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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4396 2018-03-18
我醒來時已是十點半左右,我很久都不相信我的眼睛:我昨天曾一度睡著的長沙發上,坐著我母親,而坐在她身旁的則是那個不幸的女鄰居,自殺者的母親。她們倆互相抓住對方的手,在悄聲交談,大概怕吵醒我,而且兩人都在哭。我從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撲過去親吻媽媽。她高興得滿臉放光,吻了吻我,又用右手給我畫了三次十字。我們還沒來得及說話,房門就被推開了,進來了韋爾西洛夫和瓦辛。媽媽立刻站起來,帶走了女鄰居。瓦辛向我伸出了手,而韋爾西洛夫一句話也沒跟我說,就跌坐在圈椅上。他和媽媽,看來在這裡已經待了一段時間了。他皺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最後悔的是,”他對瓦辛一字一頓地開口道,顯然在繼續已經開始的談話,“昨天當晚,我沒來得及把這一切都安排妥當,如果辦成了——大概就不會出現這樣可怕的事了!再說,還有時間啊:不到八點。她昨天離開我們家,一跑出去,我就立刻在心裡決定跟著她到這裡來,說服她,勸她改變看法,可是這件沒有預見到的、不容耽擱的事,我完全可以拖到今天再辦嘛……甚至延遲一星期也行,——這件令人遺憾的事妨礙了一切,也搞壞了一切。要知道,事情就這麼湊巧!”

“也許,您也說服不了她;這事即使沒有您插上這一腳,也似乎已經到了該吹燈拔蠟的時候了。”瓦辛順口說。 “不,說服得了,我肯定能說服她。要知道,我本來腦子裡是想讓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代替我到這裡來的。這個想法一閃而過,不過只是一閃而過而已。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一個人就能說服她,那,這不幸的姑娘就會依舊活著。不,以後我再也不會多管閒事了……再也不會去多做什麼'好事'了……我一輩子就這麼一次多管了點閒事!我還自以為沒有落伍於時代,還能理解當代青年。是的,我們這代老年人幾乎還沒成熟就已經老了。順便說說,要知道,有非常多的當代人,他們按照老習慣,還自以為是年輕一代,因為昨天他們還是這樣的一代人,然而他們都沒有發現他們已經落伍了。”

“這裡出現了誤會,而且這誤會太明顯了,”瓦辛明智地指出。 “她母親說,自從在妓院受到那次殘酷的侮辱以後,她似乎就失去了理智。再加上當時的具體情況,先是受到那商人的侮辱……這一切也完全可能同樣發生在過去,按照拙見,這絲毫也不能說明當代青年的特點。” “當代青年有點浮躁,不用說,還缺少一點對現實的最起碼的理解,雖然所有時代的所有青年都有這樣的特點,但當代青年似乎尤甚……請問,在這件事上,斯捷別爾科夫先生到底乾了什麼壞事呢?” “斯捷別爾科夫先生,”我突然插嘴道,“是罪魁禍首。沒有他,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他往火上加了油。” 韋爾西洛夫聽完了我的話,但是沒有抬頭看我。瓦辛皺起了眉頭。

“還有一件荒唐和可笑的事,我要責備自己,”韋爾西洛夫繼續道,不慌不忙,還跟從前一樣,拉長了聲音,“似乎,根據我那可惡的習慣,當時我有點放肆,跟她有點嘻皮笑臉,有這麼點輕浮的微笑——總之,不夠生硬、枯燥和陰陽怪氣,這三個品質,也正是當前青年一代所特別看重的……總之,我使她有理由把我看成一個愛到處遊蕩的塞拉東。” “完全相反,”我又生硬地插嘴道,“她媽特別肯定地說,您給她們產生了極好的印象,憑的就是嚴肅,甚至嚴厲,真誠,——這是她的原話。您一走,死者就這麼誇您來著。” “是——是嗎?”韋爾西洛夫含混不清地喃喃道,終於匆匆地瞥了我一眼。 “您把這張紙條拿去,要知道,它對結案是必不可少的,”他把一張很小的紙片遞給瓦辛。瓦辛接了過去,但是他看到,我好奇地望著這張紙,就把它遞給我,讓我自己看。這是一張字條,兩行歪歪斜斜的字,大概是用鉛筆在黑暗中寫的:

媽,親愛的,請原諒我中止了我在人生道路上的初次亮相! 使您傷心的奧莉婭。 “這是今天早上才找到的。”瓦辛解釋說。 “這條子寫得多怪!”我驚叫道。 “哪兒怪?”瓦辛問。 “難道在這樣的時刻能寫這樣幽默的話嗎?” 瓦辛疑惑地望著。 “而且這幽默還很怪,”我繼續道,“這是中學同學的行話……誰能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的便條上,給不幸的母親,——而且要知道,她還很愛自己的母親,——寫這樣的話:'中止了我在人生道路上的初次亮相'呢!” “為什麼不能寫?” “這裡沒有任何幽默,”韋爾西洛夫終於指出,“這話當然寫得不妥,語氣完全不對,這可能產生於中學或者其他同學們間的什麼行話,正如你剛才所說,或者引自什麼小品文。但是死者在這張可怕的字條上,使用這樣的語言,還是十分質樸和嚴肅的。”

“這不可能,她中學畢業,而且還得過銀質獎章。” “銀質獎章說明不了任何問題。現如今,許多人畢業時都得過銀質獎章。” “又攻擊年輕人了。”瓦辛微微一笑。 “毫無此意,”韋爾西洛夫回答道,從座位上站起來,拿起了禮帽,“即使今天的年輕一代在文學上還缺乏修養,但是,毫無疑問,他們還是具有……其他優點的,”他又非常嚴肅地補充道,“再說,'許多人'——並不是'所有的人',比如說您,我就沒有責怪您文學功底差,而你不也是年輕人嗎。” “再說瓦辛也沒有認為'初次亮相'有什麼不好呀!”我忍不住不能不說道。 韋爾西洛夫向瓦辛默默地伸出了手,瓦辛也拿起帽子,想跟他一起出去,並對我大聲說了句:“再見。”韋爾西洛夫出去了,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我也覺得不能浪費時間了:無論如何我得跑出去租房子了,——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媽媽已經不在女房東的屋子裡了,她走了,也帶走了瓦辛的女鄰居。我走到街上,似乎特別精神抖擻……我心中油然產生了一種大的、新的感覺。再說,好像存心作成我似的,一切都很順當:我很快就碰到了機會,找好了一間十分合適的房子;關於房子的事以後再說,現在先把主要的事說完。

當我又回到瓦辛家,拿我的皮箱,又恰好碰上他在家的時候,那時才一點剛過。他看到我後,神態很快活、很真誠地向我叫道: “我真高興您能夠碰上我,我剛要出去。我可以告訴您一件您一定很感興趣的事。” “我相信我一定很感興趣。”我嚷道。 “啊!您這樣多精神呀。請問,您是不是知道有一封信,一直保存在克拉夫特手裡,昨天又被韋爾西洛夫得到了,而這封信談的正好是有關他剛贏得的那筆遺產的事?在這封信中,立遺囑人闡明了自己的意願,意思正好與昨天的法院判決相反。這封信是很早以前寫的。總之,我不知道它準確的具體內容,但是,您是不是知道點什麼呢?” “怎麼不知道。前天,克拉夫特叫我到他家去就是為了這事……為了避開那些先生,把這信交給我,而我昨天又把這信交給了韋爾西洛夫。”

“是嗎?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您想,剛才韋爾西洛夫在這裡提到的那事,也就是妨礙他昨天晚上到這裡來說服這位姑娘的那事,——而這事正是這封信引起的。就在昨天晚上,韋爾西洛夫直接跑去找了索科爾斯基公爵的律師,把這封信交給了他,並拒絕了他打官司贏得的全部遺產。眼下,他的這一拒絕已具有了法律形式,韋爾西洛夫不是拱手相讓,而是在這一文書中承認公爵家族有完全的繼承權。” 我都聽呆了,但是我很高興。說實在的,我本來已經確信,韋爾西洛夫肯定會把這封信毀掉,此外,雖然我也曾對克拉夫特說,這樣做是不高尚的,雖然我在小飯館裡也曾私下里一再對自己說,“我是來找一個純粹的人,而不是來找這個人,”但是我心中想的還要更深一層,也就是說,我在心靈的最深處也認為,除了把這文據一筆勾銷以外,別無他法。也就是說,我認為這樣做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如果說,我以後會責備韋爾西洛夫,那也只是故意為之,做做樣子而已,就是說,為了保持我凌駕於他之上的崇高地位。但是,現在,我聽到韋爾西洛夫所做的無私行為後,我真誠地感到滿心讚賞,既後悔又羞愧地譴責自己恬不知恥和自己對於美德的冷漠,於是我剎那間又把韋爾西洛夫無限拔高,遠遠地高過自己,我差點沒有擁抱瓦辛。

“多了不起的人!這人多了不起!誰能做到這點?”我狂喜地歡呼。 “我同意您的看法,很多人不會這樣做……同時,無可爭議,這一行為十分無私……” “'但是'?……把話說完呀,瓦辛,您不是還有個'但是'嗎?” “是的,當然,還有個'但是'。韋爾西洛夫的行為,我看有點太倉促,有點不那麼襟懷坦白。”瓦辛微微一笑。 “不夠襟懷坦白?” “是的。這裡好像有某種'沽名釣譽'的味道。因為,無論如何,他既可以做同樣的事,又可以不讓自己吃虧。即使用最審慎的觀點來看問題,那,即使不是一半遺產,無疑,畢竟還應有一部分遺產現在可以歸韋爾西洛夫所有,更何況這文據並沒有決定性的意義,而且這官司他也已經打贏了。就是對方的律師也持有這樣的觀點,我剛才還問過他這事。這樣的舉動仍不失為高尚的行為,僅僅因為愛面子才出現了另外的做法。主要是因為韋爾西洛夫先生頭腦發熱,性子太急;要知道,他自己方才還說,本來可以推遲整整一星期的……”

“您知道嗎,瓦辛?我不能不同意您的看法……但是我更喜歡這樣,我覺得這樣更好!” “然而,人各有志,是您自己讓我說的,要不我就不說了。” “即使這裡有'沽名釣譽'的味道,那也好呀,”我繼續道,“他要沽名釣譽就讓他沽名釣譽吧,但是就這事本身而言,他這樣做還是寶貴的。要知道,這種'沽名釣譽',畢竟也是一種'理想',總比現在有些人心裡根本沒理想要好;即使有點小小的甚至反常,那,總還是有理想呀!您大概自己也是為麼想的吧,瓦辛,好瓦辛,親愛的瓦辛!總之,當然,我信口開河了,但是,要知道,您明白我的意思。誰叫您是瓦辛呢;不管怎麼說,我要擁抱您,我要親吻您,瓦辛!”

“因為高興?” “因為太高興了!因為這個人'死而復活,失而復得',瓦辛,我是個壞孩子,我配不上您。我之所以承認這點,是因為有時候我完全不是這樣,要站得高一些,也看得深一些。就因為我前天當面誇獎了您(我誇獎您僅僅因為人家貶低我、擠兌我),所以我恨您恨了整整兩天!我發誓,我當天夜裡就發誓我永遠不去看您,昨天清早我去看您是心懷怨恨的,您懂嗎:心懷怨恨。我一個人坐在這裡的椅子上,批評您的屋子,批評您,批評您的每一本書,還有您的女房東,我極力貶低您,嘲笑您……” “這話不應當說出來嘛……” “昨天晚上,我根據您的一句話作出結論,您不懂女人,我能在這方面逮住您的短處,我心裡很高興。方才,我又在'初次亮相'上逮住了您,我心裡別提多高興了,這一切都因為我當時親自誇獎了您……” “那還用說!”瓦辛終於叫起來(他一直在微笑,對我的話絲毫也不感到新奇),“要知道,這一向是這樣,幾乎人人如此,甚至首先如此;不過誰也不肯承認這點,再說也根本無需承認,因為,不管怎麼說,這都會過去,決不會出什麼亂子的。” “難道所有的人都這樣嗎?所有的人都這樣?您說這話居然心安理得?要知道,抱有這種想法的人是沒法活的!” “那麼,照您看來: “使我們變得高尚的謊話, “比無數卑劣的真理讓我更珍貴?” “但是,要知道,這是對的,”我叫道,“在這兩行詩裡有著神聖的最起碼的公理!” “我不知道。我無意來裁定這兩行詩是否正確。想必,像常有的情形那樣,真理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而是介乎二者之間。也就是說,在一種情況下是神聖的真理,在另一種情況下卻是謊言。我能肯定的只有一點:這個想法作為最主要和最有爭議的問題還將長久存在於人們中間。不管怎麼說吧,我發現您現在很想手舞足蹈一番。好吧,那您就跳吧:活動活動身體有好處,可是今天上午我卻有許多事情要辦,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再說,我同您又耽擱了會兒!” “我走,我這就走,馬上滾蛋!不過還有一句話,”我叫道,已經拿起了皮箱,“如果說我現在又'撲過來,摟住了您的脖子',那唯一的原因也是因為我進門時,您帶著那麼真誠的喜悅,告訴了我這件事,而且那麼'高興地'看到,我恰好碰到您在家,而且這是在不久前的'初次亮相'之後;您這個真誠的喜悅,一下子就贏得了我這顆'年輕的心',把它又拉回到您身邊。好了,再見,再見,我將努力盡可能久地不來打擾您,我知道,這樣做,您會感到非常高興的,甚至根據您的眼睛我也看得出來,而且這對我們倆都有利……” 我就這麼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由於我那快樂的嘮叨,我都高興得喘不過氣來了,我把皮箱拖出來,提著皮箱到我的新居去。主要是,我感到非常高興的是,韋爾西洛夫無疑在生我的氣,他都不願跟我說話,不願看我。把我的皮箱搬過去以後,我就立刻飛也似的跑去找我那老公爵。不瞞您說,這兩天因為沒看到老公爵,我心裡甚至感到有點難過。再說,關於韋爾西洛夫的情況,他肯定已經聽說了。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看見我後高興極了,而且我敢發誓,即使沒有韋爾西洛夫那事,今天我也會去看他的。我昨天和不久前之所以怕去看他,是因為我想到,我可能會碰到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可現在我已經什麼也不怕了。 他高興得連連擁抱我。 “韋爾西洛夫的事!聽說了嗎?”我開門見山地從最主要的事情談起。 “Cher enfant,我親愛的朋友,這有多高尚,這有多光明磊落啊,——總之,甚至對基爾揚(住在樓下的那名文官)也產生了令他震憾的影響!就他那方面說,這不是明智之舉,但這是一件增光添彩的事,這是一種無私的行為!必須珍視這種理想!” “可不是嗎?可不是嗎?在這方面,您我永遠所見略同。” “親愛的,咱倆永遠能說到一塊兒。你上哪了?我一直想親自去找你,可是不知道哪兒能找到你……因為我總不能去找韋爾西洛夫吧……哪怕現在,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你知道嗎,我的朋友:我覺得,他之所以能征服女人,靠的就是這個,靠的就是這麼一些特點,這是無可置疑的……” “順便提一下,免得以後忘了,我是特意為您記住這句話的,昨天有個極其卑劣的小丑,當著我的面咒罵韋爾西洛夫,說他是個'娘們的先知';這是什麼話?這麼說像話嗎?我是特意為您記住這說法的……” “'娘們的先知'!Mais……c'est charmant哈哈!但是這話對他太合適了,也就是說,對他根本不合適——呸!但是,這話真是一針見血……就是說,根本不是一針見血……不過……” “沒關係,沒關係,別不好意思,就把這當俏皮話聽好了!” “這俏皮話實在妙不可言,你知道嗎,這話有著極深刻的含義……這話真是一針見血!就是說,你信嗎……總之,我要告訴你一件小小的秘密。當時你注意到那個奧林皮阿達沒有?你信不信,她對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有點害相思病了,而且,到了這樣的地步,她甚至於,似乎,有點那意思了……” “有意思!給,她要不要看這個?”我叫道,憤怒地作了個嘲弄和輕蔑的手勢。 “Mon cher,別嚷嚷,全是這樣的,從你的觀點看,你說得也對。順便問一句,我的朋友,上一回,當著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面,你倒是怎麼啦?你搖搖晃晃……我還以為你要摔倒啦,真想衝過去扶住你。” “這事現在先不談。唔,總之,我不過是不好意思罷了,有個原因……” “你現在提到這事都臉紅了。” “好了,您現在又要馬上過甚其詞地大肆渲染了。您知道嗎,她跟韋爾西洛夫有仇……一切才由此而起,因此我感到不安:唉,先不談了,以後再談吧!” “先不談,先不談,我也樂意先不談這一切……總之,我非常對不起她,甚至,你記得嗎,我當著你的面還抱怨過……把這忘了,我的朋友;她也會改變對你的看法的,對這點我已經早有預感……瞧,謝廖查公爵來了!” 進來了一位年輕而又英俊的軍官。我貪婪地看了看他,因為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也就是說,我之所以說他英俊帥氣,因為大家都這麼說,但是在這張年輕、帥氣的臉上卻有點什麼不完全吸引別人的地方。而我正是注意到了這點,作為我最初一剎那的印象,作為我對他的第一眼印象,而且這一印像從此一直保留在我的心中。他身體瘦削,身材優美,長著深褐色的頭髮,面色清秀,但略顯微黃,目光堅定。他那美麗的深色眼睛,看起人來,略帶嚴峻,甚至在他完全心平氣和的時候也這樣。但是他那堅定的目光之所以惹人反感,乃是因為不知為什麼,總好像令人感到,這種堅定的神態,他不費甚麼力氣,來得太容易了。不過,我也說不好……當然,他的臉色會突然變化,由嚴峻突然變成出奇地和藹可親、溫存而又體貼的表情,而且,主要是這變化出自一種無疑的淳樸。正是這種淳樸能夠吸引人。我還要指出他的一個特點:儘管他有時和藹可親和氣質淳樸,可是他的臉從來就不曾變得快活過;甚至當我們這位公爵打心眼兒裡哈哈大笑的時候,你們終究還是覺得,那種真正的、燦爛的、輕鬆的歡樂,似乎從來就不曾在他心頭出現過……不過,要這樣來描寫一張臉,還是非常困難的。我根本不善於做這事。老公爵根據自己的愚蠢習慣,急忙跑過來介紹我們倆認識。 “這是我的年輕朋友阿爾卡季·安德烈耶維奇(又是安德烈耶維奇!)·多爾戈魯基。” 小公爵的臉上帶著加倍客氣的表情,立即向我轉過臉來;但是看得出來,他對我的名字一無所知。 “他是……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親戚。”我那位令人氣惱的老公爵嘟囔道,(有時候這些老人,連同他們的老習慣,是多麼令人氣惱啊!)小公爵立即明白了。 “啊!我早就听說了……”他急忙說道,“去年在盧加,我就非常高興地結識了利扎韋塔·馬卡羅芙娜……她也向我說起過您……” 我甚至感到奇怪:他臉上煥發出一種絕對真誠的快樂。 “對不起,公爵,”我喃喃道,縮回了我的兩隻手,“我要真心實意地告訴您。——而且我很高興能當著我們親愛的老公爵的面說這句話,——我甚至希望能夠遇見您,還在不久前,還在昨天晚上,我就這麼希望過,但是,我完全另有目的。不管您怎麼感到詫異,我還是要直截了當地告訴您。簡言之,我想同您決鬥,因為一年半以前,在埃姆斯,您曾經侮辱過韋爾西洛夫。雖然您,當然,您也可能不接受我的挑戰,因為我充其量不過是個中學生,是個還沒成年的少年,但是我還是要提出挑戰,而不管您對此有何看法,也不管您做什麼……不瞞您說,甚至直到現在,我的目的依舊不變。” 老公爵後來告訴我,我說這話的時候說得非常好,大義凜然。 小公爵的臉上表現出了真誠的悲哀。 “不過您沒有讓我把話說完,”他令人印象深刻地回答道,“如果說我剛才對您說的話是出於一片真心的話,那個中原因正是因為我現在對於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真正感情。我感到遺憾的是我沒法立刻告訴您所有的情況;但是我敢用我的人格保證,我早就對我在埃姆斯的不幸行為感到深深的懊悔。在動身來彼得堡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要滿足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提出的任何要求,也就是說,我要按照他指定的方式直接地、一絲不苟地請求他原諒。我之所以改變自己的觀點,是因為我受到一種高尚的、強有力的影響。我們在打官司這件事,也絲毫影響不了我的這一決定。他昨天對我的做法,可以說,震撼了我的靈魂,甚至此時此刻,您信不信,我似乎都沒有鎮靜下來。現在我必須通知您——我到這裡來找老公爵,正是想告知他一件非同尋常的情況:三小時前,也就是他和律師正在擬定這份拒絕遺產的筆據的時候,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全權代表就前來找我,轉告了他對我的挑戰……因埃姆斯事件的正式挑戰……” “他向您挑戰了?”我叫道,同時我感到我的眼睛閃出了光,血湧上了我的臉。 “是的,挑戰了;我也立刻接受了挑戰,但是我決定,在我們見面之前,要給他寫封信,在信中,我要告訴他我對我的行為的看法,以及我對這件可怕的錯誤的全部悔恨之意……因為這只能是一個錯誤——一個不幸的、要命的錯誤!我要告訴您,我在團裡的處境迫使我作出這樣的冒險:因為在見面之前發出這樣的信,我將使自己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您明白我的意思嗎?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下定決心,只不過我沒有來得及把信發出去罷了,因為接到挑戰後過了一小時,我又收到他的一封短信,他在信中請求我原諒他,說他打擾了我,請我忘了關於要求決鬥的事,並補充道,他對這種'因意志薄弱和只顧自己的一時衝動'(這是他的原話)感到後悔。這樣一來,他已經完全減輕了我現在想要寫信給他之舉。我還沒有把信發出,但是我此來是因為關於此事我還有話要對老公爵說……請您相信,我受到了我的良心的譴責,我所受的痛苦,也許比任何人更甚,要大得多……對於這個解釋,您覺得夠了嗎,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起碼現在,眼下,您能不能賞臉完全相信我的真誠呢?” 我完全被征服了;我看到了我始料所不及的無疑的、高尚的襟懷坦白。再說,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嘟囔了一句什麼,作為回答,我向他直直在伸出了我的手;他高興地握住我的手,使勁搖了搖。接著他把老公爵拉出去,在他的臥室裡,跟他談了大約五分鐘。 “如果您想給我一個特別的快樂,”他從老公爵臥室裡出來後,大聲而又公開地對我說道,“那就勞您駕陪我走一趟,我要給您看看我馬上要發出的給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信,與此同時,也給您看看他寫給我的信。” 我非常樂意地同意了。我那位老公爵在送我出去的時候,又忙著張羅起來,他也請我到他臥室裡去一趟,他有話要對我說。 “Mon ami,我多麼高興,多麼高興啊……關於這一切,咱們以後再談。順便提一下,這兒在我的皮包裡有兩封信:一封必須坐車送去,並親自作出說明,另一封交由銀行保管——在那裡也一樣……” 這時,他委派我去做兩件似乎刻不容緩的要事,似乎要費很大力氣和倍加小心才能辦好。必須親自去跑一趟,當面呈交,簽字,等等。 “啊呀,您呀,真狡猾!”我接信的時候叫道,“我敢發誓,要知道,這一切——全是胡扯,其實什麼事也沒有,而這兩件事全是您故意想出來的,目的就是要讓我相信,我在做事,沒有白拿錢!” “Mon enfant,我敢向你發誓,這,你弄錯了:這是兩件最最刻不容緩的事……Cher enfant!”他突然異常感動地叫道,“我親愛的小伙子(他伸出兩隻手,按在我的腦袋上)。祝福你和你的好運……但願我們永遠心地純潔,永遠像今天這樣……善良而又美好,但願我們盡可能多地……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不管它怎樣多種多樣,用什麼形式表現出來……好了,enfin……entin rendons grace……et je te benis!” 他沒有把話說完,就俯身在我頭上,啜泣起來,不瞞諸位,我也差點哭出來;至少我真誠而又快樂地擁抱了我的這位怪老頭。我們熱烈地親吻。 謝廖查公爵(即謝爾蓋·彼得羅維奇公爵,以後我就這麼稱呼他了)讓我坐上了一輛非常講究的敞篷輕便馬車,把我帶到他的府邸,首先我讚歎了他府邸的豪華。就是說,倒不是讚嘆它的豪華,但是這座府邸卻同最“體面的人”擁有的府邸一樣:房間高大敞亮,美輪美奐(我只看到了兩間,其餘的門都虛掩著),家具——雖然不是天知道的什麼Versailles或者Renaissanse,但是柔軟、舒適、豐富多彩,極其闊綽;地毯、雕花的木器和一座座小雕像。然而大家還說他家窮,簡直一無所有。我略有耳聞,這位公爵到處自吹自擂,愛擺闊,只要能擺闊的地方(在這裡,在過去那個團,以及在巴黎),他就擺闊,——說他其實是個賭徒,欠了不少債。我身上穿著皺巴巴的常禮服,而且還粘著絨毛,因為我睡覺時沒脫衣服,而身上的襯衣已經穿了第四天了。然而,我的常禮服還不算太蹩腳,但是到公爵家以後,我才想起韋爾西洛夫的建議,他勸我該做身新衣服了。 “您想想,因為有個女人自殺,我一整夜都沒脫衣服,”我心不在焉地說,因為他立刻表現出他在註意聽,我只好簡短地敘述了事情的經過。但是,顯然,他最關心的還是他那封信。主要是我感到奇怪,當我方才直截了當地向他宣布,我要同他決鬥時,他不僅不笑,甚至都沒露出一絲一毫想笑的意思。雖然也可能是我那樣迫使他笑不出來,但是出於像他這類人的做派,畢竟還是奇怪的。我們倆面對面地坐在房間中央一張他的大寫字台旁,他給我看了他那封已經寫好並經過謄清的給韋爾西洛夫的信。這封信的內容與他不久前在我的那位老公爵家對我所說的一切都十分相似;甚至這信還寫得很熱烈。對他那種明顯的坦誠和準備做一切好事的願望,誠然,我還不知道到底應該怎麼看,但是我已經開始認輸了,因為,說實在的,我有什麼理由不相信他呢?不管他是怎樣一個人,也不管人家說他什麼,但他畢竟具有一種好的傾向。我也看了韋爾西洛夫最近寫給他的那封短信,共七行——放棄決鬥。雖然他在信中也確實寫到他自己的“意志薄弱”,寫到他自己的“自私”,但是,整個說來,這封短信流露出某種傲慢……或者,不如說,在他的整個行為中流露出某種輕蔑。然而這話我沒有說出口。 “但是,您怎麼看他放棄決鬥這件事呢?”我問道,“您不認為他是怕死嗎?” “當然不,”公爵微微一笑,他的笑似乎很嚴肅,但,總的說來,他變得越來越似乎心事重重了,“我太清楚了,他這人英勇無畏。當然,對這事有不同的看法……有他自己的思想境界……” “毫無疑問,”我熱烈地打斷他的話,“有位叫瓦辛的人說,在他處理這封信的態度和拒絕遺產的做法上似乎有'沽名釣譽'之嫌……我認為,這種事決不是做給人看的,而是符合他的某種基本的內在訴求。” “我跟瓦辛先生很熟。”公爵說。 “啊,對了,您可能在盧加見過他。” 我們突然互相對視了一下,而且我現在想起,我當時臉上似乎微微一紅。至少,他打斷了談話。但是,我倒很想暢談一下。一想起我昨天曾見到某個人,我就不由得想給他提一些問題,只是我不知道怎麼開口。反正我覺得心裡不自在。使我感到詫異的還有他那令人驚嘆的文雅風度、彬彬有禮和舉止的從容不迫——總之,他那幾乎是從孩提時代就已養成的他們那種人的落落大方和翩翩風度,把我鎮住了。在他的信裡,我讀到了兩個最起碼的語法錯誤。總之,在這種場合,我從來不肯低頭認輸,而是變得桀驁不馴,有時候,也許,還表現得很差勁。但是,在當前的情況下,我一想到我身上還粘著絨毛,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因此我甚至有些失於檢點,變得太隨便了……我悄悄發現,有時公爵在十分專注地打量我。 “請問,公爵,”我突然冒冒失失地提了個問題,“您心裡是否以為,我這麼一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居然想找您決鬥,而且是為了別人受到的侮辱。——也未免太可笑了?” “為了父親受到的侮辱,是很可能憤憤不平的。不,我不認為這可笑。” “可是我卻覺得這事非常可笑……在別人看來……也就是說,自然,不是在我自己看來。更何況我姓多爾戈魯基,而不是姓韋爾西洛夫。如果您對我說的不是實話,或者是您出於上流社會的禮貌,想故意把這淡化,那麼,由此可見,您在其他所有方面也都在欺騙我?” “不,我不認為可笑,”他非常嚴肅地又重複了一遍,“您不可能不在自己身上感到您流著令尊的血脈,不是嗎?……不錯,您還年輕,因為……我不知道……似乎,尚未成年的人是不能決鬥的,因此,照規矩……也不能接受他提出的挑戰……但是,如果您願意的話,這裡只有一個可能是有分量的反對理由:如果您在您為之提出挑戰的人不知情的情況下提出挑戰,因而也就表現出了您自己對他的某種不敬,不是嗎?” 我們的談話突然被一個僕人打斷了,他進來有事禀報。公爵似乎正在等他,一看到他進來,他就站起身來,沒有把話說完就快步向他走去,因而他向公爵禀報的時候就只能放低了聲音,我當然沒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請您原諒,”公爵對我說,“我出去一會兒。” 他說罷就出去了。我留下來,獨自一人;我在屋裡走來走去,在想心事。奇怪,我既喜歡他,又非常不喜歡他。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東西,我自己都說不清是什麼東西,但卻是某種令我反感的東西。 “如果他沒有一絲一毫取笑我的意思,那,無疑,這人非常直爽;但是,如果他在取笑我,那……也許,我覺得這人更聰明……”我有點奇怪地尋思。我走到桌旁,把他給韋爾西洛夫的信又讀了一遍。我想得出神,竟忘了時間,當我清醒過來後,我突然發現公爵說的一會兒,無疑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刻鐘。這使我感到有點不安;我再一次忽前忽後地走了個來回,最後拿起了禮帽,我記得,我決定先出去一下,如果碰到什麼人,我就派他去找公爵,等公爵回來後,我再直接向他告辭,告訴他我有事,不能再等了。我覺得,這樣做最合適,因為我心裡感到有點不舒服,覺得他撇下我,出去了那麼長時間,對我的態度也太隨便了。 通過這個房間的兩扇關著的門,處在同一面牆的兩頭。我忘了我們是從哪扇門進來的,再加上心不在焉,我隨便推開了其中的一扇,突然,在一個又長又窄的房間裡,我看見了坐在長沙發上的我的妹妹麗莎。除她以外,屋裡沒有任何人,當然,她似乎在等什麼人。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驚訝,突然聽到公爵的說話聲,他正在跟一個人大聲說話,正在回書房。我迅速帶上門,從另一扇門進來的公爵什麼也沒有察覺。我記得,他先是表示抱歉,接著又說到有關某個安娜·費奧多羅芙娜的什麼事……但是,我感到十分尷尬和驚異,因此幾乎什麼也沒有聽清,只是含混不清地說,我必須回家了,接著我就堅決和迅速地走了出去,溫文爾雅的公爵,當然,想必對我的舉動感到十分好奇。他把我一直送到前廳,嘴裡不停地說著話,而我既沒有回答他,也沒有看他。 走到外面後,我向左轉,信馬由韁地隨便走去。我在腦子里東想西想,茫無頭緒。我走得很慢,似乎走了很多路,大約五六百步,忽然我感到有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看見了麗莎:她追上我後,用陽傘輕輕地打了我一下。在她閃亮的目光中,似有某種非常快樂的,又有稍許狡黠的表情。 “我真高興你朝這面走,要不然,我今天就碰不上你了!”她因為走得快,有點氣喘吁籲。 “瞧你都喘不過氣了。” “我拼命跑,使勁兒追你。” “麗莎,要知道,我剛才是不是見到過你了?” “在哪?” “公爵家……索科爾斯基公爵家……” “不,你見到的不是我,不,你見到的不是我……” 我默然以對,我們又走了十來步。麗莎發瘋似的哈哈大笑起來: “是我,是我,當然是我!聽我說呀,你都親眼看見我了,要知道,你瞧著我的眼睛,我也瞧著你的眼睛,那你怎麼還問我,你見到的是不是我呢?你呀,真怪!你知道嗎,你瞧著我的眼睛的時候,我真想放聲大笑,你瞧我的那樣兒真太可笑了。” 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我感到一片愁雲立刻離開了我的心。 “那你說,你是怎麼到那兒去的?” “看安娜·費奧多羅芙娜呀。” “哪個安娜·費奧多羅芙娜?” “斯托爾別耶娃呀。當我們住在盧加的時候,我整天整天地都坐在她家;她還在她家接待過媽媽,甚至還到咱們家來過。而她在那裡幾乎從來不去拜訪任何人。她是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一門遠親,也是索科爾斯基公爵家族的一門親戚:她是公爵的什麼姨婆。” “那麼說,她住在公爵家?” “不,公爵住在她家。” “那,這是誰的公館?” “她的公館呀,整座公館都是她的,已經整整一年了。公爵一來就住在她家。再說,她自己到彼得堡也才四天。” “好了……聽我說,麗莎,咱們先別去管她和她的公館了,先別管她……” “不,她這人非常好……” “就讓她好去吧,她是這方面的行家!我們自己就很好嘛!瞧,天氣多好,瞧,多麼賞心悅目!你今天多美呀,麗莎。不過就是太孩子氣了。” “阿爾卡季,你說說那姑娘,昨天那姑娘。” “唉,多可惜,麗莎,唉,多可惜呀!” “唉,多可惜!命真苦!你知道嗎,咱倆這麼快快活活,高高興興的,甚至都覺得罪過,而她的靈魂卻在黑暗中,在某種無邊的黑暗中飛翔,作了孽,含冤而死……阿爾卡季,她的罪孽應當怪誰呢?啊,這,有多罪過呀!你有沒有在什麼時候想過這黑暗?啊,我多怕死啊,這有多罪過啊!我不喜歡黑暗,而這樣的陽光明媚,那就不同啦!媽媽說,害怕是罪過的……阿爾卡季,你清楚地了解媽媽嗎?” “還不夠了解,麗莎,了解得不夠。” “啊,她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你應當,應當去了解她!她需要特別的理解……” “要知道,我過去連你也不了解,要知道,我現在才了解你整個的人。一分鐘之內就了解了你整個的人。麗莎,你雖然怕死,但想必你也很高傲,很勇敢,英勇無畏。你比我好,比我好得多!我非常愛你,麗莎。啊,麗莎呀!死亡該來的時候,就讓它來吧,而現在我們要活,好好兒活著!我們一方面要可憐那個不幸的姑娘,另一方面我們又必須祝福人生,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這樣呢?我有'思想',麗莎,麗莎,你一定知道韋爾西洛夫拒絕遺產的事了吧?” “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已經跟媽媽互相親吻,祝賀過了!” “你不了解我的心,麗莎,你不知道這個人對我意味著什麼……” “怎麼不知道,全知道!” “全知道?哦,是的,當然知道!你很聰明,你比瓦辛聰明。你和媽媽——你們倆的眼睛能洞察一切,而且很人道,也就是說目光,而不是說眼睛,我胡說一氣了……我在許多方面很壞,麗莎。” “你應當有人管束,這就齊了!” “那你就來管束我吧,麗莎。今天我能夠看著你,多好呀。你不知道嗎,你長得非常美?我從來沒有註意過你的眼睛……直到現在我才頭一次見到……今天你這眼睛咋這麼漂亮呢,麗莎?哪兒'買'的?花了多少錢?麗莎,過去我沒朋友,再說,我把這一想法看作是胡鬧;但是跟你就不是胡鬧了……你願意我們成為朋友嗎?你明白我要說的意思嗎?……” “非常明白。” “你知道嗎,沒有協定,沒有契約——簡簡單單地成為朋友!” “對,簡簡單單,簡簡單單,不過應當有個協定:如果有朝一日我們互相責怪,如果我們在什麼事情上感到不滿,如果我們自己變惡了,變壞了,如果我們甚至忘記了這一切,——那我們也永遠不能忘記這一天和現在的這一刻!讓我們向自己作出這樣的保證,讓我們保證要永遠記得這一天,我們倆就是這樣手拉手地走著,這麼笑著,而且我們心裡是這麼快樂呀……對嗎?對不對呀?” “對,麗莎,對,我發誓;但是,麗莎,我好像頭一次聽你說話似的……麗莎,你讀過很多書嗎?” “至今,你還沒問過我這話呢!直到昨天,我才頭一次,我在說話時失言了,您才惠予關注,仁慈的先生,智勇雙全的先生。” “既然我是這麼一個大傻瓜,你幹嗎不先跟我說話呢?” “可我一直在等著你什麼時候能變得聰明起來。一開頭,我就把您整個人看透了,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看透您以後,就開始想:'要知道,他自己會來的,結果肯定是他自己先跑來找我。'——於是我就決定把這榮耀交由您來實施,讓您先邁出第一步。我想:'不,現在讓你來找我吧!'” “啊呀,你真壞。好了,麗莎,你要坦白承認,這一個月,你是不是一直在笑話我呢?” “噢,你很可笑,你太可笑了,阿爾卡季!你知道嗎,也許,在這一個月裡,正因為這一點,正因為你這人是這麼怪,我才特別喜歡你,但是你在許多方面是個很怪的怪人——說這話是免得你驕傲。還有,你知道嗎,還有誰在笑話你呢?媽媽在笑話你,媽媽跟我一起,我們悄悄說:'這麼一個怪人,瞧,多怪呀!'而這時候你還坐在那裡尋思,以為我們坐在那裡被你嚇得發抖呢。” “麗莎,你對韋爾西洛夫怎麼看?” “關於他,我想了很多;但是,要知道,咱們現在不談他。今天先不談他;好嗎?” “太好了!不,你太聰明了,麗莎!你肯定比我聰明。你等著,麗莎,等我把這一切了結之後,也許,我有話要告訴你……” “你幹嗎皺眉頭呀?” “不,我沒皺眉頭,麗莎,我只是隨便……要知道,麗莎,不如實話實說:我有這麼個特點,我不喜歡用手指去觸動心裡的某些微妙的感情……或者,不如說,如果常常把心裡的某些感情釋放出來,讓大家欣賞,要知道,這是可羞的,不對嗎?因此我有時候更愛皺眉頭和保持沉默;你很聰明,你應當能懂。” “不僅如此,我自己也是這樣;我懂得你的一切。你知道嗎,媽媽也這樣。” “啊,麗莎!要是能在這世界上活得更久些,那多好呀!啊?你說什麼?” “不,我什麼也沒說。” “你在看?” “你不也在看嗎。我看著你,我愛你。” 我幾乎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又把我的住址給了她。臨別時,我生平頭一次吻了吻她…… 這一切本來很好,只有一點不好:我有一個沉重的想法,從半夜起,一直在我心裡翻騰,不肯離開我腦海。這就是昨天晚上在我們家大門口遇到那個不幸的姑娘時對她說過的話,我說我要自動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窩,說什麼人們總是離開壞人,外出成家立業的,又說韋爾西洛夫有許多私生子。這樣的話,而且是兒子說父親的壞話,當然在她心中堅定了她對韋爾西洛夫的所有懷疑,認為他侮辱了她。我曾經歸咎於斯捷別爾科夫,要知道,也許是我火上加油,這才是主要的。這個想法是可怕的,現在都覺得可怕……但當時,那天早上,我雖然已經感到痛苦,但是我終究還是覺得,這是胡扯。 “唉,這事即使沒有我也已經積怨甚深,醞釀成熟”了,我不時重複著這一想法,“唉,沒什麼,會過去的!我可以改過嘛!我可以做點什麼事情來彌補嘛……做點什麼善事……我前面還有五十年悠悠歲月呢!” 而這想法仍舊在我心裡翻騰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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