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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9304 2018-03-18
第二天早上,我盡量起得早一些。通常,我們在八點左右起床,就是說我、母親和妹妹;韋爾西洛夫總愛賴在床上,到九點半才起。每天準時,在八點半,母親會給我端咖啡來。但是這一回,我沒有等咖啡,就於八點整從家裡溜了出去。還在昨天晚上,我就擬定了整個這一天的行動計劃。儘管我滿腔熱情地決心立即實施這一計劃,但是在這計劃中,我還是感到,在最重要的幾點上,有許許多多不夠堅定和不夠明確之處;也正因為這個緣故,我幾乎一整夜都似睡非睡,彷彿夢囈似的,亂夢顛倒,做了許多夢,幾乎一次也沒有好好睡著過。儘管如此,我起床時還是比任何時候都精神抖擻,頭腦清醒。我特別不願意碰到母親。我見了她就不能不談到昨天的某個話題,我怕我由此獲得的某個新的和意料不到的感受,會使我偏離我預定的目標。

早上很冷,到處都籠罩著潮濕的乳白色濃霧。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忙忙碌碌的彼得堡清晨,儘管它的形狀非常糟,十分惡劣,但是我卻始終喜歡它,除此以外,還有所有那些正在為自己的事情奔波,只顧自己,不顧別人,而且總是愁容滿面、若有所思的人,在這早上七、八點鐘的時候,卻對我始終都具有某種特別的吸引人的魅力。我尤其喜歡一邊急匆匆地趕路,或者自己有什麼事問人家,或者人家有什麼事問我:而且對問題的回答總是簡短明了、詳盡無遺,常常是邊走邊說,並不停留,而且態度幾乎總是友好的,這是一天中最願意回答別人問題的時刻。彼得堡人,在中午時分或者傍晚時分,就逐漸變得不那麼好說話了,稍有不如意處,就開口罵人或者盡情嘲笑;可是在一天的清晨,還在上班以前,在最清醒和最嚴肅的時刻,情形就完全不同。我發現了這點。

我又向彼得堡老城區走去。因為在十一時許我一定要回到芳坦卡河旁的瓦辛家(最常見的是,多半在十二點才能碰到他在家),所以我才馬不停蹄地急急忙忙趕路,儘管我飢腸轆轆,很想在什麼地方喝杯咖啡。再說,我又非趕在葉菲姆·茲韋列夫在家的時候抓住他不可;我這已經是再一次找他了,說真的,我還差點遲到了;他剛喝完自己的咖啡,正準備出門。 “你一再來找我幹嗎呀?”他沖我說道,並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 “我這就給你說明。” 任何地方的清晨,包括彼得堡在內,都對人的本性具有一種清醒作用。某種火一般熱烈的夜間的幻想,往往隨著晨曦初露和寒氣逼人一起,甚至會完全煙消雲散,而我每逢早晨有時候就會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某些夜間的、剛剛消失的夢想,而有時候還會不由得感到歉疚和羞愧地想起自己的某些行動。但是,我還是想順便指出,彼得堡的早晨,看去似乎是地球上最乏味的早晨,——但我卻認為它是世界上最充滿幻想的早晨。這是我個人的看法,或者,不如說,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感受,但是我仍堅持這一看法。在這樣的彼得堡早晨,發霉、潮濕、多霧的早晨,《黑桃皇后》中普希金筆下的某個格爾曼的奇異幻想,一定會更加堅定(格爾曼是一個巨大的形象,是個非同尋常的、完全彼得堡的典型——彼得堡時期的典型!)在這一片濃霧中,我曾上百次地油然產生一種糾纏不清的奇思異想:“怎麼樣,當這迷霧一旦消散,升上天空,這整個發霉的、滑膩膩的城市會不會也跟它一起消失不見呢,會不會跟這迷霧一起煙消雲散呢,然後就剩下那一片沼澤,即過去那沼澤遍布的芬蘭灣,而作為點綴,在這一片沼澤上,也許還會剩下那跨在噴著熱氣、奔馳而來的駿馬上的青銅騎士?”總之,我無法描述我當時的感受,因為這一切都是幻想,說到底,是一種幻景,因此全屬想入非非;再說,我還經常向自己提出一個完全無意義的問題(過去如此,現在也一仍其舊):“你瞧這些人東奔西跑,忙忙碌碌,你又憑什麼知道,也許,這一切不過是某人做的一個夢呢,這裡沒有一個真正的、真實的人,這裡也沒有一個行為是真實發生過的。一旦這人突然醒來,在這人夢想中出現的這一切,——一切就會突然消失。”但是,我浮想聯翩,似乎扯遠了。

我要預先說明:在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會有一些千奇百怪的打算和幻想,其荒誕程度,足以使人一眼看去就正確無誤地認定,這肯定是發瘋。這天早上,我就是帶著這樣的一種幻想,跑去找茲韋列夫的,——我之所以去找茲韋列夫,因為這回在彼得堡要辦這件事,除了他我無人可找。然而,要是可以挑選的話,那我可以向其提出這一建議的人中,葉菲姆應當排在最後一個。當我在他對面坐下以後,連我自己都覺得,我是一個夢囈和狂熱的化身,而坐在我對面的卻是一個中庸之道和平庸的化身。但是在我這一面有思想和真情實感,而在那一面卻只有一個務實的結論:而事情卻從來不是這麼做的。簡言之,我向他簡單明了地說明,由於此事非同尋常,而且事關名譽,我想派一個決鬥證人去知會對方,可是在彼得堡,除了他,我一個人都不認識;而他是我的老同學,因此,他甚至都沒有權利拒絕我的請求,而我希望與之決鬥的人是近衛軍中尉索科爾斯基公爵,原因是一年多以前,他在埃姆斯給了我父親韋爾西洛夫一記耳光。在此,我要指出,葉菲姆對我的所有家庭情況,我與韋爾西洛夫的關係,都知道得十分詳細,連我自己所了解的韋爾西洛夫的經歷,他也幾乎全知道;我在不同時期曾經陸陸續續地告訴過他,不用說,除了某些秘密之外。他坐在那裡,照老習慣,無精打采地聽著,就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麻雀,默不作聲,一本正經,臉有點浮腫,披著一頭蓬亂的白髮。他嘴邊一直掛著一絲僵硬的嘲弄的微笑。這微笑之所以更加令人討厭,還因為它完全不是故意的,而是情不自禁的;看得出來,他自以為是,而且在這一刻他還當真以為他無論在聰明才智,還是在性格方面,都遠遠地在我之上,比我高明得多。我還懷疑,他之所以瞧不起我,還因為昨天在傑爾加喬夫家的那一幕;這也在情理之中:葉菲姆是庸眾,葉菲姆是市井匹夫,而這樣的人崇拜的永遠只有成功。

“而韋爾西洛夫不知道這事嗎?”他問。 “當然不知道。” “那你有什麼資格干預他的事呢?這是第一。其次,您想以此說明什麼呢?” 我知道他會反對,因此我立刻向他解釋,這事根本不像他認為的那樣愚蠢。首先,可以向那個無賴公爵證明,在我們這一階層中,還有人懂得什麼是名譽;其次,可以使韋爾西洛夫感到羞恥,汲取教訓;第三,也是最主要的,即使韋爾西洛夫做得對,根據人的某種信念,可以不要求公爵接受決鬥,而決定忍受一記耳光之辱,那,至少,也可以讓他看到,還有一個人能夠強烈地感到他所受的侮辱,並且感同身受,準備為了他的利益,甚至以自己的性命與他人相搏……儘管他即將與他永遠分手,各奔東西…… “等等,你別嚷嚷,姑姑不喜歡。請問,韋爾西洛夫不就是同這個索科爾斯基公爵因遺產糾紛而在打官司嗎?既然這樣,這倒是一樁打贏官司的全新的、別出心裁的做法——在決鬥中把對手打死。”

我向他en toutes lettres說明,他簡直蠢透了,是個無賴,如果他那嘲弄的笑容越來越擴大,越來越厲害的話,這只能證明他的自以為是和俗不可耐,他根本想不到,我一開始就不曾有過這對打官司是否有利的想法,只有他那奇思怪想的腦袋才會產生這樣的念頭。接著我又對他說,官司已經打贏了,何況這官司不是同索科爾斯基公爵打的,而是同他們的索科爾斯基公爵家族打的,因此,如果只打死一個公爵,那還有其他人在,但是,毫無疑問,向他提出決鬥,必須推遲到上訴期限之後(雖然公爵及其家族並不准備提出上訴),而且這樣做的唯一目的,也只是為了禮貌。必須等到過了這期限,才能提出決鬥;而我之所以現在來找他,而決鬥並非馬上要舉行,因為,我必須事先得到保證,因為沒有決鬥證人,而我又誰也不認識,如果葉菲姆一旦拒絕,那趕在這時間以前我還來得及再找。我說,我之所以來找他,就是為了這一點。

“嗯,你來說一聲就好啦,何必白白地跑上十俄里地呢。” 他站起來,拿起了禮帽。 “那,你肯去嗎?” “不,我不去,那還用說。” “為什麼?” “因為單憑這一點我就不能去,我如果同意那時候我一定去,那在上訴的整個這段時間裡,你還不每天都往我這兒跑。而最主要的是這一切都是胡鬧,就這麼回事。我又何必為了你這點屁事而斷送我的前程呢?萬一公爵突然問我:'誰派您來的?'——'多爾戈魯基。'——'韋爾西洛夫跟多爾戈魯基有什麼關係?'難道我還要把你的家譜一五一十都告訴他不成嗎?他非哈哈大笑不可!” “那你就給他一嘴巴!” “好啦,這全是無稽之談。”

“你害怕了?你這麼一個大高個兒,你在學校裡不是力氣最大嗎。” “我是害怕,當然害怕。再說,公爵也不會同意決鬥,只有身份相同的人才會決鬥。” “就教養來說,我也算個紳士了,我有資格,我同他平起平坐,相反,他才不夠資格呢。” “不,你還小。” “我怎麼小啦?” “小就是小;咱倆都還小,他是大人。” “你真蠢!依法,一年前,我都可以結婚了。” “那就結你的婚去吧,然而,你畢竟還嫌嫩:你還在長個兒!” 我當然明白,他這是想嘲笑我,拿我打哈哈,毫無疑問,這整個愚蠢的插曲,我本來是可以不講的,甚至,讓它湮沒無聞更好。雖然這事會產生相當嚴重的後果,但是就其瑣碎和不值得一提來說,這畢竟令人厭惡。

但是,為了更厲害地懲罰我自己,我決定把這事完完全全攤開來,要說就說到底。我看到葉菲姆要拿我打哈哈,我就惡狠狠地伸出右手,或者不如說,右手握拳,狠狠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於是他就一把抓住我的雙肩,把我的臉轉過去,用力一推,使我臉朝下,搞了個嘴啃泥——他用事實來向我證明,在我們學校,他的確是最孔武有力的。 讀者當然會認為,我從葉菲姆家出來後,心情一定壞極了,然而,此言差矣。我非常明白,這不過是一件中學生間的玩笑打鬧而已,而事情的嚴肅性依舊存在,絲毫未變。我開懷痛飲,喝足了咖啡,已經是在瓦西里島上了,我故意沒去位於彼得堡老城區的那家我昨天去過的小飯館;這家小飯館以及里面的夜鶯,現在對於我變得加倍地可恨。這也是一個奇怪的特點:我能夠像恨一些人那樣地恨某些地方與物品。然而在彼得堡,我也有一些幸福的樂土,就是說,在彼得堡有這樣一些地方,由於某種原因,我曾經在那裡感到過十分幸福,十分快樂,——因而我很珍惜這些地方,而且故意盡可能長地不到那些地方去,以便以後,一旦我形單影只,完全孤獨,十分不幸的時候,就能夠到那裡去一掬傷心之淚,傷感與懷舊。在喝咖啡的時候,我對葉菲姆及其正確想法,作了完全公正的評論。是的,他這人比我實際,但未必比我現實。那種鼠目寸光、僅限於自己鼻子尖的現實主義,其實比最瘋狂的幻想更危險,因為它是盲目的。但是,在還葉菲姆以公道的同時(這時候,他大概在想,我正走在街上,在罵他哩),我仍舊堅持自己的信念,絲毫沒有退讓,正如我至今都不肯退讓一樣。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剛給人潑了一桶冷水,他不僅立刻退避三舍,放棄自己的所作所為,甚至還放棄了自己的思想,而且他自己還開始嘲笑總共一小時前他認為是神聖的東西。噢,他們這樣做是多麼地輕而易舉啊!即使就事情的本質而論,葉菲姆比我正確,而我是天底下最笨的人,只會裝腔作勢,自以為高明,但是,畢竟在事情的最深處有這麼一個點,而站在這個點上,我還是正確的,在某些方面,我還是對的,而主要是他們始終都不明白這道理。

我幾乎在十二點整才趕到謝苗諾夫橋旁,芳坦卡河畔的瓦辛家,可是我沒有碰到他,他不在家。他上班的地點在瓦西里島,回家的時間是有嚴格規定的,而且幾乎總是在十一時許。此外,因為又恰逢什麼節日,因此我想我肯定能遇到他,因為沒有碰到他,所以我就打算等他回來,儘管這還是我頭一回到他家登門拜訪。 我是這麼想的:關於遺產的那封信,這事是一個良心問題,而我之所以選中瓦辛當仲裁,是想以此來表明我對他的深深的敬意,當然,這肯定會使他感到高興。當然,我也確實因為這封信而思慮重重,我也確實深信必須有第三者來裁決。但是我懷疑,即使我到時候能夠擺脫困境,恐怕也不會有任何外來的幫助。主要是我自己也知道這點;具體地說:就是把這封信親手交給韋爾西洛夫,那時候他想怎麼辦,就讓他怎麼辦好了:這就是解決辦法。在這類事情上,把自己置於最高仲裁者和決定者的地位,甚至是完全不對的。把這封信親手交給他,而且不置一詞,因而把自己排除在外,這樣我就使自己的地位高踞於韋爾西洛夫之上,從而占得上風,因為這事多少與我有關,我如果放棄我將因遺產而可能得到的所有好處(因為,我作為韋爾西洛夫之子,在這筆錢中,當然,總應該有點什麼歸我所有,即使不是現在,那也是將來),那我就將永遠保留最高的道德觀來看待韋爾西洛夫未來的行為。再說,誰也不能指責我,說我毀了公爵一家,因為區區一個文件,並沒有決定性的法律意義。我坐在空無一人的瓦辛的房間裡,對這一切已經好好想過了,而且也已經完全弄清楚了,甚至我還突然想到,我之來找瓦辛,是渴望他給我出個主意,教我怎麼辦,——其實,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他從這件事中看到,我這人是多麼高尚和多麼無私,可見,我是想報復他,藉此洗刷我昨天在他面前表現出的屈辱。

意識到這一切之後,我卻感到十分懊惱;然而我並沒有走開,而是留了下來,雖然我心裡明白,我的懊惱,每過五分鐘,只會更糟糕。 首先,我變得非常不喜歡瓦辛的這個房間。 “讓我看看你的房間,我就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不錯,可以這樣說。瓦辛住在一間帶家具的房間裡,是從二房東手裡轉租來的,這些二房東顯然很窮,以此為生。除了他以外,還有別的房客。我很熟悉這些窄小的、稍微擺了幾樣家具的房間,房間雖小,卻覬覦具有一種舒適的外表;這里肯定有一張從舊貨市場上買來的放有軟墊的長沙發,一動就有散架的危險,此外,還必定有一個洗手盆,一張用屏風隔開的鐵床。瓦辛顯然是個十分可靠的好房客;每個女房東常常都有這麼一個最好的房客,為此,他常常受到特別的優待:他屋裡常常經過精心的打掃和收拾,長沙發上方還掛著一幅石印畫,桌子下面還鋪著一方破舊的小地毯。有些人就喜歡這種帶有霉味的整潔,主要是喜歡女房東的尊敬和巴結,——這種人本身就很可疑。我深信,這個好房客的封號,一定使瓦辛感到很得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張堆滿書籍的桌子的樣子,卻漸漸地使我感到很惱火。書籍、文件、墨水瓶——一切都擺得整整齊齊,但這種整齊卻令人十分厭惡,這是一種整齊的理想,符合德國女房東及其女傭的世界觀。書相當多,不是指報章雜誌,而是指真正的書,——他顯然在讀這些書,大概還坐下來讀,或者還帶著一種十分嚴肅和儼乎其然的樣子,動手寫作。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更喜歡書籍雜亂無章,隨便亂放,至少無須把讀書和寫作看得神乎其神,弄得煞有介事的樣子。大概,這個瓦辛對待來訪者一定十分有禮,大概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在向來訪者說:“我可以陪你坐上個把小時,以後,等你一走,我再做我的事。”大概,跟他也可以進行十分有興趣的談話,聽到一些新鮮事,但是——“咱們倆現在可以談談了,我的話可能使你很感興趣,可是等你一走,我要做的就是最有興趣的事”……然而,儘管如此,我還是不走,而是坐著等他回來。我根本無需向他請教什麼,對此,我已確信無疑。 我已經坐等他一個多小時了,我坐在窗戶旁的一把藤椅上(放在窗戶旁的藤椅共有兩把)。使我惱火的還有一件事,時間白白地浪費了,可是在傍晚前,我還必須去找房子。由於無聊,我本來想拿一本書看看,但是想拿又沒拿:一想到我居然想給自己尋找消遣,就更感到噁心。異常的寂靜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忽然,在門後的一個很近的地方,也就是在沙發擋著的那扇門後面,我開始不由得和漸漸地聽清楚了一個聲音越來越大的私語聲。有兩個聲音在說話,顯然是女人的聲音,這是聽得清的,但是卻完全沒法聽清她們究竟在說什麼;但是,我由於無聊,不知怎麼開始了側耳傾聽。很清楚,她們在十分激動和熱烈地談論著什麼,並不是在談裁剪衣服之類的事;而是在商量什麼事,她們在爭論,一個聲音在說服對方,在懇求,而另一個聲音則不肯聽從,在反對,想必,是另外的什麼房客。我很快就听膩煩了,耳朵也聽習慣了,因此,我似乎在繼續聽,其實是在無意識地似聽非聽,有時候還完全忘了我在聽,突然發生了一件異乎尋常的事,似乎有某個人兩腳著地,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或者忽然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開始跺腳。接著便發出一聲呻吟,忽然又發出了一聲喊叫,甚至不是喊叫,而是尖叫,像野獸一樣怒號,它已經不在乎別人會不會聽見了。我向門口撲去,拉開了門,與我一下子同時打開的還有走廊盡頭的另一扇門,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女房東家的門,門後有兩隻好奇的腦袋伸出來,向外張望,然而喊叫聲又立刻停止了,這時,緊挨著我的房門的另一扇門,兩個女鄰居家的房門,又忽然打開了,我覺得似乎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猛地衝了出來,跑下了樓梯,另一個女人,上了點歲數的女人,本來想攔住她,不讓她走,可是沒拉得住,只好望著她的背影,發出一聲哀嘆: “奧莉婭,奧莉婭,你去哪呀?唉!” 但是,她看清我們兩家拉開房門後,就迅速拉上自家的房門,只留下一條小縫,並從裡面傾聽著樓梯上有何動靜,直到跑下樓去的奧莉婭的腳步聲完全聽不見為止。我又回到我的窗戶旁。一切又歸岑寂。這事很無聊,也許還很可笑,於是我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大約過了一刻鐘,在走廊裡,在緊挨瓦辛家的門口,響起了一個男人隨便而又響亮的說話聲。有人抓住了門把手,稍許推開了點門,讓我恰好可以看清走廊里站著一個高個子男人,顯然,他也看見了我,甚至已經把我仔細打量過,但是還沒有走進房間來,而是手握門把手,通過整條走廊,在繼續同女房東交談。女房東則尖著嗓子,發出快樂的笑聲,跟他你一言我一語地對答著,從她說話的聲音聽得出來,這位來訪者她早就認識,而且受到她的尊敬和敬重,他既是一位有身份的客人,又是一位快活的先生。這位快活的先生大聲嚷嚷,妙語連珠,其實說來說去也只是說,瓦辛不在家,他不管怎麼著總也碰不著他,這也是他命該如此,他這一回又只能同上一回一樣,少安毋躁,等他回來啦,等等。總之,這一切,在女房東聽來,毫無疑問,是妙語之最,風趣的頂峰。最後,這位客人終於猛地推開門,走了進來,使房門敞開著。 這是一位衣著考究的先生,他的穿著顯然出自上好的裁縫之手,正如俗話所說,有一副“老爺的派頭”,然而他身上最少的恰好是這種老爺的氣派,儘管他非常想有,可是想有而不可得。他倒不是行為放肆,而是有點天生的厚顏無恥,不管怎麼說,這總比對著鏡子練就的厚顏無恥終究還讓人好受些。他的頭髮是深褐色的,略顯灰白,黑眉毛,大鬍子和大眼睛,非但沒有襯托出他的個性,反而賦予他以某種與他人相似的共性。這樣的人總是嬉皮笑臉,說說笑笑,但是不知為什麼您跟他在一起總也快活不起來。因他可以從嬉皮笑臉很快地轉為一本正經,從一本正經很快地轉為浮躁輕薄或者擠眉弄眼,但是這一切總有點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似的,似乎毫無緣由……話又說回來,也大可不必提前來描寫這主兒。對這位先生,我後來就了解得更多,更清楚了,因此,比起他剛推門進屋時,現在,我不由得認為此人我已經比較熟悉了。不過,即使現在,我也很難說出什麼準確和明確的東西來,因為這種人的主要特點就是變化無常、難以捉摸,說不清,道不明。 還沒等他坐下來,我就突然依稀想到,這人大概是瓦辛的繼父,某位姓斯捷別爾科夫的先生,對這位先生我雖然有所耳聞,但也不過是只言片語而已,沒有聽準,也說不出我究竟聽見了什麼:我只記得,反正不是什麼好話。我只知道,瓦辛在他的管束下一直過著孤兒般的生活,但是他已經早就擺脫了他的影響,他倆的無論目標還是利益都不相同,現在他倆在所有方面已經完全分開了。我還記得,這個斯捷別爾科夫似乎略有資產,甚至是個什麼投機商,喜歡東竄西跳;總之,我原可以對他的底細知道得更多些,但是我忘了。他用目光打量了我一下,然而並沒有向我鞠躬問好,他把自己的高筒禮帽放到沙發前的桌子上,威嚴地把桌子踢開了一些,但是並沒有坐下,而是伸開手腳直接躺到沙發上,而這張沙發我都不敢坐,因為一坐下去它就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垂下兩條腿,把他那雙漆皮靴的右腳尖高高翹起,開始擺弄著欣賞。當然,他立刻向我轉過頭來,又用他那大而稍許有點呆滯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番。 “又沒有碰到他!”他向我微微點了點頭。 我沒有吱聲。 “這人沒準譜!對事情有自己的看法。從老城區來嗎?” “就是說,您是從老城區來的?”我反問。 “不,我這是在問您。” “我……我是從老城區來,不過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知道的?呣。”他眨了眨眼,使了個眼色,但是不肯惠予解釋。 “就是說,我並不住在老城區,但是,我現在剛去過那裡,是從那裡到這裡來的。” 他繼續默默地微笑著,似乎此笑別具深意,但是,我非常不喜歡這笑容。這樣的擠眉弄眼顯得很蠢。 “去過傑爾加喬夫先生那兒啦?”他終於說道。 “什麼叫去過傑爾加喬夫那兒啦?”我睜開了眼。 他以一種得勝的姿態望著我。 “我又不認識他。” “呣。” “隨您便。”我回答。他使我越來越覺得討厭了。 “呣,不錯,您哪。不,您哪,勞駕;您在這一家鋪子裡買東西,而在旁邊另一家鋪子裡,另一位顧客則在買另一樣東西,您想,他買的是什麼東西呢?是錢,您哪,是向一個名之曰高利貸者買的,您哪……因為錢也是東西,而高利貸者也是商人……您在聽我說話嗎?” “大概在聽吧。” “又有第三名顧客從一旁走過,他指著一家鋪子說:'這家可靠',他又指著另一家鋪子說:'這家不可靠'。對這名顧客我又能說什麼,做出什麼結論來呢?” “我怎麼知道。” “不價兒,您哪,請聽我說。我是舉個例;人活著,應以好人為榜樣。我走在涅瓦大街上,我發現,在對面大街上,在人行道上,走著一位先生,我想弄清這位先生的性格。我們從不同的方向直到緊臨拐向海洋街的轉角處,也就是開著一家英國商店的那個拐角,我們又看到了第三個行人,他剛被馬踩死。現在請注意:又走過去了第四位先生,他想弄清我們所有三個人的性格,包括那名被馬踩死的先生在內,就我們的辦事能力和可靠程度而言……彼此有何不同……您在註意聽嗎?” “對不起,聽得很費勁。” “好,您哪;我早料到會這樣。我再換個題目。我在德國的一處礦泉療養地,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到過那兒,至於究竟是什麼地方——那就無所謂了。我常在溫泉邊散步,看到了一些英國人。您也知道,要跟一個英國人相識是很難的;但是過了兩個月,療養期結束,我們卻一起去了山區,結成一夥,手持尖頭拐棍,去爬山,至於爬什麼山,這也無關緊要。在拐彎的地方,也就是在歇腳處,在修道士們釀造沙爾特廖斯酒的地方,——請注意這點,——我遇到了一名本地人,他正獨自站著,在不聲不響地看我們。我想判斷一下他的家底是否殷實:您以為如何,我能不能請教一下那群同行的英國人呢?而我之所以要請教他們,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在礦泉療養地沒能找到同他們攀談的機會。” “我哪知道。對不起,我很難跟上您的思路。” “很難嗎?” “對,您讓我越聽越累。” “呣,”他又眨了眨眼,用手打了個手勢,大概是想表示某種他感到非常得意和得勝的意思;接著他又非常神氣和非常平靜地從兜里掏出一份顯然是剛剛買來的報紙,打開後便開始閱讀報紙的最後一版,看來,他已不想再來打擾我,能夠讓我安靜地待一會兒了。大概有五分鐘,他根本就沒有抬頭看我。 “布列斯特—格拉耶沃鐵路的股票居然沒有大跌,啊?要知道,它一直看漲,現在還在漲!我知道有許多支股票一眨眼就大跌而特跌。” 他滿心得意地看了看我。 “我暫時對交易所的事還不大懂。”我回答。 “您持否定態度?” “對什麼?” “對金錢呀,您哪。” “我並不否定金錢,但是……但是,我覺得,首先應當是思想,然後才是金錢。” “就是說,勞駕,您哪……有這麼個人,可以說吧,自己有一筆資本……” “必須首先有崇高的思想,然後才是金錢,光有錢而沒有崇高的思想,這社會肯定會完蛋。” 我也不知道我幹嗎激動。他有點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彷彿給弄糊塗了,可是忽然他的整個臉又綻放出非常愉快而又非常狡黠的笑容。 “韋爾西洛夫呢,啊?他宰了人家一刀,宰了一刀!昨天宣判了,啊?” 我忽然看到,而且出乎意外地看到,他已經早知道我是什麼人了,而且他還知道許許多多事。我只是不明白我的臉幹嗎突然紅了一下,而且非常愚蠢和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分明很得意,他快活地望著我,彷彿十分狡猾地抓住了我的把柄,揭穿了我的底細似的。 “不價兒,您哪,”他揚起兩道眉毛,“關於韋爾西洛夫先生的事,您該問我才是呀!至於是否可靠,我剛才跟您說什麼來著?一年半以前,因為這個孩子的事,他本來可以把這件好事辦得十分圓滿的——是啊,您哪,可是他卻栽了個大跟頭,可不是嗎,您哪。” “因為什麼孩子?” “因為那個吃奶的孩子呀,您哪,他現在還把他養在外頭,不過,即使這樣,他也不會得到任何結果的……因為……” “哪來的吃奶的孩子?這是怎麼回事?” “當然是他的孩子啦,他親生的孩子,您哪,跟mademoiselle莉季婭·阿赫馬科娃生的……'美麗的姑娘與我相愛……'吞了含磷的火柴——啊?” “您胡說什麼,真是瞎掰!他從來不曾跟阿赫馬科娃小姐有過孩子!” “沒那事!再說,我在哪?我可是個大夫和產科醫生呀,您哪,鄙姓斯捷別爾科夫,您沒聽說過嗎?不錯,當時我已經好久都不行醫了,但是在臨床實踐方面出個主意,會個診還是可以的。” “您是產科醫生……是您給阿赫馬科娃小姐接生的?” “不,您哪,我從來就沒有給阿赫馬科娃小姐接過生。那裡,在城郊,有位大夫,名叫格蘭茨,他拉家帶口,負擔很重,他每次給人看病,人家只付給他半個塔勒,他們那兒給醫生的報酬就是這樣,再說那裡誰都不認識他,因此,他就代替我去出診了……我之所以介紹他去,就是為了保守秘密,無人知曉。您在註意聽嗎?而我只是在一旁會個診,出個主意,因為韋爾西洛夫,也就是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私底下曾就這個極其秘密的問題向我諮詢過。但是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卻想一箭雙雕。” 我非常吃驚地聽著。 “民間有句俗話說得好,或者不如說老百姓有句俗話說得好:'想要一箭雙雕,結果一個也射不著。'我就是這麼說的:本來是例外,因為不斷重複,就成了慣例。想要一箭雙雕,翻譯成俄語,就是想一舉兩得,他想逮住的是另一位太太——結果是雞飛蛋打,落了個一場空。到手的東西,就應該牢牢抓住嘛。本該當機立斷的事,他卻優柔寡斷。韋爾西洛夫——要知道,他是個'娘們的先知',您哪——這是那個小索科爾斯基公爵,當時當著我的面給他起的一個雅號。不,您還是來找我的好!如果您想多了解一些韋爾西洛夫的情況,那您不妨來找我呀。” 我驚訝得張大了嘴,他顯然對我的這種表現很欣賞。關於有一個嬰兒的事,我至今一無所知,我從來就不曾聽說過。就在這一刻,女鄰居家的房門突然“砰”的一聲響了一下,有個人急促地走進她們的房間。 “韋爾西洛夫住在謝苗諾夫團,莫扎伊街十七號的利特維諾娃公寓,我親自去住址問訊處問過了!”一個怒氣沖衝的女人的聲音,大聲嚷嚷道;每句話我們都聽得很清楚。斯捷別爾科夫揚起眉毛,舉起一根手指,在頭上晃動。 “我們在這裡說起他,他就在那裡出現了……這就是不斷重現的例外!Quand on parle d'une corde……” 他縱身一躍,在沙發上迅速坐了起來,開始貼近那扇被沙發擋著的房門,側耳傾聽。 我也感到非常吃驚。我想,這聲喊叫大概是那位十分激動地跑出來的年輕女人發出的。但是這跟韋爾西洛夫又有什麼關係呢?突然,又發出了方才那聲尖叫,這是一種發狂般的尖叫,這是一個人因怒不可遏而發出的尖叫,一定是人家不肯給她什麼,或者是人家不讓她幹什麼。跟方才發出的尖叫聲不同的僅僅是,喊叫聲和尖叫聲持續的時間更長了。可以聽到彼此的撕扯聲,像連珠炮似的急促地說什麼話:“我不要,我不要,還給他,馬上還給他!”——或者還有這一類的什麼話——我記不全了。緊接著,又跟方才一樣,又有什麼人急匆匆地衝到門口,拉開房門。住在隔壁的兩個女人都衝到了走廊上,其中一個,像方才一樣,顯然在使勁攔住另一個女人。聽得津津有味的斯捷別爾科夫,早就從沙發上跳起來,一個箭步衝到房門口,又立刻毫無顧忌地衝出去,衝到走廊上,衝到那兩個女鄰居跟前。不用說,我也跑到門口。但是他出現在走廊,就像潑了一桶冷水似的:隔壁的那兩個女人迅速躲了進去,而且乒乒乓乓地隨手帶上了門。斯捷別爾科夫本來想跟在她倆後面一個箭步也躥進去,但是他欲行又止,舉起一根手指,面帶微笑,在思索;這一回,我在他的笑容中看到了某種非常惡劣、非常陰險和非常不祥的東西。他看見女房東站在自己的房門口,就踏著碎步,急促地、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向她跟前跑去;他跟她竊竊私語了大約兩分鐘,當然,得到了應有的情報,之後,他就神氣活現和步履堅定地回到房間,他從桌上拿起了自己的高筒禮帽,匆匆照了照鏡子,把頭髮捋了捋,弄鬆了些,接著就帶著一副頗為自信的尊嚴感,甚至都沒有望我一眼,邁開雙腿,去找那兩位女鄰居了。他把耳朵貼近房門,先側耳傾聽了片刻,得意洋洋地越過走廊,向女房東擠眉弄眼地使了個眼色,女房東則舉起一根手指嚇唬他,搖了搖頭,似乎在說:“噢,淘氣包,淘氣包!”最後,他終於態度堅決但又十分有禮貌地,甚至有禮貌得還似乎有點點頭哈腰地,屈起手指的關節,敲了敲女鄰居家的門。可以聽到裡面有聲音問道: “誰呀?” “我有一件十分要緊的事,能讓我進去嗎?”斯捷別爾科夫大聲而又威嚴地說道。 裡面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把門開了,先是打開一點兒,僅有四分之一;但是斯捷別爾科夫緊緊地抓住門鎖的把手,堅決不讓她們把門再關上。彼此開始交談,斯捷別爾科夫先是粗門大嗓地開口說話,總想擠進門去;我不記得他究竟說了些什麼,但是他提到了韋爾西洛夫,說他有話要說,有事奉告,他可以把一切都說清楚——“不,您哪,你們可以問我呀”,“不,您哪,你們可以找我呀”,——諸如此類。很快她們就讓他進了門。我又回到沙發旁,開始偷聽,但是整個兒說些什麼,我聽不清,只聽見他們常常提到韋爾西洛夫的名字。根據說話的聲音,我聽得出來,斯捷別爾科夫已經主宰了談話,說起話來已經不是曲意逢承了,而是威嚴地、懶洋洋地,就像方才對我那樣:“你們在註意聽嗎?”“現在請注意”等等,等等。然而,跟女人說話,他想必還是異乎尋常地客氣。已經有兩次傳來他放聲的哈哈大笑,大概,笑得很不是地方,因為,就在他說話的同時,有時還傳來那兩個女人的聲音,把他的聲音壓倒,而且根本沒有表現出快活,主要是那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也就是方才發出尖叫的那個女人,她說了很多話,說得既快又神經質,顯然在揭露什麼和抱怨什麼,想找人評評理和說句公道話。但是斯捷別爾科夫也不示弱,聲音越提越高,發出的哈哈大笑聲也越來越頻繁;這些人對別人的話是根本聽不進去的。我很快就從沙發上爬下來,因為我覺得偷聽別人說話是可恥的,於是我又挪到自己的老地方,靠近窗口,坐到藤椅上。我相信,瓦辛也肯定認為這位先生一無是處,但是,如果我也發表同樣的意見,那他一定會立刻嚴肅而又自尊地站出來替他說話,而且還會像教訓人一樣指出,這是一個“講究實際的人,屬於現今那種精明能幹的人之列,對這種人是不能用我們一般的和抽象的觀點來評論的”,然而我記得,就在這一刻,我不知怎麼整個人在精神上被打垮了,我的心在跳,我無疑在等待著什麼,料定會出事。過了大約十分鐘,突然,在發出一串哈哈大笑聲的正中間,有人,彷彿就像方才那樣,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接著就傳來了那兩個女人的喊叫聲,聽得出來,斯捷別爾科夫也跳起來以後,正在開口說什麼,但已經換了腔調,似乎在替自己辯護,似乎在懇求聽他把話說完……但是人家不聽,不讓他把話說完;傳來憤怒的喊叫:“滾!您是壞蛋,您不要臉!”總之,很清楚,他被人家推了出來。我拉開房門的時候,恰好趕上他從女鄰居家跳出來,跳到走廊上的那一刻,似乎,他簡直就是被她們用手推出來似的。他一看見我,就指著我,突然喊叫起來: “你們瞧,這就是韋爾西洛夫的兒子!如果你們不相信我,那,這就是他的兒子,他的親生兒子!勞駕,請看呀!”他威嚴地抓住我的一隻手。 “這就是他的兒子,他的親生兒子!”他把我拉到那兩個女人面前,然而也沒作任何補充說明。 那個年輕女人站在走廊裡,那個上了點年紀的,則離開她一步,站在她身後,站在房門口。我只記得這位可憐的姑娘長得不難看,二十上下,但是人瘦瘦的,似乎有病,略顯棕紅的頭髮,臉長得有點像我妹妹;這一特點閃過我的腦海,並且留在了我的記憶裡;不過麗莎從來不會,當然,永遠也不可能像這位站在我面前的姑娘那樣,怒氣沖沖和氣得發狂:她的嘴唇發白,淺灰色的眼睛冒著光,她氣得渾身發抖。我還記得,當時我自己也陷入一種非常愚蠢和十分尷尬的境地,因為,由於這無賴的青睞,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兒子又怎麼啦!既然他跟您在一起,可見他也是壞蛋。既然您是韋爾西洛夫的兒子,”她突然轉身對我說道,“那就請您替我轉告令尊,他是個壞蛋,他是個不要臉的壞人,我不要他的錢……給,給,給,請您立刻把這錢交還他!” 她從口袋裡迅速掏出幾張鈔票,但是,那位上了年紀的太太(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她母親)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奧莉婭,要知道,也許,這不是真的,也許,這位先生並不是他的兒子呢!” 奧莉婭迅速看了看她,想了想,又輕蔑地看了看我,扭頭回到了房間,但是在砰地一聲帶上門之前,她站在門口,再一次怒不可遏地向斯捷別爾科夫叫道: “滾!” 甚至沖他跺了跺腳。接著,門便砰地一聲關上了,而且還別上了鎖。斯捷別爾科夫還依舊抓著我的肩膀,舉起一根手指,咧開嘴,露出一副長長的、凝神思索的笑容,並用一種疑問的目光緊盯著我。 “我認為,您對我的所作所為是可笑的和不成體統的。”我憤怒地喃喃道。 但是,雖然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卻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這倒需要研——究——研究!”他沉思地說。 “但是,話又說回來,您怎麼敢把我拽出來出這個洋相?這是什麼人?這女人是乾什麼的?您抓住我的肩膀,帶我過去,——這是怎麼回事?” “唉呀,見鬼!這是一個失去貞操的女人……'一個經常重複的例外'——您在註意聽嗎?”他指指戳戳地,手指都差點戳到了我的胸部。 “唉,見鬼!”我推開了他的手指。 但是他忽然,完全出乎意外地低聲笑了起來,不出聲地笑,長久地笑,快樂地笑。他終於戴上了自己的禮帽,帶著迅速變換的,但已是陰沉的面孔,皺起眉頭,說道: “必須教會女房東給她們來這麼一手……必須把她們趕出公寓——就這樣,而且要盡快,要不然的話,她們在這裡……得,您瞧著吧!記住我的話,您會看見的!唉,見鬼!”他突然又變得歡天喜地起來,“您不是要等格里沙回來嗎?” “不,不等了。”我堅決回答道。 “唔,隨您便……” 此後,他再也沒有作聲,便轉過身子,走了出去,動身下樓去了,甚至都沒有正眼瞧一下女房東,而女房東顯然一直在等著他的解釋和消息。我也拿起了禮帽,並請女房東轉告,就說我多爾戈魯基來過了,說罷便跑下了樓梯。 我只是浪費了時間。出門後,我就立刻開始尋找出租屋,但是我心不在焉,在街上來來去去地溜達了好幾小時,雖說也曾進去看過五六處二房東願意轉租的房屋,但是我相信,我一定視而不見地錯過了二十來處。更使我懊惱的是我根本就沒有想到租個房子就那麼難。到處都是像瓦辛住的那樣的屋子,甚至還糟得多,可是租金卻很高,就是說,根本不符合我的打算。我直截了當地說,我只要有個身體能夠轉動的棲身之所就行了,於是,人家就鄙夷不屑地讓我明白,既然這樣,那去“貧民窟”好啦。此外,到處都是許多古里古怪的房客,單看他們的外表,就沒法跟他們做鄰居;甚至讓我倒貼他們幾個錢,只要不同他們住在一起就成。一些不穿上裝的先生,只穿背心,鬍子拉碴,隨隨便便,而又十分好奇。在一間很小的屋裡,坐著十來個人,在打牌和喝啤酒,而房東居然就讓我住在他們旁邊。在另外一些地方,房東向我問這問那,我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胡亂回答,以致他們都詫異地看著我,而在另一套住宅里,我甚至同他們吵了起來。然而,何必描寫這些瑣瑣碎碎、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呢;我只想說,我累壞了,找到一家小飯館吃了點東西,這時,天已經幾乎全黑了。我終於拿定主意,乾脆回去,獨自一人,去找韋爾西洛夫,把那封有關遺產的信立刻交給他(不作任何解釋),然後從樓上拿起自己的東西,放進箱子和包袱,立刻搬出去,哪怕先找一家旅館過了這夜再說呢。在奧布霍夫大街盡頭,在凱旋門旁,我知道有幾家大車店,只要花三十戈比,就可以在裡面找個單間;我決定豁出去了,就住一夜,反正決不在韋爾西洛夫那裡過夜。就這樣,我已經走過紡織學院,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靈機一動,想順便去看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她就住那兒,在紡織學院對面。說實在的,我去看她的藉口,仍舊只是那封有關遺產的信,但是,我想去看她的不可遏制的衝動,當然,另有原因,不過,到底是什麼原因呢,直到現在,我自己也說不清:這時我腦子裡有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什麼“吃奶的孩子”呀,“變成通例的例外”呀,等等。我到底想找個人說說話呢,還是想炫耀一番呢,還是想打一架,甚至大哭一場呢,——我也不知道,只是爬上了樓,去找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迄今為止,我只是從莫斯科初到這裡的時候去看過她一次,是受母親的託付去的,我記得:走進去,辦完事情后,待了一分鐘,就走了,甚至都沒有稍坐片刻,她也沒有請我坐。 我拉了門鈴,廚娘立刻給我開了門,把我默默地讓進了房間。正是為了讓大家明白,對後來的一切發生如此重大影響的這件瘋狂的事是怎麼發生的,我必須把所有這些詳情細節如實地描寫一番。首先談廚娘。這是一個兇巴巴的、翹鼻子的芬蘭女傭,似乎恨透了她的女主人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可是女主人卻相反,出於某種癖好,偏偏離不開她,就像一些老處女偏偏離不開她那濕鼻子的老哈叭狗或者老愛睡覺的貓咪一樣。那個芬蘭女傭要么發脾氣和說粗話,要么就大吵一場,幾個星期不說話以此來懲罰太太。想必是我正好趕上這麼個一言不發的日子,因為她甚至對我的問題:“太太在家嗎?”(我清楚地記得,我曾向她問過這問題)——她都不予回答,而是默默地走進自己的廚房。見狀,我自然堅信不疑:太太在家,於是我就走進屋子,因為沒一個人,我就開始等候,滿以為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會從臥室裡走出來;要不然的話,廚娘幹嗎讓我進去呢?我沒有坐下,等了兩三分鐘;天已經開始幾乎黑下來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昏暗的房間,由於觸目皆是到處掛著的印花布,顯得更加陰森森的。我想先說兩句,交代一下這個可憎的小屋的狀況,以便讓讀者明了事情發生的地點。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生性頑固,就愛發號施令,再加舊日地主的癖好,她是住不慣由二房東那兒轉租來的帶家具的房間的,因此才租下這套惡劣的似乎像住房的住房,就為了能夠獨門獨戶,自由自在,不受他人干擾。這兩個房間簡直就像金絲雀的兩隻鳥籠,一個緊貼著另一個,一個比一個小,在三層樓上,窗戶面向院子,您一走進她的住房,就像立刻走進一條狹小的過道,寬度只有一俄尺半,左面是上面提到的那兩隻金絲雀鳥籠,而沿著過道一直往前走,它的深處就是進入那間不大點兒的廚房的入口。一個人在十二小時內所必需的一個半立方俄丈空氣,在這些房間,恐怕還是有的,但未必會更多。房間低得很不像樣,但最蠢的是,窗戶、房門和家具——一切,一切都掛上或鋪上了印花布,一種上好的法國印花布,還鑲上一種鋸齒形的花邊;但是這房間卻因此而顯得更昏暗了,簡直就像旅行馬車裡一樣黑咕隆咚。在我等候主人出來的那間小屋裡,總算還能轉開身,雖然裡面塞滿了家具,順便說說,這些家具倒很不壞:這裡有各種各樣的小茶几,鑲嵌精緻,還有青銅裝飾,還有幾隻箱子和一張雅緻、甚至豪華的梳妝台。但是我正在等她出來的下一個小房間,即臥室,卻掛著一層帷幔,嚴嚴實實地把它和這房間隔開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房間就夠放下一張床。這一切細節都是必需的,否則您就看不懂我做的那件蠢事。 就這樣,我等著,而且毫不懷疑她一會兒就會出來,這時卻突然響起了門鈴聲。我聽見廚娘邁著不慌不忙的步子,走過那條窄小的過道,接著就默默地跟方才讓我進來時一樣,讓來者進了屋。這是兩位女士,兩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當我從談話聲辨別出,一個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而另一個正是我最沒想到現在會碰到她的那個女人,而且還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對此,我是多麼吃驚啊!我不可能弄錯:我昨天就听見過這個響亮、清脆、銀鈴般的聲音,誠然只有三分鐘,但它卻留在了我的心裡。是的,這就是“昨天那個女人”。我怎麼辦呢?我根本不是向讀者提出這個問題,我不過在想像當時那一刻的情景,甚至直到現在,我也解釋不清這事是怎麼發生的,我竟突然衝過帷幔,躲進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臥室。簡而言之,我躲了起來,我剛跑出去,她倆就走了進來。為什麼我不向她們迎上去,而要躲起來呢,——我也不知道;一切都出於無心,完全是無意識的。 我衝進臥室後,碰到了床,我立刻發現從臥室到廚房有一扇門,那就是說,還有出路,可以擺脫這種尷尬的局面,可以逃之夭夭,但是——噢,可怕! ——門鎖上了,而鑰匙孔裡又沒有鑰匙。我無奈,只能跌坐在床上;我清楚地意識到,這樣一來,現在,我就非得偷聽她們的談話不可了,而從她們一開口,剛開始說話,我就听出來了,這是她倆一次秘密而又微妙的交談。噢,當然,一個誠實而又高尚的人,即便是現在,也應當站起來,走出去,大聲說:“我在這裡,請等一等!”而且,儘管我的處境很荒謬,也應當從她們身邊走出去,但是我沒有站起來,也沒有走出去;我不敢,我非常卑劣地膽怯了。 “我的親愛的,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使我深深地感到難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央告道,“您儘管放心,這甚至不符合您的性格。哪有您,哪就有快樂,可是忽然現在……我想,您總還信得過我吧:要知道,我對您一向多麼忠心耿耿呀。我對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是永遠忠心耿耿的,這點我並不隱瞞,但是我對您的忠心,決不亞於對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忠心……那,就請您相信我,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擔保,他手裡決沒有這份憑據,也許,根本就沒有任何人有這份憑據,再說,他也不會耍這樣的花招,您連懷疑他都是罪過。這種敵對,是你們倆自己臆造出來的……” “憑據是有的,而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就拿昨天說吧,我一進門,首先碰見的——就是ce petit espion,是他硬給安插在公爵身邊的。”“唉,ce petit espion。首先,他根本不是espion,因為這是我硬要他到公爵身邊去的,要不然的話,他在莫斯科非發瘋或者非餓死不可,——那兒大家都這麼說他;主要是,這個粗魯的孩子,甚至根本就是個傻瓜,他哪做得了奸細呀?” “是的,一個傻瓜,不過這並不妨礙他成為壞蛋。要不是我昨天正好心煩,我非笑死不可:他臉上一陣發白,跑過來,兩腳刷的一聲併攏,行了個禮,說起了法國話。可是在莫斯科,瑪麗亞·伊万諾芙娜卻硬要我相信他是個天才。至於說那封倒霉的信,的確完好地存在著,並且放在某處,放在一個十分危險的地方——這主要是我從這個瑪麗亞·伊万諾芙娜的臉上看出來的。” “我的大美人呀!您不是自己告訴我,她手裡什麼也沒有嗎!” “問題就在於有;她無非在撒謊,我要告訴您,她多會裝假呀!到莫斯科去以前,我還存著一線希望,以為沒有留下任何文件,可是,現在,現在……” “啊,親愛的,恰好相反,人家都說她是個善良的、懂道理的女人,她那位已故的叔叔,在他所有的侄女中,最器重她了。不錯,我並不十分了解她,但是,您一定能籠絡住她的,我的大美人!您一定能夠輕而易舉地戰勝她,把她俘虜過來的。我是個老婆子了——連我都愛上了您……唔,籠絡住她,對您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曾經籠絡過她,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曾經試過,甚至哄得她滿心歡喜,可是這女人太狡猾了……不,這是一個人的整個性格,與眾不同的、莫斯科的性格……您想想,她竟建議我去找這裡的一外名叫克拉夫特的人,他曾經當過安德羅尼科夫的助手,也許他知道點什麼也說不定。關於這個克拉夫特,我倒有點兒印象,甚至還模模糊糊地記得他;但是她一提到這個克拉夫特,我就立刻認定,她不是簡簡單單地一無所知,而是在撒謊,其實她什麼都知道。” “那她又為什麼,為什麼呢?要知道,興許,能從他那裡打聽出什麼來也說不定!這個德國佬克拉夫特不愛多嘴,我記得,他還是個十分誠實的人——真的,可以問問他嘛!不過,好像,現在他不在彼得堡……” “噢,昨天他就回來了,我剛才還去過他那兒……我這麼心慌意亂、手腳發抖地來找您,正是想請您,我的天使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因為您認識所有的人,能否請您查閱一下他的文件,因為他身後肯定會留下一些文件的,那現在這些文件又會落到誰手裡呢?興許,它們又會落到某個危險的人手裡呢?我急煎煎地跑來就是為了向您求教,求您出個主意。” “您這是說他的什麼文件呀?”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聽不懂,“您不是說您剛去過克拉夫特那裡嗎?” “去過,去過,剛才去過,但是他開槍自殺了!還在昨天晚上。” 我從床上騰地跳了起來。她們管我叫奸細和白痴的時候,我還可以坐得住,但是她們越說下去,我就越覺得不能露面了。這簡直無法想像!我心裡決定,乾脆不聲不響地坐下去,直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把客人送走為止(如果我有幸,她本人沒有因為什麼事過早地走進臥室的話),而以後,等阿赫馬科娃一走,哪怕那時候我跟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再打上一架呢! ……但是現在,我忽然聽到克拉夫特自殺的事,我再也坐不住了,從床上騰地跳了起來,彷彿全身抽筋似的。我什麼也沒有想,即沒有考慮,也沒有想想會出什麼事,我一步跨出去,掀起了門簾,出現在她倆面前。房間裡還有足夠的亮光可以看清我那蒼白的、發抖的臉……她們倆發出一聲尖叫。怎麼能不叫呢? “克拉夫特?”我喃喃地問阿赫馬科娃,“開槍自殺了?昨天?在太陽下山的時候?” “你剛才在哪?你從哪出來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發出一聲尖叫。硬是抓住我的一隻肩膀不放,“你在做奸細?你在偷聽?” “我剛才怎麼跟您說來著?”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向她指著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說道。 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 “瞎掰,胡扯!”我狂怒地打斷她的話,“您剛才管我叫奸細,噢,上帝!別說當奸細,就是挨著像您這樣的人活在這世上,都不值得!捨己為人的人可以用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克拉夫特開槍自殺了——為了思想,為了赫卡柏……但是,您又有什麼資格知道赫卡柏的痛苦呢!……而這裡——就只能活在你們的陰謀詭計中,在你們的謊言、騙局、陷阱左右——苟且偷生……夠了!” “給他個嘴巴!給他個嘴巴!”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叫道,可是因為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儘管兩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清楚地記得這一切),可是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因此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再過一會兒,很可能就會自己動手來執行她的提議,因此我不由得舉起手來保護自己的臉;正是因為這一動作,她起了疑心,以為我要揮手打她。 “好啊,你打呀,打呀!由此證明,你是個天生的孬種!你比女人有力氣,還客氣什麼呀!” “別誹謗啦,夠啦!”我叫道。 “我是從來不打女人的!您不知羞恥,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一向看不起我。噢,同下人打交道用不著尊重他們!您在笑,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大概您在笑我的模樣吧;是的,上帝沒給我一份就像您那些副官似的好模樣。但是我並沒有感到自己不如你們,而是相反,我覺得我比你們強,比你們高尚……唔,不管怎麼說吧,反正一樣,不過我沒有錯!我到這裡來是無心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錯的都是您那芬蘭女傭,或者,不如說,都是您寵壞了她:為什麼她不回答我的問題,而把我直接領到這裡呢?而其次,您也會同意,從一個女人臥室裡衝出來,我覺得太丟人現眼了,因此,我才情願默默地承受您的信口雌黃,也不願露面……您又笑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滾開,滾,滾!”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叫道,幾乎在推我出去。 “您別把他的胡說八道當真,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我告訴您,那邊,就說他是個瘋子!” “說我是瘋子?那邊?這話是誰說的,打哪傳來的?隨便他們說好了,夠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我敢向您發誓,用一切神聖的事物發誓,這次談話以及我所聽到的一切,將絕對保密……我聽到了你們的秘密,我又有什麼錯呢?再說,我明天就將結束我和令尊的工作,因此,有關您在到處尋找的文據,您儘管放心!” “什麼?……您說什麼文據?”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慌亂地說,甚至慌亂得臉都發白了,或者,也許我覺得是這樣。我明白,我說得太多了。 我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她倆默默地目送著我,她倆的目光流露出非常驚愕的表情。一句話,我給她們出了個啞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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