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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6920 2018-03-18
19日這一天,也是我在彼得堡某“私人”家幫忙以來該領頭一個月頭一筆薪俸的日子。關於這件差事,他們根本就沒有徵求過我的意見,似乎,就在我來到這裡的頭一天,他們就直接把我送到那裡去了。這樣做很粗暴,我幾乎要提出抗議。這工作就是在索科爾斯基老公爵家幫忙。但是那時立刻提出抗議——無異是與他們立刻決裂,雖說我根本不怕,但卻有害於實現我的根本目的,因此我只好暫時默默地接受了這一差事,用沉默維護了我的尊嚴。下筆伊始,我就該申明一下,這位富翁兼三品文官,與莫斯科公爵索科爾斯基家族毫無親屬關係(後者已連續好幾代變成了微不足道的窮光蛋),而韋爾西洛夫與之打官司的正是後者。他們只是姓氏相同。然而老公爵卻對他們很感興趣,尤其喜歡這個公爵家族中的某一位公爵,即這一家族的所謂族長——一位年輕軍官。還在不多久以前,韋爾西洛夫對這位老人的一應事務還有過舉足輕重的影響,曾是他的朋友,不過是奇怪的朋友,因此,正如我已經發現的那樣,這位可憐的公爵非常怕他,不僅在我去他們家當差的時候,甚至在他們交好的時候,也一向如此。話又說回來,他們已經好久不見面了。韋爾西洛夫被人指責的那件不光彩的事,正是與這位老公爵家有關,但是又突然冒出了一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就是由她推薦,到老人家身邊去做事的,老人家希望有位“年輕人”到他的書房裡幫他做些事。其實,這事無非是他非常想討好韋爾西洛夫,也就是說首先向他邁出第一步,而韋爾西洛夫也就順水推舟地接受了。趁他女兒不在家的時候,老公爵作了這一安排,他女兒是位寡居的將軍夫人,如果她在家,肯定不會讓他邁出這一步。關於這事,以後再說,但是,我要指出,他對跟韋爾西洛夫的這種奇怪的關係,使我感到驚詫,並使我對韋爾西洛夫有了好感。試想,如果一位受到侮辱的家庭的一家之長,居然對韋爾西洛夫仍舊懷有敬意。那,由此可見,外面散佈的關於韋爾西洛夫的所謂卑劣行徑的種種傳聞,很可能是荒謬的,或者至少應該是兩說的。正是這一情況,多多少少促使我在走馬上任時沒有提出抗議:我在他們家上班,正是希望藉此來核實這一切。

當我在彼得堡遇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時,這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正在扮演一個奇怪的角色。我差點把她全忘了,因此,我怎麼也沒料到,她居然能起這麼大的作用。過去,當我住在莫斯科的時候,我曾遇到過她三四次,天知道她從何而來,接受誰的委託,而且她每次來都是必須對我作出安排的時候——讓我進圖沙爾那所破寄宿學校,或者後來,過了兩年半,又讓我轉學到古典中學,和安排我住到那位難忘的尼古拉·謝苗諾維奇的寓所去。她來以後,就一整天不離我左右,檢查我的內衣、被褥和外套,帶我去鐵匠橋和進城,給我採購各種必需品,總之,大大小小各種物品,直到我的小箱子和削筆刀;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她還低聲叨咕個沒完,數落我,罵我,刺兒我,考我,要我學習別的好孩子們的樣,她還胡編亂造,說這些孩子是她朋友家和親戚家的,似乎他們都比我強,說真的,她甚至還擰我掐我,還貨真價實地推我,甚至好幾次把我弄得很疼。把我安排好和安置停當之後,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踪,而且一去好幾年。這次也一樣,我一到這裡來,她又立刻出現了,又來安排我的生活起居了。這是一個乾瘦乾瘦的小個子女人,有一個鷹鉤鼻和一雙像鷹一般銳利的眼睛。她像個女奴一樣伺候韋爾西洛夫,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就像崇拜羅馬教皇一樣崇拜他,但這崇拜是心悅誠服的崇拜。但是很快,我驚奇地發現,簡直人人處處都尊敬她,主要是簡直無人不認識她,無處不認識她。索科爾斯基老公爵對她非常敬重;他家裡的人也一樣;韋爾西洛夫那兩個傲氣的孩子也一樣;法納里奧托夫家的人也一樣,——然而,與此同時,她卻靠做針線活和洗滌某種花邊艱難度日,她還常常向商店攬活干。我們倆剛說第一句話就吵開了,因為她一開口就想跟過去,跟六年前一樣,絮絮叨叨地埋怨我,數落我;從那時起我們就一直吵架,每天都吵;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有時候也聊聊天,而且,我得承認,到一個月末了,我竟開始有點喜歡她了;我認為,這是由於她那獨立不羈的性格。話又說回來,關於這點,我並沒有告訴她。

我立刻明白,把我安插到這個病老頭身邊來幫忙,僅僅為了給他“逗樂”而已。所謂幫忙云云,也就是乾這事。這自然使我感到屈辱,我差點沒有立刻採取對抗措施,但是很快,這老怪物卻對我產生了某種意料不到的影響,類似於某種憐憫感,因此第一個月行將結束時,我竟有點古怪地對他戀戀不捨了,至少我放棄了對他惡語頂撞的念頭。話又說回來,其實,他當時還不到六十歲。這時出了一件大事。大約一年半以前,他忽然犯了一場病;當時他不知到什麼地方去,半路上突然瘋了,因而出了某種類似亂子的事,這事便在彼得堡傳開了。在這種情況下,照例便立刻把他送到國外,但是,過了約莫五個月,他又突然回來了,已經完全康復,雖說也辭去了原來的職務。韋爾西洛夫嚴肅地(而且十分熱烈地)要大家相信,他根本就沒瘋,充其量,不過是某種神經性的發作罷了。韋爾西洛夫這種慷慨激昂的態度,我立刻就注意到了。然而,我要指出的是,我自己也幾乎完全同意他的看法。老人只是有時候顯得有點過分浮躁,似乎與他的年齡不相稱,據說他過去從來不曾這樣。我又聽說,過去他曾在某處當過什麼顧問,有一回,他在交辦給他的一件任務中還做得十分出色。我認識他已經整整一個月了,我怎麼也看不出他有什麼特別的才幹足以勝任顧問一職。有人發現(雖然我沒有發現),在他發病之後,他身上出現了一種特別的想趕快續弦的傾向,而且在這一年半中,他似乎曾經不止一次地動過這念頭。關於這點,上流社會的人似乎都知道,而且相關的人對此也很感興趣。但是,因為這一企圖並不符合公爵周圍某些人的利益,因此老人便受到了各方面的監視。他家人口不多,他喪偶已經二十年,只有一個獨生女兒,也就是現在每天都在等她從莫斯科來的那位寡居的將軍夫人,她還很年輕,她那脾氣,老人無疑很害怕。雖然他家人口不多,可是他卻有數不清的各種各樣的遠房親戚,主要是他亡妻那方面的親戚,而且都很窮,窮得差點沒有要飯;此外,他還有許多形形色色的干兒子和受過他恩惠的干女兒,他們也都等著從他的遺囑里分得一杯羹,因此大家都幫著將軍夫人監視這位老人。此外,他從年輕時候起就有一種怪癖(不過,我不知道這怪癖是否可笑):專愛給窮姑娘們找婆家,然後備辦嫁妝,把她們嫁出去。他幫窮姑娘們出嫁的事已經乾了連續二十五年——這些姑娘既有他的遠房親戚,又有他妻子的姑表兄弟的什麼繼女,或者教女,甚至還幫過他的看門人嫁過女兒。當她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他就先把她們接到自己家裡來,請了家庭女教師和法國女教師來教育她們,然後把她們送到最好的學校裡去上學,最後又置辦好嫁妝再把她們嫁出去。他身邊的這些事兒總是層出不窮,接二連三。不用說,這些幹女兒嫁出去以後,又生下一大堆女孩,這些生下來的女孩又個個爭先恐後地來做他的干孫女,他必須到處去給人家行洗禮,每逢他過命名日的時候,大家又全都來給他祝壽,這一切都使他非常開心。

我到他那裡幫忙後,立刻發現,老人的腦海裡有一個根深蒂固的痛苦想法——(而這點是無論如何不會看不出來的,)——他似乎覺得,上流社會的人開始有點異樣地看待他,所有的人對他的態度開始與過去有點不一樣了,似乎不再把他看成一個健康的人;這一想法,甚至在社交界最開心的聚會時,也在他的腦海裡盤旋不去。老人變得多疑起來,他開始察顏觀色,發覺所有人的目光都似乎有點異樣。一想到人們依舊在懷疑他神經不正常,他就十分痛苦;甚至對我也常常以不信任的目光打量我。如果他認定,有人在散佈關於他的這一流言或者證實此言非虛,那,這個似乎最無惡意的人,就可能成為他永久的敵人。正是這一情況,我要懇請諸位注意。現在我要補充一點的是,這從頭一天起就決定了我決不能對他無禮和出言不遜;如果有時候我也偶爾有機會能夠使他開心或者替他解悶的話,我甚至感到高興;我不認為,我這樣說,這樣做,會對我的人格投下什麼陰影。

他的大部分錢都放在外面,用於周轉。已經是病後了,他參加了一家很大的股份公司,不過這家公司很可靠。雖然一應事務均由別人管理,他還是非常關心,經常出席股東大會,並當選為董事,參加董事會,發表長篇演說,提出反駁,吵吵嚷嚷,顯然,他幹得很開心,很痛快。他很喜歡發表演說:至少可以讓別人看到他很有頭腦,很有見解。一般說來,他非常喜歡哪怕在最不足為外人道的私生活中,在談吐間,插入幾句意義特別深刻的內容或者特別風趣的話;這,我太了解了。在他家樓下,設置了一個類似家庭賬房的房間,由一名辦事員處理各種事務,算賬和記賬,同時又兼作管家。此外,這位辦事員還在某公署當差,本來有他一個人就完全足夠了,可是按照公爵本人的要求,又增加了一個我,彷彿給這辦事員幫忙似的;但是我又立刻被調到書房,因此,甚至為了做做樣子,我也常常無事可做,我面前既沒有公文,也沒有賬簿。

我現在寫這些,是作為一個早就醒悟的人,而且在許多方面已近乎一個旁觀者,但是我怎樣來描寫當時盤桓於我心頭的憂傷呢(這憂傷想起來至今又歷歷在目),而主要是怎樣來描寫我當時的激動不安呢,這不安往往達到一種黯然神傷和頭腦發熱的狀態,甚至常常使我徹夜難眠——這往往由於我心頭煩躁,由於我自己給自己出了許多解不開的謎。 伸手要錢,甚至要薪水,如果你捫心自問,你根本不配得到這錢的話,是一件讓人感到非常噁心的事。然而頭天晚上母親卻悄悄地瞞著韋爾西洛夫(“免得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知道了不高興”),跟妹妹低聲商量,她想把神龕裡的一幀聖像拿出去典當(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這聖像特別寶貴)。我在這里工作,月薪五十盧布,但是我完全不知道這薪水該怎麼領。讓我到這裡來的時候,什麼也沒跟我說。大約三天前,我在樓下碰到了那名辦事員,我就向他詢問:在這裡該向誰領取薪水?他露出一副十分驚奇的樣子,笑嘻嘻地看了看我(他不喜歡我):

“您還領薪水?” 我想,他在我的回答之後一定還會加上一句: “憑什麼,您哪?” 但是,他只乾巴巴地回答了我一句:“他什麼也不知道”,接著就埋頭於他那打了很多格子的賬簿,把某些單據的賬目填在賬簿上。 但是,他不會不知道我還是做了點事情的。兩週前,他交給我一份工作:讓我謄寫一份草稿,結果幾乎等於重寫,我足足伏案工作了整整四天。這是公爵準備遞交給股東委員會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意見”。必須把這一切歸納起來,組織成文,然後按照某種文體,予以重寫。後來,我同公爵坐在一起,討論了一整天,來商討這一文件,他跟我爭論得很激烈,但最後卻覺得很滿意;不過我不知道他是否當真把這文件遞了上去。我且不說還有兩三封信,也是商務上的信件,也是應他之請,由我捉刀代筆的。

討薪水的事之所以使我感到惱火,還因為我已決意辭職不干了,我預感到,由於不可避免的情況,我將不得不離開這裡。這天我早晨醒來,正在樓上我那小屋裡穿衣服,我感到我的心跳起來,雖然我滿不在乎,但是,在走進公爵家大門的時候,我又感到了那同樣的激動不安。這天上午會有一個人,一個女人,到這裡來,我一直指望她來後會幫我弄清使我感到痛苦的一切!這女人就是公爵的女兒,那位阿赫馬科娃將軍夫人,一位年輕的寡婦,關於她,我已經在前面說過了,而且她與韋爾西洛夫誓不兩立,有著刻骨的仇恨。我終於寫出了這女人的名字。當然,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女人,同時我也想像不出我會怎樣同她交談,而且會不會同她交談。但是我總覺得(或許,也有充足的理由),她來後,在我心目中,圍繞韋爾西洛夫周圍的那片迷霧,必將煙消雲散。我沒法始終保持平靜:我心中十分懊喪,剛邁出第一步就那麼膽怯,那麼手足無措;我感到十分新奇,而主要是又十分厭惡,——這就是當時橫亙在我心頭的三個感受。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整個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關於女兒可能到來的消息,公爵還一無所知,以為至少還要過一星期她才能從莫斯科回來。我在頭天晚上就知道了這事,不過純粹出於偶然,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告訴我母親時說漏了嘴,因為我恰好在場,而她則收到了將軍夫人的信。她倆雖然在悄悄說話,而且又是讓人捉摸不透地繞著彎說話,但是還是被我猜到了。自然,我並不是在偷聽:我看到,我母親聽見這女人要來的消息後,忽然變得十分激動,因此,我簡直沒法不聽。當時,韋爾西洛夫不在家。 我不想把這消息告訴他老人家,因為我不能不看到,在整個這段時期,他對她的到來感到很害怕。三天前,他甚至還說漏了嘴,雖然是怕兮兮和繞著彎說的,說他擔心的是我,怕她來後將因我而找他的麻煩。不過,我要補充一點的是,在家庭關係上,他始終還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性和家長的地位,尤其在支配金錢方面。我起先認定,他是個膽小怕事的十足的娘們,但是後來我改變了看法,即使說他膽小怕事說他是娘們也罷,但是他身上畢竟還保持著某種倔強,如果不是真正的剛強的話。常有這樣一些時刻,看來,他的性格是膽小怕事和萬事忍讓的,可是他發起倔來,簡直拿他毫無辦法。關於這點,後來韋爾西洛夫曾對我作過比較詳細的說明。現在,我想好奇地提一提,我同公爵幾乎從來沒有談到過將軍夫人,就是說,我們似乎在逃避這一話題:尤其是我,而他本人則避免談到韋爾西洛夫,我一下子就猜到,如果我向他提一個使我非常感興趣的微妙問題中的某個問題的話,他肯定不會回答。

如果有人想問,在這整整一個月裡,我跟他到底談了些什麼,我會回答,說實話,天南地北,什麼都談,不過總是談些怪人怪事。我很喜歡他跟我談話時的那種非常天真的樣子。有時候,我非常困惑地註視著這人,給自己提出一個問題:“他哪能像過去似的經常出席各種會議呢?像他這樣的人只能送到我們中學去,而且只能進四年級,——他將成為一個非常可愛的同學。”看到他那張臉,我也不止一次地感到驚奇:表面看去,一本正經(而且幾乎很瀟灑),很嚴肅;一頭濃密的灰白的鬈曲的頭髮,開朗的眼神;而且他整個人很清瘦,身材挺拔;但是他的臉卻有一種令人不快、幾乎有失體統的特點,它會忽然從異常嚴肅的表情轉變成某種過分輕薄的神態,因而這也是初次看到他的人無論如何不會料到的。我曾經把我的這一看法同韋爾西洛夫談過,他十分好奇地聽了我的這番話,似乎沒有料到我居然會有這樣的看法,但是他卻捎帶地指出,公爵只是在病後,很可能也僅僅是在最近這段時間,才會出現這樣的現象。

我們談的主要是兩個抽像話題——關於上帝及其存在,即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以及女人的問題。公爵是一個篤信上帝和十分敏感的人。他書房裡掛著一個很大的神龕,點著長明燈。但是他卻忽然異想天開——忽然懷疑起上帝的存在了,說了一些令人吃驚的話,顯然想讓我回答。其實,一般說,我對這種想法一點不感興趣,但是我們倆卻談興很濃,往往推心置腹,無所不談。一般說,所有這些談話,即使到現在,回想起來都十分愉快。但是他最愛談的還是女人,可是因為我不喜歡談這類話題,沒法做他的好的談話對象,所以,他有時甚至覺得頗為掃興。那天上午我剛去,他就抓住我談這個話題。我發現他情緒輕快,可昨天我離開他時他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但是我卻必須在今天(在某些人到來之前)解決薪水問題。我估計,今天我們倆一定會被人離間(難怪我的心在怦怦跳),——到時候恐怕就無心再談錢不錢的問題了。但是,由於錢的問題始終談不起來,因此,我自然很生氣,怪我自己太笨,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提了一個十分開心的問題,我感到很懊惱,因此我就一口氣和十分熱烈地向他講了我對女人的看法。結果他倒更來勁了,恨不得摟住我的脖子。 “……我之所以不喜歡女人,因為她們粗俗,因為她們笨手笨腳,因為她們不能獨立,因為她們穿的衣服不成體統!”我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結束了我那長篇大論。 “親愛的,你就饒了我吧!”他叫道,簡直高興極了,這就更使我的氣不打一處來。 在小事情上,我可以忍讓和無所謂,但在大事情上,我寸步不讓。在小事情上,在上流社會的某些交際應酬中,人家可以對我為所欲為。因此我常常詛咒我身上的這一弱點。出於某種好心腸的臭脾氣,有時候,只要上流社會隨便哪個花花公子,僅僅用他的彬彬有禮迷住了我,我就會對他唯命是從,或者捲進一場跟一個傻瓜的爭論,而這是最不可饒恕的。這都是因為我缺乏自製力,因為我是在一個偏僻的小地方長大的。我離開時往往怒氣沖衝、賭咒發誓地說,明天再不會出現這一套了,可是到了明天又是老樣。因此有時候人家往往把我當成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但是現在我非但沒有培養出自己的自製力,反而寧可更深地封閉在我那角落裡,雖說採取的是一種厭惡人類的極端形式:“就算我笨手笨腳吧,但是——對不起,再見!”我說這話是嚴肅的,而且永不反悔。話又說回來,我寫這些根本與公爵無關,甚至也與當時的談話無關。 “我說這話根本不是為了讓您開心,”我幾乎沖他嚷嚷起來,“我不過是說說自己的看法。” “但是說女人粗俗和穿戴不成體統,這話又從何說起呢?這倒新鮮。” “粗俗就是粗俗。您不妨上劇院去,您不妨去散步,任何一個男人都知道靠右走,碰到一起,就各自讓道,他往右,我也往右。可是女人,就是說太太小姐,——我說的是那些太太小姐們——卻向您直衝過來,甚至根本不把您放在眼裡,似乎您一定而且必須躲開,給她讓道。女人是一個弱者,我樂意為弱者讓道,但是為什麼這就成了權利,為什麼這女人就那麼自以為是,我就必須這樣做呢,——正是這點太氣人!每次遇到這樣的情形,我就十分厭惡。遇到這樣的情形後,有人卻大呼小叫地說,她們受到了蔑視,要求平等;這哪來什麼平等,這是女人把我踩在腳下,或者塞我一嘴砂子!” “砂子!” “是的;因為她們的穿著傷風敗俗,對此,只有傷風敗俗的人才視而不見。當法院審理一個有傷風化的案子時,必須關起門來,關門審理;為什麼在大街上,在大庭廣眾之中,卻允許這樣呢?她們公然在自己身後塞個腰墊,以顯示體態妖嬈,是個大美人;簡直明目張膽!要知道,我不會看不出來,連小伙子也看得出來,連小孩,剛上學的小孩,也看得出來:這簡直下流。就讓那些老色鬼們去欣賞吧,就讓他們垂涎欲滴地跟在她們屁股後面跑吧,但是我們還有純潔的青年必須保護。凡此種種,我只能唾棄。她走在林蔭道上,身後拖著一俄尺半長的曳地長裙,揚起一片塵土,在掃地;那,走在後面的人怎麼辦呢:要么跑步超過她們,要么就躲到一邊,要不然,她就會滿鼻子滿嘴地給您塞上五俄磅重的塵土。再說,這是綢裙,她在石子路上拖著它,蹭來蹭去地走上三俄里,僅僅是出於時髦,而她丈夫在樞密院供職,年薪才五百盧布:這就是貪贓受賄的根源!因此我才呸呸連聲地啐唾沫,大聲地啐,還罵人。” 雖然我略帶幽默地寫下了這次談話,而且這也符合我當時的特點,但是這些想法我至今保持不變。 “居然太平無事?”公爵好奇地問。 “我啐了口唾沫就走了。不用說,她還是感覺到了,可是卻不動聲色地大搖大擺地走著,頭也不回。而我完全認認真真地罵人只有一次,是跟兩個女人,她們倆都拖著尾巴,走在林蔭道上——不用說,不是用髒話罵的,隻大聲說,這尾巴真噁心。” “你真這麼說了?” “當然。首先,她踐踏社會公德,其次,她弄得塵土飛揚,而林蔭道是為大家服務的:我可以走,第三個人,費奧多爾,伊万,誰都可以走。這話,我就這麼說了。總之,假如從後面看,我不喜歡女人走路的姿態;這話我也說了,但用的是暗示,指桑罵槐。” “我的朋友,但是,要知道,你會惹麻煩的,她們會扭送你到治安法官那裡去的。” “她們什麼也乾不了。她們沒有上告的理由:一個人在一旁走路,他在自言自語。任何人都有權對著空氣說出自己的想法。我只是抽像地說,並沒有對她們說。是她們自己纏住我不放,她們還罵人,罵得比我更不堪入耳:什麼乳臭未乾的混蛋呀,什麼不該給他吃飯呀,什麼虛無主義者呀,應該把我交給警察呀,又說什麼我之所以纏住她們不放,是因為她們勢單力薄,是弱女子呀,如果她們身邊有個男人,我一定會夾起尾巴,乖乖地溜走呀。我冷冷地向她們宣布,讓她們不要再糾纏我,我要到對面去了。為了向她們證明我不怕她們的男人,準備接受她們的挑戰,因此我決定跟在她們後面,離她們二十步,一直護送她們到家,然後站在門前等她們的男人出來。而且,我說到做到,就這麼做了。” “真的?” “當然,這很蠢,但是我頭腦發熱。她倆帶著我走了三俄里多,大熱天的,走到貴族女子中學,進了一座木頭平房,——我得承認,這房子非常好,——打窗戶裡望進去,可以看到裡面有許多花,兩隻金絲雀,三隻一般的小狗和幾張鑲在鏡框裡的版畫。我在房前的街上站了約莫半小時。她倆偷偷地向外張望了兩三次,後來就把窗簾全拉上了。最後,從籬笆門裡走出來一位上了年紀的文官;看樣子,剛才在睡覺,是被人特意叫醒的;倒不是穿著睡袍,而是穿得隨隨便便,一身家常打扮;他站在小門旁,倒背兩手,開始打量我,我也打量他。後來他挪開了眼睛,再後來他又看了看我,突然向我露出微笑。我就扭過身子,走了。” “我的朋友,這倒有點席勒的味道!我一直感到奇怪:你這人紅光滿面,臉上透著健康——竟對女人,可以說吧,感到這麼噁心!像你這樣的年齡,居然會對女人毫不動心!Mon cher,我還只有十一歲的時候,家庭教師就批評我,一到夏園就盯著女人的裸體像,看得入了迷。” “您巴不得我去找一個本地的約瑟芬鬼混,然後再回來向您匯報。完全用不著;我才十三歲的時候,就親眼看到過女人的裸體,全身赤裸;從那時起,我看見女人就噁心。” “此話當真?但是,cher enfant,一個漂亮而又嬌豔的女人,往往像蘋果一樣芬芳馥郁,怎麼會感到噁心呢!” “我還在從前的圖沙爾寄宿學校讀書,還在上中學以前,就有一個同學,叫蘭伯特。他老打我,因為他比我大,比我大三歲還多,而我只好老老實實地伺候他,給他脫靴子。有一回,他去行堅信禮,修道院院長里戈特地趕來,向他祝賀第一次領受聖餐,兩人熱淚盈眶地互相擁抱,摟住對方的脖子,里戈院長擺出各種姿態,把他緊緊地摟在自己胸前。我也哭了,而且十分羨慕。後來他父親死了,他離開了學校,我有兩年沒看見他,可是兩年後我卻在大街上遇到了他。他說他會來找我的。當時,我已經在上中學,住在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家。有天清早他來找我,拿出五百盧布給我看,要我跟他走。兩年前,他雖然老打我,但總也離不開我,倒不僅僅是為了給他脫靴子,他心裡有事都要告訴我。他說,他偷偷地配了把鑰匙,這錢就是從他母親的首飾盒裡偷來的,因為這錢是他父親的,依法應當完全屬於他,她不敢不給,他又說,昨天,里戈院長來開導他——一進門,站在他身旁,就哭喪著臉,向老天爺舉起雙手,描寫受到上帝懲罰時的恐怖,'可我卻拔出刀子說,我宰了他'(他把'宰了他'說成:菜了他)。我們坐車去了鐵匠橋。路上,他對我說,他母親同里戈院長有一腿,又說這是他親眼所見,他才不在乎呢,他又說他們對領受聖餐所說的一切,——全是胡說八道。他還說了許多話,而我則越聽越害怕。在鐵匠橋,他買了一支雙筒獵槍,一個狩獵袋,幾發裝好的子彈,一根馴馬的鞭子,後來又買了一俄磅糖果。後來我們又出城練習打槍,路上碰到一個提著鳥籠的小販,蘭伯特向他買了隻金絲雀。在小樹林裡,他又把金絲雀放了,因為這鳥在籠子里關過以後飛不遠,他向它打了一槍,但沒打中。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開槍,而他早就想買支槍了,還在圖沙爾那兒上學的時候,我們就朝思暮想地想弄支槍。他像被煙嗆著了似的上氣不接下氣。他的頭髮長得墨黑,他的臉色白淨而又白裡透紅,就像戴著面具似的,鼻子長長的,微微隆起,像法國人那樣牙齒雪白,眼珠則是黑的。他用線拴住金絲雀,綁在樹枝上,然後舉起雙筒槍,對準了,距離僅一俄寸,連發兩槍,打得這隻金絲雀血肉橫飛,到處飛散著羽毛。然後,我們又回城,走進一家旅館,要了一個房間,開始吃東西和喝香檳酒;這時來了一位女士……我記得我十分吃驚:她穿得那麼華麗,穿著綠色的綢裙。這時我就看到了一切,也就是剛才我跟您說的那事……後來,我們又開始吃東西,他就開始逗她,罵她;她則光著身子坐在那裡,他把衣服搶走了,後來她就開始罵人,向他要衣服,她要穿上衣服,他就掄起鞭子,使足勁,抽她那兩隻赤裸的肩膀。我站起來,揪住他的頭髮,而且十分靈巧地一下子就把他摔到地板上。他操起叉子,猛地一下,戳進了我的大腿。這時,聽到喊叫,侍役們跑來了,而我則溜之大吉。從那時起,我一想到裸體就感到噁心;說真的,那女人還是個大美女。 ” 隨著我的娓娓道來,公爵的臉色也慢慢在變,由輕快漸漸變得十分憂傷。 “Mon pauvre enfant!我一直相信,你在小時候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罪。” “請放心。” “但是你自己也對我說,你很孤單,雖說有個蘭伯特;你對此是這麼描寫的:金絲雀呀,含淚趴在院長胸前的堅信禮呀,然後,過了這麼一年,他又講到他母親和院長私通……噢,mon cher,這兒童問題在我們這個時代簡直太可怕了:眼下,這些天真爛漫、長著金黃色鬈髮的小腦袋,在童年之初,就在你面前飛來飛去,看著你,帶著開朗的笑聲,睜著明亮的眼睛,——就像一群上帝派來的小天使,或者像一群美麗的小鳥;可是後來……可是後來卻發生了這樣的事,倒不如他們壓根兒沒長大好!” “公爵,您的心多軟啊!倒像您自個兒有孩子似的。要知道,您沒有孩子,也永遠不會有。” “Tiens!”他的整個臉霎時變了,“恰好,有位叫亞歷山德拉·彼得羅芙娜的,——就在前天,嘿嘿!亞歷山德拉·彼得羅芙娜·西尼茨卡婭,——約莫三星期前,你大概可能在這裡遇到過她,——你想想,前天,她忽然對我說,因為我說了一句笑話,如果我現在結婚,我至少可以放心,我不會有孩子了,——她卻忽然對我說,甚至是惡狠狠地說:'相反,你肯定會有孩子,像您這樣的人肯定會多子多孫,甚至從頭一年起就會接二連三地生,您瞧著吧。'嘿嘿!而且所有的人不知為什麼總以為我會忽然結婚;但是雖然說這話的人不懷好意,可是你得同意——這話很俏皮。” “很俏皮,但也很氣人。” “好了,cher enfant,哪來這麼多氣呀。我最看重別人的俏皮和風趣了,可是現在這股勁兒正在明顯地消失,至於將來亞歷山德拉·彼得羅芙娜會說什麼——難道能把它當真嗎?” “什麼,您說什麼?”我抓住不放,“哪來這麼多氣呀……對,就是這麼說的!不是任何人都值得把他的話當真,——這是一個好極了的規則。我要的正是這一規則。我要把這記下來。公爵,您有時候真是妙語連珠。” 他頓時興高采烈,容光煥發。 “N'est-ce pas?Cher enfant,真正的妙人妙語正在消失,而且越往後越厲害。Eh, mais……C'est moi qui connait les femmes!請相信,任何女人的一生,不管她鼓吹什麼,始終在尋求一個她能夠對之順從的人……可以說吧,這是一種順從欲。請記住——無一例外。” “完全正確,妙極了!”我十分讚賞地叫了起來。換了在別的時候,我們倆肯定會就這一話題高談闊論,而且一談就是整整一小時,但是這一回卻忽然有件事猛地剌了我一下,使我的臉猛一下漲得通紅。我不由得想到,我誇他妙語連珠,是否在要錢之前有竭力對他拍馬逢迎之嫌呢,在我當真開口向他要錢的時候,他肯定會這麼想。因此我不如乾脆現在就把這事提出來。 “公爵,我懇請您現在就把這個月欠我的五十盧布給我,”我一口氣說了出來,甚至怒氣沖沖地近乎粗暴。 我記得(因為我記得這天上午的一切,直到最小的細節),當時在我倆之間產生了一場就其現實真相來說最糟糕的狀況。他先是沒聽懂我的意思,久久地看著我,不明白我說的到底是什麼錢。自然,他想也沒想到我還要領薪水,——再說,我憑什麼拿錢?誠然,後來他一再要我相信他忘了,當他明白是這麼回事之後,就立刻掏出五十盧布,但是手忙腳亂,甚至臉都紅了。我看出原來是這麼回事,就站起身來,堅決申明,這錢現在我不能拿,人家告訴我關於薪水的事,顯然弄錯了,或者為了騙我,讓我不要拒絕這門差事,我又說,現在我十分清楚,我沒有資格領薪水,因為我什麼事情也沒有做。公爵害怕了,開始一再說服我,我做了很多很多事,而且以後要我做的事還更多,又說五十盧布太少了,相反,他要給我加薪,因為他責無旁貸,這是他親自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談妥的價錢,但是他卻“不可饒恕地全忘了”。我騰地一下漲紅了臉,斬釘截鐵地宣布,因為我講了幾件醜事,說我怎麼尾隨那兩條尾巴,一直走到貴族女子中學,為此而領薪水,我覺得下流,再說,我不是雇來給他尋開心的,而是來做事的,既然無事可做,那就應當從此結束,等等,等等。我簡直無法想像,他聽了我這些話以後竟會這麼害怕。不用說,結果是我不再反對,他則把五十盧布硬塞給了我;一想到我收下了錢,我至今都感到一陣陣臉紅!世上常有這樣的事,最後總是以卑鄙告終,而最糟糕的是,他當時竟能千方百計地幾乎向我證明,我無可爭議地應當拿到這筆錢,而我居然愚蠢到信以為真,而且不知怎麼,不拿這筆錢是無論如何不行的。 “Cher, cher enfant!”他叫起來,一邊吻我和擁抱我(我得承認,鬼才知道因為什麼我自己也差點兒哭出來,雖然我霎時就忍住了,甚至現在,在我寫到這裡的時候,我都感到臉紅),“親愛的朋友,你現在就像我的親人;這一個月裡,你好像成了我的心頭肉!在'社交界'就只有'社交',此外就什麼也沒有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的女兒)是個很出色的女人,而且我為她而自豪,但是她常常,我的親愛的,常常使我非常生氣……嗯,而這些小女孩(elle sont charmantes)和她們的母親常來祝賀我的命名日,——她們也就會送我一點她們自己繡的十字繡,而她們自己卻什麼話也不會說。她們的十字繡,我已經攢到足夠做六十個枕套了,總是繡些小狗呀,小鹿呀。我非常喜歡她們,但是我跟你卻似乎同親人一樣——不是像兒子,而是像親弟弟,我尤其喜歡你反駁我的時候;你有文學修養,你讀過不少書,你善於欣賞……” “我什麼書也沒有讀過,而且毫無文學修養。我只是碰到什麼讀什麼,而近兩年我根本就沒讀過任何書,而且也不想讀。” “為什麼不想讀呢?” “我另有目的。” “Cher……如果一個人在臨終前只能像我一樣對自己說:je sais tout, mais je ne sais rien de bon,豈不遺憾!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活在這世上!可是,我非常感謝你……我甚至想……” 他不知怎麼忽然打住了,無精打采,陷入沉思。激動之餘(而激動的狀態,他是時刻都會發生的,天知道因為什麼),在若干時間內,他通常就會似乎失去健全的理智,不能自持;然而,他很快就會恢復正常,因此這一切無傷大雅。我們坐了片刻。他那厚厚的下嘴唇,完全耷拉了下來……使我最感驚奇的是,他忽然提到了自己的女兒,而且態度還十分坦率。當然,我認為這是他心緒不寧的緣故。 “Cher enfant,要知道,我對你以你相稱,你不會生氣,是不是?”他忽然冒出了這句話。 “一點也不生氣。我得承認,起先,頭兩回,我有點不高興,也想對您本人以你相稱,但是我發現這樣做很蠢,因為您對我稱你並不是因為您想貶低我,是不是?” 他已經不在聽我說話了,已經忘記了他自己提的問題。 “嗯,你父親怎麼樣?”他忽然向我抬起他那沉思的目光。 我驀地一驚。首先,他把韋爾西洛夫稱作我的父親,這是他過去從來不允許對我這樣說的,其次,他向我談起了韋爾西洛夫,這也是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 “沒有錢,幹坐著,悶悶不樂,”我簡短地回答,但自己卻十分好奇。 “是的,與錢有關。今天地方法院要開庭審理他們那樁官司,所以我在等謝遼查公爵,他一定會帶點什麼消息來的。他答應,開庭後就直接來找我。他倆的命運都在此一舉;這事關乎六萬或八萬盧布。當然,我一向希望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即韋爾西洛夫)好,而且看來,這回他將勝訴,而公爵家將一無所獲。法律嘛!” “今天開庭?”我大驚失色地叫起來。 一想到韋爾西洛夫竟不屑把這事告訴我,這使我非常吃驚。 “可見,他也沒告訴母親,或許,也沒告訴任何人,”我立刻想到,“瞧他這德行!” “難道索科爾斯基公爵在彼得堡嗎?”另一個想法又忽然使我很吃驚。 “昨天就來了。直接從柏林來,特意趕在開庭之前。” 這消息對我也非常重要。 “今天他也要到這裡來,這個曾經給了他一記耳光的傢伙!” “那又怎麼樣呢,”公爵的臉色陡地大變,“他會一如既往地宣傳上帝,而且,而且……說不定,又要去追女孩子,追那些涉世不深的女孩子了?嘿嘿!現在恐怕又要出現一個十分逗樂的故事了……嘿嘿!” “誰會宣傳上帝?誰會追逐女孩子?”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呀!你信嗎,他當時就像一片樹葉似的老粘著我們大夥兒:問我們每天吃什麼和每天想什麼?——也就是說,差不多是這樣。他嚇唬我們和幫我們清除雜念:'如果你篤信上帝,那你為什麼不去當修士呢?'他差不多總是這樣要求我們。Mais quelle idee!即使說得對,不也太嚴厲了嗎?他尤其喜歡用最後審判來嚇唬我,在所有的人中,他尤其喜歡嚇唬我。” “我已經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一個月,這類事情,我什麼也沒有發現呀,”我一面不耐煩地聽他說話,一面回答。我感到十分懊惱,他的病還沒好,嘟嘟囔囔,語無倫次。 “他這話只是現在不說罷了,但是,請相信,我說的沒錯。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無可爭議,也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但是他的腦子正常嗎?而這一切都是他在國外住了三年以後發生的。而且,我得承認,我感到很吃驚……他也使所有的人都感到很吃驚……Cher enfant, j'aime le bon Dieu……我信仰上帝,盡我所能地信仰,但是——當時我卻大光其火,怒不可遏。就算我當時採取的方法有欠周全吧,然而,那也是我在惱怒中故意為之的——再說,我提出反駁的理由是嚴肅的,而且從開天闢地起就是嚴肅的:'如果真有一個高級生物',我對他說,'而且作為一個人的形態而存在,而不是以某種造物主無所不在的聖靈的形態,不是以液態而存在(因為這更難理解),——那他到底住哪呢?'我的朋友,無疑,c'etait bete,但是,要知道,一切反駁都會歸結到這個問題上來。Un domicile——這事很重要。他勃然大怒。後來他在國外就改信了天主教。” “關於他的這一想法,我也聽說過。想必是胡扯。” “我敢以一切神聖事物向你保證。你再仔細看看他……不過,你說他變了。可是那時候他卻把我們大家折磨得夠嗆!你信嗎,他那神氣就像他是聖徒似的,而且他死後定將出現聖屍。他要我們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向他報告,我敢向你發誓,真的!聖屍!En voila une antre!嗯,如果他是個修士或者隱修士,那還好說,——而這裡,這人卻穿著燕尾服,還有其他等等……忽然,又來了個他的什麼聖屍!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居然有這麼奇怪的願望,老實說,還有這麼奇怪的口味。我當時什麼話也沒說,當然,這一切都是神聖的東西,而且一切都可能發生……再說,這一切de l'inconnu,但是對於一個上流社會的人,這甚至是有失體統的。如果這事發生在我身上,或者有人希望我這樣做,我敢發誓,我肯定會拒絕。比如我吧,忽然,我今天還在俱樂部裡吃飯,以後卻忽然——顯靈了!這豈非讓人笑掉大牙嗎!這一切我當時就對他說了……他曾經戴過腳鐐。” 我氣得臉都紅了。 “您親眼見過腳鐐?” “我倒沒親見,但是……” “我要向您鄭重申明,這全是胡扯,卑鄙的陰謀,惡意的造謠和仇家的誹謗,也就是說,他,就有一個仇人,一個最主要的,最無人性的仇人,因為他只有一個仇人,這人就是令嬡!” 公爵也騰地臉紅了。 “Mon cher,我請你,並且堅決請你,從今往後,永遠不要再把小女的名字同這件醜惡的事連在一起了。” 我微微欠起身子。他怒不可遏;他的下巴都在發抖。 “Cette histoire infame!……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也永遠不會相信,但是……人家對我說:請相信,請相信,我……” 這時忽然進來一個僕人通報有客來訪;我只好又坐到我的椅子上。 進來了兩位女士,兩個姑娘,一位是公爵亡妻堂兄的繼女,或者這一類的什麼親戚吧,又是他的養女,他已經撥出一部分錢做她的陪嫁,不過她自己也有錢(我先指出這點,以備後用);第二位女士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韋爾西洛娃,她是韋爾西洛夫的女兒,比我大三歲,她和她哥哥住在法納里奧托娃家,在此以前,我總共才見過她一次,在街上匆匆見過一面,雖然我與她哥哥也曾匆匆見過一面,但已經是在莫斯科與他發生過一次沖突以後的事了(很可能,如果有篇幅,以後我會再次提到這次沖突的,因為,說實在的,這事不值得一提)。這位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自小就受到公爵的特別寵愛(韋爾西洛夫同公爵認識已經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我對剛才發生的事正感到十分困窘,因此她倆進屋的時候,我都沒有起立,雖然公爵起身迎接了她倆;後來我想,再要起立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因此乾脆坐著不動。主要是三分鐘前公爵沖我大叫大嚷,我的思路都被他打亂了,很長時間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離開。但是,那位老人已經把一切全忘了,按照自己的老習慣,一見到姑娘就覺得開心,渾身來勁。他的容貌很快就變了,甚至有點神秘兮兮地向我眨了眨眼睛,在她倆進屋前,他匆匆地向我悄聲道: “你仔細瞧瞧這個奧林皮阿達,瞧仔細點,仔細點……以後我再告訴你……” 我相當仔細地看著她,但是我沒有發現她有什麼特別之處:一個姑娘,個子不這麼高,長得很豐滿,臉蛋紅潤,異常嬌豔。不過這臉很招人喜歡,屬於實利主義者很喜歡的那種。也許,是善良的表現,但又別具風韻。她並不顯得才智超群,但僅從最高意義上說,因為從她的眼神看得出來,她還是有點小聰明的。年齡不超過十九。總之,並沒什麼出眾之處。在我們中學可能會把她稱之為繡花枕頭(我在這裡所以這麼詳盡地描寫她,唯一的目的是因為將來有用)。 話又說回來,我至今所描寫的一切,顯然太詳細了,沒必要,——這一切將留待將來,對將來有用。到適當的時候,一切自會互相呼應;我無法避而不談;如果諸位覺得乏味,也可以跳過去不看。 韋爾西洛夫的女兒完全是另一種人。高高的個兒,甚至略顯消瘦;橢圓形的、明顯蒼白的臉蛋,但是頭髮烏黑、濃密和蓬鬆;眼睛是深色的、大大的,目光深沉,鮮紅的櫻桃小口,嬌豔欲滴。這是走路的姿態不使我感到噁心的第一個女人;然而她卻身材苗條,略顯消瘦。她的臉部表情不十分和善,但卻十分端莊;二十二歲。差不多沒一點外部輪廓長得與韋爾西洛夫相似,但是,說來也怪,她的神態卻與他十分相像。我不知道,她長得是否漂亮;這要看各人的審美觀而定。兩人穿得都很樸素,因此不值得描寫。我等著韋爾西洛娃一定會用某種目光或者姿態來欺負我,因此拭目以待;她哥哥曾在莫斯科,在我們生平第一次相遇時欺負過我。她不可能認識我的臉,但是她一定聽說過我在公爵家幫忙。公爵打算做或者已經做過的一切,會立刻引起那一大幫親屬和“等候分得一杯羹”的人的興趣,成為一件大事,——何況他又突如其來地對我產生了偏愛。我心中十分清楚,公爵很關心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命運,正在為她物色乘龍快婿。但是要給韋爾西洛娃找到乘龍快婿,比給那些繡十字繡的姑娘找到婆家更難。 但是,出乎我的一切預料,韋爾西洛娃跟公爵握過手,同他稍事寒暄,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話以後,又異乎尋常好奇地看了看我,當她看到我也在看她,便突然笑嘻嘻地向我點了點頭。誠然,她剛進來,作為來客,總要向人點頭致意,但是她的微笑卻滿懷好奇,顯然是有備而來。因此,我記得,我當時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愉快感覺。 “而這……而這是我的一位可愛的年輕朋友阿爾卡季·安德烈耶維奇·多爾……”公爵發現她向我點了點頭,而我始終坐著,於是他含混不清地喃喃道,——可是他又忽然卡住了:可能是因為他把我介紹給她(就是說,其實是把弟弟介紹給姐姐),感到不好意思。那個“繡花枕頭”也向我點了點頭;但是我卻非常愚蠢地猛地火了,從座位上噌地跳了起來:湧出一股毫無意義的做作出來的傲氣;都是因為自尊心作怪。 “請原諒,公爵,我不是阿爾卡季·安德烈耶維奇,而是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完全忘記了我應當微微一鞠躬來回答女士們的問候。讓鬼把這種十分失禮的舉動抓了去吧! “Mais……tiens!”公爵用手指敲了敲腦門,叫了起來。 “您過去在哪上學?”“繡花枕頭”徑直走到我身邊,我耳邊響起了她那拉長了聲音的愚蠢的問題。 “在莫斯科,您哪,在中學。” “啊!我聽說了。怎麼樣,那兒教得好嗎?” “很好。” 我一直站著,而說起話來活像士兵向長官報告似的。 這姑娘的問題,無疑,並不聰明,但是她卻十分巧妙地藉此掩飾了我愚蠢的舉動,也減輕了公爵的困窘,公爵這時候正笑容可掬地傾聽韋爾西洛娃在他耳旁說的快樂的悄悄話,——顯然,不是說我。但是有一個問題,為什麼這個我素昧平生的姑娘,居然挺身而出,幫我掩飾我那愚蠢的舉動和其他等等呢?與此同時,又無法想像,她對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倒像她也希望我多多地註意她似的。這一切都是我以後才想明白的,而且——沒有想錯。 “怎麼,難道是今天?”公爵忽然叫道,一邊從座位上跳起來。 “這麼說,您不知道?”韋爾西洛娃詫異地問。 “Olympe!公爵竟不知道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今天要來。我們就是來找她的,我們還以為,她乘早班車已經早到家了呢。剛才我們還在台階旁碰過頭:她一下車就直接過來了,讓我們先來找您,她馬上就來……瞧,她不是來了!” 側門打開,於是——那個女人出現了。 根據掛在公爵書房裡的那幀驚人的肖像,我已經認識了她的臉;我用了這整整一個月時間研究過這幀肖像。她進屋後,我又在書房裡待了約莫三分鐘,我緊盯著她,一秒鐘也沒離開過她的臉。但是,如果我沒有見過這幀肖像,在這三分鐘以後有人問我:“她長得怎麼樣?”——我會什麼也回答不出來,因為我心中的一切都被什麼東西蒙上了,變得模糊不清。 在這三分鐘裡,我只記得有個的確非常漂亮的女人,公爵吻了她,用手替她畫了十字,而她剛一進門就忽然很快地開始看我。我清楚地聽到,公爵顯然指了指我,喃喃地說了句什麼,微微地發出某種笑聲,似乎在說什麼新秘書,又說了我的姓氏。她微微揚起臉,令人不舒服地看了看我,又十分放肆地微微一笑,以致我向前邁出一步,走到公爵面前,渾身發抖,喃喃說道,一句話也沒有說全,似乎牙齒在作對兒廝打。 “從今以後,我……我現在有自己的事……我走了。” 於是我就轉身走了出去。誰也沒有對我說一句話,甚至公爵;大家都面面相覷。公爵後來告訴我,我當時的臉色非常蒼白,他“簡直害怕極了”。 然而,毫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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