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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一節民眾才是真正的力量

我的人學 池田大作 10514 2018-03-18
第一節民眾才是真正的力量 變革時代的先驅者 ——乞丐起義與厄格蒙特序曲 前些天偶然打開電視,正巧看到NHK(日本廣播協會) 台的"名曲展播"。這天放映的是貝多芬的厄格蒙特序曲。據說貝多芬共寫了十二個序曲,其中以一八一○年完成的厄格蒙特序曲最為有名。 二次大戰剛結束時,我住在東京的大田區。那時在狹小的公寓裡,深夜欣賞貝多芬的唱片曾是我一大樂趣。當時正是第二任會長戶田的事業陷入苦境之際。我每天同他艱苦奮戰,同時自己又染上肺病,身心極度疲勞。在此困苦之中,貝多芬的雄壯樂曲給了我巨大希望與勇氣。我感到自己目前的處境正如"暴風雨中的青春",眼下不正是走向光輝勝利的序曲嗎? !

據說,貝多芬有感於歌德取材十六世紀荷蘭獨立運動的劇本《厄格蒙特》,才創作了這個序曲。後來貝多芬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中,充分錶達了對歌德的敬意。他寫道:"我由於熱愛那個詩人,才創作了那首曲子。"(《貝多芬書信集》,小松雄一郎譯,岩波文庫版) 在荷蘭獨立運動中,為了民眾,為了信仰,獻出生命的領導人厄格蒙特,以及團結在抵抗強權運動的核心乞丐黨周圍的民眾群像,從他們身上我們得到許多群眾運動的啟示。 十六世紀,歐洲發生了震撼全土的重大事件:宗教改革運動爆發,新教興起,出現新教與舊教的尖銳衝突。在這嚴重的形勢下荷蘭發生獨立運動。 十六世紀前半期,荷蘭與今天的比利時、盧森堡以及法國北方部分領土,屬於同一國家,名叫尼德蘭國,受哈布斯堡家族的查理五世統治。一五一六年查理五世繼承西班牙王位,尼德蘭便成為西班牙屬國。翌年,德國爆發宗教改革運動,新教也逐步傳入尼德蘭。當時的尼德蘭已發展成工商業中心地帶。新教主張"勤奮工作,為神所知"的道德觀念,這自然深得民心,迅速傳播開來。但是尼德蘭的統治者也同德國一樣採取了鎮壓新教的方針。不過,查理原是尼德蘭人,了解當地民情,所以他的鎮壓並不十分嚴重。一五五五年,查理五世退位,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繼位,情況發生巨大變化。

腓力二世把大約一百年前撲滅猶太教徒和伊斯蘭教徒時使用的審問異端者的宗教裁判制度,重新搬到尼德蘭,對新的"異端者"進行殘酷鎮壓。因此矛盾速迅激化。 終於在一五六六年發生起義。那些對國王腓力二世憤怒已極的數百名尼德蘭中下層貴族,一舉衝進布利尤色宮。 他們向國王請願,要求"廢除宗教裁判制度","召開解決宗教問題的聯邦會議。"就在此時,一個國王的近臣侮辱他們說:"這些人不過是一群乞丐而已。"這就是乞丐黨一名的由來。 他們此時正為自己組織的名稱犯愁,聽了這個,便饒有興致地反其義而用之,把一個侮辱性的稱呼,變成自己的光榮稱號。據說當時他們還舉杯高呼:"乞丐黨,萬歲。"後來就在這名稱之下,集結起反抗暴政的力量,進行了名垂千古的鬥爭。

我深覺公然把乞丐這一蔑稱反過來當成自己的榮譽的作法是頗有氣概的。凡事大度,不把對方放在眼中也很重要。我想,不管對方如何攻擊自己,惡語也好,侮辱也好,全然不過是向天唾吐的小人行徑。我們應當具有才能和度量使自己永遠挺起胸膛,闊步前進。 具有歷史意義的"乞丐黨"成立了,起義開始。但是鬥爭異常熾烈。 第二年,一五六七年,西班牙國王立即派去阿爾發公爵進行鎮壓。阿爾發建立"除暴評議會"(血的評議會),展開恐怖的鎮壓活動。因此,以厄格蒙特為首的八千多個貴族和市民慘遭殺害。在這場狂暴之中,十多萬民眾被迫逃到海外。 乞丐黨受到沉重打擊,倖免的人大都流亡國外。那些流亡者在國外組織"海上乞丐黨",繼續革命。潛伏下來的人化名為"森林乞丐黨",展開攻打教會、襲擊修道院等激進的游擊活動。在這場苦難之中,鬥爭呈現出真正的獨立戰爭特色。

一五七二年,"海上乞丐黨"佔領布里爾。進而攻下佛蘭德爾和德倫特兩個州的各城市。以此為契機,抵抗運動逐步取得成功。一五八一年,北部七個州發表獨立宣言,荷蘭共和國獲得自由、獨立。 不經歷苦難,便不會有凱歌。 "乞丐黨"在迫害面前沒有屈服,終於成為爭取民族獨立的"核心"。從這段歷史中,我們可以學到許多東西。 在"乞丐黨"背後,最活躍的人物有厄格蒙特和奧蘭治親王威廉等人。看來,厄格蒙特很富於智慧,在戰場上勇猛果敢,是個有魅力的人物。他反對西班牙暴政的行動,正是代表民眾的呼聲。 後來歌德在戲劇中對厄格蒙特作了感人的描寫。劇本大約在厄格蒙特逝世二百年後的一七八七年九月完成。當時歌德三十八歲。

他筆下的厄格蒙特是一個熱愛自由、正義的革命宗教運動盟主。他在群眾中有崇高威望,"天下人全都熱愛厄格蒙特伯爵。" 戲劇中的厄格蒙特責難那種由於無謂的不安與恐怖,浪費眼前大好時光的人,他說:"只有享受眼下的瞬息時間,才會對未來充滿信心。"他還說:"我已站在高處,還可以走到更高地方,而且不能不走。我感到希望與力量,我還沒有到達最高頂點。"(《歌德全集4》,內垣啟一譯,潮出版社版) 歌德通過這些語言的設計,表現出厄格蒙特勇敢的個性。 "構成主人公特徵的是剛勇,這是他的天性,是他一切行動的基礎。"(同前書) 厄格蒙特最後中了阿爾發公爵圈套,被俘後遭判死刑。但是他的信念一直絲毫未變。他的情人克萊露芬拼死設法營救,最後失敗,絕望之餘服毒自殺。在厄格蒙特赴刑場之前,牢房中出現克萊露芬的幻影,為他的正義之死祈禱。厄格蒙特最後指出:愛國志士的鮮血不會白流,他說完"我要為自由而死。"之後,大踏步走向刑場。厄格蒙特走上斷頭台,戲劇即將拉幕,此時他高呼:"為了營救出你們最熱愛的人,愉快地死去吧,就像我現在這樣。"(同前書)

厄格蒙特就這樣,大義凜然,臨危不懼,留下錚錚的壯語。 歌德的親密朋友、歷史學家、德國劇作家席勒在《荷蘭獨立史》(丸山武夫譯,岩波書店版)中寫道:"我認為尼德蘭獲得自由是最引人注目的世界大事之一,也是使十六世紀成為最光輝世紀的原因之一。" 他在書中還熱情地讚揚了荷蘭的獨立史是"群眾強大的美好紀念",它說明一個人的勇敢能發揮出多麼巨大的力量; 覺悟的民眾能夠創造多麼偉大的成果。 一個人頂住逆風站立起來,該有多麼困難!另一方面,支持這個人,與他齊心協力,又需要多大勇氣!在現實中,抱著不安與躊躇,無所作為地被歷史洪流吞沒者數不勝數。面對這種現實,席勒竟稱讚為"群眾強大的美好紀念",足見其內心激昂之情。

"惡魔為了自己的繁榮,最需要的是善良人們保持沉默。" 這是第十七次帕格沃什①會議宣言的一句話,是今天這恐怖的核武器時代,充滿和平願望的呼聲。 ①帕格沃什會議——全名"科學與國際問題會議"。 1957年在愛因斯坦等呼籲下,在帕格沃什召開。以後在世界各地召開多次。一直沿用此名。 任何時代的"序曲",永遠是由"先驅者的勇氣"與"民眾團結的力量"合奏而成的。上述歷史觀點概括了時代的根本潮流,我們決不應當忽視。 扭轉法國革命進程的婦女 ——魯庫勒夫人的果敢行動 法國大革命距今已二百年。這次革命震撼整個歐洲,宣告了封建桎梏時代的結束。同時這次革命產生了"人權宣言",樹立起"自由"、"平等、"友愛"的思想概念。這個劃時代的宣言已成為今天民主主義的源泉。尤其具有重大意義的是,這次革命使受壓迫的底層群眾的能量爆發出來,成為扭轉歷史的主要角色。在這場革命運動中,出現了一幕幕動人的群眾場面。

拉法耶·薩巴契尼的《斯卡拉母修》(加島祥造譯,潮夕庫版),就是一部以法國革命為背景的、激動人心的熱血小說。 革命前的法國,特權階級的僧侶和貴族高高在上,被稱為第三等級的平民們處在受歧視被剝削地位。然而這種暴政最終仍是被民眾打倒了。在這部小說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作者插入唐·吉訶德向風車衝鋒的一段情節。 小說主人公安德烈·路易勇敢地起來向權力者宣戰。他的義父凱路卡第公爵諷刺他的行為是盲動。義父說:"你讀過唐·吉訶德吧,在他沖向風車時,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在你身上發生的事,就和那時一樣。"路易反駁說:"如果風車過於強大……,我就要設法在風的身上下功夫。"

他把風車比作特權階級,風就是群眾。用刀槍不能把風車打倒。可是一旦風吹起來,風車就不能不轉。可以說法國革命正是民眾掀起的風暴。它迫使風車不停地轉動起來,後來又把人道主義的熏風吹進整個歐洲。 在這場吹動歷史陀螺旋轉的風暴——法國革命的前夜,一個普通的不出名婦女登上歷史舞台。 魯庫勒夫人是個經營小雜貨舖,同時兼作縫補工作,勉強維持生計的市井婦女。就是這位婦女卻走在法國革命的最前列,數年堅持向"巴斯底要塞"進行鬥爭,終於打開這要塞的沉重大門。 我年輕時也曾讀過關於這位婦女的書,很受感動。大約二十年前我寫下題為《獻給保衛生命尊嚴的人》的詩篇:其中有下面一段: 為了早日實現真正的團結、幸福與解放。

你以身保衛生命的尊嚴。 持久和平與繁榮,並非垂手可得。 卻銘刻在你們純潔、堅強、偉大胸懷之中寫此詩時,我心中充滿對這位保衛生命的尊嚴,彈奏出革命序曲的法國婦女的敬意。這種感情至今仍記憶猶新。 "巴斯底",原是城堡之意,最初是保衛巴黎的要塞。十七世紀,路易十三時代,把它改為監獄。後來由於一些反獨裁的著名作家被囚於此,它便被視為絕對王權的象徵。 一七七九年左右,巴黎有三十多個類似的牢獄。民眾隨時有可能不經任何審問被捕入獄。根據國王簽發的命令書規定,巴斯底獄有任意逮捕之權,它成為封建專制的根基。 這樣,從十七世紀中葉起,被關入巴斯底獄的無辜群眾,包括為了信仰而獻身的殉教者在內,總共達五千人之多。 不管什麼時代,只要群眾不敢鬥爭,就會出現當權者、為政者任意橫行的局面。最終遭受痛苦與悲慘命運的還是民眾。 因此,為了人人都有一個美好人生,就必須腳踏實地進行努力,擴大人民友好範圍。 要實現人類這些最起碼、最切實的要求——"不許發動戰爭"、"要在地球上消滅悲慘與不幸"、"要建立一個好人得志、壞人受壓的和平與安祥的世界",必須依靠民眾。在日益複雜的社會中,人類如果失去實現這些願望的力量與智慧,那將是最大的危險。 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國革命全面開始。第一步是解放巴斯底獄。但是法國著名歷史學家米甚萊認為,解放巴斯底獄的第一位有功者應是魯庫勒夫人。那被視為絕對王權象徵的監獄,是被一個婦女的柔弱的手推翻的。 據米甚萊的《革命的婦女》(河出書房版)一書記載,魯庫勒夫人生活非常平凡。有一天,她偶然拾到一封信,是一個關在獄中的政治犯寫的。這犯人二十五歲時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他已被關在獄中達三十五年之久。 魯庫勒夫人拾到的信,是那犯人委託看管交給一個慈善家的,不料看管喝醉酒,丟到路上。 夫人讀過信後,知道了這素昧平生的犯人是無辜者,是專制政治的不幸犧牲品,於是出於一個婦女善良的憐憫與慈悲,便開始營救這無辜犯人的行動。 米甚萊在上述的書中概要地寫道: "在當時那種腐敗的社會中,也有許多易於流下同情淚水的博愛主義者、大臣、法官和貴族。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採取實際行動。這無名的婦女從信中了解到悲慘的事實之後,氣憤得戰栗不止。然而她卻沒有流淚,她立即行動起來。" 看到別人痛苦不幸時,誰都會表示一下同情,說一聲"太可憐了。"但卻很少有人考慮一下"我該為他作什麼?" "要怎樣幫助他?"特別是一旦採取行動會給自己帶來苦難,會危及自己安全時,就更加困難。判斷一個人是否偉大,應當看他能否在任何情況下都採取果敢行動,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 魯庫勒夫人邁出的正是這種苦難的步伐。 她的行動確實果敢,她沒有任何社會地位。她身著樸素服裝,走過一家家一戶戶,進入大小公館,向高官、領主訴說自己的信仰;請求他們釋放犯人。她的誠摯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但是她的行動卻在親朋之中遭到非議,受到卑劣的懷疑,甚至有人認為那犯人可能是她的情夫。社會,總是對正義的人十分殘酷,往往投以惡劣卑俗的目光。 人們指責和非難那些先驅者的行動已是歷史上屢見不鮮的事情。出於惡意、忌妒和自私去捏造一些毫無根據的謊言,也是亙古常見的伎倆。結果常常是正義者的本來面目被埋葬於地下,唯有那些謊言卻公諸於世,甚至假話被當成歷史事實傳給後人。 魯庫勒夫人不久便失業。但是父母的死,官府的壓迫,屢次三番的磨難,都未使她為之動搖。她不灰心也不害怕,朝著既定目標勇往直前。 她敲過各處的門,找過各種關係,到處奔走呼號。有一次為了得到王宮侍女的幫助,她拖著懷孕七個月的沉重身體,寒冬臘月,竟然從巴黎徒步走到凡爾賽宮。 這樣經過數年鬥爭,終於有一天向國王路易十六呈遞釋放犯人請願書的機會來了。但是國王冷酷無情,做出永遠拒絕釋放的回答。萬事皆休!一切努力化成泡影。殘酷!這是極為殘酷的回答。 可是,魯庫勒夫人在此情況下仍未停止她執著的鬥爭。她始終相信民眾的力量,她向那些不滿專制制度的貴族、富有同情心的公爵夫人、哲學家、法官等等不斷進行工作,掀起一次次輿論的風潮。 真是永無後退的執著精神。任何道路都是一樣,要想朝著最終目的走到底,絕非易事。 "絕望"與"恐懼"好像甜美的誘惑,時時躺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越是靠近它,心裡越會空虛,感到無能為力。 魯庫勒夫人繼續不斷地與"巴斯底獄"進行鬥爭,那獲得"最後勝利"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一七八四年,路易十六在周圍呼聲的迫使下,發出釋放那個犯人的命令,並進一步對濫用國王簽發的命令書現象提出限制。這樣,那難以攻克的巴斯底獄的大門,在一個婦人的正義呼籲面前第一次打開了。 魯庫勒夫人終獲勝利。後來一七八八年她離開人世。第二年,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便拉開帷幕。她當然沒有參加巴黎人民解放巴斯底獄的行動。但是,應當說正是她的堅強不屈的信念才把這個巴斯底獄拉到人民審判台前。 關於真正的英雄,米甚萊這樣寫道: "英雄是誰?是那修築了耶那橋(架在塞納河上的巴黎的橋——引用者)的人(拿破崙——引用者)嗎?不,不是!這裡有一個比他更加偉大、更有力量、更有生命力的人,他的名字響徹大地。"(《法國革命史1》,後藤達雄、後藤喜久雄譯,日本評論社版) 那聲貫法蘭西革命聖地的、超過拿破崙的英雄,就是為了生命的尊嚴和自己的信念而戰鬥的"平民英雄"。 魯庫勒夫人正是平民英雄中的一個。她為"正義"和"自由"獻出生命,她從巴斯底獄的鐵鎖下救出一個生命。她改變了人們對神聖不可侵犯、堅不可摧的牢獄象徵著的專制勢力的恐懼與絕望情緒,帶來了"勇氣",掀起了群眾鬥爭的波濤。 可以想像,她首先要不斷戰勝自己的恐懼,她用"勇敢"和"智慧"戰勝眼前一個個障礙,才完成了偉大事業。 剝去一切裝飾,作為一個人還剩下什麼,這點最為重要。 她是沒有任何社會地位之類的人,所以應當說她身上的力量是最強的。 魯庫勒夫人的事蹟最使我感動的是,一個平凡的婦女竟能打開積聚在群眾心中的能量的噴出口,成為推動歷史的人。 她最初的動力只是出於一個婦女對無辜犯人的同情與自己倔犟的性格,再加上她的直率。這使她能把思想立即化為行動。 人世間真正的強大,不是來自外表風度、權力、財產和地位,而是來自強烈的"人性",即為了自己既定目標而甘願獻出一切的"人性"。 赤裸裸的人性的呼喚才能抓住人心,成為不斷開拓人類友好的沃野的動力。 大眾最有知識 ——長谷川如是閒與吉川英治 大眾是一個具有最豐富知識的集團,大眾最為英明。比如,在電視中觀看政治家演說時,他們能夠一針見血地看穿眼前人物的內心世界,評論說:"這個政治家嘴上說得漂亮,心裡很陰險。"還有說:別看他相貌堂堂,服裝考究,"內心十分庸俗空虛。"等等。從某種意義上說,具有看穿本質的智慧與判斷能力的大眾也是可怕的。 活躍在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的名記者長谷川如是閒和作家吉川英治,曾圍繞"大眾如何英明"的問題進行過對談。他們發表的對談記錄,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之外,均為我師》,吉川英治著,大和書房版) 吉川在對談中,是這樣說的: "什麼是大眾?在我們作家看來,大眾就是大知識。" 長谷川接著說:"這是對的,不管道德還是宗教,大眾主張的都是正確的。"吉川又說:"想敷衍他們,要手腕應付他們是行不通的。大眾不可欺呀。"長谷川甚至說:"大眾最有聰明才智,……有了大眾,社會生活才得以維持,若是大眾崩潰了,社會就要崩潰。而知識分子,則死也好,活也好,都無關緊要。"最後吉川作出結論:"想到自己的對手是大眾,就感到畏懼,不能不嚴肅,不能不鞠躬盡瘁。" 他們所指的大眾,就是民眾吧,兩位先生闡明了深刻的道理,在他們身上沒有知識分子的"清高"與"傲慢"。他們深深懂得沒有對民眾的愛和謙虛,自身也將被時代拋棄這一真理。 想到"民眾"的力量和運動,我不由得想起印度的甘地。 他反對使用暴力,反對服從,被稱為"偉大的靈魂——甘地",據說這個稱呼是泰戈爾贈與的。這個名字比"印度獨立之父"更加深入人心。因為甘地一直生活在民眾之中,對於民眾來說,他確實是自己的靈魂的支柱。甘地一生進行的艱苦卓絕鬥爭,如果不是依靠靈魂的光輝是無法完成的吧。 卡爾·賈斯帕斯①晚年,曾稱讚甘地說:"我們今天面臨著如何避免核武器大量屠殺人類問題。甘地對此早已作出正確回答:只有超越政治的政治性價值才能挽救我們。"(《偉大的畏魂甘地誕生一百週年紀念論文集》,拉達克里修男編) ①卡爾·賈斯帕斯——德國哲學家。 如果只從政治效果來考慮甘地的非暴力主義,那隻不過是看到冰山的一角。正如水中實際尚有幾十倍的冰塊存在一樣,他的巨大靈魂的作用,遠遠超出了當今政治的層次。當今政治靠的只是最後通牒式的武力。此外他還緊緊抓住了政治性現實這條野馬的韁繩。甘地的"超越政治的政治性價值"的行動影響波及全世界,歸根到底,其原因是他充滿愛護人類的感情。在非暴力主義運動中,我們看到了一個人發出的巨大靈魂的光輝逐步照遍民眾靈魂的偉大景象。 佛法也是從民眾中產生髮展起來的。日蓮大聖人的著名的《立正安國論》中所用的"國"字,大多寫成"囻"。即"囗"中不是王而是民。大聖人又在別的書中寫道:"王以民為親"。他說此話正是封建社會鼎盛時期。在我剛剛信奉佛教時我還很年輕,所以他的這句話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腦中。 "王以民為親"的這個王,現在看來就是當權者,社會的統治者。領袖本來應把民眾視為自己的"親"(父母),真誠地為他們服務。這是每個為政者都必須牢記的最重要的基本原則。民眾就是產生一切的"親",民眾才是一切事情的基點。 我一直認為,忘記這點便一事無成。民眾比任何統治者,比任何名人,比任何享有榮譽的人都要高尚。我們應當永遠生活在這至高無上的民眾之中。一切從他們出發,從他們的角度去思考問題。 長期以來,民眾一直被一小撮統治者當成可利用的手段。 如今,新的時代已經來臨,不以民眾為友的人,永遠不會獲得成功。忘卻民眾,沒有民眾支持的運動也是軟弱的,不能持久的。它最終的命運只能是逐步失去生氣,走向滅亡。 紮根於民眾的共生、共感與共進才是正確堅實的道路,只有通過這條道路我們才能穩步走向道德化的社會。 新人道主義 ——評《赤腳的達里埃人》 不論走到哪個國家,如果你能側耳傾聽民眾的呼聲,打開他們的心扉,你就會聽到人道主義的心聲。 一九八三年初夏,我訪問了羅馬尼亞,這是個百花爭艷、綠林成海的國家。我有幸與幾位作家、詩人進行交談。其中有已故的作家扎哈里亞·斯坦克先生。如果他還健在,我們肯定會成為相見恨晚的至友。 斯坦克先生的代表作是《赤腳的達里埃人》(直野敦譯,恆文社版)在日本也擁有眾多讀者。這本書刻畫了幾個栩栩如生的農民形象。他們不畏暴政,在貧苦中,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堅強、樂觀地生活著。 其中有一段給我印象最深: 故事的舞台是多瑙河邊,在羅馬尼亞與保加利亞交界的國境線上。由於地理原因羅馬尼亞的達里埃村民和保加利亞人經常往來。保加利亞人常走過河來做生意。春天賣種子,秋天賣菜。達里埃人與他們結成純樸友誼。 不久,保加利亞與土耳其發生戰爭,再也看不到保加利亞人過來。後來有消息說他們熟悉的伊万、斯妥揚、維爾丘、安東等人都已死在戰場上。沒過多久,更壞的消息傳來,達里埃人也必須和保加利亞人打仗了。一天,人們被集中到廣場,憲兵們宣布打仗的決定。人們開始議論起來: "什麼?和保加利亞人打仗?" "我們和保加利亞人有什麼冤仇?我們不是朋友嗎?看起來伊万、斯妥揚他們死了倒好了,要是活著還得在戰場上見面。哪有這種不光彩的事呀!我們不得不互相撕殺,互相射擊……。" 這段對話充滿美好的、暖人心田的人道主義精神。他們肯定是些沒有學問的人,正因為沒有知識,才不具有被歪曲的民族偏見和敵意。作品體現出埋藏在人們心靈深處的人性之美。體現了不管是羅馬尼亞人,還是保加利亞人,一切紮根於生活大地上的人們所共有的人性。我並不是鼓勵無知識,但我認為一切知識與學問都應當為民眾的美好生活感情服務。這一點決不應當忘記。 優秀的文學作品能夠精確地描繪出民眾的內心世界,使天下億万讀者受到震動,成為國際間的橋樑。正像斯坦克先生所描寫的那樣,民眾之心,更廣泛地說,人類之心,如果去掉一切裝飾,就是地道的和平主義、世界主義。 這裡我聯想到一個與日本人有關的故事。一九○四年左右,日俄戰爭開始不久,正好也是在《赤腳的達里埃人》所寫的那個時代。 一天,日本軍隊的團部抓到一名俄國軍官和一名士兵。他們第一次見到俘虜。於是連長招集起士兵,詢問誰想看俘虜,他要求想看的人舉起手來。可是舉手和不舉手的人各佔一半。 連長奇怪,便一一詢問那些不舉手的人為什麼不想看。其中有個士兵答道: "我在家的時候是個手藝人,穿上軍服才成了日本武士。 我雖不知俘虜家住在哪裡,是什麼樣的人,可是我覺得一個軍人作了俘虜被拉到各處去示眾,實在殘忍。他太可憐了。所以不願去參觀他,污辱他。 " 連長聽了他的解釋很高興。原想去看的人也一個個同意了他的看法。於是這次參觀俘虜的活動便取消了。 這是作家長谷川伸在《日本俘虜志(上)》(中公文庫版)中所寫的一段史實。事情發生在戰爭當中,所以格外使人耳目一新。這樣一個充滿人性之美的思想,來自一個普通民眾,轉瞬間他便征服了整個連隊,我對此深表敬意。 我想他是絕對不願打仗的,他一定非常熱愛自己手藝人的工作,以此為驕傲。即使無奈走上戰場,也不願失去自己作為人的驕傲。 "不知那俄國俘虜家住哪裡,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句話充滿對一個想來同為勞動者,同樣有家庭的異國人的同情。 這個故事也表達出與達里埃人相似的、充滿生活氣息的民眾的胸懷。值得注意的是兩個事例中都提到"恥辱"問題。 一個認為與保加利亞的朋友互相撕殺是"恥辱";一個是不願"污辱"俄國俘虜。這兩個心緒雖然產生在相距甚遠、互不相識的兩國人身上,但必然有其相通的共同之處。 不管東方還是西方,新的人道主義並非空洞口號,它已在民眾心中開放出絢麗花朵,必將成為走向和平的堅實步伐。 沒有哲學的時代 ——赫伊津哈的揭示 當今是信息化社會,坐在家中可以得到全世界的情報。但另一方面,從這些氾濫的信息之中了解真實情況也很困難。不少人一旦登上了電視等宣傳報導,便錯以為自己真的偉大起來,別人也會投以羨慕的眼光。現代社會越華麗,就愈發孕育著真假、虛實難辨的危險。 社會朝著日益巨大化、信息化、複雜化的方向發展。如果我們不加分析地承認自己是"富裕的社會"、"中產階級意識"等空洞的形象,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被捲入輕率淺薄的潮流中去。約翰·赫伊津哈①早就看清在大眾社會化過程中,人類的思維能力和判斷力,總的來說是在走向衰退、幼稚。他指出:"如果一個團體採取低於自己判斷能力的幼稚行動,我把這個團體的態度稱為幼稚性。就是說,這個團體不是要把孩子培養成大人,而是使自己的行為接近少年時的表現。" ①約翰·赫伊津哈——荷蘭歷史學家。 "我們的社會生活中,正在出現一種最令人憂慮的判斷力減弱的症狀"。 (《在明天的陰影中》,藤繩千草譯,河出書房新社版)。五十年前,在法西斯主義的陰雲籠罩下,他敏銳地發覺了全體主義完全抹殺個性的危險傾向,做出上述斷言。他當時的這番話,可以說完全適用於現代社會。現代社會不斷追求新的信息,追隨時髦潮流,因而正在變成無法確認自己存在的時代。所以最重要的是在這個大眾化的社會中,永遠把握一個準確的尺度,永遠不要忘記實際的現實世界。 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現代社會,可以叫"沒有哲學的時代"。今天社會遇到的一切難題,究其原因就在於一些人或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失去了哲學。人類過去出現過蘇格拉底、亞里斯多德、笛卡爾、康德、黑格爾、馬克思等眾多思想家、哲學家,還有眾多的宗教家。他們在各個時代留下足跡。但是,到了今天,文明得到迅速發展,哲學反倒全都失去自己的力量。 一個時代,一個社會沒有哲學,恰恰證明這是個不幸的時代。因為沒有哲學的人不懂得人生的真正價值。只是一味地延續不穩定的、沒有價值標準的、廣漠的時間與空間。於是,懶惰出現、墮落髮生。人們沉浸在安逸與享樂之中。反過來,懂得深刻哲理的人,才能真正懂得人生的妙處。深刻的哲理能夠逐步在人們內心深處,發射出耀眼的光茫。在這個不斷追求相對的高價值的社會裡,得到一種哲學,讓它在自己心中樹立起正確的價值觀念,就顯得十分重要。 我的恩師戶田先生是個數學家。我認為他也是通曉萬般道理的大學問家。另外他還是少有的佛法實踐者。對先生來說,思索即實踐。或許應當說是實踐轉成對人生的深刻思索。 能有這樣一位偉大的人生之師,我感到無上光榮。 先生曾引用一個最通俗的事例來解釋哲學的概念。他們: "最通俗的哲學是在水戶光圀(黃門)的漫遊記中。有一天,水戶在農村向一位老婦人要水喝,並且坐在她的米袋上。老婦人一見申斥道:這是要向水戶老爺交納的大米,怎麼能坐在屁股下面呢!光圀只好低頭認錯。聽起來是個滑稽的故事。 可是,那老婦人雖然沒有學問,卻有信念,有對自己職業的驕傲,心中有哲學。 "而且,"不管別人說什麼,卻無法改變她的信念,這就是哲學。具有哲學的人是強有力的。 " 這是個描寫封建時代的故事,對故事本身該如何看,且不去管它,故事裡反映出一個道理:不管任何時代,對人類來說,最重要的是必須具備穩固的"價值觀"與"秩序觀念",離開它們,人類便無法生存,社會便無法發展。 我認為"哲學"應紮根於民眾實際生活之中,又是實際生活的反映。不管如何抽象化,如何具有高深的理論體系,只要是名副其實的"哲學",它就必須從民眾的土壤中吸收養分,生枝育葉、開出鮮花。因此,越是"沒有哲學的時代",越應不斷注視民眾心靈深處蘊藏的深刻人性和抵抗強權的情感,以及各種實際感覺。在大眾化、信息化社會裡,能否取得領導者地位,就在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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