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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5784 2018-03-18
的確毫無必要:胸怀大志者,這點小事,何足掛齒;一種壯志凌雲感,使我心胸開朗,彌補了一切。我出去時處在某種興高采烈之中。一走到外面,我就想放聲歌唱,好像特意安排好了似的,那天上午天氣好極了,太陽高照,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喜氣揚揚,人流如織。怎麼,難道這女人沒有侮辱我嗎?我哪受過這種氣呀,受到過這種目光和這種放肆無禮的笑,而我居然沒有立刻提出抗議,哪怕是最愚蠢的抗議?即使極其愚蠢,也無關緊要。請注意,她來這兒的用意,就是為了盡快地侮辱我,雖然她從來沒有見過我:在她看來,我不過是“韋爾西洛夫派來臥底的密探”,而她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很久以後,都深信,韋爾西洛夫掌握著她的整個命運,只要他願意,憑藉一紙文書,他就有辦法立刻毀掉她;起碼,她是這麼懷疑的。這是一場殊死的決鬥。可見——我並沒有受到侮辱!侮辱是有,但是我並沒有感到侮辱!哪能呢!我甚至感到高興。我本來是來恨她的,可是在恨她之餘,我甚至感到我開始愛她了。 “我不知道,一隻看準了並且想要捕捉那隻蒼蠅的蜘蛛,會不會恨那隻蒼蠅?一隻可愛的小蒼蠅!我覺得,獵物是可愛的。瞧,我就愛我的仇人,比如,我就非常喜歡她長得那麼美。我就非常喜歡,夫人,您是那麼高傲和那麼美若天仙,如果您再溫厚一點,恐怕就沒有這麼開心了。您唾棄我,我卻興高采烈,即使您當真朝我臉上啐口唾沫,那,說真的,恐怕我也不會生氣,因為您是我的獵物。我的,而不是他的。這個想法是多麼令人陶醉呀!不,隱蔽地意識到自己的強大,要比公然主宰一個人更開心,更叫人心花怒放。如果我是個億萬富翁,我情願穿著一件十分破舊的衣服,讓人家把我當作一個最微不足道的人,窮得差點要討飯,把我推來搡去,蔑視我,說不定我倒會在其中找到一種樂趣:我只要意識到我家私鉅萬就夠了。”

瞧,我就是這樣來理解我當時的想法和快樂,以及許許多多我當時的所感所想的。我要補充的只有一點,在這裡,在我方才寫下的東西里,不免有些浮躁:事實上,我要深沉一點,含蓄一點。也許,我現在說到我自己時,較之我的口頭上和行動上,也要含蓄一點。願上帝保佑! 也許,我坐下來寫這些東西,做得很不好:我心裡想的比我嘴裡說的,多得沒法比。您的想法,哪怕是不好的想法,暫時還留在您腦子裡,——它總比較深沉,可是一說出來——就顯得可笑和可恥了。韋爾西洛夫對我說過,與此完全相反的,只有那些言行十分惡劣的人。那些人只會扯謊,因此他們很容易;而我卻竭力想寫出全部真實,這就非常難了! 在19日這天,我又邁出了一“步”。

自從我來彼得堡之後,我兜里有錢這是頭一回,因為,我在上文中已經提到,我把我兩年中積蓄起來的六十盧布全給了母親。早在幾天前我就拿定主意,在我領薪水那天,我要做一個“試驗”,這是我早就夢想的。還在昨天,我就從報上剪下一封公函——由“聖彼得堡調解會審法庭民事執行官”發布的一則公告,以及其他,等等,等等。公告宣稱:“今年9月19日中午十二時,在喀山區某地段某號樓,將拍賣萊布勒赫特夫人的一應動產”,又說“查封物品、出售底價以及所拍賣的財產,均可在拍賣會當日前往觀看”,等等,等等。 這時一點鐘剛過。我急忙邁動雙腿循址趕去。我已經兩年多不僱出租馬車了——我曾經作過這樣的保證(要不我也攢不到六十盧布)。我也從不去拍賣場,我還不敢走這一步;雖說我現在邁出的這一步,僅僅是嘗試性的,但是我決定,即使採取這一步,也必須在我中學畢業與它脫離關係之後,必須在我與大家一刀兩斷,鑽進我的烏龜殼,我已經完全自由之後。誠然,我還遠沒有鑽進“烏龜殼”,遠沒有得到自由,但是要知道,我決定邁出這一步也僅是試驗性的——我只是來看看,近乎來幻想一下,以後就不來了,也許很久都不來,直到正式開始的時候為止。對大家來說,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愚蠢的拍賣會,而對於我——這是哥倫布藉以發現美洲大陸的那艘海船的第一根原木。這就是我當時的感受。

到達目的地後,我走進公告中標明的那座大樓的院子深處,並走進萊布勒赫特夫人的寓所。這寓所由一個門廳和四個不大也不高的房間組成。從門廳進去的第一個房間裡,站著一大群人,人數甚至達到三十,其中半數是來買東西的,其他人,從他們的模樣看,或者是來看熱鬧的,或者是收藏家,或者是萊布勒赫特派來監管現場的;其中也有垂涎金器的商人和猶太人,也有幾個穿著“整潔”的人。甚至這些先生中某些先生的相貌,至今猶鐫刻在我的記憶裡。右邊的房間,門敞開著,在兩扇門之間恰好能放進一張桌子,因此這房間進不去,裡面放著查封和出售的物品。左邊是另一個房間,但是它的房門卻虛掩著,不時有人推開一條門縫,看得出,有人從裡面向外窺視——大概是萊布勒赫特夫人人口眾多的家庭中的一員。自然,這時候,這位夫人感到很不好意思。在門中間的桌子後面,面對觀眾,在椅子上坐著一位法警先生,佩著袖章,在進行物品拍賣。我去的時候拍賣已進行了一半;我進去後就擠到那張桌子跟前。正在拍賣一對青銅燭台。我開始觀看。

我一邊看,一邊立刻開始盤算:在這裡,我能買什麼呢?眼下,我拿這對青銅燭台又能做什麼呢,而且我的目的能不能夠達到,這事這樣做對嗎,我的盤算能不能夠成功呢?我的盤算是不是幼稚呢?這一切,我想過來想過去,觀望不前。我當時的感覺就像站在賭台前,正趕上您還沒有出牌的那一刻,但是您來的目的是想賭一把:“我想出牌就出牌,我想離開就離開——我說了算。”這時,心還沒有怦怦亂跳,但卻似乎有點微微收緊,在發抖——一種不無愉快的感覺。但是一種猶疑不決的感覺卻立刻開始壓迫您的胸膛,您彷彿變得盲目起來,您伸手,您拿牌,但動作是無意識的,幾乎是違心的,彷彿您的手,由別人在掌控;您終於下定決心,您出牌了——這時候,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變得十分巨大,十分強烈。我現在寫的不是拍賣會,我寫的只是我自己:拍賣會上,除了我,又有誰的心會怦怦亂跳呢?

有人頭腦發熱,有人沉默不語,等待機會,有人買了又後悔了。有一位先生,因為沒有聽清,把一隻白銅製的牛奶壺錯當成了銀的,買了下來,本來只要兩個盧布,卻花了五個盧布,對這位先生,我一點也不可憐;我甚至還感到很開心。法警不斷地變換物品:在燭台之後出現了耳環,耳環之後出現了一隻山羊皮的繡花枕頭,之後又出現了一個首飾盒,——大概是為了形式多樣,或者因為考慮到買者的不同要求。我連十分鐘都沒熬住,就冒冒失失想去買枕頭,後來又想去買首飾盒,但是,每到關鍵時刻,我就卡殼了:這些東西,我覺得根本買不起。最後,法警手裡出現了一本紀念冊。 “家庭紀念冊,紅色山羊皮精裝,老物件,有水彩畫與水墨畫插頁,裝有像牙雕刻的封套,並有銀質鎖扣——底價兩盧布!”

我向前走了一步:這東西看去很雅緻,但在像牙雕刻上,有個地方有一疵點。只有一個人走上前去觀看,大家都不作聲:沒有競爭者。我本來可以打開鎖扣,把紀念冊從封套裡拿出來,再仔細看看,但是我沒有使用我的這一權利,只是揮了一下發抖的手,尋思:“管它呢”。 “兩盧布零五戈比。”我說,又感到我的牙齒在發抖,在打架。 東西歸我了。我立刻掏出錢,付了款,然後抓起紀念冊,退了出來,退到房間的一角;在那裡,我把它從封套裡拿了出來,而且跟發熱病似的,急匆匆地開始仔細觀看:不算封套,這是一件世界上最蹩腳的東西——一本小小的紀念冊,只有小型張的一頁信紙那麼大,薄薄的,邊緣燙金,但是已經磨損,完完全全就像舊時貴族女子中學剛畢業的那些女孩子,為自己購置的那種紀念冊。水墨畫和彩色畫,畫的都是些山上的教堂呀,愛神呀,天鵝戲水的池塘呀,等等;還有歪詩一首:

(殘留在我記憶裡的就是這東西!)我認定,這回我“栽了”;如果有什麼誰也不需要的東西的話,那,就是它了。 “沒什麼,”我認定,“第一次出牌肯定會輸;甚至是好兆頭。” 我頓時變得十分開心。 “啊,我來晚了;歸您了?您買下了?”一位身穿藍大衣的先生的聲音,忽然在我耳旁響了起來,這人儀表堂堂,穿著講究。他來晚了。 “我來晚了。啊,真遺憾!多少錢?” “兩盧布零五戈比。” “啊,真遺憾!您能不能出讓呢?” “咱們出去說,”我向他悄聲道,壓住了心跳。 “給十個盧布,我讓給您。”我說,感到背上一陣發冷。 “十個盧布!得了吧,您怎麼啦!” “隨您便。” 他睜大了兩眼望著我;我穿得很好,根本不像個猶太佬或二道販子。

“哪能呢,要知道,這是一本很糟糕的舊紀念冊呀,誰會要它?這封套其實也分文不值,要知道,您是賣不出去的,誰也不要,不是嗎?” “您不是就要了嗎。” “要知道,這是因為一種特殊情況,我昨天才知道:要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只有一個!得了吧,您怎麼啦!” “我本來應當要二十五盧布的,但是因為畢竟有點冒險,怕您不肯出,為了十拿九穩,因此才只要十盧布,一口價,一戈比不讓。” 我轉身就走。 “您就拿四盧佈吧,”我已經走到院子裡了,他追上了我。 “好吧,五盧布。” 我不作聲,繼續往前走。 “給,給您!”他拿出十個盧布,我把紀念冊遞給了他。 “您得承認,這是不公平的!兩盧布和十盧布——啊?”

“為什麼不公平?這就是市場嘛!” “這算什麼市場?”(他生氣了。) “哪兒需要哪兒就有市場。如果您不要,連四十戈比也賣不出去。” 我雖然沒有放聲大笑,而且神態嚴肅,但心裡在笑,——我之所以哈哈大笑,——倒不是因為開心,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笑得點上氣不接下氣。 “我說,”我喃喃道,實在忍不住了,但是態度是友好的,我十分喜歡他,“聽我說:有位叫詹姆斯·羅斯柴爾德的人,已故,是巴黎人,他死後留下了十七億法郎的遺產(他點了點頭),他所以能如此,因為他年輕時偶然獲悉,僅僅比大家早幾小時,知道了貝里公爵被害的事,於是他就把這消息立即通知了相關人員,僅僅因為這一手,轉眼之間就發了大財,賺了幾百萬法郎,——瞧,人家是咋幹的!”

“那麼說,您就是羅斯柴爾德囉?”他憤怒地向我嚷道,把我當成了傻瓜。 我快步走出了這座大樓。邁出了小小的一步,就賺了七盧布九十五戈比!我同意,這一步毫無意義,兒戲而已,但這一步畢竟符合我的想法,不可能不非常深刻地激勵著我,使我心潮澎湃……然而,大可不必描寫我的這些感受。一張十盧布的鈔票揣在我的坎肩口袋裡,我伸進兩個手指摸了摸——我就這樣把手插在口袋裡一直向前走去。在街上走了約莫一百步,我把這張鈔票掏出來看了看,真想親親它。在一座公寓的大門旁,忽然響起一輛轎式馬車駛近的聲音;看門人拉開了大門,從公寓裡走出一位女士,準備上車。這位太太穿著華麗,既年輕又漂亮,十分闊氣,穿著綢緞和天鵝絨,後面還拖著一條兩俄尺長的尾巴。忽然,一隻漂亮的小提包從她手裡滑落下來,掉到地上;她已經上了馬車;一名跟班急忙彎下腰準備把東西拾起來,可是我搶先一步,跑過去撿了起來,交給了那位太太,同時微微抬了抬禮帽。 (是頂高筒禮帽,作為一名年輕人,我穿得不壞)。那位太太拘謹地,但卻帶著十分可愛的微笑對我說:馬車開始轔轔地滾動。我親了親那張十盧布的鈔票。 這天,我還得去看一位我過去的中學同學葉菲姆·茲韋列夫,他中學沒念完,就轉到彼得堡的一所高等專科學校上學了。他本人並不值得描寫,說實在的,我跟他並無深交;但是我還是在彼得堡設法找到了他,因為我急於見到一位名叫克拉夫特的人,而他能夠(通過各種辦法打聽到,至於通過什麼辦法,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一俟他從維爾諾回來,就立刻把他在彼得堡的住址告訴我。茲韋列夫估計,他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肯定會回來,這是他前天告訴我的。必須走到彼得堡老城區,但是我並不覺得累。 茲韋列夫(他也十九歲)暫時藉住在他姑姑家,我是在他姑姑家的院子裡碰到他的。他剛吃過午飯,正在院子裡像大人似的踱方步。他立刻告訴我,克拉夫特昨天就回來了,仍下榻在他過去住的那套房間裡,就在這裡,在彼得堡老城區,他自己也希望能夠盡快見到我,因為他也有件要事要立刻通知我。 “他又要到什麼地方去了。”葉菲姆補充道。因為在當前的情況下,見到克拉夫特對於我非常重要,所以我請葉菲姆立刻帶我到他住所去見他,原來,這住所就在附近,僅兩步遠,在某某胡同。但是茲韋列夫又說,一小時前,他已經遇見過他,他去找傑爾加喬夫了。 “那咱們就到傑爾加喬夫家去,你怎麼總推三阻四的,你害怕?” 的確,克拉夫特很可能在傑爾加喬夫家,一坐就半天,那,我在哪兒等他回來呢?我並不怕去傑爾加喬夫家,但是我不想去,儘管葉菲姆已經接二連三地拉我上那兒去。而且每次說到“害怕”二字時,總對我露出一副十分可惡的嘲笑的神態。我要預先申明,這裡根本不存在害怕不害怕的問題,即使我怕,那怕的也完全是另外的事。這一次我下定決心非去不可;這地方也不遠,就在附近。途中,我問葉菲姆,他是否仍舊想流亡美國? “可能還要再等等。”他答道,微微一笑。 我不怎麼喜歡他,甚至根本不喜歡他。他的頭髮很白,胖乎乎的臉也顯得太白了,甚至白得有失體統,像娃娃臉,而個子卻長得甚至比我還高,可是他看去卻最多只有十七歲。跟他沒什麼好談的。 “那裡怎樣?難道總有一群人?”我為了心中有底,問道。 “你怎麼總是怕東怕西的?”他又笑起來。 “滾你媽的蛋。”我火了。 “根本不是一群人。來的都是熟人,而且都是自己人,你放心。” “是不是自己人,關我屁事。比如我,難道我在那裡是自己人嗎?他們為什麼就這麼信得過我呢?” “你是我帶去的,這就夠了。關於你,大家都聽說過。克拉夫特也可以說說你的情況。” “我說,瓦辛也上那去嗎?” “不知道。” “如果他也在,咱們一進去,你就推我一把,告訴我哪位是瓦辛;一進去就告訴我,聽見了嗎?” 關於瓦辛的事,我已經聽說過很多,早對他有興趣了。 傑爾加喬夫住在一幢小廂房裡,這廂房座落在一名商人妻子的建有木屋的院子裡,但是他卻租住了整幢廂房。總共有三大間清潔的房間。四扇窗都垂下了窗簾。他是一名技師,在彼得堡工作;我偶爾耳聞,他在外省謀得了一個有利可圖的私人差事,正準備前去履新。 我們剛走進一間極小的外屋,就听到屋里人聲嘈雜;似乎,正在熱烈地爭論,有人高呼:“Quae medicamenta non sanant——ferrum sanat, quae ferrum non sanat——ignis sanat!” 我的確有幾分不安。當然,我還不習慣與人交往,甚至不管與任何人。雖然我在中學裡與同學以你我相稱,但是跟任何人差不多都不是朋友,我給自己營造了一個角落,我就住在這角落裡。但是,並不是這使我不安。作為萬全之策,我向自己暗暗發誓,決不與任何人發生爭論,只說最必需的話,從而使任何人都不能對我說三道四,下任何結論;主要是不爭論。 這房間實在太小,屋裡有六七個人,加上女士們,約莫有十個人。傑爾加喬夫二十五歲,他已成家。他妻子有個妹妹,此外,還有個女親戚;她倆也住在傑爾加喬夫家。屋裡的家具陳設還湊合,不過也足夠了,甚至可以說,很乾淨。牆上掛著一幅石印的肖像,而在牆角則供奉著一幀聖像,沒有金屬衣飾,但卻點著神燈。傑爾加喬夫走到我跟前,握了握手,請我坐下。 “請坐,這裡都是自己人。” “勞駕。”立刻有一位面貌相當姣好、穿著十分樸素的少婦補充道,她向我微微點了點頭,就立刻走了出去。這是他妻子,看樣子,她剛才似乎也參加了爭論,而現在,她出去給孩子餵奶。但是留在屋裡還有兩位女士——一位個子很小,二十上下,穿著一件黑色的連衣裙,長相也不難看,而另一位,三十上下,相貌枯瘦,但目光銳利。她倆坐著,在很用心地聽,但並不參加談話。 至於男人,除了我、克拉夫特、瓦辛坐著外,其餘的人都站著;我們一進去,葉菲姆就立刻向我指認了克拉夫特和瓦辛。因為連克拉夫特我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我離座,走到他倆跟前,向他們寒暄、問候。克拉夫特的臉,我永遠也忘不了:倒不是說有什麼特別的美,但卻似乎有某種過於和善、過於彬彬有禮的氣質,雖說整體上仍透露出一種自尊。二十六歲,相當清瘦,個子比中等個兒略高,淺色頭髮,臉型嚴肅,但很柔和;總之他整個人都透著一種文靜。然而您如果問我,——願不願意用我這張也許甚至很俗氣的臉,去換他那張我覺得很有吸引力的臉呢,我一定不肯。他臉上有一種我不願在自己臉上看到的神態,有一種在精神上過於冷靜的表情,有一種類似於某種隱秘的、自己都不甚了了的傲氣。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當時未必會這樣一字不差地進行判斷;這是我現在才這麼覺得我當時是這麼想的,也就是說,已經在出事之後。 “您來了,我很高興,”克拉夫特說。 “我有一封與您有關的信。咱們先在這裡坐一會兒,然後再到我屋裡去。” 傑爾加喬夫是個中等個兒,肩膀很寬,一頭漆黑的頭髮,大鬍子,他目光中透露出機敏。渾身上下都透出一種含而不露的神態,和處處小心謹慎的樣子;雖說他多半保持沉默,但顯然在掌控著會場,左右著大家的談話。瓦辛的相貌並沒有使我特別驚奇,雖然我聽說他非常聰明:一頭淺黃色的頭髮,一雙銀灰色的大眼睛,面色十分開朗,但是,與此同時,臉上又有某種過於強硬的神態,使人預感到與此人不易交往,但目光卻絕頂聰明,比傑爾加喬夫更聰明,更深沉,——比屋裡所有人都聰明。話又說回來,或許,我現在把一切都誇大了。在其他人中,我只記得所有這些年輕人中的兩個人:一位是皮膚黝黑的大高個兒,蓄著一部黑黑的絡腮鬍,說話很多,二十七八歲,是位什麼老師,或者諸如此類的人物,另一位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年輕小伙兒,穿著一件俄式的緊身外衣,——臉上有摺子,沉默寡言,屬於留神傾聽的諸多人士之列。後來我才知道他出身農民。 “不,這事不應當這麼提,”那位長著黑色大鬍子的老師開口道,顯然想恢復方才的爭論,他說起話來比誰都熱烈,“關於數學般準確的證明,我無話可說,但是這個想法即使沒有數學般準確的證明,我也準備深信不疑……” “等等,季霍米羅夫,”傑爾加喬夫大聲打斷了他的話,“剛來的人聽不明白。這,要知道,”他忽然轉過臉來向我一個人說道(我得承認,如果他有意考考我這個新手,或者促使我也參加發言,那他採取的這個辦法還是很巧妙的;我立刻感覺到了這一點,並作好了準備),“這,要知道,這位克拉夫特先生,我們大家對他已經相當熟悉了,他很有性格,觀點也很有分量。他鑑於一個極其平常的事實,得出了一個極不平常的結論,使所有的人都感到吃驚。他得出的結論是,俄羅斯民族是二等民族……” “三等民族。”有人叫道。 “……二等民族,它命中註定只能給更為高貴的人種充當材料,而在人類的前途中,它將沒有自己的獨立作用。有鑑於自己的這個也許很有道理的結論,克拉夫特先生得出另一個結論,即任何一個俄國人今後的任何活動,都必將因這一想法而陷入癱瘓,可以說吧,所有的人都必將灰心喪氣,無所作為,而且……” “對不起,傑爾加喬夫,這話不應當這麼說,”季霍米羅夫又不耐煩地接口道(傑爾加喬夫立刻讓他繼續說下去)。 “鑑於克拉夫特已經進行了認真的研究,得出了一些以生理學為基礎的有根有據的結論,也許,他足足花了兩年時間來苦心孤詣地研究自己的這一想法(這個觀點我可以十分心平氣和地、a priori地接受),有鑑於此,即鑑於克拉夫特的憂患意識和認真態度,這事應當作為稀有現象來看待,由此引申出一個克拉夫特無法理解的問題,而這問題正是我們應當研究的,即我們應當研究的正是克拉夫特的不解之處,因為這是一種稀有現象。應當解決的是,這一稀有現像是否屬於臨床研究的個別病例,抑或具有在其他情況下也會正常地反復出現的屬性;為了共同事業,這事應予關注。關於俄羅斯的說法,我準備相信克拉夫特的觀點,我甚至要說,也許,我還感到很高興;如果這個想法被大家所掌握,那它就會使大家放開手腳去做,並使許多人擺脫所謂愛國主義的偏見……” “我不是出於愛國主義。”克拉夫特說,彷彿使了老大勁兒。他似乎對所有這些辯論感到不快。 “是不是愛國主義,可以暫時撇開不談。”瓦辛冒出了一句,此前,他一直沉默不語。 “但是,請問,為什麼克拉夫特的結論會削弱我們對全人類事業的追求呢?”那位老師叫道(只有他一個人在大聲嚷嚷,其他人說話,聲音都很低)。 “就算俄羅斯被人判定為二等國家,但是我們也可以不僅僅為俄羅斯工作呀。此外,既然克拉夫特已經不相信俄羅斯了,他怎麼還能算是愛國者呢?” “更何況他是一個德國人。”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我是俄國人。”克拉夫特說。 “這問題與事情並無直接關係。”傑爾加喬夫對剛才打斷話的那人說道。 “拋棄你們的狹隘觀點,”季霍米羅夫誰的話也不聽,“如果說俄國祇是供更加高貴的人種使用的材料,那它為什麼就不能做這樣的材料呢?這也是一種相當體面的角色嘛。由於任務擴大,為什麼就不能安於這一想法呢?人類正處於自己復興的前夜,而且這個複興已經開始了。當前的任務只有瞎子才會否認。如果你們對俄羅斯已經喪失信心,那就撇開俄羅斯,先不談它嘛,你們可以為未來工作,——為未來的尚不知曉的民族工作,但是這民族是由整個人類組成的,而不管他們屬於哪一種族。本來,俄羅斯不論什麼時候,遲早都會死去;所有的民族,即使是最有才華的民族,也不過生存一千五百年,最多兩千年;還不是都一樣嗎:兩千年或者兩百年?充滿活力的羅馬人,也沒有活過一千五百年,就變成了材料。羅馬人早就不存在了,但是他們留下了自己的思想,而這思想卻融進了人類的命運,變成人類進一步發展的因素。怎麼可以對一個人說他無事可做呢?我簡直無法想像,有朝一日,人們會無事可做。為人類服務是可以大有作為的,至於其他,你們就不用操心了。如果你們留心地環顧四周,要做的事是如此之多,只怕此生有限。” “應當根據大自然的規律和真理的法則生活。”傑爾加喬娃夫人從房門裡說道。房門虛掩著,可以看到,她正微敞著胸脯,站在裡面,抱著孩子餵奶,她在熱心傾聽。 克拉夫特在聽大家說話,微露笑容,終於似乎帶著某種痛苦的表情開口說道,然而他說話的神態卻十分真誠。 “我不明白,既然您的心智完全臣服於某個佔統治地位的思想,並且處在這一思想的影響下,您怎麼還能全身心地嚮往處於這一思想之外的其他觀念呢?” “但是,如果從邏輯上像數學般精確地向您證明,您的結論是錯誤的,您的整個思想也是錯誤的,而且您沒有絲毫權利僅僅因為俄羅斯注定要成為二等國家,而把自己排除在普遍的有益活動之外;如果向您指出,代替您那狹隘視野的,您面前將會展開無限廣闊的新天地,以代替狹隘的愛國主義觀念……” “唉!”克拉夫特輕輕揮了揮手,“我不是對您說過了嗎,這與愛國主義無關。” “這顯然是誤會,”瓦辛忽然插嘴道,“錯誤在於,克拉夫特得出的不僅是一個邏輯結論,而是,可以說吧,這個結論又變成了一種感情。不是人的所有天性都是一樣的;在許多人那裡,邏輯結論有時會變成一種非常強烈的感情,這感情會攫住一個人的全身心,而且這種感情很難驅除或者很難改變。為了能夠治愈這種人,在這種情況下,就必須先改變感情本身,而要使這辦法成為可能,無他,只有用另一種同樣強烈的感情來代替它。這事往往很難,而在許多情況下又是不可能的。” “錯!”那個好爭辯的人吼道,“邏輯結論本身就足以化解成見。理性的信念會產生同樣的感情。思想由感情而生,它反過來又植根於人心,形成新的感情!” “人是形形色色的:一種人很容易改變感情,另一種人就很難。”瓦辛答道,似乎不希望把爭論繼續下去;但是我卻很讚賞他的觀點。 “正如您所說,這事正是這樣,”我忽然對他說道,打破堅冰,忽然開口了,“正應當加入另一種感情來代替原來的感情。四年前,在莫斯科,有一位將軍……要知道,諸位,我並不認識他。但是……也許,說實在的,他本身就不足以引起人們對他的尊敬……然而,事實本身也可能顯得違反常理,但是……話又說回來,您知道嗎,他死了一個孩子,就是說:實際是死了兩個女孩,兩個,一前一後,都死於猩紅熱……怎麼辦呢,他忽然變得傷心欲絕,一直很傷心,傷心得讓人不忍卒睹,——結果,幾乎過了半年,他也死了,他是因為傷心死的,這是事實!那麼,當初,應當用什麼辦法才能使他復活呢?答案是用同樣強烈的感情!應當從墳墓裡把那兩個女孩給他挖出來,把她們還給他——這就完了,就是說,諸如此類吧。可是他死了。不過也可以向他提供一些絕妙的結論:人生苦短啦,所有的人都難免一死啦,也可以從統計日誌上提供一組統計數字,有多少孩子死於猩紅熱啦……將軍已經退役……” 我停了下來,氣喘吁籲地倉皇四顧。 “這完全文不對題。”有人說。 “您所舉的事實,雖然與當前的情況並非同類,但畢竟有點相似,足以說明問題。”瓦辛對我說。 這裡,我必須承認,為什麼我十分讚賞瓦辛關於“思想-感情”所提出的論據,與此同時,我也必須承認我當時感到萬分羞愧的一件事。是的,我曾經害怕到傑爾加喬夫家去,雖然我之怕去並不是因為葉菲姆揣測的那個原因。我之所以怕去,是因為還在莫斯科的時候我就怕他們。我知道,他們(即他們或者與他們同類的那伙人——反正一樣)都是些雄辯家,或許會把“我的思想”打個粉碎。我堅信自己決不會向他們透露我的思想,決不會說出去;但是他們(即仍舊是他們或與他們同類的人)卻可能主動對我說些什麼話,從而使我自己對自己的思想感到絕望,甚至都不敢向他們提起它。在“我的思想”中,還有一些我沒有解決的問題,但是我並不願意別人來幫助我解決,除非我自己來解決。近兩年來,我甚至不敢看書,生怕碰到什麼觀點,不利於我的思想,從而使我的思想發生動搖。可是忽然瓦辛一下子解決了我的為難之處,使我放了一百二十個心。說真的,我有什麼可怕的呢,他們使用的那套不管什麼雄辯術,又能奈何我什麼呢?那裡,也許只有我一個人懂得,瓦辛談到“思想-感情”的關係時究竟要說什麼!僅僅駁倒某個絕妙的思想是不夠的,必須用另一個同樣絕妙的思想來代替它。要不然,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捨棄我的感情的,我將在我心中駁倒他們駁倒我的東西,哪怕是強詞奪理,而不管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而作為替代品,他們又能給我什麼呢?因此,我完全可以變得更勇敢些,我必須更加英勇無畏。在讚賞瓦辛觀點之餘,我又感到羞愧,我感到自己還是個沒出息的娃娃! 這時還出現了一件出乖露醜的事。倒不是我想賣弄自己聰明這種拙劣的感情,促使我在他們面前打破堅冰,開口說話,而是一種想“取悅於人”的願望促使我這樣做。這種想“取悅於人”的願望,讓大家承認我是個好孩子,以及擁抱我、親我,或者諸如此類的事(總之,拙劣透頂),我認為,這是我身上所有可恥的感情中一種最卑劣的感情,我懷疑我身上的這一願望由來已久,這也正是我多年來一直躲在一個角落裡的原因,雖然我對此並不感到後悔。我知道,我應當在大家面前表現得孤僻一些。在這類出乖露醜之後,使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不管怎樣,這“思想”仍像過去一樣深藏在我的內心,我還沒有向他們洩露過這一秘密。有時,我會心驚膽戰地想像,如果我向什麼人坦陳了我的思想,那我就會突然變得一無所有,因而我就會變得同大家一樣,而且,說不定,我還會拋棄這個思想;因此我才珍藏著它,保護著它,惟恐嘮嘮叨叨地說漏了嘴。可現在,在傑爾加喬夫家,幾乎從頭一次交鋒,我就忍不住了:當然,我什麼也沒有洩露,但卻不可饒恕地胡扯了一通,出了件丟人現眼的事。一想起來就讓人噁心!不,我不應當跟他人接觸,跟他人交往,即使現在我也這麼想,我說這話將管用四十年。我的思想——就是我需要一個角落。 瓦辛剛一夸我,我就迫不及待地想開口說話。 “我以為,任何人都有權……根據自己的信念……擁有自己的感情……而且任何人都不能因此責備他。”我對瓦辛說道。雖然我在滔滔不絕地說話,但是又似乎說話的不是我,而在嘴裡轉動的也似乎不是我的舌頭。 “是——嗎,您哪?”那個曾經打斷過傑爾加喬夫,向克拉夫特嚷嚷說他是德國人的那個人,立刻接過話茬,並以諷刺的口吻拖長了聲音說道。 我認為這人根本不值得一駁,我扭過頭去向那位老師說道,彷彿方才向我嚷嚷的是他似的。 “我的信念是我無權對任何人妄下斷語。”我哆嗦著說,已經知道,我這下栽了。 “幹嗎這麼秘密,秘而不宣呢?”又響起了那個不值一駁的人的聲音。 “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思想。”我直視著那位老師的眼睛,那位老師卻相反,默不作聲,滿臉堆笑地打量著我。 “那您呢?”那個不值得一駁的人又嚷嚷道。 “說來話長……就某種程度說,我的思想就是讓我安靜一會兒,別來打攪我。當我手裡還有兩盧布的時候,我就想獨自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不依賴任何人(請少安毋躁,我知道有人要反駁我),也不做任何事,——哪怕是為人類的偉大未來,即曾經有人邀請克拉夫特君為之服務的那個人類的偉大未來。個性自由,即我本人的自由,您哪,應當放在第一位,至於其他,我一概不管。” 錯就錯在我發火了。 “也就是說,您在宣揚吃飽了肚子的奶牛的安寧?” “就算是吧。誰也不會受到奶牛的侮辱。我不欠任何人一文錢,我交納各種苛捐雜稅,向社會向國庫交稅,為的就是不被搶劫,不挨打和不被殺害,此外,誰也無權向我要求任何東西。我本人說不定還有一些別的思想,我想為人類服務,也許,我做的事比所有的宣傳家加在一起還多十倍;不過我希望,任何人也無權要求我強迫我做到這點,就像要求和強迫克拉夫特君那樣;即使我連一根手指也不想動,那也是我的完全自由。至於因為愛人類而四處奔波,見人就摟著人家的脖子又親又啃的,感動得熱淚盈眶,——這不過是一種時尚罷了。我幹嗎非愛他人不可呢,或者非愛您說的什麼人類的未來不可呢!這個什麼人類的未來,我永遠也看不到,未來的人也不會知道曾經有過我這麼一個人,而他們自己也將化為灰燼,變得無影無踪,既無任何記憶,也無任何回憶(這裡,時間將變得毫無意義),此外,地球本身也將變成一塊結冰的岩石,並且與許多數不清的同樣的結冰的岩石一起,在沒有空氣的太空中飛翔,也就是說,沒有比這更沒有意思的了,讓人無法想像!這就是你們的學說!請問,我幹嗎非得做個高尚的人不可呢,更何況一切都瞬息萬變,轉瞬即逝。” “哎——呀呀!”那聲音又叫道。 我扯斷了一切繩索,神經質和惡狠狠地開了這一炮,把所有這一切都說了出來。我知道我正在跌進泥塘,但是我害怕別人反駁,急不擇言。我清楚地感覺到,我就像篩糠似的,一股腦兒倒下去,七顛八倒,語無倫次,跳過十個思想,陡地講到第十一個,但是我急於說服他們,把他們統統駁倒。這對我太重要了!我準備了三年!但是,有意思的是,他們突然都閉上了嘴,默不作聲,簡直一言不發,大家只是豎起耳朵在聽。我則繼續對那位老師說道: “正是這樣,您哪。順便說說,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曾經說過,沒有任何事情比回答這樣的問題更難的了,'幹嗎非得做個高尚的人不可呢'要知道,您哪,世界上有三類小人:一類是天真的小人,也就是說,他們堅定地相信他們的卑劣乃是絕頂的高尚,另一類是具有羞恥之心的小人,也就是說,他們對自己的卑鄙無恥感到羞恥,但是又欲罷不能,非干到底不可,最後一類是地道的小人,純粹的小人。請聽我說,您哪:我有一名同學,叫蘭伯特,他還只有十六歲的時候就曾經對我說過,假如他發了財,他最大的樂趣就是,當窮人家的孩子快餓死的時候,他卻把麵包和肉拿去餵狗;而當他們無物取暖的時候,他卻可以買下整整一院子劈柴,把它們堆放在曠野上,然後在這片曠野上放把大火,然而他卻一根劈柴棍也不送給窮人。這就是他的感情!請問,當這個純粹的小人問我:'為什麼他非得做個高尚的人不可'時,我能回答他什麼呢?尤其是現在,在我們這個時代,被你們弄得世風日下的時代。因為再沒有比現在更壞的時代了——從來不曾有過。我們這個社會已經變得混沌一片,諸位,請看,你們否定上帝,否定做好事,那還有什麼保守落後的、盲目的陳規陋習,能驅使我去這樣做,如果換一種做法對我更有利呢?你們會說:'合理地對待人類也對我有利'嘛;可是,如果我認為所有這些合理的做法,所有這些兵營式的東西呀,法朗吉呀,不合理,那怎麼辦?既然我在這世上只能活一次,那所有這些勞什子以及什麼未來長未來短的,關我屁事!請讓我自己來弄清我的利益何在,這樣豈不更好嗎。再過一千年,你們說的這人類究竟會怎麼樣,這又關我什麼事呢,如果按照你們那個準則,我既沒有因此而得到愛,也沒有因此而過上未來的生活,我做的種種好事也沒有因此而得到承認的話?不,您哪,如果是這樣的話,倒不如讓我老實不客氣地干脆為自己而活著,至那時候哪怕大家都完蛋,也與我無關!” “想得倒美!” “不過。我隨時準備跟大家一起完蛋。” “那就更妙了!”(又是那個聲音。) 其餘的人都繼續保持沉默,大家都看著我和打量著我,但是慢慢、慢慢地從屋子的各個角落都傳來嘻嘻嘻的竊笑聲,雖然聲音還很低,但是大家都沖我的臉竊笑不已。只有瓦辛和克拉夫特沒有嘻嘻地笑。那個蓄有黑鬍子的人也在冷笑;此前,他一直兩眼盯著我,在聽。 “諸位,”我全身都在發抖,“我決不會把我的想法告訴你們,但是,相反,我倒想從你們的觀點出發來請教你們,——別以為我是從我的觀點出發來問你們的,因為也許我比你們更愛人類,比你們加在一起,更愛一千倍!請問,——而且你們現在一定要回答我,你們必須回答我,因為你們在笑,我倒要請問,你們能用什麼東西來吸引我,讓我跟你們走呢?請問,你們能用什麼東西來向我證明,你們那兒就肯定好呢?在你們兵營式的生活裡,我個人提出的抗議,你們又會如何處置呢?諸位,我早就想同你們見面了!你們那兒將會有兵營式的生活,將會有公共宿舍,將會有strictenecessaire,無神論,不要孩子的公妻制——這就是你們的結局,我統統知道,您哪。就是為了這個,就是為了這一切,就是為了那點平均利益的一小部分(也就是你們的合理制度保證我能得到的那一小部分),為了一塊麵包和一點溫暖,你們卻以此為代價剝奪我的全部個性!請問,您哪:如果在那裡,有人帶走我的老婆,你們能讓我心平氣和,能讓我不把我的敵人的腦袋砸個稀巴爛嗎?你們會說,到時候我自己也就變聰明了;但是我老婆會對這樣一個明智的丈夫(如果她還多少有些自尊的話)說什麼呢?要知道,這是違背自然的,您哪;你們該懂得羞恥才是。” “您是研究女人問題的專家嗎?”響起了那個不值一駁的人的幸災樂禍的聲音。 一時間我頭腦發熱,真想衝過去,給這混蛋一頓老拳。這人個子不高,棕紅色頭髮,臉上有幾粒雀斑……不過,話又說回來,活見鬼,我描寫他的外貌幹嗎呢! “請放心,我還從來沒有碰過女人。”我頂了他一句,頭一迴向他扭過了臉。 “寶貴的信息,不過鑑於有女士在場,措詞不妨文雅些!” 但是,忽然,大家紛紛動彈起來,紛紛拿起禮帽,想走,——當然,不是因為我,而是他們到了該走的時候了;但是對我的這種默然不語的態度,使我感到壓抑和無地自容。我也霍地起立。 “不過,您一直看著我,請允許我請教閣下貴姓?”那位老師面帶十分可憎的微笑,忽然向我走過來。 “多爾戈魯基。” “多爾戈魯基公爵?” “不,姓多爾戈魯基的一介草民,前農奴馬卡爾之子,我的前主人韋爾西洛夫老爺的私生子。請放心,諸位,我這樣說完全不是為了讓你們立刻撲到我的脖子上來親我吻我,也不是為了讓我們像一群牛犢似的感動得哞哞叫!” 一下子爆發出了最不禮貌的哄堂大笑,因而使門背後的那小孩驚醒過來,開始啼哭。我氣得發抖。他們紛紛與傑爾加喬夫握手告別,接著便走了出去,對我根本不予理睬。 “咱們走吧。”克拉夫特捅了捅我。 我走到傑爾加喬夫跟前,使勁握了握他的手,又使勁搖晃了幾下。 “對不起,那個康德柳莫夫(即棕紅頭髮的那主兒)一直在惹您生氣。”傑爾加喬夫對我說。 我跟著克拉夫特走了出去。我絲毫不覺得羞恥。 當然,現在的我與當時的我有著天淵之別。 我繼續“絲毫也不覺得羞恥”,我還在樓梯上就追上了瓦辛,他落在克拉夫特後頭,彷彿他是個次要人物似的,接著便以一種十分自然的姿態,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似的,問道: “您似乎認識家父,我是想說韋爾西洛夫?” “說實在的,我同他並不熟悉,”瓦辛立刻回答道(一些彬彬有禮的人,在跟方才出乖露醜的人說話時總會擺出一副做作出來的客套,可是他卻絲毫沒有這種氣人的姿態),“但是,也多少認識一點,見過面,也聽過他講話。” “既然聽過他講話,那,自然就算認識嘍,因為您就是您!您對他有什麼看法?請原諒我冒昧詢問,但是我需要知道您的意見。正是您對他有什麼看法?正是您本人的意見,對我是必不可少的。” “您對我的要求太高了。我覺得,此人能對自己提出很高的要求,或許,也能做到,——但是他並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 “此話有理,此話十分有理,這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但是,這是個清白的人嗎?請問,您對他皈依天主教有何看法?不過,我忘了,也許,您不知道這事……” 如果我不是這麼激動,不用說,我就不會對一個我從來沒有跟他說過話,只是聽說過他的名字的人,這麼沒來由地,像開機關槍似的,提出這麼一連串問題了。我感到奇怪,瓦辛似乎並不介意我的瘋狂! “關於此事,我也略有耳聞,但是我不知道這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信的。”他依然平靜地和從容不迫地回答道。 “毫無可信之處!關於他的種種傳說,全不是真的!難道您以為他會信仰上帝嗎?” “正如您剛才所說,他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而非常驕傲的人中的許多人,是喜歡信仰上帝的,尤其是那些有點兒恃才傲物的人。許多強有力的人,似乎都有一種自然的需要——找一個人或者找一樣什麼東西,然後對他或它頂禮膜拜。強有力的人有時候會對自己的強有力感到受不了。” “我說,這話可能非常正確!”我又叫起來。 “不過我想弄明白……” “這裡的原因是清楚的:他們為了不崇拜世人,於是選擇了上帝,——不用說,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他們這是怎麼搞的:崇拜上帝彷彿不那麼辱沒身份似的。他們當中常常會出現一些非常熱烈地信奉上帝的人——說得更準確些,他們是一些熱烈地希望信仰的人;但是他們卻把願望當成了真正的信仰。這樣的人中,到頭來,尤其常常會出現一些大失所望的人。關於韋爾西洛夫先生,我想,他身上有一些非常真誠的性格特點。總的說,他使我很感興趣。” “瓦辛!”我叫道,“你使我太高興了。我倒不是驚嘆您的智慧,我驚嘆的是,您是一個如此純潔和遠比我高明的人,怎麼能如此樸實、如此客氣地跟我平起平坐和跟我說話呢,就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瓦辛微微一笑。 “您對我過獎了,而剛才發生的事僅僅是因為您太喜歡進行抽象的談話了。您大概在此以前沉默的時間太久了吧。” “我沉默了三年,我想一吐為快,也準備了三年……不用說,您不可能把我看做是傻瓜,因為您自己非常聰明,雖說不可能比我的表現更愚蠢的了,但是您卻可能把我看做小人!” “小人?” “對,毫無疑問!請告訴我,當我說我是韋爾西洛夫的私生子……而且還誇耀我是家奴之子的時候,您沒有私下里看不起我嗎?” “您太折磨您自己了。如果您覺得這樣說不好,下次不這樣說,不就得了;來日方長嘛,您還有五十年好活哩。” “噢,我知道,在與別人相處時,我應當盡可能少說話。在所有的壞毛病中,最卑鄙無恥的毛病是掛在人家的脖子上,——無端邀寵;方才,我已對他們說過這話,而現在我又想掛到您脖子上了!要知道,二者有區別,是不是?如果您明白這區別,如果您能夠明白,那我就該祝福這一時刻了!” 瓦辛又微笑了一下。 “如果您願意,可以常來找我,”他說。 “我現在有工作,很忙,但是您來,我會很高興的。” “我方才從您的相貌上看出來,您這人堅強有餘,但不愛與人接觸。” “這很可能是對的。我認識令妹利扎韋塔·馬卡羅芙娜,去年,在盧加……克拉夫特停下來,似乎在等您;他要拐彎了。” 我緊緊握了握瓦辛的手,追上了克拉夫特,當我同瓦辛說話的時候,他一直走在前頭。我們倆默默地走到他的住處;我還不想,也不能同他說話。克拉夫特性格中一個最大特點就是彬彬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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