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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節《新·平家物語》

我的人學 池田大作 17930 2018-03-18
第一節《新·平家物語》 "苦徹成珠" 我從很年輕時起,就偏於喜好寫東西。我身體不太健壯,也無特殊才能,青年時代也曾想過,如果能以文筆立身那就求之不得了。在這樣情況下,戶田城聖先生經營一家叫日本正學館的出版社,他招聘我,我高興地參加了出版社,做了雜誌的編輯。時間雖不很長,但值得高興的是,我認識了許多著名作家。這成為我的經歷中很值得懷念的一段往事。 有詩人西條八十、幽默小說作家佐佐木邦、歷史小說作家山岡莊八和山手樹一郎及其他許多先生,此外,還見到過許多位作家。 當時,我最希望能有一次見面機會的,是吉川英治①先生。但遺憾的是,我終於未能得到見面的機會。我當了會長的兩年後,昭和三十七年(一九六二),吉川先生去世了。這是我在熟識的理髮師那裡聽來的:吉川先生在慶應醫院住院時期,也是請那家理髮店給他理髮的,聽說他在理髮時,曾講過他對創價學會很關心之類的話。據說從他的語氣中可以聽得出他好像也讀過創價學會出版的書刊,他的朋友也好像給他講過學會的事情。我也曾遐想過,假如我和他有一次交談的機會,我們會談些什麼呢? ——當我一想到這裡,就感到未能和吉川先生相見,實在遺憾得很。

①吉川英治(1892-1962),現代作家,擅寫劍俠小說及歷史小說。 但是,我於一九八七年五月,去訪問過現在的吉川英治紀念館,這座紀念館原是吉川先生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為了躲避戰火,來到吉野村(現在的青梅市),在那裡住了整整十年的草思堂。 提到吉川英治先生,首先使我想起"苦徹成珠"這句話。 在吉川英治紀念館裡,引起我注意的,也是先生本人"苦徹成珠"的墨跡。不用說,這是先生自己喜愛的作為"修行箴言"的詞句。先生常寫了贈送給人的,我也在牆上掛過它。這次對紀念館的訪問,實現了我多年的願望,下述《富士高聳》這首詩,是我根據參觀紀念館當時的感情,為了追懷這位稀有的文豪的為人及其作品寫下的詩句:

清風拂面綠蔭裡,草思堂前瞻遺跡。 一生孤高文豪路,泛瀾心中久難已。 著作青春思索書,吾師與我共研讀。 文豪筆下心之糧,想見風采梅林圃。 波瀾起伏度一生,十一歲時家飄零。 命途酷苛多試煉,學徒路上秋晨冷。 向學之志轉熾烈,月下讀書吟俳諧。 青春胸中永沸騰,創作情熱無休歇。 病弱父親久臥床,晝夜做工在幼齡。 糊口之資仍難繼,佇立海邊看黎明。 骨肉離散各分手,薄命小花任飄流。 可憐弱妹嬰疾歸,連呼阿母在彌留。 仰望瘦削慈親容,船塢做工為營生。 一朝墜下腳手架,災難臨頭幾喪命。 天佑大任在斯人,死亡深淵幸逃生。 心懷苦學凌雲志,踏上旅途赴東京。 男兒一旦立志堅,刃折矢盡不返顧。

碎骨粉身何所懼,"苦到盡頭自成珠"。 耿耿深憂憶親人,生計無著念在心。 此身惶惶勤學苦,緊貼懷中阿娘信。 (中略) 山河破碎國事非,枯榮盛衰民心悲。 吉野山鄉避戰禍,年來絕筆心欲碎。 世人骨肉自相殺,幸福何處難救拔。 貪欲織成人間愚,拭淚寫下《新平家》。 飛揚權勢似狂濤,濤底庶民自樂生。 平凡願望無多求,此生尊貴息競爭。 殿堂雖高地平堅,真誠夫婦凱歌侶。 正義之路在前方,爛漫櫻花渾如許。 魔性權勢迷世間,慣習殺人實堪悲。 生命之淵暫佇立,獨有孤影深思維。 諸行無常花落去,佛法妙花永鮮妍。 上下求索常住法,文章大道永幽玄。 文如其人寄託深,史觀澄澈且深沉。

描繪時世栩栩生,我師盛讚君文心。 (中略) 噫嘻溫煦奧多摩,久久佇立多摩岸。 無限思念隨流水,碧波依稀君笑顏。 與眾為伍同眾在,文筆滋潤眾心田。 荒涼曠野獨有見,野梅馥郁一枝妍。 文章大業造峰巔,宛如富士聳雲端。 嗚呼旭日光芒耀萬丈,嗚呼光芒永劫照人間。 正如這首詩所寫,吉川先生從幼小時期起就飽嚐艱辛。十一歲時家運衰敗,從小學退學,到刻字店去做學徒。不久父親染病在床,一貧如洗,出現了骨肉分離的慘狀。他為了幫助家計,隱瞞年齡做了一名船塢的工人。又遭到了在工作中從腳手架上墜下的事故。以後到東京去"苦學",一邊在螺絲釘工廠勞動,一邊苦練寫文章的才能。 但是我並未聽說過吉川先生嘆息過自己的苦辛,也未聽說他自鳴得意地向人誇耀他艱辛的身世。即使讀他寫的《四半自敘傳》,也絕無炫耀或自負之意,而是用淡淡的筆致寫了他的苦難時期。

吉川先生曾寫下這樣的一段話: "大抵自稱是再也沒有比我更多地經歷過苦難的了這類人,百分之百並未遭受過苦難。""那些真正遭受過名副其實苦難之人,都是些心胸豁達的、溫和的,看不出曾經像似和苦難搏鬥過的人。他們就好比一朵花曾經受風雨洗過一般,以他淡淡的姿態,呈現出一種無所芥蒂的人品。因為對於一個真正經歷過勞苦、能真正取得勝利的生命,當然要在這人身上體現出高尚的風度和襟懷來"("焚毀故紙之記",收於《吉川英治全集第五十二卷》,講談社版)。 這一揭示是十分尖銳的。我覺得,一個人如何對待苦辛,決定他以後自身的發展。一種人的情況是:瞧不起自己,變得卑屈,以悲觀的態度來看待一切事物。這是對當前抱有不滿,認為他的苦辛未得到報償的人容易陷入的傾向。在他的言談話語中流露著灰暗、牢騷和挑剔,也有的人則一貫悲觀絕望。

另一種人的情況是:他傲慢地認為自己比別人受的苦難多得多,因而看不起別人,這類人大多屬於事業有成者。他們喜歡誇耀、吹噓自己的苦難經歷。然而實際上他們對未來想盡量迴避苦辛的願望極強,驅使巧妙的處世術,一味致力於保身。不能不說這種人即使已經功成名就,苦難並不能成為提高人格的養分。 對此,有的人由於經歷過苦難,人格得到磨練,人品變得寬厚,增加了做人的深度。這種人絕不自吹自擂自己的苦難,即使講,也帶上明朗的味道。不,有的甚至本人並未把它當作苦難。他會說"自己經受過來的還不能真正算作苦難,在人世上還有更多更多歷盡辛酸的人哩。"這說明這種人是極其謙虛的。 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差別呢?無非是在於其人的人生觀的深度和所持的生活態度,在於其人是否能夠自覺地、能動地對待每件事物,是否能認識到"苦辛是將來的財產"和"沒有勞苦,也就沒有成長,沒有巨大成就"的道理。

"苦徹成珠"的"苦徹",也就是說"主動迎接苦到極點",可以說,這存在於一個人始終抱有的精神準備之中。 在"無常"之世尋求"常住" 吉川英治先生在草思堂起稿,發表後成為他的代表作的《新·平家物語》,是在戰敗的傷痕尚未癒合的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春到三十二年(一九五七)春天止,在《周刊朝日》雜誌上用了七年時間連續發表的。 吉川先生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戰爭終了之日以後,足有兩年時間停止執筆,正如吉川先生自述的那樣,當時的現實是人與人仍在重複著互相殘殺的愚行,因此這時吉川先生肯定正處在以悲痛的心情,正視著歷史、現實和他自己,進行著深刻思索與洞察的時期當中。同時,這也是吉川先生對於軍國主義將時代與民眾一齊捲進去的巨大的歷史軌跡當中,進行反省作為文士的自己的存在,思考著人應該怎樣生活,並為此而深感苦惱的時期。可以說,經過他的深思熟慮,其成果就是《新·平家物語》。而且,據說以後直到他開始動筆的、長達三年左右的時間,他都一直為這部作品反復進行構思。吉川先生身體虛弱、胃腸不太健壯,在開始連載之前還特地為此做了盲腸手術。可見先生是如何將巨大熱情傾注在這作品裡的。

故事是從平清盛青年時期開始的。很快平家就進入極盛時期,但這種榮華轉瞬即逝,為舉事的源氏所滅。同時,討伐平家的總帥源義經,也在其兄源賴朝的命令下被殺掉,而源賴朝本人不久也因墜馬負傷,悲慘地死去。 著者在本書的"代序"中引用了開頭的"祇園精舍鐘聲,發諸行無常之響;娑羅雙樹花色,顯盛者必衰之理。……"的語句。的確是這樣,諸行都是無常的,個人也罷一族也罷,這種榮華都不過是風前的塵芥。儘管如此,人還是想要爭當"盛者",不知為什麼還要不斷地重複著這種愚蠢的爭鬥。 ——這就是貫穿這部作品的主題之一。 人,生在無常之世,除了處理好這有限的此生之外便無其他可想。那麼,人又應當怎樣活下去呢?

在這部書裡,吉川先生通過平清盛的知交——因犯有過失曾一度想要自裁的遠藤武者盛遠之口,流露出如下意味深長的感慨。 "在具有生生不息之美與光的日輪面前,所有的煩惱、困惑、痛苦,沒有一件令人覺得是有價值的東西。——甚至使人覺得好笑。但是,人畢竟是存在的,而且一代一代無限地生育下去。如果只用嚴冷的宇宙觀來毫不容情地加以解釋的話,那麼,所謂人,是太藐小、太可憐了。至少,是不是在人這個範圍內,彼此找出活下去的價值,才可以稱得上是這些虛幻的人們的人世呢?——當他想到這裡,他就產生了一種想法,他想他自己要作為在這個世上能找出某種價值的人。他想,比起生的愚蠢來,死是更大的愚蠢"("地下草之卷",以上引文均摘自《新·平家物語》,講談社版)。

即便將虛幻的權勢與榮耀,看成是悠久的東西,拼命去追求,但到頭來人生還是落得個春夢一場空。和大宇宙相比,人的種種行為,都是微不足道的。 不過,如果只看成是那樣,那就絲毫也未超出可憐的厭世觀一步。正像盛遠這個人物所說,吉川英治先生強調了正因為人的存在是虛幻的,所以在這有限的"生"當中,找出某種價值,不斷創造下去,才是緊要的。這可以說是吉川先生對人的生命主題進行的自身探索:在無常的人世中到底什麼是常住的東西。 這裡,請允許我談談我自己。我十七歲時戰爭結束,東京化為焦土,我的家也遭遇了戰火,失去了我親愛的兄長,在幾乎是一片焦土的街道上,秋色已濃,隨後冬天降臨。這是一個對於遭受戰火無家可歸的人極其難捱的漫長的嚴冬。但是,冬天終於為春天所代替,立起了一排排簡易木板房的市街,色彩鮮豔的櫻花在爭芳競艷。 我看著在廢墟上開放的櫻花不由得想:櫻花是那樣的美,它好像要把自己的生命全部用盡似的,拼命地開放,以供人賞心悅目。這樣,我感到不正是有限的東西使出它的全部力量,來完成它在這個世上享有生機的使命的嗎? 不久,我邂逅了我的人生之師戶田先生,使我懂得了這一佛法。這件事無疑是我向著常住的世界邁出堅實的一步。使我下定決心要對戰爭這個"人間惡"進行鬥爭,將自己的一生按自己的意願支配下去。我完全了解這是個極其困難的、遙遠的道路。但我深願我也能成為為發現"生命價值"而活下去的一個人。 這就是說,我決心從卑近的日常生活出發,在每天的現實生活當中按照自己認為滿意的信念,發現、創造人生的途徑,沿著不為任何外界干擾所動的、滿足的人生道路走下去。 一生為貧者之友 在《新·平家物語》中,正如作者本人所說,沒有特定的主人公。吉川先生說:"我是想寫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的時間的推移。"清盛、賴朝、義經、義仲這些人物,都難說他們是整體故事的主人公。 但是全書中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人物,這就是阿部麻鳥和他的妻子阿蓬。他們從清盛的青年時期直到源賴朝死去的半個世紀當中一直活著,是目睹了這一時期一切事件的一個庶民。這一對夫婦,可以說是隱藏在這部作品背後的主人公。 阿部麻鳥最初是作為上皇的"看庭院的人",開始人生道路的,不久,他想到要為他人服務,便開始自學醫術,他的願望是,"住在陋巷中,與貧者為友,一生平凡地活下去"。麻鳥後來得到名師的指點,醫術大進,專去拯救那些病苦的窮人。在庶民之間,他威望很高,名聲大振,平清盛及其他公卿們也常請他治病。 他還做過源義經的隨軍醫生。在做隨軍醫生時,他對傷者,不問其是源氏這邊的人還是平氏那邊的人,都不加區別地一律給予精心治療。 看來,作者似乎把理想的人生道路放在麻鳥這個人物身上。這個人物明明具有名醫的才能,卻一直與庶民為伍。他絲毫沒有取悅於公卿貴族,獲取名聲、地位和財富的想法。他只按他的信念行事。這點招致了他的妻子阿蓬的一些不滿,向他發出埋怨。對於阿蓬來說,不顧家庭、淡泊寡欲的、老好人的丈夫,當然使她不太滿意。 麻鳥對於妻子的埋怨或牢騷,根本當成耳旁風。他有自己的信念,那就是要為百姓們的平安盡力。的確是如此,除了在民眾之中,是不會看到人類社會的真實的影像或實相的。 而且如果忽視民眾這一現實,那就不可能說明任何歷史。 但是,人往往忘掉民眾這一大海,不,甚至背向民眾去追求自身的榮華富貴。還不止此,還有許許多多的權勢者力圖犧牲民眾、以民眾為工具來滿足他們一己的野心。而且如從民眾這個海洋看來,這一小部分的權勢者或英雄不過是大海中小小的一點浪花式的人物,而現存的許多歷史,卻神乎其神地將他們當成歷史的主角來大肆描述。 看來,吉川英治先生在這部《新·平家物語》中,並沒有隻從高踞權力寶座者的視角來描寫,而是力圖從當時確鑿無疑的時代和社會的呼吸者——庶民、民眾的角度,重新生動地寫出人類社會的前進道路。在這裡現實的生活者——民眾的目光,才是能夠寫出一切的、最澄澈的、最公平的、最確切的"觀察的眼睛"。從這裡使我們深深感到這裡邊蘊含著吉川先生基於自身波瀾起伏的人生體驗而得出的信念。 從這種意義說,麻鳥的信念也可以說就是吉川先生本人對人生的高潔的信念;同時,也可以說,這是著者通過整個作品想要向讀者說明:在那種以平凡的庶民終老一生,只以百姓安穩為念的麻鳥的生活道路當中,存在著處於無常之世、而能與"常住"接近的、人的普遍價值。 與此同時,還可以感到,麻鳥並不只是否定那像朝露一般轉瞬即行消失的"殿上的價值"①,而是在追求"作為地下人②的生活價值"上,有著他的主張:有在現實中活下去、活下去,徹底地活下去,才能獲得作為"人"的人生的證明。 在當時,與榮華富貴及爭權奪利劃清界限,追求真實人生之路的人,一般都出家遁世,然而麻鳥卻紮根於現實,絕不企圖逃避現實。 ①"殿上的價值"——"殿上"指公卿貴族、身份特別高貴的人。 ②地下人——指一般庶民。 當出現社會矛盾或社會混亂時,人們採取置之不理或採取逃避的態度是容易的。由自己去切斷與社會的聯繫,構築一個自我滿足的世界,也是可能的。但是,麻鳥是在現實世界當中,在有妻子,和為孩子的前途操心的情況下,一方面苦惱著,一方面作為精力旺盛的生活人,堅強地生活著。在這種情況下,他照管了京都中的數十名棄兒,在荒蕪的京都,動員人們去種田地,自己也率先在田間勞動。如果離開現實,逃避現實,那麼即使追求任何理想,那畢竟也不過只能是一場夢想而已。如果不是每天浸透汗水與泥土,繼續走自己理想的路,那麼任何建樹也是不可能出現的。 麻鳥說: "在這種時候,除了一心一意、振奮精神、能勞動的勞動、扶助弱者、彼此互助以等好日子的到來之外,更無其他活下去的辦法。""雖說是飢荒年月,有智慧,有雙手的人,怎麼能坐以待斃呢?"("俱棃伽羅之卷") 這裡邊可以使人感受到那種自己既要拼命活下去,也要使別人活下去的人的精神。對他來說,不是空泛的理論而是行動。因此,在他的話語里人們發現了勇氣,跟在他的後面。 這是因為人們知道他是一個和人們同樣作為生活者飽嚐過辛酸、在苦惱中生活過的人。 人,說到底,是不會跟權威走的,而是要跟在一個真正的"人"的後邊的。作為一個人的品格,誠實、真摯,以及由這些產生出來的激發別人的力量和喚起別人的共鳴,才是吸引他人的力量。 麻鳥——這個在現實的激流中一步也不退避、站在人群當中,和民眾在一起,永遠和貧苦的朋友承受著同樣的苦難,沿著自己的人生行路正正堂堂、一無悔恨地走下去的麻鳥——我認為這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生應該走的道路,我願為之熱烈鼓掌。 以平等的"眼色"看人 麻鳥曾經作為"看庭院的人"服侍過崇德上皇。崇德上皇以謀反的罪名,被流放到贊岐去以後,麻鳥想起了過去上皇曾經對他說過"真希望在月明之夜聽你吹一次橫笛"的話,於是渡海去見上皇。他還給平清盛治過病,也為源氏的大將源義經出過力。而對於無名的百姓,則更是不辭勞苦。 他的行為是不能用世間的既成觀念來框住的。當然他並不懼怕權勢和權威,也不適用親"平家"或親"源氏"這樣的框框。同時,他的行為也不受"權勢者對民眾"這一類公式化的束縛。 麻鳥對妻子阿蓬是這樣說的: "富人或窮人,源氏或平家,從醫生的眼裡看來,都不過是平等的人。……不必講其他,就是咱們這個小家庭,夫妻或孩子們之間,既不分什麼源氏,也不分什麼平家,我們只不過是一心想每天這樣和和睦睦、高高興興地過日子的一家人罷了("三界之卷")。 他從不理會什麼官位,什麼立場,他把所有的人都看成是一個值得尊重的人。他不和任何勢力站在一起。如果勉強地說的話,可以說他是對每個人都親近的"人派",和所有的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站在一起。不管對方是誰,對於那些痛苦的人、苦惱著的人,或希望他幫助的人,他都絕不袖手旁觀,而是以極大的誠心誠意來對待。 這真是再清楚不過的立場,是作為人的心之所安的行為。 我也早就作為一個佛法者,以"人黨"作為我的信條,對於這種立場我是完全贊成的。因為我相信:作為一切事物的前提,必須首先將每一個人每一個人的存在放在優先地位加以考慮,然後再來從事各項工作。 ——只有這樣的"尊重人主義"才是一切事物的出發點。 但是,這種盡人皆知的、似乎也可以說是"自明之理"的道理,一旦作為現實問題,人們卻很難從這一出發點去採取行動,仍然要困在現實的羈絆當中。人離開了人本身,結果往往要按照自己所屬的小集團的利益或立場,或按照意識形態,分成壁壘。有時以某一方為善、而以另一方為惡。換句話說,他們不是去看人的真實,而往往是用他們所處的社會內部加給他們的框框,也就是說,是用某種現成的虛構,來識別"人"。尤其是當時代、整個社會,都陷於派與派之間的對抗與糾紛的時候,這種趨勢就更加嚴重。 阿部麻鳥眼睛中所映出的時代,不消說是源平抗爭、全國分裂為二的時代。在這樣形勢當中,作者使麻鳥不偏向源平任何一方,而且超越源平之爭,大膽地使麻鳥採取以人為出發點的行動,這可以說是作者吉川先生通過太平洋戰爭,作為文人不斷經歷了思想上的鬥爭與苦惱之後的視角。而且這種視角,可以說,多半是與佛法中所說的"中道"一脈相通吧。 佛法所說的"中道"立場,並不是中間的或折衷的東西。 這是對事物堅持二者擇一的看法或邏輯,所採取的批判立場; 不是從已有的邏輯、觀念、範疇來看待事物,而是一種對現實的獨自的行動原理——即從整體的或個別的、實事求是的角度,來看待事物並付諸行動的原理。 為了說明"中道",這裡有個有名的比喻,即"毒箭的喻話"。一個人被射了一隻毒箭,人們會怎樣行動呢? ——恐怕是先要把一切事物都放下,去拔那隻毒箭的吧。對這種事,假如不弄清他的身份、他的思想、他的立場,就不採取行動,那麼那個人肯定會立即死掉的。所以釋尊解說所謂"中途",就存在於首先拔除毒箭救人的智慧與行動當中。 在這裡蘊含著釋尊對婆羅門情況的深刻批判。當時印度思想界分為九十五派,這些婆羅門們各自以脫離現實的觀念與邏輯,互相爭論不休。釋尊還同時曉喻世人:在面臨處於瀕死的"人"這一最嚴肅的現實時,已有的邏輯、觀念、權威以及從其中派生出來的種種約束,是何等的無益!而且,現實的人間社會的實相,從佛的眼光看來,恰恰是和被毒箭射中的人相同,是處在痛苦、懊惱之中的"生命的病人",都是一些刻不容緩、必須給予救濟的眾生而已。 因此,從這裡邊便產生了必須首先去解除盤踞在人身上的苦惱的"人主義"的實踐。麻鳥所說的"富人與窮人、源氏與平家,從醫生的眼光看來,都是一樣的人",就不期而然地同佛的慈眼——以生命的耆婆(醫師)自任的慈眼,具有相應的一面了。 不過,關於這種事,麻鳥所說的:"在這個小小的家庭裡,夫婦彼此之間,和孩子們之間,都無所謂源氏與平家,希望的是,只不過這樣每天親密地過著快活的日子"的這些話,倒真是令人回味無窮。如果從殿上的世界,換句話說,從權勢方面來看,源氏或平家可能是天下的大事。不過,從地下人的世界,也就是從一般民眾的立場來看,源氏也好,平氏也好,都與我無關。餘下的無非是希冀幸福的人的群體與家族。 這才是從民眾的目光,吐露出來的歷史實相,而且也是麻鳥始終與民眾站在同一立場上才能發現的貴重的真實人生。 由此使我聯想起恩師戶田先生提倡的"地球民族主義"。 在今天,這句話,正如大家已普遍使用"宇宙船地球號"一樣,人超越自己的民族、國家、人種、意識形態這些小圈子,從整個地球的觀點一致團結起來達到共存共榮的目的,這種願望已逐漸成為當然的常識,而我的恩師所提倡的這種從整個地球的觀點出發的"地球民族主義",卻早在三十多年前朝鮮戰爭勃發時就已經提出來了。 當時,正值剛剛開始戰後的冷戰時期,東西方對抗,逐日激化、孕育著再度燃起巨大戰火的危機。因此恩師的這一遠見卓識,只被當成荒唐無稽的"飛躍論",但戶田先生卻十分達觀,對此毫不介意。同時,對於當時認為是冷戰時期的熱門話題"或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這種二者擇一的輿論動向,他作為一介庶民,也不認為是與切身有關的問題。他帶著幽默的口吻說,如果民眾問我:"你擁護哪方面?"那麼我就會回答他們說:"我擁護吃飯,我站在養家糊口的人的方面。" 任何時代,民眾總是"生活派",總是像麻鳥所說的,祈求幸福與和平的"家族派"。為政者、權勢者如果忘掉了這種庶民的現實感覺,往往就會出現悲劇。戰爭,不管提出什麼樣的大義名分,也是絕不能容許的。 《新·平家物語》的魅力之一,正如以麻鳥的生活道路為像徵那樣,在作品中到處都可看到著者以平等看人的"目光"。 平清盛的出身不明。一說是白河上皇的私生子,一說是一個無恥僧人的罪惡之子,很難確定到底真相如何。年輕時的平清盛,很為此苦惱。那時,他的一個年老的家臣、對清盛說來是個"顧命之臣"的木工助對他說: "不管您的生身父親是誰,總之,您是個男子漢嘛。…… 您應當放開心思,將天地當作您的父母! "("地下草之卷") 人對自己,總是要考慮自己的血統、門閥、社會經歷、地位,或考慮自己財產情況乃至國籍、人種等等,從而或產生優越感,或產生劣等感。清盛也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家臣告訴他的"是天地所生的一個人"這句話,深刻地打動了清盛的心。他受這句話的鼓舞,在這上邊立定腳跟,從此以後,他胸怀大志,走上了稱霸天下的道路。從這種意義說,木工助的這句話,可以說是清盛人生道路的基石。 此外,還有這樣一個情節:麻鳥的兒子,脫離家庭,隨即成了一家染房的工人,阿蓬不放心地說:"如果咱兒子一輩子是個染工,擺弄藍染缸,成了個兩手黢黑的人,那會被人恥笑的。" 對此,麻鳥義正詞嚴地說: "作為一個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中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分,由這種天分決定的一生,擔負起來的職業啦、使命啦,自有所不同,這是無辦法的。不過,只要是在職業上盡心竭力的人,都是好樣的。作為人,並沒有什麼兩樣啊"("吉野雛之卷")。 社會是由從事形形色色職業的人組成的。如果大家都從事同樣的職業,那就構成不了社會。從這種意義說,職業不同倒是當然的。這裡邊本無上下貴賤之分。總之,重要的是,把自己的職業做好,在職業上能出人頭地。 這樣,在《新·平家物語》中樹立了一種牢固的觀點:人既不是隸屬於職業、門閥的,也不是隸屬於黨派、國家的。它首先是尊嚴的人,這點才是人的社會最應該尊重的出發點。 "沒有迎不來早晨的暗夜" 平清盛也好,源賴朝也好,他們的青年時期都是在不遇的狀態下度過的。 清盛是在父親忠盛極其零落中長大的。他們全家被稱為"窮平氏",甚至遭到本族人們的輕視。他替父親奔走借貸,在家庭內部夫妻不斷爭吵,他到勸學院①去讀書,但他內心空虛失意,不久就輟學了。 ①勸學院——平安時期大貴族藤原氏建立的教育本族子弟的教學機構。 不久,清盛進入了上皇的"武者所"①,和父親一起服伺鳥羽上皇,在睿山的法師們強來請願的時候,上皇把鎮撫法師們的任務交給了他們父子,他們箭射法師們的"神輿",把法師的行動壓下去了。但是,偏袒源氏的"左府"(左大臣) 藤原賴長,掌握著實權,不但沒有給予他們任何獎賞,而且毋寧是認為他們的行為越軌,停止了清盛到上皇處出勤,甚至連他們的親族都受到了處罰。 ①武者所——院政時期,警衛上皇住處的武士機構。 再也沒有比生活在無論怎樣賣力也不會得到報償的機構之下,更使人感到絕望的了。但是,清盛毫無怨言,並公然說: "這有什麼?太陽落山,月亮就會升起。月亮西沉,太陽又會出現。明天的太陽,總不會不升起的"("九重之卷")。 源賴朝也說過同樣意思的話。 "平治之亂"①源氏失敗時,賴朝十四歲。不久,他被流放到伊豆的蛭小島,以後,到他舉兵的二十年間,他一直在嚴密的監視之下度過他的青年時期。 ①平治之亂——平治元年(1159)發生的宮廷內亂,這次內亂,兩大武士的代表平家與源氏作為宮廷兩派的武力,進行了鬥爭,結果源氏慘敗。而且在舉兵後不久的石橋山一役中他遭到了慘敗。 當時,賴朝對自己這樣激勵地說: "不錯,打敗了,你是打敗了","也許將來會說,這次慘敗是件好事。如果沒有命了,那就真的完了。可是,我的這條命還在,等著瞧吧,我還活著!" 這是打了敗仗以後,失掉了一切的賴朝,可是,當他一想到自己三十四歲、依然身體健壯精力旺盛,就感到喜悅。他說: "等待黎明吧,天不亮,掙扎也沒有用。" 他的臣下回答說: "您說的不錯,沒有迎不來早晨的黑夜,……不過,早晨來得多麼慢啊!" 這是陷入困境的主君與從者的回答("斷橋之卷")。 漫長的人生中會有挫折,也可能不得不遭受失敗。人在陷入苦難的狂濤,飽嚐失敗之苦時,往往自己就先陷入絕望的境地。其實,這種絕望之時,正等於是用自己的手摘掉一切可能性的幼芽。 時移事遷,必然產生事態的變貌。暗夜也正在一刻一刻地改變它黑暗的程度,終於黎明降臨,這是自然之理,也可以說是必然的規律。如果缺乏這種認識,就會在關鍵時刻陷入失望,將一切機會輕易放過。重要的是,相信未來,保持希望,自會從中出現再生的道路。清盛、賴朝都沒有丟掉希望。當然,即將出現的未來也不一定都是順利的。但是,它會使人等待時機,產生"不久,總會有一天……"的想法,在胸中燃起希望之火。這可以說是"在信念下的樂觀主義"。 一個悲觀者的想法,也許會起到防止安逸、排除疏忽大意的作用,但它不能成為脫出窘境的動力。因為它往往使人減弱迎接挑戰的氣力,使人懷上斷念的想法。那麼,只要樂觀就好嗎?這也不一定。膚淺的樂觀主義,會使人在應該盡力的地方,不去盡力,很可能形成不努力去為未來做準備的根源,最後驅使人走上絕望的道路。 在牢固的信念之下,做好充分的努力與準備,在內心裡描繪著在黑暗的彼方將會旭日東昇,奮勇前進——懷有這樣信念的樂觀主義,才是開啟閉鎖著的暗夜門扉的鎖鑰。 清盛、賴朝,可以說都是因為能做到這點,才得以在生死關頭打開窘境,實現自己的巨大願望。我希望青年們不管遇上什麼樣的困難,都是個勇敢的人,都能按照"沒有迎不來早晨的暗夜"的信念生活下去。 忍耐是大成的必要條件 賴朝舉兵——這一行動,就像迸發的山泉,從山上滾滾流下,穿山越谷,變成浩淼的大河一般,開闢出一股把歷史引向轉折的巨大洪流。在這一背景中,有一名老將,彷彿在源氏一族這一枯竭的泉水中,深深通向水脈,蓄著水源,等待噴出的時機。這人就是源三位賴政①其人。 ①源三位賴政(1104-1180),平安末期的武將。 "源賴政"中間插入的"三位"是他的位階。 關於源賴政,有種種不同的歷史評價,有人將他作為美談中的人物,有人將他作為變節漢。對於這個人物的生平似乎還有許多不明之點,不過,吉川先生卻把源賴政的形像做瞭如下的刻畫。 —— 源賴政在"平治之亂"時,本屬源氏一族,他認為這次動亂不過是為公卿利用作"實現野心的工具",因此他沒有參與戰鬥。為此,他被源氏一族斥為叛徒,終於使他加入到平氏一邊。隨後進入平氏稱霸的時期,他並未受到任何封賞。平氏輕侮他,認為他是為了保全自己而倒戈投降的膽小鬼。他忍受貧困和人們的毀謗,作為一名普通戰士,默默地擔任著警備的任務。不久,平氏出於憐憫,使他獲得了位階,他雖被允許升殿①,但是人們輕視他,異口同聲地呼他為"禽獸","平家的鷹犬"。 ①升殿——平安貴族達到一定位階,被允許享有在宮中清涼殿南廂祗候的資格。 但是,他對平氏的效忠受到平清盛的賞識,交給他監視源氏的任務,為此,在伊豆賜給了他一塊領地,他成了東國的監察官。源氏一族,無不憎恨賴政,甚至連他的孫子都憎恨他。 賴政衣服破舊,連武士應有的馬匹都沒有,只好騎驢。他的這種窮酸相,又成了嘲笑之的。他踡伏在家中,也會有人向他投擲小石塊。周圍所有的人,都把他看成是個只考慮安穩度過餘生的老廢物而已。 但是,他實際上懷有很大的目的。那就是打倒平家,建立源氏的天下。他把一生都放在這一賭注上。 他的窮困,是為了準備弓箭、大刀、馬俱、輕甲、大鎧等等這些一旦賴朝舉兵時必不可少的作戰用具和糧秣,從而他把生活縮減到最低限度。而且也是為了用他平時的這些行徑來欺騙平家使之不提防他。這一切都出自他的老謀深算。 他遭受人們的唾棄,宛如在地上爬行一樣,足足忍耐了二十年。在這期間,他私下里和志同道合的人取得聯繫,一步一步完成了準備,等待著時機。 賴政七十七歲時,起事的時機終於到來。這是指他成功地擁立後白河上皇的第二皇子以仁王,使以仁王發出了討伐平家的"令旨"。賴政和以仁王同去奈良,計劃在那裡設立大營,以專等各地源氏的起義。 但是,這原本是眾寡懸殊的戰鬥。 他這樣想:"反正我的餘生無幾,但是整個源氏一族都正處在年富力強的興旺時期,我死了,源氏一族不會死,這就滿足了。我起了點燃火種的作用,就心滿意足"("輪迴之卷")。 賴政在奔往奈良的路上,和清盛聽到他造反消息後派來的軍隊進行交戰,這是對方大軍比自家兵多十倍的一次會戰,經過激烈的戰鬥,最後賴政的軍隊慘敗,以仁王自殺,他也奮戰而死。 但是,賴政深深相信這樣一個事實:以仁王死了,自己也死了,但以仁王發出的討伐平家的"令旨",肯定會給各地的源氏以新的希望……。 事實上,住在伊豆的賴朝在得知賴政得到了以仁王討伐平家的"令旨"已經起事後,便立即揭起了反平家的大旗。舉兵所需要的武器、馬俱、食糧等等,賴政早已在三島的官倉中儲備好了。這是他"一生淡飯粗糲自甘,悄悄積蓄好"的東西。這樣,源氏稱霸天下的序幕揭開了。 賴政的一生,要說悲慘也真算得上悲慘到了極點。而且,他的目的也只是在於源氏一族的再興,並非為全民的幸福與繁榮而戰。但是,他那為了一個目的所懷抱的信念與高度的忍耐,是值得稱道的。對於一個想做出番大事業的人來說,不管什麼事,忍耐是不可缺少的條件。一時的感情衝動,這很容易。從忍受各種苦難活下去的角度來看,就是豁出性命去戰鬥,也是容易的。因為這只是轉眼就可以完成的事。在漫漫長夜中隱忍地活下去,是極其艱辛的,只有能戰勝它的人,才能貫徹初衷,完成大業。 忍耐也可以說是生長在地下的樹根。這種根在地下深深地延伸,一層又一層地交叉伸展,這才能成為綠葉紛披的大樹。不能忍耐而要完成大業,那和希望得到無根的大樹沒有什麼不同。 青年時期,從某一方面說,也可以說是未來的夢與現實產生矛盾的季節。心裡躍動,希望與不安交錯,將他人與自己比較,往往產生焦躁不安的情緒。抗拒這種不安與焦躁,進行自我抑制,朝向自己所定的目標每天每天默默地向前突進——這種勇氣就是忍耐。 如果換個說法,那麼,所謂忍耐,也可以說,就是那種能夠非使目的達到不可的人,所採取的行為。為了實現其目的,不惜徹底丟掉一切虛榮、恥辱、悔恨、悲傷,下定決心,無所悔恨——這樣的心態才是"忍耐之母"。而當自己實際感受到:朝向目的的一切計劃正在縝密地佈置、一切準備工作正在暗地裡逐步進行,這種實際感受,就會進一步加強忍耐的力量。 源賴政不只是遭受敵人——平家的輕蔑與憎惡,而且也從同是自己一族的源氏方面,受到同樣的對待。但是賴政之所以能忍所不能忍,是因為他下定決心為討伐平氏這一目的而獻身,儘管誰都沒有發覺,但他自己卻深深感受到他為實現這一目標所進行的每一步驟,都顯示出明顯的成果。 確立豁出自己一切、誓死不悔的目標,然後,為了實現目標、對每個課題每個課題進行挑戰——這就是使賴政二十年的忍隱成為可能的重要因素。 我常聽人講起現代的青年人缺少耐力。當然,迴避艱苦、只想獲得好結果這樣的時代風氣,不能說沒有。但是,我覺得更為重要的是,缺少能使自己不惜為之豁出一切的人生目標,可能是缺少耐力的更重要的原因。 而且,源賴政雖死,但他的死卻使源氏一族開創了基業。 他雖被咒罵為"走狗",但他的死,對源氏一族說來,絕不是"輕於鴻毛"的。 人生的意義,由生存意義來決定。生存意義又和死的意義互為表裡。 對自己的死,發現出對未來的巨大意義,從而甘願就死的賴政的一生,也許可以說是一個蓋棺論定的人的生存意義吧。 義經身上的"溫情"與"剛毅" 在《新·平家物語》的登場人物中,不能不提及的人物是源義經。這不只是因為他的人生道路大起大落,充滿了波瀾變幻,也不只是因為他的人生樂章的最終一曲極為悲慘,而是因為在他的人生道路中所流露出的人性本身,給許多人以感動的緣故。 特別是在《新·平家物語》中,作者所塑造的義經形象,似乎是寄託了作者吉川英治先生的理想的領導者形象,義經這個人物的魅力被描繪得栩栩如生。 凝縮在義經的短促一生中的戲劇性,是盡人皆知的。他的一生可以說是色彩極其絢爛的。在平治之亂中,他的父親源義朝敗亡,他被寄養在比叡山的末寺——鞍馬山鞍馬寺中。 他十五歲時,在即將剃髮為僧之前,從寺中逃出,奔往平家勢力所達不到的陸奧。當他聽到賴朝起事之後,他率領和他結成主從關係的"草實黨"的年輕武士們,去參加了賴朝的隊伍,兄弟得以相見。以後,他作為源氏的一員勇將,在一谷、屋島、壇之浦等戰役中英勇戰鬥,滅掉了平家,但並未得到任何勳賞,相反,由於其兄賴朝為讒言所動,義經四處逃匿,最後在衣川結束了他的一生……。 在悲劇性的波瀾中執著地活下去,智勇兼備、情深義厚的義經形象,既是可悲的,又給人以極強烈的感動。其中尤其使人深為感動的是,他與"草實黨"等他的這些部下結成的牢固情誼。這種人的結合的牢固紐帶,使賴朝深感畏懼,也深感不快,這最終成了義經之所以被放逐的重要原因。而這種主從的深厚情誼,很可以說明什麼是人與人的紐帶的內容。 在小說中有一個場面:那個曾經射中扇靶子的那須與一宗高①與其弟大八郎宗重,時隔十年再會,兩人進行交談。 ①那須與一宗高——鎌倉初期源氏方面的武將,以射中平氏在舟中揭起的扇靶子,博得源、平兩軍的喝采。那須資高之子,"宗高"是他的本名。 大八郎是義經的部下,與一是賴朝的寵臣梶原景時的部下。 與一的第一句話就說:"弟弟,你真幸運,難道你不感到幸運嗎?"大八郎問道:"為什麼?"與一回答說:"你在判官①身邊嘛。同樣是部下,遇上好的主君那就太好啦"("八島之卷")。 ①判官——指源義經。 對於臣下說來,義經的確是為源氏的臣下所羨望的。那麼義經之所以如此受到臣下的愛戴其原因何在呢?義經本人所具有的魅力雖然很多,但一言以蔽之,可以說是他善於體貼人,他愛部下情深意重。他對辯慶①的母親、原是他的奴婢的阿雨婆的愛憐,可以說是這方面的象徵。當他和阿雨婆相會時,送給她舊里衣和點心,像對待母親一般尊敬她,庇護她。而且答應了阿雨婆把她一起帶到京都去的迫切要求,把自己的馬讓給阿雨婆乘坐,甚至他自己要為阿雨婆牽馬。這本是一次十分危險的行旅,帶著老媼同行,該是甘冒多麼大的風險與苦辛啊。 ①辯慶——原為僧侶,後為義經的家臣,立有許多戰功,成為日本歷史傳說上有名的人物。 我感到在義經這種溫情與誠實的背後,隱藏著無限的剛毅精神。一般認為,溫情與剛毅總是相對立的,溫情倒是往往與柔弱聯繫在一起。但是,真心實意使溫情與剛毅成為表裡一體,最大的溫情只能蘊含在最大的剛毅之中。 下邊的故事最能具體地說明這點。 ——義經的叔父新宮十郎行家,人們都知道他是個策略家。為了使平家所統治的京都治安陷於混亂,想出了放火等等奇計,帶領其子行宗和"草實黨"中一些年輕人,真的實行起來。結果行宗和十幾個年輕人被平時宗捕獲。這一事件本來與義經毫無關係,但是他不能坐視夥伴陷入窘境而不管,為了救出他們,他決心犧牲自己,隻身到敵人中去。 為了夥伴能平安地被釋出來,自己付出犧牲也在所不辭——這可以說是最大的溫情或體貼。這絕不是心理怯懦的人所能做到的行為。人,一般地說,大都是在自己有餘力、自己安全的限度內,才會同情他人,才會以溫情來對待他人的,而一旦自己陷入窮地,為了保存自己,就顧不上同情他人了。 但是,真正的溫情、體貼、誠實、人情,從這裡才看出真假。因為這是不顧個人安危,為別人所做的行為,所以才可貴,才使人感動。這可以說是作為人、或作為領導者超越"利己"的最重大的"利他"行為所發出的閃灼的光輝吧。 人,誰都是愛自己的心十分強烈的,在這樣情況下決心轉為利他行動,至少必須有兩個條件:一是以利他精神來規範自身的哲學和精神的支柱。而另一條則是付諸行動的勇氣和強韌的意志力量。 對於義經來說,構成他的哲學基石的,是他十六歲那年決心作為武門一員的時候,他母親常盤對他所說的話: "這是宿命,又有什麼辦法呢。不過,你一定要做一名不欺凌無力的百姓的好武將。作為你母親的我,帶著你們幾個幼兒,忍飢挨餓,對於戰爭的殘酷我自己體會得太深了。而且對於和我同樣陷於悲慘境地的人,我也看得太多了。" "如果,你的武門,是保衛世上安穩的弓矢之道,是從人世上消滅那種令人酸鼻的景象,那麼母親我,該會多麼高興呀!"("吉野雛之卷") "保衛世上安穩的弓矢之道"——這正是義經受母親深切囑咐的"武門之道"。他雖然為此不得不走上動用武力打倒平家之路的矛盾,但他始終把母親的這個訓誡銘記在心,極力避免無益地殘害生靈,希望和睦,對每一個人都傾注了最大的真誠。也就是說,作為保衛世上安穩的具體行動,他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十分尊重。 義經對人的體貼,在他臨死前表露得再清楚不過。在他即將自盡之前,他思念起他的愛妻靜御前的不幸、想到在平家中也會有許多和靜御前同一處境的極度痛苦的人,對於自己過去的武勳,毋寧感到羞恥,感到悲傷。而且,在他將死之前,還勸說他的忠實部下逃亡,勸說他們不要再產生復仇的念頭。他說: "希冀一個人的幸福,祈求所有的人幸福,都是出於同一善意的。因為我相信,只有這種善意,世上的和平才會實現。 更何況,你們今後如果產生為舊主報仇的想法,那麼我義經的死就成了輕於鴻毛、毫無意義的了"(同前書)。 這真是令人感動的一個場面。希望自己的妻兒子女、自己所愛的人幸福的心情,必須和希求全人類幸福的心情合為一體。如果只是口頭說什麼人類愛或世界和平,而對自己周圍的人,不關痛癢,或使他們陷入不幸,那麼這只不過是觀念的遊戲,只不過是假象而已。同時,那種只希望自己所愛的人幸福,而不管他人、不管全體是否幸福的生活方式,是離不開自私的領域的。所謂和平,要從身邊開始,將在自己身邊努力創造起來的幸福、人與人的和平,盡量擴展到社會去,盡量擴展到全世界去,這種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義經的另一個魅力,他始終是個"苦惱的武將"。由於賴朝的奸計,他被迫與野百合結婚,他雖然對賴朝有著耿耿的忠心,但卻一直被誤解,一直受冷酷的待遇。但是他決心不怨恨其兄賴朝,儘管他遇到過別人無法盡知的種種矛盾,但他自己仍然決心按"武門之道"生活下去。 一方面和種種悲傷、痛苦進行搏鬥,而同時又決心堅強地活下去——人們正是對這種人生之姿產生共鳴。如果是在優越的地位或順利的環境當中,堂堂去進行指揮,那當然是容易的,也會受到人們的尊敬。但是,儘管處在困難的境遇當中,仍能不屈不撓地貫徹初衷,這才能夠和人們的心靈深深相通。義經的臣下越是了解他痛苦的心情,就越加強對他的尊敬心,加強對他的忠義之心。 這樣,義經在與每個人的接觸當中,擴展了共感的領域,形成了超越主從關係的一種夥伴式的情誼。這就是為什麼他的臣下在作戰時能發揮出那麼大的力量的緣故。 賴朝和義經——歷史以極殘酷的形式將這兩個兄弟的情誼撕碎了。從某種意義說,這也許就是志在奪取天下的冷酷的權勢者與受到人們愛戴的、富於人性的、優秀的領導者之間一種必然的趨向與結局。這樣,賴朝驅逐了他自己對之懷有恐懼心的弟弟,他本人則作為歷史上第一次武家政治的奠基人,在歷史正面舞台上留下了他的顯赫的名字。但是,從某種意義說,以悲劇結束一生的弟弟的名字,卻使人們懷念他勝過其兄千倍萬倍,永遠活在人們心中的這一悠久歷史的畫卷當中。 當然,我並不打算在這裡評論哪種生活方式為好。而且,也許《新·平家物語》中的義經形象過於理想化了。不過,對於吉川英治先生從追求理想的領導者形像出發、力圖塑造出一個使人深深為之感動的義經形像這一點來說,我是完全理解的。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一個領導者,為了使民眾過上安穩的生活,理當奮不顧身、具有為他人而獻身的勇氣與堅毅的品質;同時具備這種男子漢的堅毅品質和溫情兩個方面,才是領導者的重要條件。而且,作為人,一個真正偉大的人,應該是縱然不給予任何獎賞,而猶能默默堅守自己的大義,為大義而死的人。 義經的一生,發出了只有無私的人才能具有的光輝。而且如歷史所示,任何時代,民眾都是熱愛這種直行我是的"義經型的英雄"的;相反,權力者由於不相信這些英雄們會無私,所以猜忌他們,害怕他們,然後出於嫉妒,把他們排除掉。這點,從某種意義說,可以說是每個人的人性的分歧點——是相信人的終極的善性呢還是不相信。 幸福在自己的心中 《新·平家物語》的最終章,是以生活在波瀾萬丈的半個世紀中的麻鳥與阿蓬這對老夫婦在觀賞著吉野山的美麗櫻花,沉浸在幸福的氣氛當中,相互交談的場面而告結束的。 阿蓬不勝感慨地想道: "我真是個幸福者。比起以往我在世上看到的所有榮華富貴的人都幸福……而且也比任何高貴的、美貌的女子還要幸福"("吉野雛之卷")。 阿蓬曾經服伺過義經的母親常盤御前。這位常盤,失掉了丈夫源義朝,三個幼子也被帶走,不得不過著艱難淒苦的生活。 阿蓬像大多數的世人一樣,也很希望丈夫能功成名就、積蓄一筆錢財、過上富裕安定的日子。她對置家庭不顧、一味為窮人服務的丈夫,也生過氣和發出過怨言。 但是,阿蓬在連續看到人世的枯榮盛衰的過程中,她回想起麻鳥對她說過的話,於是她講瞭如下這番話: "榮華也好,權勢也好,都不過是身外之物。住在九重天上的人和生活在陋巷的人比較起來,窮人生活的地方反而要比公卿社會富於真正的人情,具有人的美。……我深深感到的確是這樣的"("常盤樹之卷")。 就這樣,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幸福。 人的真正幸福絕不是依靠財富、權勢這類表面的條件所能獲得的。 我過去也曾和許多領導者或有識之士會面過,也曾和許多無名的庶民交談過。的確,社會的地位並不就一定意味著幸福。有的人雖然獲得了大量財產與名聲,但為家庭不和而煩惱、缺少寧靜與彼此的慰藉,只能悶悶不樂地度日。也有的人,既無推心置腹的朋友,又汲汲於維持自己的地位,整天陷在猜疑與孤獨之中。同時,也有不少的人,生活算不上富裕,既無名聲也無地位,只是一介平凡的庶民,但卻家庭美滿,充滿對人生的希望,享受著充實的人生的歡樂。而且,像這樣的人毋寧說人數要多得多。 在考慮人的幸福時,最重要的是,內心的滿足、內心的豐饒。只是從財產、地位、名譽這些表面的東西中去追求幸福,那就永遠得不到心的滿足。這是因為財富、地位,越是追求就越無止境。而且如果總是追求下去,那麼內心就永遠脫離不了"飢餓的泥沼"。 為了使內心得到滿足,恐怕只有在自己的內部能有個"歡喜之泉""感謝之泉"才行。 麻鳥夫婦的一生,可以說是在極度勞苦的波瀾起伏中度過的。阿蓬有時會對這種勞苦感到無法承受,向他的丈夫發過牢騷。但是,她為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愧,眺望著櫻花,悄悄地向她的丈夫認錯。因為和常盤這些成為權勢犧牲的人們相比,和父子、兄弟骨肉相殘的那些人相比,她感到她自己該多麼幸福,她感到應該感謝她獲得的幸福。 就麻鳥說來,對於"並未給她像樣的歡樂和生活安定,像用舊了的抹布一樣的妻"("吉野雛之卷"),對於能跟隨自己的妻,他很想向她道謝和致歉。這種雙方都產生的感謝之情,在雙方內心深處奏出了體貼與幸福的樂曲。我認為應當記住: 不管遇上什麼樣的困難或考驗,都不忘記感謝的人們,是會獲得歡樂與幸福的。 麻鳥夫婦的幸福,它的基礎是建立在一生不為利己著想,而專為窮人、專為利他盡力的人的喜悅之上的。專為利己而活著的人生,不管獲得多大財富也還是空虛的,是不能獲得真正的充實生活的。反之,為利他而活著,則縱然有所勞苦,但自身心地開闊,自會獲得一種愉快的充實感。 幸福並不在遙遠的、不可企及的地方。它就存在於自己的生活當中,存在於自己的生活道路當中,存在於自己的心中。麻鳥夫婦的情況,正證明了只有在人生最後能實際感受到幸福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他倆連住的房子都由於戰火被燒光了,他們也為兒子不成器而苦惱過。也經歷過許許多多可怕的事情。但是麻鳥並未拋棄他的信念,到了老年,真正體會到了人生的幸福。 在人生的半途上,不管看起來多麼幸福,如果在人生的最後階段是不幸的,那就會留下悲哀與悔恨。所以最好是做個最後的勝利者,做個堅持信念,每時每刻都無所悔恨的、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勇往直前的競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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