啊,終於來了!” 門開了,斯捷別爾科夫走了進來。 他還是老樣子,照樣穿得很講究,照樣挺著胸脯,照樣愚蠢地偷看別人的眼睛,照樣自以為很聰明,而且洋洋得意。但是,這一回,他進來時,卻有點異樣地東張西望;他的目光似有某種特別的、窺探一切的神態,彷彿他想從我們的表情中猜透某種東西出來似的。然而,剎那間,他心安了,他嘴上閃出了一絲自信的微笑,亦即那種“無恥地有所求於人”的微笑,這微笑使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 我早就知道,他使公爵很苦惱。他曾當著我的面來過一回或者兩回。我……我也在最近一個月內同他打過一次交道,但是這一回,由於某種情況,我對他的來訪感到有點兒驚奇。 “馬上給您,”公爵對他說,沒有跟他打招呼,而是背著他,從寫字台的抽屜裡拿出幾份必需的單據和賬單。至於我,我正在因公爵說的最後那句話心裡很不高興;暗示韋爾西洛夫不清白,意思十分明顯(也使人十分吃驚),我非讓他把這話徹底說清楚不可。但是,當著斯捷別爾科夫的面又做不到。我又橫躺在沙發上,打開了一本放在我面前的書。 “別林斯基,第二卷!這倒新鮮,想附庸風雅?”我向公爵叫道,顯得十分做作。 “我請您了,請您別動這本書。”他厲聲說道。 這態度就有點過分了,主要是還當著斯捷別爾科夫的面!好像存心氣我似的,斯捷別爾科夫狡獪而又令人噁心地咧開嘴微微一笑,向我偷偷地歪了歪頭,指了指公爵。我扭過臉去不理這蠢貨。 “別發火,公爵;我這就把您讓給最主要的人,我暫時隱退……” 我決心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主要的人——這是說我?”斯捷別爾科夫接口道,還用手指快樂地指了指自己。 “是的,就是您;您就是最主要的人,您不是自己也知道嗎。” “不,您哪,哪能呢。世界上到處都有次要人物。我是次要人物。有首要人物,也有次要人物。首要人物成事,次要人物得利。這就是說,次要人物成了主要人物,而首要人物卻成了次要人物。是不是這理兒呢?” “也許,是這理兒吧,不過,照例,我聽不懂您要說什麼。” “哪能呢。法國發生了革命。把所有人都處死了。來了個拿破崙,把什麼都拿了去。革命是首要人物,而拿破崙是次要人物。而結果呢,拿破崙成了首要人物,而革命卻成了次要人物。是不是這理兒呢?” 我要順便指出,他同我談到法國革命的時候,我看到他過去的某種使我十分逗樂的伎倆:他依舊把我看作是某種革命者,而且他每次遇到我時都這樣,認為應該談一談這類話題。 “跟我來。”公爵說,於是他們倆走出去,進了另一個房間。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徹底下定決心,等斯捷別爾科夫一走,就把他的三百盧布還給他。雖然我急需這筆錢用,但是我拿定了主意。 他們出去了差不多有十分鐘,根本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後來,他們卻忽然大聲說起話來。兩人同時說話,但是,公爵又突然叫起來,彷彿十分惱怒,以致達到了瘋狂的程度。他有時候非常容易發火,因而連我也只好原諒他。但是就在這工夫,一名僕人走進來禀報;我向他指了指他們的房間,於是那裡剎那間鴉雀無聲,公爵迅速走了出來,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但是面帶微笑;僕人跑了出去,半分鐘後進來了一位客人,要見公爵。 這是一位貴客,身穿軍服,肩上佩有穗帶和花字,這位先生年近三十,外表威嚴,儀表堂堂,一看便知是上流人物。我要向讀者預先交待一下,謝爾蓋·彼得羅維奇公爵儘管十分熱切地希望(他的這一嚮往,我知道),但是他還沒有真正屬於彼得堡的上流社會,因此,他想必非常看重這樣的拜訪。據我所知,公爵花了很大力氣才結識了這位朋友;現在是客人來回拜,但是,很不幸,給主人來了個措手不及。我看見公爵痛苦而又目光十分失落地向斯捷別爾科夫轉過身去,向他匆匆瞥了一眼;可是斯捷別爾科夫卻像沒事人似的經住了這一瞥,而且絲毫沒有迴避的意思,他十分隨便地坐到沙發上,伸出一隻手來撓自己的頭髮,大概是表示我行我素,不把別人放在眼裡。他甚至擺出一副儼乎其然的樣子,總之,簡直叫人受不了。至於我,不用說,我那時候已經能夠使自己的舉止禮貌得體,當然決不會使任何人感到難堪,但是當我在自己身上也捕捉到公爵那同樣像丟了魂似的、既可憐而又惡狠狠的目光時,我是多麼驚異啊:可見,他對我們倆感到羞恥,他把我和斯捷別爾科夫等量齊觀了。這個想法把我氣瘋了;我更加肆無忌憚地橫躺在沙發上,開始翻書,那模樣,彷彿什麼事都跟我無關似的。與我相反,斯捷別爾科夫卻瞪大了兩眼,探身向前,開始傾聽他倆的談話,大概他認為這樣做既有禮貌又和藹可親。客人有一兩次瞥了斯捷別爾科夫一眼,可是對我也一樣。 他們談起了家庭新聞,這位先生從前認識出身名門的公爵的母親。根據我的看法,這位客人儘管和藹可親,為人似乎也很直爽,可是卻很古板,自視甚高,可能認為他的造訪,甚至不管對什麼人,都是給了他很大面子。如果只有公爵一人,也就是說沒有我們倆,我相信他的表現會自然些,靈活些;可是現在,他的微笑卻具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也許他的笑容顯得過分客氣了,加上某種奇怪的心不在焉,這就暴露了他的真面目。 他們還沒坐滿五分鐘,突然又有用人來禀報有客來訪,好像存心似的,這也是個有損主人名譽的主。這人雖然根本不認識我,我卻非常熟悉他,也聽說過他的許多事。這還是個很年輕的人,不過也已經二十二三歲了,穿得非常講究,體面人家出身,而且長得很帥氣,但是——無疑,交了一些狐朋狗友。去年,他還在某個著名的騎兵近衛團裡服役,但是後來卻不得不主動申請退役,而且大家都知道因為什麼。關於他,他的親人甚至登報申明,他欠的債,他們一概不負責任,可是他直到現在仍舊花天酒地,不惜以月息一分的高利貸向別人借錢,在種種賭場裡可怕地豪賭,為一個著名的法國女人亂花錢。事情在於,大約一星期前,他竟在一晚上贏了一萬二千盧布,於是他興高采烈。他跟公爵的交情甚好:他們常常在一起和聯手賭博;但是這次公爵見了他,甚至打了個哆嗦,這情景我都看在眼裡了。這男孩上哪都跟在自己家裡一樣,大聲而又興高采烈地說話,毫不拘束,腦子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用說,這一回他連想也沒想到,我們的主人竟在自己的貴賓面前為自己的交友不慎而全身觳觫。 他一進來,就打斷了他們的交談,立刻講到昨晚的賭場,甚至還沒來得及坐下。 “您似乎也在那兒吧,”他從第三句話起就轉身對那位貴賓說道,誤把他當成自己那伙人中的什麼人了,但是又立刻看清楚了,叫道: “啊,對不起。我也把您當成昨天的賭友了!” “這位是阿列克謝·弗拉基米羅維奇·達爾贊,這位是伊波利特·亞歷山大羅維奇·納曉金。”公爵急忙把他們介紹給大家。這小伙子倒還可以介紹一下:出身望族與名門,但是方才並沒有介紹我們倆,所以我倆只好繼續坐在自己的旮旯裡。我根本不願意向他們扭過頭去;但是斯捷別爾科夫一看見那年輕人就開心地咧嘴大笑,顯然想巴結地說點什麼。這一切在我看來甚至太逗樂了。 “去年,我就常常在韋里金娜伯爵夫人家遇見您。”達爾讚說。 “我記得您,但是那時候您好像穿的軍服。”納曉金親切地回答道。 “是的,是軍服,但是多虧了……啊,斯捷別爾科夫,他也在這兒?他怎麼會在這兒呢?正是虧了這些大人先生我才沒有穿軍服。”他直接指了指斯捷別爾科夫,哈哈大笑起來。斯捷別爾科夫也快樂地笑了,大概把這話當成了恭維。公爵的臉紅了一下,急忙轉過身去向納曉金問了個什麼問題,而達爾贊則走到斯捷別爾科夫跟前,跟他熱烈地談起了什麼事,但是已經壓低了聲音。 “您在國外好像跟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阿赫馬科娃很熟吧?”客人問公爵。 “噢,對,我認識她……” “好像,這裡很快會出現一樁新聞。據說,她要嫁給比奧林格男爵了。” “這話沒錯。”達爾贊叫道。 “您……能肯定嗎?”公爵問納曉金,明顯很激動,對自己的問題還特別加重了語氣。 “我也是聽說的;關於這事似乎已經談開了;不過,我也不敢肯定。” “噢,我有把握!”達爾贊走到他身邊,“是昨天杜巴索夫跟我說的,這類新聞他總是頭一個知道。這事,恐怕公爵也應該知道吧……” 納曉金等達爾讚說完,又轉過頭去對公爵說: “她已經很少出現在社交場合了。” “最近一個月來,她父親病了。”公爵有點冷冷地指出。 “這位太太似乎頗有些風流韻事!”達爾贊忽然冒出了這句話。 我抬起頭,挺直了身子。 “我有幸認識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本人,我認為我責無旁貸地應予澄清,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謠傳——無非是些造謠和誹謗……而造謠的人……無非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非常愚蠢地打斷了他的話後,就閉上了嘴,仍舊滿臉通紅地望著大家和挺直了身子。大家都向我轉過了頭,但是忽然斯捷別爾科夫卻嘻嘻地笑了起來;連掃興的達爾贊也咧開了嘴。 “這位是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多爾戈魯基。”公爵向達爾贊指了指我。 “啊,請您相信,公爵,”達爾贊開朗而又和藹地對我說道,“這話不是我說的,如果說這是流言,那也不是我散佈的。” “噢,我不是說您!”我迅速回答,但是斯捷別爾科夫卻不可饒恕地大笑起來,後來才弄清他之所以哈哈大笑,正是因為達爾贊管我叫公爵。我這姓真糟糕,這一回又出了我的洋相。直到現在我想起來都臉紅,由於羞愧,當然,當時我竟不敢接過這句蠢話,公開宣布我就是個普通人多爾戈魯基。這還是我生平頭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達爾贊莫名其妙地望著我和大笑不止的斯捷別爾科夫。 “啊,對了!剛才我在樓梯上遇到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很性感,很靚麗,她是誰呀?”他突然問公爵。 “我還真不知道她是誰。”他的臉色紅了紅,很快回答。 “那誰知道呢?”達爾贊笑起來。 “不過,這……這可能是……”公爵有點忸怩地說道。 “這……這正是他的妹妹利扎韋塔·馬卡羅芙娜!”斯捷別爾科夫忽地指了指我。 “因為我方才也碰見了她……” “啊,可不是嗎!”公爵接口道。但是這回他臉上掛著異常莊重和嚴肅的表情,“這想必是利扎韋塔·馬卡羅芙娜,她跟我現在藉住的安娜·費奧多羅芙娜·斯托爾別耶娃家很熟,她今天大概是來看望達里婭·奧尼西莫芙娜的,她也跟安娜·費奧多羅芙娜很熟,安娜·費奧多羅芙娜臨走時把這家交給她照應了……” 這一切都說得千真萬確。這位達里婭·奧尼西莫芙娜就是可憐的奧莉婭的母親,關於奧莉婭自殺的事我已經說過了,後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讓她住到斯托爾別耶娃家。我非常清楚,麗莎常常到斯托爾別耶娃這裡來,後來也間或來看看可憐的達里婭·奧尼西莫芙娜,當時我們全家都喜歡上了她;但是那時候,在公爵非常有道理地宣布我的尊姓大名之後,尤其是在斯捷別爾科夫混賬的多嘴多舌之後,也可能是因為剛才有人管我叫公爵,我忽然因為這一切而變得滿臉通紅。幸虧這時候納曉金站了起來,他要走;他向達爾贊伸出了一隻手。就在只剩下我和斯捷別爾科夫兩人的那工夫,斯捷別爾科夫忽然向我擺了一下頭,指著達爾贊,達爾贊正站在門口,背對著我們;我向斯捷別爾科夫揮了揮拳頭。 過了不多一會兒,達爾贊也走了,跟公爵約定明天一定在早已約定的某個地點見面,這地點當然是指賭場。他出門時向斯捷別爾科夫嚷嚷了一句什麼,又向我微微一鞠躬。他剛一出去,斯捷別爾科夫就從座位上跳將起來,站到房間中央,朝上舉起一個手指。 “這位少爺上星期乾了一件荒唐事:出了張期票,而期票的背書卻簽了個阿韋里揚諾夫的假姓名。於是這張期票就以這樣的形式周轉出去了,不過這是不許可的!觸犯刑律。而且多達八千。” “大概這張期票就在您手裡吧?”我惡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 “我開了家錢莊,您哪,開了一家mont de piete,我不收期票。聽說過巴黎的mont de piete是什麼嗎?那是一家向窮人布施麵包和行善的機構;我開的就是這樣的一家mont de piete……” 公爵粗暴而又惡狠狠地阻止他,不讓他說下去: “您怎麼還在這裡?您幹嗎坐著不走呢?” “啊!”斯捷別爾科夫迅速地用眼睛向他示意,“那麼,那件事呢?難道不行嗎?” “對對對,不行,”公爵叫道,跺了一下腳,“我說過!” “好吧,如果是這樣……那就這樣吧。不過,這不對……” 他猛地轉過身子,低了一下頭,弓了一下背,忽地走了出去。公爵向他的背影吼道(已經是在房門口了): “要知道,先生,我一點也不怕您!” 他很生氣,想坐下來,但是瞅了我一眼,沒坐。他那目光似乎也在對我說:“你幹嗎也杵這兒?” “我,公爵,”我剛要開口…… “我真沒工夫,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馬上要出去。” “就一忽兒,公爵,我有非常要緊的事;首先,請把您的三百盧布拿回去。”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他走來走去,但是又停下了片刻。 “是這麼回事,在發生了所有這一切之後……以及您關於韋爾西洛夫所說的話,說他不清不白,等等,最後,還有您在所有其他時間的態度……總之,我無論如何不能拿。” “話又說回來,您不是整整一個月都拿了嗎?” 他突然坐到椅子上。我站在桌旁,一隻手翻著別林斯基的書,另一隻手則拿著禮帽。 “感覺不一樣,公爵……最後,我永遠也贏不到一定的數目……這賭博……總之,我不能拿!” “您只是因為沒能標新立異,所以您才光火;我想請您別動那本書好不好。” “什麼叫'未能標新立異'?最後還有一點,您當著您的客人的面把我跟斯捷別爾科夫看成一樣的貨色。” “啊,這才是謎底!”他挖苦地咧開了嘴。 “再說,達爾贊管您叫公爵,您不好意思了。” 他惡狠狠地笑了起來。我一下子火了: “我甚至不明白……您那公爵的頭銜白給我也不要……” “我知道您的脾氣。您大叫大嚷地替阿赫馬科娃辯護,多可笑啊……別動書!” “這是什麼意思?”我也叫起來。 “別——動書!”他突然吼道,一副凶相,在沙發上挺直了身子,好像準備向我撲過來似的。 “這就太過分了。”我說,說罷就匆匆走出了屋子。但是我還沒走到客廳盡頭,他就從書房門口向我喊道: “安德烈·馬卡羅維奇,您回來,您——回——來!馬上回——來!” 我不聽,只管向前走去。他快步追上我,抓住我的一隻手,把我拖進了書房。我沒有反抗! “您收下!”他說,激動得臉色發白,一面把我扔下的那三百盧布遞給我。 “您一定要收下……否則我們……您非收下不可!” “公爵,我怎麼能收呢?” “好了,我請求您原諒還不行嗎?好了,饒恕我!……” “公爵,我一向很愛您,如果您也一樣……” “我也一樣,請您收下吧……” 我收下了。他的嘴唇在發抖。 “我明白,公爵,您是被這混賬東西氣昏了……但是,公爵,除非咱倆像過去慪氣時那樣互相親吻,我決不收下……” 我說這話時也在發抖。 “真是千般溫柔,萬般恩愛,”公爵喃喃道,不好意思地微笑著,但是他彎下腰來,吻了吻我。我哆嗦了一下:在他吻我的那一剎那,我在他臉上分明看到了厭惡。 “他至少把錢給您拿來了吧?” “唉,無所謂。” “我是為您……” “拿來了,拿來了。” “公爵,我們曾經是朋友,再加上,韋爾西洛夫……” “唔,是的,是的,好!” “最後,說真的,我根本不知道,這三百盧布……” 我把錢拿在手裡。 “收下吧,收——下——吧!”他又微笑了一下,但是在他的微笑中有某種不懷好意的神態。 我收下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