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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二節《浮士德》

我的人學 池田大作 11327 2018-03-18
第二節《浮士德》 深化"原點"的崇高精神 人們認為歌德的《浮士德》與但丁的《神曲》一起,高踞於世界哲理性文學的頂峰。這部作品很難懂,我年輕時也漫然地把它作為我愛不釋手的"一部書"。 眾所周知,《浮士德》是一部以戲劇形式寫成的作品。令人驚異的是,歌德著手寫這部作品到全部寫完,花費了六十年的歲月,在他死前不久,還在繼續寫這部作品。中間有一段時期,大約二十年之久,他為其他工作——如歌德作為魏瑪公國的大臣從事政治活動等等——奔忙,無暇執筆。即使如此,這部作品也還是他非凡的持久力的結晶。 《浮士德》從藝術上有力地證明了"堅持就是力量"這一今古的鐵則。

《浮士德》是以"獻詞"、"舞台的前戲"、"天上的序曲"作為它的序幕,然後由"悲劇·第一部"、"悲劇·第二部"組成。浮士德是和路德等人生於同一時期的實有人物。據說他是一個學者,研究醫學、藝術、數學、哲學的傳說上的人物,儘管這些傳說並不完全可靠。在歌德之前,英國的戲劇家馬羅等人寫過這個人物,不過據說作品內容還有許多不足之處。 只有到了歌德,才正式以浮士德傳說為素材,加以開掘,給這個人物賦予了藝術性的和哲學性的形象。我想,這是歌德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感情都寄託到主人公浮士德博士一直到死所經歷的靈魂歷程之上的一部作品。

歌德著手寫這部畢生大作時,據說只有二十三歲。他自己曾向他的年輕朋友愛克曼講過,《浮士德》是和《威廉退爾》同時著筆的。 (《歌德談話錄》,愛克曼著,神保太郎譯,角川文庫版)。 《少年維特之煩惱》在全歐惹起震動與反響,原是歌德二十五歲時的事。也就是說,他那面臨生與死深淵的青春熾熱的激情,正是他經過六十年的歲月最後結晶為世界文學瑰寶的原初體驗和出發點。 在這六十年的期間裡,歌德從各種角度,繼續《浮士德》的寫作,不斷進行推敲,不斷使之深化。可以說這個宏偉的詩劇,是以個人與社會、宇宙的關係的"生"為主線,網羅了"生"的各式各樣的場面。因此,從這種意義說,《浮士德》是將歌德的青春時代的坐標軸以一生心血不斷加以深化的、歌德的激盪生涯的象徵。這點,從下述事實充分得到證明:當歌德寫完《浮士德》後,他說"今後我生命的一切,都可以認為是恩賜之物了"。法國的文學家瓦萊里在《歌德頌》中說:"在歌德身上,最惹我注意的是,他那異乎尋常的長壽"(《歌德全集第十二卷》,伊吹武彥譯,人文書院版)。我想,這裡所說的長壽,不單是指他活得久,而是說這位大文豪的持久力,從而將一個重貴的出發點,不焦不躁,長時間地逐年加以深化,並使之臻於成熟。這樣,所謂出發點是照亮人生行路的、指示行路方向的星,是推動偉大創造與前進的原動力。或者說它是育成大樹的種子也未為不可。同時,它可以說是燃起正義信念的"核",是為了能客觀地凝視自己的坐標軸。

總而言之,這不只限於歌德,凡是藝術家、思想家、具有經綸的人以及許多一流的人物,在他的一生中、在他的胸中,總要具有足以決定他的人生的、各自牢固的出發點和光源。從某種意義說,他們的一生,可以說是確認自己的出發點、並在行動中加以實證的"奔向出發點之旅"。不能忘記,正是這種"一以貫之"的信念的翅膀,將他們帶到人的偉大的高度上來。 "對話"具有的意義 眾所周知,《浮士德》是戲劇,是由對話組成的。當然,也有相當一部分是獨白,但其基調是對話,其中加進一些獨白以增進其藝術的效果。 雅典的蘇格拉底也是堅持對話的。他寫的書均未留下。我們能接觸到的蘇格拉底的言行,都是通過柏拉圖的筆,其中大部分是《對話錄》,這是人所共知的。我想,這件事看起來簡單,其實卻顯示了某種非常重要的真理。

這就是說,人並不是單獨的人,而是在人與人的關係當中才所以為人;正像古來的許多哲人舉出人所以為人的首要條件是會說話那樣,人與人之間彼此交換的對話,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證據,也就是說,所謂對話乃是人為了證明自己成為人的"場所"。 歌德也敏銳地認清這點。 他在《謊言與省察》一文中說: "寫這件事,恐怕是語言的濫用,就以默讀來說,恐怕也只不過是活生生的對話的可憐的代替物而已。因為,人是通過個體將一切可能的東西直接傳達給他人的"(《歌德全集第十一卷》,大山定一譯,人文書院版)。 自然,歌德並不是否定"讀"或"寫"。不是這樣的,他是說,言語所發揮的最正確和最生動的傳達作用,應該是"一對一的對話"。如果以這種基本觀點來看,那麼寫或讀這種行為,可以說它所擔負的作用只是一種補充的作用。因此,歌德是很重視"個體"的,細想起來,我們讀了優秀作品而深為感動,是因它構成了"作家"對"我"這種個體關係,也就是構成了"一對一的對話"。

不過,從事實上說,作為使這種關係比較圓滿地、直截了當地得以成文的文學形式,比起小說來,戲劇可能更適合一些。因為不依靠台詞而以說明、描寫為主體的小說,很容易流為歌德所說的"語言的濫用"。歌德的作品,《浮士德》以及其他許多作品之所以採用戲劇形式,我想也是出於這樣一種理由的。 所以,歌德向愛克曼說過如下的話: "人們總是來問我:您在《浮士德》中想使什麼理念形象化呢?就好像我自己分明知道,可以立即講出來似的。—— 其實,從天國通過現世直到冥界,這是一個必然的路徑,那不是什麼理念,而是情節的發展"(《歌德談話錄》,前已出)。 然後,他這樣慨嘆地說:

"德國人真是些奇怪的人。——他們到處搜尋深奧的思想和理念,又把它到處應用,本來並無必要,可偏要把有生命的東西弄成晦澀的東西。" 歌德說,《浮士德》這部作品最重要之點,不是難解的思想或理念,而是"情節的發展"。也就是說,由對話與對話交錯組成的生動的"情節的發展",才是決定《浮士德》這部戲成功與否的關鍵。而歌德竭盡全力寫出的這部傑作,取得多麼大的成功,是毋需加以說明的。 越是偉大的人,越總是謙虛 歌德描繪的浮士德博士,年過五十,可以說是將一切學問都研究殆盡了,而其結果,他所得出的結論是"有用的學問我一無所知,我知道的,又毫無用處"(《世界古典文學全集第50卷》,大山定一譯,筑摩書房版)。

哲學、法學、醫學,還有那無用的神學,我竭精殫思地研究過了,然而思想起來,該多麼愚蠢啊。 現在就是這個樣子,我絲毫未能變得聰明。 人們稱我為術士、博士,已經有十年之久了。 上、下、左、右,我牽著學生們的鼻子,指導他們,可是,最後,我只知道我一無所知。 一想到此,我五內如焚。 (悲劇第一部·夜) 在這段獨白中表現的是對學問、知識的謙虛態度。正像蘇格拉底所說的著名的話:"無知之知"——以"知道自己有不知道的事"為前提,反駁不懂裝懂的一般的"知"的立場,——所象徵的那樣,第一流的學者、思想家這類人總是謙虛的。 我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和許多人進行過對話。其中有湯因比、勒內·儒格、仲波思等大學者。這些人的一個共同點就是謙虛。在和湯因比博士最後會面時,我曾請他給我提一些忠告,博士說:"我是搞學問的,而您是實踐家,對一位實踐家,我沒什麼可說的,您就勇敢地前進吧。"這是對我這樣一個相當於他的孩子年齡的人激勵的話。博士畢竟不愧為超第一流的學者,才能說出這樣的話,這使我深深感動。

正如浮士德博士那樣,對晚輩一直抱有"一想到此,我五內如焚"的感情,這是作為一個教育家理當如此的;作為一個學者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也是不可缺少之點的。 這點也可從"知識"和"智慧"的角度來加以理解。浮士德說: ……我大膽地攫取了人類智慧的寶庫,可毫無用場。 我把它堆積在手頭,然後我呆呆坐著,可我的內部絲毫湧現不出新的力量。 我的身量連一根毛髮那麼長也未能延伸,對於無限,連一步也未能接近。 (悲劇第一部·書齋) 浮士德,還有歌德,無疑是充分懂得"知識"不一定就和"智慧"連在一起的。在《浮士德》中,其他登場人物也說:"我的朋友,一切理論都是灰色的。真正萌發成綠色的,是生命的黃金樹"(同前書)。

我在年輕時喜歡的哲學家柏格森,他也認為:"在精神的行動、狀態與能力的迷宮中,始終不可放手的一條線,那就是生物學提供的那條線"(《哲學的方法》,河野與一譯,岩波文庫版)。而這條線只能向"最重要的是活下去"這一命題去求索。這一指摘,顯然是對那種對活下去毫無幫助的、為知識而知識、為學問而學問所敲起的警鐘。這類知識或學問,只能產生傲視人、傲視人生,高高在上的傲慢性格。 遺憾的是,這種"知識"與"智慧"的乖離現象,在現代越發顯著。幫助製造核武器的愛因斯坦、歐佩海瑪這些人為他們的卓越的理性而深感苦惱,這可以生動地說明"知識"與"智慧"的乖離與矛盾。浮士德發出的根本性的深刻疑問,正包含著這類文明論性質的課題。

論男子漢的生活道路 想要簡單概括《浮士德》深邃博大的內容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說到底,我想可以總結出以下兩點:第一,它說明美、宗教、愛、政治等等,對人,對人生,究竟有何意義。 第二,它說明一個男子漢的生活道路應該是怎樣的。當然,關於女性方面的可尊敬之處,歌德也是始終重視的,這點後面再敘。 現在先讓我們考察男子漢的生活道路。 浮士德與靡非斯特訂立契約時,曾說過如下的話: 如果悠然在安樂椅打瞌睡,我就完蛋。 如果輕易為甘言所弄,我迷濛地、以沾沾自喜自居,而且受騙,沉醉在快樂的夢境裡,那就可以說,我的末日已經來臨。 (悲劇第一部·書齋) 歌德的一生不斷燃燒著和青年一樣的生氣勃勃的活力,他的人生觀,充分錶現在浮士德的這段話裡。這種高貴的覺悟和決心,任何時代,總是那些完成偉大事業的人所共同具有的。那種沉醉於安逸、半途妥協、所謂"舍難就易"的態度,是絕不會從中產生出偉大事業來的。 所謂"卻山中賊易,卻心中賊難",也就是說,所謂人生的挫折,在許多情況下,不,可以說是在所有的情況下,都是由於和自己內心的魔、自己內心的魔鬼妥協所致。一個男子漢,這種軟弱的生活態度是絕對不行的。浮士德說: "如果在什麼地方一動不動,我就是奴隸。""一時一刻也不停息,繼續活動才是個男子漢"(同前書)。 浮士德還說: 我並不想蜷伏著獲得幸福,戰栗才是人最深刻的精神領域。 不管世間如何使人忘掉戰栗,使人成為無動於衷的生物,只有受戰栗感染的人,才能深深感受到無法想像的巨大事物。 (悲劇第二部·黑暗的廊子裡) 男子漢是"一節一節"地成長的。也可以說是將力量集中到每一點上來。在人生的"關鍵"時刻,用這種集中起來的力量克服苦難。 ——在這點上,如果缺少生命顫抖般的戰栗和緊張感,那就絕不會有所成就。 正如浮士德所說的"最深刻的精神領域""無法想像的東西"那樣,只有深刻地震憾靈魂的戰栗,才是形成男子漢的深邃壯闊的人生最大的要素。如果缺少這種"戰栗"的一瞬,將人生埋沒在平庸的安閒當中,那才不能不說是極度寂寞無聊的哩。 這裡所說的"戰栗",並不是只在那些特殊天分的人身上才能發生的。我年輕時,曾看過黑澤明導演的一部名叫的影片。大致的情節是,主人公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地方公務員。他過著惰性的生活,平平淡淡地處理每天的工作。 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天,突然宣告他得了癌症。一段時間他陷入絕望的深淵,但不久,他決心採取真正的生活道路,將自己有限的生命,貢獻給居民期望已久的公園的建設。 對於的主人公來說,癌症的宣告,就是他"戰栗"的瞬間。這的確是不幸的,但是假如沒有這次"戰栗",那麼他的人生恐怕將是以無為徒食、毫無意義而告終吧。 "戰栗"會使任何人在使命這塊原野上發出生機,它就是蘊藏著這樣一種起爆的力量的。 浮士德還說過:"如果在自然面前,以一個男子漢的身分站立起來,那就會感到真正作為人的活著的意義"(悲劇第二部第五幕·深夜)。 人生有各自的使命與命運。在這個人生激流中,就應當作為一個獨立的男子漢毅然站立起來。假如只是讓宿命牽著走,就只能成為軟弱的"喪家犬"式的一生。浮士德號召人們絕不能如此,要頂著風浪毅然獨自站立起來,下定決心像個男子漢那樣生活下去。 浮士德還這樣說: "為了完成前所未有的這個工程,只要有使用千隻手的唯一的精神就足夠了"(同前書)。 《浮士德》中另一個登場人物,也傾吐了相類似的意見: 不要堡壘,不要城牆,每個人自己只靠自身的力量。 屹立到底的堅壘,只存在於男子漢的鋼鐵一般的意志當中。 (悲劇第二部第三幕·濃蔭之森) 這些都是在說明:執著的意念是如何的有力和它的重要性。 我曾對某一有識之士所說的話深為感動。他說:"你要左右事業,不要被事業左右你。"不管是事業也好,什麼也好,對於整個人生,決定它終幕的勝利的,並不是環繞自己周圍的環境或條件,而是自己心中的執著意念和牢固的自信心。歌德將它稱為"唯一的精神""男子漢鋼鐵一般的意志",這恐怕是適用於古、今、東、西的真理吧。 真正能說明精誠的一念的例子,可舉出年輕時的豐臣秀吉的有名的"三天完工"的軼事(《新書·太閣記》,吉川英治著,講談社版)。織田信長所居的城堡——清洲城的城壁,遭風雨的侵襲,塌陷了六十多丈。但是,它的修復工程,雖開工了二十天,幾乎沒有多少進展。 工程遲遲不進,實際是因為掌管工程的官吏,企圖反叛,故意拖延所致。看出這個內情的藤吉郎①故意接受挑戰,請求織田信長將工程交他掌管。但是,那些工匠頭目們,都是老於世故的,而且掌管工程的前任官吏答應如果使工程拖延下去則獎給他們金錢。所以陽奉陰違,遲遲不動。於是秀吉設宴,向他們不慌不忙地說道:"有的諸侯國興盛起來,有的滅亡了,這些你們都目睹得很多了。亡國後民眾的慘狀你們也是知道的。(中略)……實際說來,國的興亡並不取決於城池。——那麼,說到底究竟取決於什麼呢?取決於你們。領民就是石壁,是城牆、是城壕!——你們修這座城,也許你們認為這是在修別人家的牆,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們是在修築保護你們自身的工事的呀。……" ①藤吉郎——即豐臣秀吉,他早年曾自稱木下藤吉郎。 他的這一聲淚俱下的請求,絲毫也不帶粉飾,在工匠的頭目們之間,傳出了嗚咽聲,他們扔掉酒杯,立刻去趕工程,藤吉郎也渾身泥水地夾雜在他們中間勞動,突擊的結果,城壁果然如藤吉郎所應允的三天之內就修好了,保證了清洲城的安全。 藤吉郎這種忠心耿耿為領國的安全著想、為領民著想的一念,終於融化了工匠們冰冷了的心。 可以這樣說:人的、尤其是領導的決心和一念之誠,肉眼是看不見的,不,正因為肉眼看不見,才真正是決定一切事物的成否、勝敗的真諦。精誠的一念,就會成為取得最後勝利的最大的因素,如果在這點上出現問題,那麼任何事情也做不成。 "三日完工"的故事,告訴我們極其微妙而關鍵的、而且是致命的、截然不同的二條道路的道理。我們應該注意的、並堅持到底的,正是那種"唯一的精神"和"鐵一般的男子漢的決心"。 女性的成分的價值 浮士德是男性,但根據他的生活道路,也應看到他的女性成分的偉大性,它也是這部詩劇的重要組成要素。 構成《浮士德》第一部中心的是可愛的少女瑪甘淚的悲劇。浮士德愛上了瑪甘淚,而瑪甘淚也把身心全獻給了對浮士德的愛。這樣,她雖獲得了愛的幸福感,但她為此付出的代價卻極其巨大。由於她和浮士德的戀愛,使她的母親、哥哥和自己的嬰兒都死掉了,而瑪甘淚本人也落得個化為刑場之露。 據一般的看法,據說在這一瑪甘淚的悲劇中,濃重地反映了歌德年輕時的戀愛經歷。年輕的歌德,在斯特拉斯堡讀書時期,曾經和距斯特拉斯堡不遠的郊區、一個農村里的牧師女兒弗里德里克相愛。根據他這次經驗噴溢而出的愛的表現,加上他在那次讀書時結識的朋友赫爾德對他的激勵,使他的詩思泉湧,連續發表了許多新詩。但是,從另一面說,年輕的天才般的心靈所充溢的力量,不允許他滿足於這種牧歌式的愛的小天地裡。 最後多半是一種必然的破滅結局,歌德傷害了清純無垢的弗里德里克,將她拋棄了。但是,這種使一個美麗少女內心深處刻上難以治癒的傷痕這件事,作為一種罪責感,深深殘留在歌德心底,經常出現在他以後的作品當中。據說《浮士德》中瑪甘淚的悲劇,就是它的表現之一。 這件事的真偽姑且不談,總之,雖然浮士德一方面深為自己的罪責所苦惱,但他卻不顧瑪甘淚在獄中不斷呼喊"亨利、亨利"的叫聲,開始走向新的世界。他已經揚棄了小市民性質的戀愛這種"狹小的天地",奔向了足以滿足男子漢夙願的國家大事這一"廣大的天地"。 如果這部作品只在這個傾向中告終,那麼《浮士德》無疑將成為一部只描寫男性原理的作品。假如那樣,這部作品雖然寫出了"強韌"的一面,但卻必然會失去"柔情"或"情味"。 事實上,也的確有的評者認為浮士德很像希特勒那樣權力意志的化身。 但是,浮士德固然具有這樣一個側面,然而我們不能忽視使浮士德改變形象的作者的構思:浮士德最後雙目失明而死,而救濟他死後靈魂的,正是贖罪之女瑪甘淚這樣一個"女性的成分"的象徵。 《浮士德》的結尾,用下述的"合唱"來結束。 死亡的事物一切都是比喻。 沒有達到的,在這裡如願以償,難以明言的,在這裡成為事實,都成就了。 永遠的女性,向高邁的蒼穹,引導著我們。 (悲劇第二部第五幕,山谷、樹林、荒涼的場所) 這個"永遠的女性",另外的譯者將它譯為"永遠女性的成分"。關於它的思想內容,歷來有種種不同的議論:與男性的行動原理相對立的女性的愛護心、與能動相對立的受動、與意志相對立的包容等等——總之,假如失去了這種"女性的成分",那麼我們的人生或世界的完成與完結,就可能都不存在了。 歌德重視調和或均衡的這種立場,在他向一個友人無心說的話中,也流露得十分清楚: "你說你譴責女性,自己總是在從男性到男性當中擺來擺去。你不應該非難女性,女性是尋求不搖擺的男性的"(《精力充沛地生活下去》,手塚富雄著,講談社版)。 從這段話中,也可以看出歌德的闊大深厚的胸懷。他對女性絲毫沒有惡意的嘲諷,而是以極大包容來對待她們,並敦促男性保持男性的特色。真使人感到他那溫厚的人生態度。 我曾經聽人講過這樣的事:青年們在面臨生死的臨界狀態下,幾乎無一例外地會在頭腦中浮現出母親的形象來。說到戰爭,可以說,那就是男性原理最具有惡魔性質的典型表露。 在被迫落入無以自拔的狀態中,不期而然地都會在頭腦裡想起母親,這和歌德所說的"女性的成分"聯繫在一起來考慮,這的確是件很值得發人深思的事實。 "實踐"才是人生的真諦 在《聖經》的"約翰福音"的開頭有這樣有名的一句: "太初有言,言與神同在,言就是神。"可以說這是《聖經》中極其重要的一句話。 在《浮士德》開頭,有一個場面描寫浮士德正在將拉丁語的《聖經》這一部分譯為德文。雖然這段引文稍長,還是請允許我引用如下: 這樣寫著:"太初有言"我停滯在這裡。最好請人幫助去譯,我不能這樣高地評價言語。 我不得不另想譯法我的心如果受靈光的照射,或許想出好譯法我這樣寫下:"太初有意"正像不該草率下筆一樣這第一行必須慎重創造萬物,使萬物具有生機之意嗎? 倒是應這樣寫:"太初有力"但在紙上寫著寫著,總覺得它不夠全面。 感謝神靈的護祐!我突然靈機一動,我安心寫下了這一行:"太初有行。" (悲劇第一部·書齋) 既非語言,也非意志,也不是力量,而是行,是行為—— 這一改變,可以說是文明史上的一次偉大的作業。我不由得感到這裡邊有著可說是與東方演繹性相似的、詩人天才的直觀。 這點,首先從切近的觀點來說,可以說它向我們教示了言語真正意味的"實踐"的重要性。浮士德,也就是歌德,是位真正的實踐主義者。浮士德之所以不滿足於閉鎖在像牙之塔的學究生活,和惡魔訂立下危險的契約,顯然是因為浮士德是個實踐主義者。話雖如此,但他絕不是那種凡是一切理論均一律加以輕視的行動派。他不能不追求所謂人是什麼、愛是什麼、宇宙又是什麼……這些人生的意義。他是比任何人都更強烈的意識家。正因為如此,浮士德所取向的,是言語真正意味的"行為",是言語真正意味的"實踐"。 其次,如果將浮士德的這種偉大作業,從思想的觀點、宇宙的觀點加以考察的話,那麼可以說這種取向,是從西方的著想向東方的著想大膽而徹底的轉變。 "太初有言"所說的"言"據說是希臘語的"logos"①。 而且這種西方的著想,無論是根據希臘式的傳統也好,還是根據猶太式的傳統也好,都是由"logos中心主義"為基調構築起來的。也就是說,將永遠不變的超越性的實在=logos,定位於生生流轉的現象世界的背後,將它作為萬物的根源。例如,最初存在著語言(logos)=神這種固定的、超越的實體,將它作為創造主,產生出一切。 ——這就是西方的思考方式、著想方式所具有的共同特徵。 ①logos——希臘語的語義中,含有"言語""意義""理性"幾種意思。也可以推衍為存在於萬物變化之中的、一定的調和、統一的"理性的法則"之意。 浮士德對這點提出異議,而把"行為"放在前邊。上文提出了"實踐"這一說法,我想如果使用抽象度更高的說法,"實踐"也可以說成"動"。最初並沒有神或logos這樣固定性的實體,而是存在著生生流轉毫不停息的"動",即宇宙的流動性。 所有的東西組成一個整體, 每一個都彼此活著,起著作用, (中略) 它從天上到下界, 在磅礴的宇宙萬物之中,奏出和諧的妙音。 (悲劇第一部·夜) 浮士德的這種泛神論式的宇宙觀,肯定是著眼於萬物流轉的宇宙的流動性。我在前邊將歌德的這一偉大作業,稱之為"可說是與東方演繹性相似的詩人的天才直觀",這種宇宙觀與東方的著想是非常接近的。 這裡,不是詳細論述關於東方的著想的地方,如果只需要指出一點的話,那就是,就東方思想的傳統而言,不管是logos也好,什麼也好,總之它是十分警惕不要用"言語"把"動"加以固定化,所謂對言語的不信,是一貫起著很有力的作用的。而且,我相信這樣的東方式的著想,排斥一切妄念與固定觀念,能夠遠遠地迫近事象的真相。 關於演說和辯論 柏拉圖描述了一個古代希臘哲學家庫拉裘洛斯,由於他對語言不信加劇的結果,在日常生活中也一概不使用語言,而是用身體或手勢來代替。這可以說是從反面證明使用語言是人的天然自然。在各種人際關係當中,表示自己的意見或主義、主張,然後取得認同與理解,是非常重要的。 浮士德也講過演說與辯論的重要性。這是他的弟子們問及成功的辯論術時,他回答的話: 成功必須是完美的,不要做那種鳴鐘擊鼓的傻瓜,只要有正常悟性和完美的意見,缺乏技術也照樣能夠演說。 只要你想認真地說明某件事,根本毋需為搜索詞句而著忙。 世上雄辯家無論怎樣使用美辭麗句,那隻是用折疊起來的人生的碎紙片模造出來的人造花。 所以,它就像夜裡潮濕的風吹響秋天的枯葉,不可能給人些微的感興。 (悲劇第一部·夜) 真正打動人心的是認真二字,是真誠二字。目的為了裝飾自己的技巧,或想取媚於人的低層次的手段,都是不必要的。缺少靈魂的形式上的雄辯,絲毫不會打動人的心,只能是在人們的腦細胞上一滑而過。 直誠的傾訴,不需要任何粉飾。曾經在洛杉磯奧林匹克運動會榮獲金牌的具志堅選手說:"我不知道自己的得分多少,我只是發揮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技術水平。"辯論雖和體操不同,但他的話,是不是可以認為和歌德所說:"只要你想真實地講某件事……",有一脈相通之處呢? 浮士德在回答"為了使用辯論來打動人,應該如何做"這一質問時,他說瞭如下的話: 那首先應是你自己的實際感受,是由肺腑自然迸發出來之言,用深沉的力量、津津的興味,去捉住所有聽眾的心。 (同前書) 為了打動人,首先自己要有實際感受——我認為的確是如此。比如有一篇講演稿,它不表現自己的真實,只是形式地宣讀一過,當然不會有動人的力量。 我曾經在《教育所感》這篇文章中說過,世人將蘇格拉底的極大感化力量,評為宛如"電魚"一般具有給人以電擊的力量。對此,我解釋說,蘇格拉底的那種"電魚"般的力量,那是因為他自己先具有遭受電擊般的感受,所以才能使別人產生宛如受電擊般的感覺。蘇格拉底或浮士德所說的話,和那些關注自己的聲望、追名逐利的政治家的演說,層次完全不同,它啟發我們去看待什麼樣的演說才是真誠的言論。只有從實感這種土壤中才能產生"發自肺腑之言"。我的恩師戶田先生常說:"無信之言如煙。"恩師這種基於堅毅信念和以行動為基礎的言論,和浮士德所說"由肺腑迸出來之言"是相對應的。如果缺少這點,那麼縱然費盡萬語千言,結果只不過是"如煙"一般雲消霧散而已。 浮士德還說: 用羊皮紙寫的古文書,你認為是神聖之泉嗎? 你是說只要飲上一口就能永遠滋潤你的喉嚨嗎? 真正能喚起你身心清爽的,只能從自己的靈魂的清泉中掬取。 (同前書) 在這段裡,浮士德在第二件事上,稍稍變換了某些不同於演說或辯論的角度,談論了對讀書、考據應持的態度。 "羊皮紙寫的古文書"也就是古典,它本身並不產生價值。 如果讀的人缺乏應有的正確態度,那不過是僅僅增加一點知識而已。這種態度顯然是不正確的,所謂閱讀古典,比增加知識遠為重要的是,通過閱讀來更新自己。如果不是以這種態度對待,那麼只是腦袋加大,絲毫不會給你帶來人的成長。 關於這點,浮士德告誡說:"只能從自己靈魂的清泉中掬取。" 擴充自我的"活動" 浮士德在和魔鬼靡非斯特訂立契約之際,曾吐露了他即將走上新的苦難之旅的心情。 我將全人類給予我的一切,用內部的我來全部加以體嘗。 我用我的精神把握更高更深的東西。 我要在我的胸中堆積上一切幸福和一切悲嘆。 這樣,我將把我的自我擴展到人類的自我,最後讓我和整個人類一齊滅亡吧。 (悲劇第一部·書齋) 這段話是人所共知的、典型地揭示了不斷追求自我擴充的所謂"浮士德精神"。同時,這種將自我擴充到與宇宙同大的普遍化的慾求,作為"宇宙即我""我即宇宙"的視角,也可以說是,和主張mikrokosmos①和makrokosmos②融合為一的佛教的生命觀、宇宙觀相通的。 ①mikrokosmos——源出德語,小宇宙。實即指"人"。 ②makrokosmos——源出德語,大宇宙。 上邊已經提到,浮士德並不是紙上談兵的觀念論者,而是精力旺盛的現實主義者、實踐者。浮士德通過實踐,追求將本人的自我擴充到人類規模的這一壯大抱負,使他不但不願蜷伏在像牙之塔里,也不願安享私人幸福的小天地裡,而是挺身到政治這種"公共"的天地裡去。他的這一發展方向,從某種意義說,是必然。因為巨大的工作、巨大的活動,必然會帶來相應的自我擴充。 浮士德開始走上的道路,無疑是蘊藏著事業欲或權力欲必然伴隨而來的危險性。但是,歌德對魔鬼靡非斯特提出的是否可以誘惑浮士德時,他讓神做瞭如下的回答: 品質好的人不管如何為黑暗衝動所驅策,絕不會忘記正路。 (天上序曲) 果然如此,浮士德經過了漫長的遍歷之後(歌德說那時浮士德年齡,已達百歲)他所到達的境界,不是貫徹權力意志,而是"人的幸福只存在於為他人盡力當中。" 這可以說是,和大乘佛教的"菩薩道"或"自行化他"精神相通的一種廣大的心境。因為雖然肉眼看不到,但"心中燃放著光明"。 失明的浮士德開始籌劃"最後的事業、最大的事業"的海岸一帶的巨大開拓事業。 於是,他的最後的獨白: 我為數百萬的人們,建造新的土地,雖不太堅牢,只要勞動就能自由地居住的土地。 (中略) 人的睿智的最終的話,是這樣的: "凡是想爭取自由與生命的人,必須每天重新為此而戰鬥。" 因此,在這裡,孩子、大人和老人,都各自和危險進行著搏鬥,健壯地度日。 我望著這樣的人的美好的共同社會,我渴望和自由的人民一起住在自由的土地上。 我面對著這樣的瞬間,我要呼喚:"請等等,你真美!" 我留給這個世上的印痕,早已是—— 歷經永劫也不會死滅。 預感著這樣高度的幸福,我在飽享著這最高的瞬間。 (悲劇第二部第五幕·宮殿前廣闊庭院) 不勇敢地投身到民眾的海洋中去,就不可能有偉大事業的成功,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 《法華經》上有"三界如火宅"的法理。據說美蘇兩大國核武器的擁有量已經是造成那次大慘劇的廣島型原子彈的一百五十萬倍。真可以說是"如火宅"了。為了實現人類的和平與幸福的夢,應該像勇敢的浮士德那樣,絕對不應逃避這種火宅般的"塵寰"的現實。 浮士德的最後獨白一結束,他便向後倒下而死。他自以為他在創造理想的國土,他並不知道這個國土其實是根據魔鬼靡非斯特的奸計所安排的浮士德自身的墳墓。 …… 魔鬼想從墳墓盜走浮士德的靈魂,結果未能如願;天使從天上降臨,保護了浮士德的靈魂,升天而去。 "救濟"的手伸出來了。 詩劇《浮士德》也許可以認為是悲劇,但是,正像所有的優秀的悲劇一樣,其中具有給人們以一種強大的靈魂Katharsis(淨化)作用的力量。在浮士德波瀾起伏的歷程當中,圍繞著人應當如何生活這一近代人的"自律"問題,像汲取不盡的泉水一樣,蘊含著許許多多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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