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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8660 2018-03-18
我急匆匆地趕回家去,——說來也怪——我竟十分得意。當然,是不能這樣同女人說話的,而且還是同這樣一些女人,——說得更正確些,是同這樣的一個女人,因為我並不把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算做女人。也許,無論如何不能當面對這一類女人說:“我瞧不起你們這一套陰謀詭計”,但是我就這麼說了,而且覺得很得意。且不說別的,我至少深信,我用這種腔調洗刷了我當時處境中的一切可笑之處。但是我沒工夫,顧不到多想:我滿腦子都是克拉夫特。倒不是說他使我十分悲傷,但是我畢竟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甚至,每當遇到別人出現不幸,比如摔斷腿呀,喪失名譽呀,失去心愛的人呀,等等,人們都會出現的幸災樂禍感都消失得無影無踪了,在我心中,讓位於另一種非常純正的感情,也就是悲傷、惋惜,因失去克拉夫特而感到惋惜,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惋惜,但起碼這是一種非常強烈和善良的感情。這點,我也感到很得意。奇怪的是,正當整個人被某個巨大的消息所震撼,偏偏有許多不相干的思想會閃過他的腦海,照例是這個驚人的消息,似乎,理應壓倒其他感情,驅散一切不相干的思想,尤其是瑣屑的思想;可是,恰好相反,這些瑣瑣碎碎的想法卻偏偏鑽了進來。我還記得,我整個人漸漸被一種相當強烈的神經性震顫所控制,一直繼續了好幾分鐘,甚至,直到我回了家,向韋爾西洛夫攤牌的時候,也一直如此。

這次攤牌是在一種奇怪的、異乎尋常的情況下,緊接著發生的。我已經提到,我們住在院子裡的一個單獨的廂房裡;這套公寓被標明為十三號。我還沒走進大門,就听到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大聲地問一個人,神態很不耐煩,而且很憤怒:“十三號房間在哪?”問這話的是一位女士,就在大門附近,推開一家雜貨舖的門;但是裡面似乎什麼話也沒回答她,或者,甚至於還轟她走,於是她從台階上走下來,十分激動和惱火。 “這裡的看門人在哪?”她跺了一下腳,叫道。我早就听出了這聲音。 “我正要去十三號房間,”我走到她跟前,“您找誰?” “我找看門人已經找了足足一小時了,見人就問,有樓梯就上。” “這屋在院子裡。您不認識我了?”

但是,她已經認出了我。 “您來找韋爾西洛夫;您有事找他,我也一樣,”我繼續道,“我是來找他說永別的。咱們過去。” “您是他兒子?” “這不重要。不過,就算是他兒子吧,雖然我姓多爾戈魯基,我是他的私生子。這位先生有數不清的私生子。當良心和榮譽提出要求,連親生兒子也會離家出走,與他斷絕關係的。這話還在聖經上就說了。再說,他還得到一份遺產,我可不想分他的遺產,我要用自己的雙手去勞動,去奮鬥。當有此需要的時候,捨己為人的人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克拉夫特開槍自殺了,克拉夫特是為了思想,您想想,一個年輕人,前程遠大……走這裡,這裡!我們住在一棟單獨的廂房裡。這還在聖經上就說了,孩子們必須離開父母,去建自己的窩……假如思想在吸引……假如有思想!思想是主要的,思想中有一切……”

當我們登上台階到我們家以前,我一直跟她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讀者大概已經發現,我並不顧惜自己的臉面,在需要的時候,我會很好地給自己臉上貼金;我想學會說真話。韋爾西洛夫在家。我不脫大衣就走了進去,她也一樣。她穿得非常單薄:在深色的連衣裙上掛著一塊什麼破布頭,大概想代替斗篷或者披肩;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水手帽,使她的樣子變得十分難看。當我們走進客廳,母親正坐在她常坐的位置上在做針線活,而妹妹則從自己的房間裡跑出來看了看,停在了房門口。韋爾西洛夫則照例什麼事也不做,站起來迎接我們;他用嚴厲的、疑問的目光盯著我。 “我同這事毫無關係,”我急忙為自己撇清關係,站到一邊,“我在大門口才遇見這女人;她正找您,可是沒一個人說得清。我來是因為我有事,我樂於等她說完了再說……”

韋爾西洛夫依舊好奇地打量著我。 “勞駕。”那姑娘不耐煩地開口道;韋爾西洛夫向她轉過了臉。 “我想了很久,您怎麼會想到昨天留下些錢,放在我那兒……我……總之……這就是您的錢!”她像不久前那樣幾乎尖叫起來,掏出一沓鈔票,摔在桌上,“我要到住址查詢處去查找您的住處,要不早送來了。聽著,您!”她猛地向母親轉過身,母親滿臉煞白,“我不想侮辱您,您有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也許,這甚至是憐愛。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他的妻子,但是,要知道,這位先生經常剪下一些家庭女教師和普通女教師用最後一點錢刊登在報紙上的求職啟事,然後去走訪這些不幸的人,不仁不義地想佔她們的小便宜,用金錢把她們拉下水,使她們掉進火坑而不能自拔。我不明白,昨天我怎麼會收下他這些錢的!他看上去像個正人君子!……滾遠點,一句話我也不聽!您是個壞蛋,仁慈的先生!即使您抱著高尚的意圖,我也不要您的施捨。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噢,現在能夠當著您的這些女人的面揭露您,我是多麼高興啊!您就該受到人們的詛咒!”

她急速地跑了出去,但是跑到門口,她又回過頭來,停了片刻,只為了喝問: “聽說,您得了一份遺產!” 接著她就像影子似的消失了。我要再次提醒諸位,這是一個氣瘋了的女人。韋爾西洛夫十分震驚,他站在那裡,若有所思,似乎在思考什麼,最後,他突然向我轉過身來: “你根本不認識她?” “方才偶然看到她在瓦辛家的走廊里大吵大鬧,又是尖叫,又是詛咒您;但是我沒有同她說過話,我什麼也不知道,而現在我是在大門口碰到她的。大概這就是昨天那位女教師,'能教算術的'女教師吧?” “就是她。我一輩子才做了這麼一件好事,可是……不過,你有什麼事?” “給您這封信,”我回答,“我認為無需解釋:它來自克拉夫特,而克拉夫特則來自已故的安德羅尼科夫。您看內容就知道了。我要補充的是,除了我以外,現在全世界沒一個人知道這封信,因為克拉夫特昨天把這封信交給我以後,我剛離開他,他就開槍自殺了……”

當我氣喘吁籲、急急忙忙地說這話的時候,他兩手接過這封信,用右手拿著,伸直了,注視著我。當我宣布克拉夫特已經自殺的時候,我特別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臉,想看看產生了什麼效果。結果呢? ——這消息沒有產生一絲影響:他甚至連眉毛都沒抬一下。相反,他看見我停下來不說話了,就掏出自己的單目眼鏡(從不離開他,一直用一根黑帶子掛在脖子上),把信湊近蠟燭,看了一眼署名,然後就開始用心地辨認信的內容。我無法表達,當我看到他那種高傲的無動於衷後,我有多么生氣。他應當跟克拉夫特很熟;再說,這又是這麼一個非同尋常的消息!最後,自然,我是希望看到這封信能夠產生效果的。我等了大約半分鐘,知道信很長,於是我就轉過身走了出去。我的皮箱早就收拾好了,剩下的就只是把幾樣東西包進包袱。我想到了母親,我居然沒有走過去同她打聲招呼。十分鐘後,我已經完全收拾好了,正想出去僱馬車,這時妹妹走進我的臥室。

“這是媽媽叫我給您的你那六十盧布,還請你原諒她把有關這錢的事告訴了安德烈·彼得羅維奇,還有這二十盧布。你昨天給了五十盧布做你的生活費;媽媽說,收你的錢決不能超過三十,因為五十盧布沒有花完,所以再找你二十盧布。” “如果她說的是實話,那就謝謝了。再見,妹妹,我走了!” “你上哪,現在?” “先找個客棧,只要不在這家裡過夜就行。告訴媽媽:我愛她。” “這,她知道。她知道你也很愛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你居然把這個不幸的女人領來,你怎麼不害臊!” “我向你發誓,不是我:我是在大門口遇到她的。”“不,這是你領來的。” “請相信……” “你想想,你捫心自問,你就會看到,你也是肇事的一個原因。”

“我只是很高興,讓韋爾西洛夫丟人現眼罷了。你想想,他居然跟莉季婭·阿赫馬科娃還有個吃奶的孩子……話又說回來,我跟你說這幹嗎……” “他?吃奶的孩子?但是,這不是他的孩子!這樣的不實之詞你是從哪聽來的?” “哼,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我還在盧加帶過這孩子呢。聽我說,哥哥:我早就發現你根本不了解情況,然而,你卻冤枉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也冤枉了媽。” “他要是沒錯,那就是我錯,那不就結了,我照樣很愛你們。你幹嗎漲紅了臉呢,妹妹?瞧,紅得更厲害了!唔,好吧,反正我要找這小公爵決鬥,因為他在埃姆斯打過韋爾西洛夫一記耳光。如果韋爾西洛夫在跟阿赫馬科娃的關係上沒錯,那我就更要找他決鬥了。”

“哥哥,你醒醒,你怎麼啦!” “好在這官司在法院已經審結了……瞧,現在你的臉又發白了。” “再說公爵也不會跟你去決鬥。”麗莎在驚恐中露出一絲慘白的微笑。 “那我就要當眾羞辱他。你怎麼啦,麗莎?” 她的臉色蒼白得都站不住腳了,她跌坐在沙發上。 “麗莎!”樓下傳來母親的呼叫。 她恢復了常態,站了起來;她對我親切地微笑著。 “哥哥,別去做這些瑣瑣碎碎的事了,要不再等一等,到時候,你會知道許多事情的:你知道的事實在太少了。” “我將會記得,麗莎,當你聽到我要去決鬥的時候,你的臉刷的一下白了!” “好,好,也請你記住這個!”她在臨別時又微微一笑,接著便下了樓。 我叫來了一輛馬車,在馬車夫的幫助下,把房間裡我的東西都搬了出去。家人中誰也沒有阻攔我,也沒人不讓我走。為了不碰到韋爾西洛夫,我沒有去向媽媽告別。當我已經坐上馬車之後,我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去芳坦卡,謝苗諾夫橋。”我突然指揮道,又驅車向瓦辛家走去。 我忽然想到,瓦辛已經知道了關於克拉夫特的事,也許他知道的東西比我還多一百倍;事情還果真如此。瓦辛立刻把所有的細節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我,不過,語氣並不特別熱烈;我認定,他累了,而且還果真如此。今天早晨,他親自去了一趟克拉夫特家。克拉夫特是昨天用手槍(就是那支手槍)開槍自殺的,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這從他的日記裡看得出來。他在日記裡的最後記載,是在他臨開槍前寫的,他在其中說,他幾乎是在黑暗中寫這些話的,只能勉強分辨出字母;他不想點蠟燭,怕在他身後引起火災。 “我又不願意先點上蠟燭,再在開槍前熄滅,就像熄滅我的生命一樣。”——他在幾乎是最後一行又奇怪地補充道。這個臨死前的日記,他還在前天,剛從彼得堡回來之後,還在拜訪傑爾加喬夫之前,就準備寫了。我離開他後,他就每過四小時記一次;而最後的三四次記載,則每過五分鐘記一次。我大聲地表示驚奇,瓦辛眼前就擺著這本日記,而且擺了這麼長時間(是人家讓他看的),他居然沒有抄下來,留個副本,何況這總共也不過一頁紙,而且每段記述又很短,——“哪怕就把最後一小頁抄下來呢!”瓦辛含笑地對我說,他不抄也記得,再說他的記載沒有任何系統,東一句西一句,想到什麼說什麼。我本想說服他,正因為這樣,它才珍貴,但是我又放棄了這念頭,而是一再糾纏他,看他還能想起什麼,他想起了幾行字,大概在開槍前一小時,他說,“他感到有點冷”,“說他'想喝杯酒暖暖身子,但繼而又想,喝酒也許會使血流得更厲害,所以就放棄了這念頭。'幾乎都是這一類吧”,瓦辛最後說。 “您把這都稱之為小事!”我叫道。 “我何嘗這麼說了?我只是沒有抄下來留個副本罷了。但是,儘管這不是小事,但這日記還真的相當平常,或者,說得確切些,相當自然,也就是說,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應當有的那樣……” “但是,要知道,這是他的最後一些想法,最後一些想法呀!” “最後的想法,有時候往往非常微不足道。有這麼一個自殺者,也在這樣一個自己的日記中抱怨,在這樣一個重要時刻,哪怕有一個'崇高的思想'光臨他的腦海呢,可是恰好相反,淨是些非常瑣碎、非常空洞的想法。” “說他感到冷,也是空洞的想法?” “就是說,您問來問去到底問他感到冷還是問流血呀?然而有一個事實是眾所周知的,那些還能思考自己即將面臨死亡的人(不管是不是自殺),許多人經常關心的是他們留下來的屍體是否難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克拉夫特才擔心流血過多。” “我不知道這一事實是否眾所周知……是不是這樣,”我喃喃道,“但是我覺得奇怪,您居然認為這一切非常自然,然而,不多久以前,克拉夫特還在我們之間坐著,說話和表現激動,不是嗎?難道你對他就不感到惋惜?” “噢,當然惋惜,但這完全是另一回事。但是,不管怎麼說吧,克拉夫特自己是這樣來描述自己的死的,認為他的死是邏輯的必然結果。原來,昨天在傑爾加喬夫家,提到他時所說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他身後留下了這麼一個筆記本,裡面全是些科學結論,說什麼根據顱相學和顱骨學,甚至數學,俄國人是二等人,因此,作為俄國人就根本不值得活下去。如果您不反對的話,這裡最具特色的一點是,一個人可以作出任何邏輯結論,但是由於這一結論,你就冷不防地開槍自殺——這種事當然並不常有。” “至少應當對這種人致敬。” “恐怕還不止他一個。”瓦辛委婉地說,但是,很清楚,他還暗指愚蠢或者缺乏理性。這一切都使我感到惱火。 “昨天,您自己也說到過感情的問題,瓦辛。” “現在我也不否認;但是根據業已發生的事實可以看出,他在某些方面是大錯特錯了,因此,如果嚴肅地來看這問題,就不由得會使人甚至把憐憫心也都給擠出去了。” “我說,方才根據您的眼神我就看得出來,您將會非難克拉夫特,為了不聽到您的非難,所以我沒有徵求您的意見;但是您卻自己把它說了出來,因此我無可奈何地只好同意您的看法;不過我對您不滿意!我可憐克拉夫特。” “要知道,我們扯得太遠了……” “是的,是的,”我打斷道,“但是,至少,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常常,在這種情況下,還健在的人,他們可以對死者品頭論足,可以在心裡說:'雖然這人開槍自殺了,儘管讓人感到十分惋惜和體諒,但畢竟我們還活著,因此也就不必太悲傷了'。” “是的,這是不消說得的,如果從這個觀點……啊,您似乎在開玩笑!而且說得非常聰明。我一向在這時候喝茶,我立刻讓他們拿茶來,您大概會陪我喝會兒茶吧。” 他說罷就出去了,用眼睛打量了一下我的皮箱和包袱。 我還真想說幾句刻薄話,替克拉夫特伸冤;我還真說了,還說得很成功,但是有意思的是,我說:“我們這些人還活著呢。”起先,他竟對我的這一想法當成了認真的想法。但是,是不是這樣呢,反正他在所有方面都比我正確,甚至在感情上也如此。承認這點,我並沒有什麼不高興,但是我又堅定無疑地感到,我不喜歡他。 當端上茶來以後,我向他說明,我想請他略盡地主之誼,容我在他這裡就住一夜,如果不行,也請直說,我可以去住客棧。接著我就向他簡短地敘述了我來此借宿的緣由,說得很坦率,也很簡單,我說我跟韋爾西洛夫徹底吵翻了,但是我沒有細講事情的經過。瓦辛注意地聽了,但是他毫不激動。一般說,我問什麼他就回答什麼,雖然回答得很親切,也很周全。關於信的事,我隻字未提,雖然不久前我還拿著信去找過他,想听聽他的意見;而我把不久前的那次來訪,說成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拜訪而已。因為我向韋爾西洛夫作過保證,除了我,誰也不會知道有這麼一封信,因此我認為我沒有權利向任何人公佈有關這封信的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特別不樂意把有些事告訴瓦辛。我說的是有些事,而不是說別的事,我講了不久前發生在走廊里和發生在女鄰居家的事,直到最後,這個女鄰居又出現在韋爾西洛夫的寓所,我講的這故事卻引起了瓦辛的極大興趣。他聽得非常用心,尤其是關於斯捷別爾科夫的情況。關於斯捷別爾科夫一再問我有關傑爾加喬夫的事,他又讓我重複了兩遍,甚至陷入了沉思;話又說回來,最終他畢竟還是付諸一笑。這一刻,我忽然覺得,任何事情在任何時候都難不倒瓦辛;然而,我記得,我關於這事的最初看法,在我當時看來,乃是對瓦辛的極大讚譽。 “總之,我從斯捷別爾科夫的談話中,還是聽不出太多的東西,”我最後對斯捷別爾科夫下結論道,“他說話有點顛三倒四……他身上似乎有某種浮躁的東西……” 瓦辛立刻板起面孔,作嚴肅狀。 “他的確沒有口才,不過,只是乍一看罷了;但是,他的有些見解還是非常中肯的;總之——這是一些務實的人,投機取巧的人,而不是長於綜合思考的人;對這種人,應當從這個觀點去看……” 正如我剛才猜到的一模一樣。 “不過他在您的女鄰居家也鬧得太不像話了,天知道會鬧出結果。” 關於女鄰居,瓦辛說,她們住在這裡才約莫三星期,是從外省的什麼地方來的。她們住的那間屋非常小,從各方面看,她們一定很窮。但是她們卻住在那兒,似乎在企盼什麼。他並不知道,那個年輕姑娘曾在報上登過求職啟事,想當女教師,但是他曾經聽說韋爾西洛夫去看過她們,這事發生在他不在家的時候,是女房東告訴他的。女鄰居則相反,對所有人都迴避,甚至對女房東也一樣。最近這幾天,他也看出她們的確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但是像今天這樣的大吵大鬧還沒有發生過。我之所以想起我們對兩個女鄰居的所有這些看法,乃是因為後來出了事;女鄰居家則關上了門,這時裡面籠罩著死一般的寂靜。瓦辛特別感興趣地聽到,斯捷別爾科夫認為他必須跟女房東談談關於這兩個女鄰居的事,而且反复說了兩次:“你們會瞧見,你們會瞧見的!” “你就等著瞧吧,”瓦辛補充道,“他不是無緣無故地想到這點的,他在這方面目光十分銳利。” “怎麼,依您看,應該勸女房東把她們趕走?” “不,我不是說要把她們趕走,而是希望不要鬧出什麼事來——話又說回來,不管出什麼事,橫豎總會收場的……咱們先不談這事。” 關於韋爾西洛夫曾來拜訪過這兩位女鄰居的事兒,他堅決拒絕下結論。 “一切都可能發生;這人感到自己兜里有兩個錢——然而,也可能是他不過作了一次施捨;這——符合他的習慣,也許,也符合他的愛好。” 我又告訴他,斯捷別爾科夫今天還扯到什麼“吃奶的孩子”的事兒。 “在這個問題上,斯捷別爾科夫可就完全弄錯了。”瓦辛特別嚴肅和特別鄭重地說道(這,我記得太清楚了)。 “斯捷別爾科夫,”他繼續道,“有時候太相信自己的實際判斷力了,因此就根據自己的邏輯急忙作出結論,雖然這種邏輯往往能洞察一切;然而所發生的事,如果注意到當事人的話,實際上,往往具有更多的幻想和出乎意料的色彩,現在,這件事也一樣:他只知道部分情況就遽下結論,認為這孩子屬於韋爾西洛夫,可實際上,這孩子並不是韋爾西洛夫的。” 我一再問他,竟使我大吃一驚,我終於得知:這孩子竟是謝爾蓋·索科爾斯基公爵的。莉季婭·阿赫馬科娃不知因為有病呢,還是因為性情古怪,有時候做起事來就像個瘋子似的。她還在看上韋爾西洛夫之前就看上了公爵,而公爵,正如瓦辛所說,“竟對她的投怀送抱毫不為難地接受了”。他倆的關係只持續了很短一段時間;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他倆吵架了,於是莉季婭就從自己的身邊趕走了公爵,“而他似乎正求之不得呢”。 “這是一個很古怪的姑娘,”瓦辛補充道,“甚至很可能,她並非總是理智清醒。但是,公爵在去巴黎時,還根本不知道他把他的受害者留於何種狀況,直到最後,直到他回國了,他對此都不知情。韋爾西洛夫跟這個年輕女人交上朋友後,鑑於這狀況已逐漸暴露,便提議與她結婚(這狀況,她父母幾乎直到最後都似乎沒起疑心)。墜入情網的這姑娘聞言大喜,對韋爾西洛夫的求婚,'看到的僅是他的自我犧牲'。然而她也很看重這點。然而,當然,他也精於此道,”瓦辛補充道。 “孩子(女孩)早產了一個月或者六星期,放在德國的某個地方,但是後來韋爾西洛夫又把她抱了回來,現在寄養在俄國的什麼地方,也許就在彼得堡。” “那含磷的火柴呢?” “這事,我什麼也不知道,”瓦辛最後說,“莉季婭·阿赫馬科娃產後過了大約兩星期就死了;這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公爵剛從巴黎回來就知道了有個小孩,起初他似乎還不相信這孩子是他的……總之,這故事,各方面都秘而不宣,甚至,直到今天。” “但是,這公爵也太渾蛋了!”我憤怒地叫起來。 “竟這麼對待一個有病的姑娘!” “她當時病得還不這麼厲害……況且是她自己把人家趕走的……當然,他也趁機利用了她的退路,不過,也許,也太急了點。” “您還為這樣的混賬東西辯護?” “不,我只是不把他叫做混賬東西而已。這裡除了直接的混賬以外,還有許多別的原因。總之,這事相當平常。” “請問,瓦辛,您對他很了解嗎?我非常想听聽您的意見,因為有一個與我大有關係的情況。” 但是,這裡,瓦辛回答得吞吞吐吐,非常克制,公爵,他是認識的,但他在怎樣的情況下與他認識——顯然在故意迴避。接著他又說,根據他的性格,公爵還是應當得到某種諒解的。 “他這人充滿高尚的志向,也很敏感,但是既缺乏理智,也缺少意志力來好好控制自己的願望。”這是一個缺少教養的人;許多思想和現像他都掌握不了,然而他又趨之若鶩。比如,他會喋喋不休地一再跟您說這樣一類話:“我是公爵,出身柳里克王族,但是,如果我為了養家糊口,而其他事又做不了,我為什麼就不能去做一名鞋匠呢?招牌上赫然寫著'鞋匠某某某公爵'——甚至也很神氣嘛。”“他還說到做到——這才是最主要的,”瓦辛補充道,“然而,與此同時,這完全不是信念的力量,而僅僅是興之所致的最冒失的決定。不過後來他一定會後悔的,那時候他就會隨時做出完全相反的極端;這就是全部生活。在我們這時代,有許多人就這樣陷入了絕境,”瓦辛結束道,“就因為出生在我們這一時代。” 我不由得沉思起來。 “他曾經被部隊開除,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開除的,但是他離開部隊倒的確是由於幾件麻煩事。您知道,去年秋天,他已經退伍了,曾經在盧加待了兩三個月嗎?” “我……我知道當時您也住在盧加。” “是的,我在那裡也曾經住過一段時間。公爵也認識利扎韋塔·馬卡羅芙娜。” “是嗎?我倒不知道。不瞞您說,我很少同妹妹交談……但是,難道我母親在家裡接待過他?”我叫了起來。 “噢,不;他跟您家雖然認識,但很疏遠,是通過第三方認識的。” “哦,想起來了,怪不得妹妹向我說到這孩子什麼的呢?難不成這小孩也在盧加?” “待過一段時間。” “那現在他在哪?” “肯定在彼得堡。” “我這輩子都不會相信,”我十分激動地叫道,“我母親會或多或少地摻和到跟這個莉季婭有關的事情裡去!” “在這件事情上,除了我不想弄清楚的所有這些陰謀詭計外,韋爾西洛夫本人扮演的這一角色,倒沒有任何可以受到特別指責的地方。”瓦辛寬容地笑著說。他跟我說話似乎感到很難受,只是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我永遠,永遠不會相信,一個女人……”我又叫起來,“會把自己的丈夫拱手讓給別的女人,這,我沒法相信!……我起誓,我母親決沒有參與其事!” “不過,似乎,她也沒有反對呀?” “我換了是她,哪怕僅僅出於驕傲,我也不會反對!” “就我來說,我完全拒絕評論這件事。”瓦辛最後說。 確實,瓦辛儘管很聰明,可是對於女人恐怕還一竅不通,所以她們的一整套想法和做法,他都不了解個中奧妙。我也閉口不談。瓦辛臨時在一家股份公司里工作,所以我知道,他有些事是拿回家做的。在我一再追問下,他承認,他現在就有工作要做——要算賬,因此我熱烈地請求他對我不必客氣。這似乎使他很高興;但是在他坐下來處理公文之前,先動手替我在長沙發上鋪了床褥子。他先是要把自己的床讓給我,但是我不肯,這似乎也使他很滿意。從女房東那裡借來了枕頭和被子。瓦辛對我非常有禮貌,也非常熱情,但是我望著他,看見他為了我的事忙前忙後,覺得很過意不去。我倒是更喜歡有一回,大約三星期前,我偶然在彼得堡老城區,在葉菲姆家過夜時的那情景,當時,他為我胡亂地舖了張床,也是在長沙發上,而且悄悄地瞞著姑姑,因為不知為什麼他怕姑姑知道有同學來他家過夜,她會生氣的。我們大笑不止,沒有床單就鋪件襯衫,沒有枕頭就把大衣疊起來墊上。我記得,茲韋列夫幹完活,愛惜地用手指彈了一下長沙發,對我說: “Vous dormirez comme un petit roi.” 他那傻乎乎的快樂樣子和他那句法國話,(那句法國話配上他,就像馬鞍配奶牛似的),使我當時非常快活,在這個小丑那兒美美地睡了一覺。至於瓦辛,當我看到他終於坐下來,背對著我,開始工作了,我也感到非常高興。我伸直兩腿躺在沙發上,望著他的背影,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 可想的東西很多。我心裡很亂,沒有一個完整的思想;但是有些感受卻突出得十分明顯,但是由於思緒萬千卻沒有一個能吸引我。一切都好像一閃而過,既沒有聯繫,也沒有次序,而我自己呢,我記得,我也根本無意停留在某個思想上,或者想理出個什麼頭緒來。甚至想到克拉夫特,這也不知不覺地退到了次要地位。最使我激動的是我目前的處境,瞧,我已經同他們“一刀兩斷”了,我的皮箱帶出來了,我也離開了家,開始了全新的一切。似乎,迄今為止,我的全部打算和準備都不過是開玩笑,只有“現在才突然,主要是出乎意料地,一切才真正開始了”。這個想法鼓舞了我,儘管我因為許多事心裡很亂,這想法還是讓我很開心。但是……還有一些別的感觸;其中有一個感觸特別想從其他感觸中脫穎而出,抓住我的心,奇怪的是,這感觸也鼓舞著我,似乎在喚醒我去面對一件非常快活的事。可是,這感觸卻從恐懼開始:我擔心,已經是很久以前了,還在剛開始不久之後,我是否在頭腦一時發熱和倉猝中,關於文件的事,對阿赫馬科娃說得太多了,說漏了嘴。 “是的,我說得太多了,”我想,“沒準,她倆會猜到什麼的……那就糟了!不用說,她倆會讓我不得安寧,如果她倆開始疑心的話,但是,且由它去!沒準,她倆找不到我——我會躲起來!如果她倆當真到處追我,咋辦……”於是我開始回想剛才發生的事,直到每一個細節,而且越想越開心,我回想,我不久前站在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面前,她那雙放肆的,但是十分吃驚的眼睛,怎樣緊緊地盯住我不放。我想到,我出門後,她仍處在這樣的驚詫狀態中,我回想起:“然而,她的眼睛也不是全黑的,只是睫毛很黑,因此,眼睛才顯得黑黑兒的……” 我記得,我突然感到我的這個回想,太讓人噁心了……讓我既懊惱又噁心,既對她倆,也對我自己。我責備自己胡思亂想,竭力不去想它,想點別的。 “在韋爾西洛夫與女鄰居的事情上,我為什麼對他沒半點憤恨呢?”我驀地想起這事兒。從我這方面看,我堅信,他肯定扮演了一種尋花問柳的角色,他到這裡來是尋開心的,但是這事本身並沒有使我感到憤怒。我甚至認為,他也不可能做別的事,雖然他在這裡丟人現眼,我還當真很開心,但是我並沒有歸罪於他。我感到要緊的並不是這個,我感到要緊的是,當我和那個女鄰居進屋的時候,他那麼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他這樣看我還從來不曾有過。 “他終於認真地看待我了!”我強按著心跳想到。噢,如果我不愛他,也就不會對他恨我這麼高興了! 我終於瞌睡上來,後來就完全睡著了。我只是在睡夢中依稀見到,瓦辛幹完活,整齊地收拾好了,走過來仔細地看了看我睡覺的沙發,接著便脫去衣服,吹滅蠟燭。這時是午夜十二時許。 幾乎過了整整兩小時,我突然像個瘋子似的從睡夢中跳起來,坐在我那長沙發上。從通往女鄰居家房門的背後,傳來了可怕的哭喊聲和嚎叫聲。我們那扇門已經完全敞開,走廊裡已被照得通明,人們在呼喊和奔跑。我本來想叫瓦辛,但是我立刻猜到他已經不在床上了。因為我不知道哪兒能找到火柴,只好伸手摸到我的衣服,開始在黑暗中急急忙忙穿衣服。顯然,女房東,還有其他房客,已經都跑進了女鄰居家。然而,有個聲音在嚎叫,聽得出來,這是那個上了年紀的女鄰居的聲音,而昨天那個年輕的聲音,這聲音我記得十分清楚,——卻悄無聲息;我記得,這是我首先想到並在當時進入我腦海的。我還沒來得及穿好衣服,瓦辛就急急忙忙地走了進來;剎那間,用熟悉的手摸到了火柴,照亮了屋子。他只穿著一件內衣和睡袍,趿拉著鞋,他立刻動手穿好衣服。 “出什麼事了?”我向他喊了一聲。 “出了件非常不愉快和非常麻煩的事!”他幾乎惡狠狠地回答道,“那個年輕的女鄰居,也就是您講到的那個女鄰居,在她自己屋裡上吊自殺了。” 我驚叫起來。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當時的心有多痛苦!不瞞你們說,我當時都不敢走進女鄰居家,直到後來,我才看到那個不幸的女人,那裡,已經把她解了下來,就在這時,不錯,已經隔開一段距離,我才看到她被蓋上了床單,從床單下伸出她那兩隻窄小的鞋底。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不敢看她的臉。她母親處在可怕的狀態中;我們那位女房東陪著她,然而,女房東的樣子好像不十分害怕似的。這套住宅里的所有房客都集中到這裡。他們人數不多:總共才一名上了年紀的水手,平常總愛嘮嘮叨叨和吹毛求疵,可現在卻一聲不吭,還有兩位是從特維爾省來的老頭和老太太。是一對老夫妻,兩個相當有身份的文職人員。我就不來描寫這整個夜晚餘下的情況了,先是忙碌張羅,後來則是官府來人;直到天亮,說真的,我一直都在瑟瑟發抖,我認為,我理應不睡覺,在一旁陪著,雖然,說真的,我什麼事情也沒做。再說,所有的人都似乎精神抖擻,甚至較之平時還特別精神似的。瓦辛甚至還坐車到什麼地方去了一趟。女房東則是個相當可敬可佩的人,比我原來設想的要好得多。我勸她(我認為自己做得對),不能讓母親一個人就這麼同女兒的遺體待在一起,她應該把她領到自己的房間去,哪怕就待到明天呢。她立刻同意了,不管母親怎麼掙扎,怎麼哭泣,不肯同女兒的遺體分開,然而最後還是去了女房東家,女房東則立即吩咐生茶炊。此後,房客們就各自回到自己屋子,關上了門,但是我卻無論如何不肯回去睡覺,因而在女房東家坐了很久,因為多了我這個人陪她,女房東甚至感到很高興,何況我這個人還可以陪她們聊聊天,說說話兒,談談自己的感受。茶炊幫了大忙,一般說,在所有的災禍和不幸中,尤其是在那些可怕的、突如其來的、離奇古怪的災禍與不幸中,茶炊是最最必需的俄羅斯物件;甚至那個做母親的也喝了兩杯茶,當然是在一再請求下,幾乎是強迫她喝她才喝的。然而,說真心話,我看著這個不幸的女人,在此以前,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比這更殘酷、更直接的痛苦了。在嚎啕大哭和歇斯底里最初幾次發作之後,她甚至很樂意說話,於是我就貪婪地聽了她的敘述。有這麼一些不幸的人,尤其是女人,在這樣的情況下,甚至必需讓她們盡可能地多說話,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此外,還有些人,可以說吧,備受痛苦摧殘的人,一輩子承受苦難的人,她們承受的苦難太多太多了,有大難,也有經常的、零打碎敲的小難,因此任何突如其來的災難都不足以使她們感到驚奇,主要是,這些人甚至面對最心愛的人的棺材,都忘不了任何一條她們花了這麼高昂的代價學得的巴結逢迎的處世經驗。我並非責備她們,這裡並不是庸俗的利己主義,也不是粗俗的教育;在這些人心裡,比起那些看上去十分高貴的女人來,也許還能找到更多閃光的金子,但是因為長期低三下四養成的習慣,自我保護的本能,長期擔驚受怕和長期受到壓抑,最後總會起作用。這個可憐的自殺者在這方面不像她母親。不過她倆的臉倒似乎長得很像,雖然死者肯定長得不難看。她母親也不是一個很老的女人,總共不到五十歲,跟她女兒一樣長著淡黃色的頭髮,但是兩眼和兩腮都已塌陷,牙齒也已發黃,又大又不整齊。再說,她身上的一切都黃薑薑的:臉上和手上的皮膚跟羊皮紙一樣;她的深色的衣服,由於年代久遠,也完全發黃了,而在右手食指上的一枚指甲,不知為什麼,卻仔細而又規整地塗上了黃蠟。 這個可憐女人的敘述,在有些地方說得顛三倒四。我將根據我所聽懂和記得的內容敘述如下。 她倆從莫斯科來。她早已守寡,“但畢竟是個七品文官夫人”,她丈夫當過官,但什麼東西也沒留下,“除了兩百盧布撫卹金以外,但是兩百盧布又能幹什麼呢?”但是她還是把奧莉婭給拉扯大了,並且讓她上了中學……“要知道,她學得多好呀,學習得多好呀,畢業時還得了枚銀質獎章……”(說到這裡,自然,又哭了很長時間。她那已故的丈夫曾經有一筆資本,約有四千之數,被這裡的一名彼得堡商人搞沒了。可突然這名商人又發了財。“我有他出的筆據,我找人商量過,有人說:去找他,肯定能全部要回來……”“於是我就開始找他,商人先是答應還我;有人對我說,你去親自跑一趟吧。於是我就和奧莉婭收拾行裝到這裡來了,這已經是約莫一個月前的事了。我們手頭沒有多少錢;於是我們就租了這間小屋,因為這是所有房間裡最小的屋子,再說,我們自己也看到,這是租住在一個正經人家,這也是我們最看重的:我們是兩個沒有經驗的女人,誰都可以來欺負我們。唔,我們給您付了一個月房租,東花一點西花一點,而彼得堡的東西實在買不起,我們那個商人竟完全拉下臉來,翻臉不認賬。'我根本不認識你們,你們的事我也根本不曉得',我手裡的字據不完備,這我心裡明白。於是就有人給我們出主意:您去找個著名的律師吧;他是教授,不是普通律師,他是法律專家,他肯定會告訴您應該怎麼辦的。於是我就拿剩下的最後十五個盧布送給了他;律師走了出來,我的話他沒有聽滿三分鐘,他就說:'我明白了,我知道了,'他說,'商人願意還您,就會還您,不願意還您,就不會還您,如果要打官司——您自己可能要倒貼也說不定,最好還是和解吧。'他還引用福音書裡的話開玩笑道:'和解吧,趁您還在路上,直到您還清最後一文錢',他笑著把我送出了門。我的十五個盧布就這麼花沒了。我回來找奧莉婭,我們倆面對面地坐著,我哭了。奧莉婭不哭,她坐著,很驕傲,在生氣。她一直都這樣,一輩子,甚至小時候,從不唉聲嘆氣,也從來不哭,而現在她坐著,目光威嚴地看著,甚至看著她我都心驚膽戰。您信不信:我怕她,怕極了,早就怕她了;有時候我真想念念苦經,但是在她面前我不敢。 有一回,我最後一交去找那商人,在他那兒大哭了一場,他說:'好嘛,'甚至都不聽我說話。然而,我必須向你們承認,因為我們沒打算在這里長住,所以早就身無分文了。於是我開始點點滴滴地拿衣服去當:就靠典當為生。我們把身上的東西都當沒了;她甚至把自己的最後一件內衣都交給了我,見狀,我落下了傷心的眼淚。她氣得一跺腳,跳起來,自己跑去找那商人去了。這商人的老婆死了,尚未續弦,他跟她談了一會兒,說:'您後天五點鐘來吧,說不定我有話要對您說。 '她回來了,很開心:'他說,他也許有話要對我說。 '唔,我當然很高興,可是我心裡卻猛地打了個激靈,我想:該不會鬧出什麼事情來吧,但是我又不敢問。到了後天,她從商人那兒回來,滿臉煞白,渾身發抖,撲倒在床上——我一切都明白了,可是我不敢問。你們猜怎麼著:這強盜拿出了十五個盧布,遞給她,說什麼如果'我發現您真是個黃花閨女,還可以再添四十盧布'。就這麼恬不知恥地當面對她說這話。她對我說,她立即向他衝了過去,要跟他拼命,可是他卻把她一手推開,跑進了另一個房間,甚至鎖上了門,把她關在門外。然而,不瞞你們二位,說句真心話,我們幾乎已經揭不開鍋了。我們把一件皮襖,是兔皮的,拿出去賣了,然後她就到報館,登了一則求職啟事,聲稱,她能教所有的課,並能教算術:'哪怕每堂課只給三十戈比也成。 '我瞧著她那模樣,她嬸兒,直到臨出事前,我心裡都覺得害怕;她什麼話也不跟我說,她一連好幾小時坐在窗前,望著對面房子的屋頂,突然叫道:'哪怕給人洗衣服,哪怕給人種地,哪怕給人挖土! '——她一跺腳,說來說去都是這麼一句話。我們在這裡一個人也不認識,幾乎根本沒人可以求告。我想,'我們怎麼辦呢? '可是我始終怕跟她說話。有一回,她大白天地躺在床上,醒了,睜開了眼,望著我;我坐在木箱上,也望著她,後來,她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我跟前,緊緊地、緊緊地擁抱我,這時我們倆都忍不住哭起來,我們坐著,哭個不停,互相擁抱著不撒手。在她的整個一生中,我還是頭一回跟她這樣。我們倆就這麼坐著,直到您家的納斯塔西婭走了進來,說:'有一位太太來找你們,打聽你們倆。 '總共才四天前的事。太太進來了:我們一看,她穿得很講究,她雖然講的是俄語,可是卻似乎帶著德國腔。她說:'你們在報上登了則啟事,說可以補課? '當時,我們見到她都高興壞了,請她坐下慢慢說,她也笑嘻嘻的,很和藹。她說:'不是上我家,而是我侄女家有一些小孩;如果你們方便的話,請上我們家去,那時候我們再商量。 '她給了地址,就挨著耶穌升天橋,幾號樓,幾號房間。說完就走了。奧列奇卡立刻去了,當天就跑去了,怎麼樣呢——過了兩小時回來了,發作了歇斯底里,渾身發抖。後來她告訴我:'我問看門的:幾號房間在哪? '看門的看了看我:'您找那房間的人想幹嗎? '這話說得那麼怪,本該一听就明白的。可是她說一不二慣了,又沒有耐心,她受不了這樣的刨根問底和放肆無禮。看門的說:'您愛去就去吧,'說時伸出一個手指,指了指樓梯,說完就轉身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去了。 你們猜怎麼著?她走進去,剛一打聽,就立刻從四面八方跑來了一群女人:'請進,請進! '——所有的女人都嘻嘻笑著,跑了過來,搽粉點胭脂的,噁心極了,彈著鋼琴,把她硬往裡拽,她說:'我本來想甩開她們逃走,可是她們硬不讓我走',這時她害怕了,兩腿發軟,可她們硬不讓她走,她們好言好語地說話,好言好語地相勸,還開了瓶黑啤酒,遞給她,請她喝。她跳起來,大聲叫罵,渾身哆嗦:'讓我走,讓我走! '她衝到房門口,可是有人把著門,她就大叫;這時衝過來一個女的,也就是不久前來過我們家的那女的,打了我的奧莉婭兩記耳光,把她推出了門:'你不配,賤貨,你不配住這樣的好房子! '而另一個女的還衝著樓梯對她嚷嚷:'是你自己找上門來求我們的,因為沒吃的了,瞧著你這副嘴臉,我們都覺得噁心! '這天一整夜,她都在忽冷忽熱地發燒,說胡話,第二天早上,她兩眼通紅地下了地,走來走去。她說:'上法院告她,告她! '我沒言語:我想,上法院去又能拿什麼告她呢,我們又有什麼證據呢?她絞著手,走來走去,淚如雨下,嘴唇緊閉,一動不動。她的整個臉從這一刻起直到最後,都變黑了。到第三天,她的症狀好了些,不說話,心情好像平靜了下來。就在這工夫,在下午四點鐘,韋爾西洛夫先生枉駕來我們家找我們。 “我是實話實說,我至今都弄不懂,奧莉婭是不輕易相信人的,她到底是怎麼啦,韋爾西洛夫先生幾乎一開口,她就開始聽他說話了?當時最吸引我們倆的是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甚至很嚴肅,說話的聲音很低,很周到,一切都那麼彬彬有禮,——非但彬彬有禮,甚至畢恭畢敬,——然而在他身上卻沒有巴結逢迎的樣子,一眼就看出來,這人前來完全是出於一片好心。他說:'我在報上看到您登的啟示了,您寫得不對,小姐,您這樣寫甚至可能對自己有害。'接著他就開始說明怎麼個不對法,不瞞你們說,我都沒聽懂,好像說到什麼算術來著,只是奧莉婭,我看見,漲紅了臉,整個人都似乎活躍了起來,靜靜地聽,而且還很樂意地參加了交談(想必這是個聰明人!)我聽見,她甚至還對他表示感謝。他問了她許多問題,既詳盡又周到,看得出來,他久住莫斯科,連中學校長他都認識,而且私交甚篤。他說:'我一定可以給您找到個補習功課的事,因為我在這裡認識許多人,我甚至可以替您去拜託某些有影響的人,因此,即使您想找個固定的工作,也是可以的……'他又說,'不過,我想請您原諒,我想問您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眼下我能為您沒做些什麼呢?如果您能允許我為您效勞(效什麼勞都可以)的話,那不是我給您帶來了快樂,而是相反,您給我帶來了快樂。這點錢算是我借給您的,等您找到工作後,您可以在最短時期內還給我,這樣咱就兩清了。至於我,請相信我的人格,假如我以後一旦也陷入這樣的貧窮,而您則相反,豐衣足食,各方面都有了保障,那我也會直接來找您,求您幫我這點小忙的,我會派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兒來找您'……就是說,我也記不全他說的所有的話了,沒法統統告訴你們,這時我感動得淚水漣漣,因為我看見奧莉婭也感激得嘴唇都發抖了。'即使我收下了,'她回答他,'那也是因為我信任一個正大光明而又人道的人,這個甚至可以當我父親的人,'……這時候,她對他說的話說得是那麼好,簡短而又高尚,說他是一個'人道的人'。他立刻站起來說:'我一定,一定給您找個教書的工作,給您謀個差事;從今天起,我就去辦這件事,因為您對此有完全夠格的文憑和足夠的資格,'……我還忘了說,他從一開始,剛一進門就查看了她從中學得到的所有證書,是她拿給他看的,而且他還親自測試了她的功課……'要知道,媽媽,'後來奧莉婭告訴我說,'他還考了我幾門功課,他真是個聰明人,你哪輩子能跟這樣有修養、有學問的人說話呢'……她整個人都歡歡喜喜,笑逐顏開。 桌上則放著那六十盧布。她說:'您先收起來吧,媽,等咱們一找到工作,頭一件事就是盡快把這錢還給他,我們要向他證明,我們是個講誠信的人,至於我們是個有禮貌的人,他已經看見了。 '後來,她沉默少傾,我看到,她呼吸沉重。 '您知道嗎,媽,'她突然對我說,'如果我們粗魯無禮,由於我們的自尊心,也許我們就不會收下他這筆錢了,而我們現在收下了,正是以此向他證明,我們是懂禮貌的,我們在各方面都信得過他,把他看作一位可敬的白髮老人,不是嗎? '我先是不太明白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於是我說:'奧莉婭,為什麼不能接受一個高尚的有錢人的恩賜呢,況且他又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她向我皺起了眉毛,說:'不,媽,不是那麼回事,我們需要的不是恩賜,我們看重的是他的“人道精神”。而這錢我們甚至還是根本不拿的好,媽,既然他答應給咱們找工作,那,這也就夠了……儘管咱們窮。 '我說:'好吧,奧莉婭,咱們已經窮得無論如何不能不拿這錢了,'說完,我甚至苦笑了一下。唔,我心裡還暗自慶幸,可是過了一小時,她又對我說:'媽,這錢您等會兒再花,'她說話的口氣很堅決。我說:'那又怎麼啦? ''沒什麼,'她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說完就閉上了嘴。她整個晚上都不言不語;直到一點多,我醒過來,聽到奧莉婭在床上翻來覆去:'您沒睡著,媽? ''沒,'我說,'睡不著。 '她說:'您知道嗎,他是想侮辱我? ''你說什麼呀,你說什麼呀,我說。 '她說:'肯定是這樣:這是個卑鄙小人,他的錢,您不許用他一戈比。 '我本來想開口對她說話,甚至在床上都嗚咽了兩聲,可她扭轉身子,面對牆壁、她說:'別哭了,讓我睡會兒覺行不行! '第二天早上,我望著她,她走來走去,都不像她自己了,於是,你們信不信,我敢面對法庭說:她當時的神經不正常!自從那一回,她在那幢下作的公寓裡受到侮辱以後,她的心……和理智都變糊塗了。那天早上我看著她就對她起了疑心;我心裡害怕;我想,無論她說什麼,我決不頂嘴。她說:'媽,他連自己的住址都沒留下。 '我說:'你說這話罪過呀,奧莉婭,昨天他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後來你又自己誇他,自己都感動得差點要哭了。 '我剛說完這話,——她就尖叫起來,跺了一下腳。她說:'您是個犯賤的女人,您受的是農奴制的教育! '……這時候,她什麼話沒有說,抓起帽子就跑了出去,我沖她的背影喊,我想,她怎麼啦,她跑哪去呀?原來,她跑到居民住址查詢處去了,打聽到了韋爾西洛夫先生住哪,她回來後說:'我今天就去,馬上就去,把錢還給他,甩在他臉上;他是想侮辱我,就跟薩夫羅諾夫一樣(也就是我們那商人);不過薩夫羅諾夫侮辱我,像個粗魯的無賴,而這人則像個狡猾的偽君子。 '就在這時候,偏巧,昨天那位先生,突然跑來敲門:'我聽見了,你們在講韋爾西洛夫,我可以略告一二。 '她一聽到有人說韋爾西洛夫,就向他衝了過去,整個人像瘋了一樣,說呀說呀,我望著她,心里納悶:她一向沉默寡言,從來沒有跟任何人這麼說過話呀,而這會兒還是跟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她的臉頰漲得通紅,兩眼閃著光……而他偏來火上澆油:'您說得對極了,小姐。韋爾西洛夫就跟報紙上描寫的本地的將軍們一樣;一個將軍,衣冠楚楚,佩戴上了所有的勳章,專找那些在報上登載求職啟事的家庭女教師,走東家串西家,尋找他想尋找的東西;如果找不到他要的東西,他就坐一會兒,聊一聊,空口許願,說得天花亂墜,然後一走了之,——終究給自己解了個悶,找了個樂子。 '奧莉婭聽後甚至哈哈大笑,不過是冷笑,惡狠狠地笑,而這位先生,我看見,他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拉過去貼近他的心,說什麼:'小姐,我自己手裡也有一大筆資金,隨時準備為漂亮的小姐效勞,不過最好,讓我先親親她那可愛的小手……'他說罷,我看見,他就拉著她的手想親。她猛地跳起來,不過這時候我已經是跟她一起,我們倆一起把他給趕出去了。 這天,傍晚前,奧莉婭從我手裡拿走了那錢,跑了出去,回來後,她對我說:'媽,我報復了那混蛋! '我說:'啊呀,奧莉婭,奧莉婭,也許,我們錯過了自己的幸福,你把一位高尚而又行善的人給得罪了! '我嗔怪她,再也受不了啦,我哭了。她便沖我嚷嚷:'我不要,'她叫道,'我不要!即使他是一個最正派的正人君子,我也不要他的布施。即使有人可憐我,我也不要他的可憐! '之後,我躺下睡覺了,腦子裡一片空白。你們這裡的牆上有顆釘子,我留意過好幾次,這是你們這裡掛鏡子時留下的,——我沒料到,根本就沒料到,昨天沒料到,過去也沒料到,我沒想到這個,也根本沒有料到會出這樣的事,至於奧莉婭,更是萬萬沒有料到。我像通常一樣睡得很死,還打呼嚕,這是血湧上了我的腦袋,有時候就湧進心臟,我會在睡夢中驚叫起來,因而奧莉婭常常半夜裡叫醒我:'您怎麼啦,媽,她說,您睡得那麼死,需要的時候,叫都叫不醒。 '我說:'奧莉婭,我睡得可死啦,可死啦。 '很可能,夜裡,我又打起了呼嚕,於是她等到這個機會後,便放心大膽地上了吊。那皮帶原是皮箱上的,很長,一直杵在那兒,很顯眼,已經整整一個月了,昨天早上我還想:'該把它收起來了,免得到處亂放。 '至於那把椅子,想必用腳把它蹬開了,為了免得椅子倒地發出聲響,她還用自己的裙子在旁邊墊了墊。想必是過了很長很長時間,過了整整一小時或者更多時間,我才醒過來:'奧莉婭! '我叫她,'奧莉婭! '我立刻想到可別出什麼事,我喊她。或者是因為我沒聽到她在床上的呼吸聲,或者因為在黑暗中我似乎看到床上是空的,——我猛地坐起身,用手一摸:床上沒人,枕頭也是冷的。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變得冰冷,我站在原地,似乎失去了知覺,腦子裡一片模糊。我想:'她出去了,'我邁前一步,站在床邊,東張西望,犄角旮旯裡,房門旁,好像她的人影就站在那。我站著,一言不發地望著她,而她從黑暗裡似乎也在望著我,可是卻一動不動……'可是,這又乾嗎呢,我想,她幹嗎站到椅子上去呢? ''奧莉婭,'我悄聲道,自己都害怕了,'奧莉婭,你聽見嗎? '可是突然間,我心裡似乎豁然開朗,我跨前一步,向前伸出兩手,直接向她撲去,抱住了她,而她卻在我手裡搖晃,我抓住她,她卻搖來晃去,我明白了一切,但又不想明白……我想喊,可是喊不出聲來……啊呀,我想!我砰的一聲跌倒在地,這時我才喊出聲來……” “瓦辛,”第二天清早五點多,我對瓦辛說,“要不是您那斯捷別爾科夫,也許就不會出這事了。” “誰知道,這事肯定要發生也說不定。這事不能這麼看,這本來就萬事齊備……不錯,這個斯捷別爾科夫有時候……” 他沒把話說完,就不愉快地皺了皺眉頭。六時許,他又離開了,他一直在奔忙。又剩下我孤零零地獨自一人。天已大亮。我感到有點頭暈。我眼前依稀看到韋爾西洛夫的身影:這位女士的敘述,把他推到前面,使我對他完全有了另外的看法。為了更便於思考,我躺到瓦辛的床上,跟原來一樣,穿著衣服和鞋子,本來只想躺一會兒而已,完全無意睡覺——可是卻突然睡著了,甚至不記得是怎麼睡著的。我睡了幾乎四小時,沒人來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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