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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節創造自己、忠實於自己(二)

我的人學 池田大作 11029 2018-03-18
第一節創造自己、忠實於自己(二) 論嫉妒 ——三木清的《人生論筆記》 我年輕時讀過三木清的《人生論筆記》(出版社同前),其中有一段論嫉妒的卓越文字。我曾將它部分地摘錄過,現在還鮮明地記得。 "假如有使我懷疑人性善的東西,那就是在人的心中存著嫉妒。正是這個嫉妒,如培根①所說,具有惡魔般的屬性。因為嫉妒總是要在暗地裡狡猾地損害著善的事物。" ①培根(1561-1626),英國倡導"經驗論"的哲學家。 我的恩師戶田城聖先生曾說過:"與釋尊敵對的提婆達多的本心,是男人的嫉妒心理。"在佛經中,被稱為"惡逆"的提婆達多,是斛飯王之子,是釋尊的堂兄弟。他對釋尊成為教團的中心人物,受到人們極大的尊敬,非常感到不快。

本來就是野心家的他,出於高傲和嫉妒心理,極力想自己去做教團的領袖,想要陷害釋尊。但是他敵不過釋尊。他妒火中燒,拉攏大國"摩揭陀"的太子阿阇世。釋尊看穿了他的陰險用心,有一天狠狠地責備了他。他懷恨在心,諸事皆和釋尊作對,向釋尊投擲大石企圖進行暗害。通過這種行為可以說這是一個男人傲慢發作到了極點就會變為嫉妒,成為野心的俘虜,終於走上破滅的業果。 三木清在上述書中寫道:"任何情念如果表現為天真爛漫,總是具有某種美。而嫉妒中是不會含有天真爛漫的。愛與嫉妒,在許多點頗有些相似之處,但首先在下述這點上是完全不同的。也就是說,愛,可能是清純的,而嫉妒則始終是陰險的,這點,即使是孩子們的嫉妒,也不例外。"他還說:

"產生嫉妒,是針對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或比自己幸福的人。 (中略)而且嫉妒,一般地說,並不是想把自己提高到被嫉妒者的地位上來,而是相反,總想把別人拉低到自己的同一水平上來。 " 三木清的論斷,極其明快地揭露了"嫉妒"這一情念的本質。 人的感情會有各式各樣的表現。而且,當它確實"表露為天真爛漫時,總是具有某種美"的。但是嫉妒不同,它不是向"企圖提高自己"的方向發展,而是向貶低他人的方向,向"企圖將別人拉低到自己的水平上來"的方向發展。這點,正是"嫉妒"這種感情難以調理的地方。

比如,假設有個人出於固執自己的立場,羨慕後輩的成長,幹出阻礙後輩活動的事。這就不能不說是為嫉妒所支配的卑鄙感情。 "怨恨"或"妒忌",這種人的"嫉妒"心理,如果用佛法將生命分為十種範疇的"十界論"來說明的話,應該說,它是屬於心術不正的"修羅界"的範疇。 根據天台大師①的《摩訶止觀》,所謂這種"修羅心"是這樣一種心理,即:每一瞬間總想要勝過他人,如果做不到這點,就把他人拉下來,輕視他人以便抬高自己。並說,這很像鷹隼飛向高處來俯瞰下方一樣。而且外表上裝扮成"仁"、"義"、"禮"、"智"、"信"這類道德家的樣子,其實,在內心裡正燃燒著阿修羅的火焰。日蓮大聖人②在他的著作裡曾說過:"在人世中,爭強鬥勝,即使看來似乎像是賢人聖人的人們,也都是猜忌、嫉妒的,更何況平常人?"這可以說是道破了在"末世"中"妒忌"、"怨恨"該多麼流行,該多麼殘害、破壞人的心靈。卑鄙的、混濁的心,不願意承認別人的正確與美好。這是一種總想吹噓自己正確、自己比別人強的心理。同時也是一種不喜歡看到別人幸福,相反,喜歡看到別人不幸的心理。

①天台大師(538-597),我國隋代"天台宗"的高僧,法名智顗。 ②日蓮大聖人(1222-1292),日本鎌倉時期的高僧,"日蓮宗"的開祖。 社會上也的確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始終堅持慾念和保身,他們不但憎恨"善",污穢自己的靈魂,而且還一味把拉別人到低水平上來作為他生存的意義。 我們既然生活在"濁世",有時誰也不可能不與這種人打交道。但是,最好能養成銳敏的眼力,以便清醒地看穿這種缺乏品性的人,看穿他們低劣的靈魂的本質。 人與人的親密無間的紐帶 ——魯迅和他的朋友 人的宿命是作為"個"生存在有限的時空裡的。而人與人相遇,於是產生深切的交流。偉大的靈魂與靈魂,有時會通過他們的深厚交往,相互溝通、相互連結,產生超越生死的人與人的親密無間的紐帶。

這正是為青春添加光彩的、清純的生命的旋律。是對無比美好的人生的讚歌。 失掉人與人緊密紐帶的人生,無疑是黑暗的。一個佇立在無邊空曠的黑暗之中、孤獨的生命,只能說是處在寂寞之中的一個僵死的靈魂。 所謂人際的紐帶,既有家族間的結合,或居住在同一地域的人們的相互聯繫,即所謂外力所規定的血緣關係與地緣關係;也有自己主動地要求與人結合起來的關係。在多數場合下,這後一種關係,如果不互相盡力去加深它,就會逐漸淡漠,最後消失。但是,正因為如此,在這樣情況下創造起來的友誼的強韌而美好的紐帶,有時甚至會超越人種和國境,具有極大的廣闊性。從這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所謂交友關係是一面鏡子,它赤裸裸地映寫出人的生活深淺,映寫出人的主體性與創造性。

魯迅在談及朋友時,他寫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同懷視之。"這是贈給同志瞿秋白之辭(《魯迅全集9》,伊藤正文譯,學習研究社版),意思是說只要有一個充分理解自己的真朋友就可以了。在艱難困苦之中,心靈深處的紐帶牢固地連在一起,患難相扶,魯迅這種對待同志的心情是極為感人的。 "同懷視之"的友誼,意味著是同志、是最高尚的朋友。 即使有很多朋友,但如果內心裡雜有利害關係,那麼到了緊要關頭,就會顯現出醜陋靈魂,也不在少數。相反,再也沒有比共同奔向偉大理想、志同道合的同志更可貴的了。這個連結友情與友愛的紐帶有時比親兄弟之情還會加倍牢固。我想,只有這種寶貴的情誼的紐帶,才是為青春和人生添加光彩的最寶貴的"瓖寶"。支持這種友情的,是尊敬和信任的感情,是永不背叛朋友的"真誠"。

瞿秋白與魯迅,兩人都是為了叩開新時代的門扉,在遭受權力迫害之中生活過來的。雖然比誰都更了解對方靈魂的"支柱",相互心許的同志瞿秋白,為了堅守自己的信念,已化為刑場之露,慘遭殺害了。但是,他的堅強的意志和與魯迅深厚美好的情誼,卻超越歷史,永遠放著不滅的光芒。深切的朋友情誼,當它一旦為追求某種崇高理想,和那種共同開拓苦難逆境的勇氣連結在一起,就會具有金剛一般的堅強性。 而且,只有當陷入艱苦環境時,才會看出真朋友。在順境時那好說,只有當朋友痛苦的時候能以赤心對待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 人總是在情況惡劣時躲開,在情況順利時靠近,這是常情。但是,越是處境困難,越不顧利害,保護朋友到底——

這才是真正情誼的紐帶。作為人,堅持這樣的生活道路,該有多好啊。 假如將為堅持信念而生活的行動軌跡作為人生紋樣的經線,那麼和心靈相許的人的友情紐帶,就可以說是織成種種美麗圖形的緯線。一個人的人生之所以會形成那樣的豐富多采,會度過那樣的色彩絢爛的人生,完全是這兩種經緯線交織在一起的結果。從這種意義說,我真誠希望自己也能結成"美好的心靈的紐帶"的啊。 勇者 ——威廉·退爾的壯烈之死 當人陷入危難關頭,會如何行動呢?勇敢的人,膽小的人,卑怯的人,慈愛的人,真是千差萬別,各人有各人的面孔,演出各自喜怒哀樂的人生劇。 近年來,我曾回憶起一位可歌可泣的勇者的行為。 我想的是一九八二年一月在美國華盛頓發生的一起空難事件。

一架剛剛起飛的旅客機,撞到一座橋上,墜入結冰的波特麥克河裡。為了救出落入河裡的乘客,直升機趕來,將救命索降到河上。 乘客中一位中年紳士,雖然他抓到了救命索,但他讓給了一個女乘客,第二次他又讓給了空中小姐,在這以後他終於精疲力竭,沉進水中——這一震撼心靈的光景,展現在酷寒的河上。 這一事蹟,作為勇者的行動,不只是美國,而且在全世界都引起極大的感動。我想,正像這個紳士那樣,一個男人不管遇上什麼情況,都決不應忘掉"騎士精神"的。 文豪歌德,在魏瑪時期的詩中,曾這樣歌唱過: 一個人在接受一切人生考驗中,克服最大困難,征服自己時,我們主動把這人展示給世人,並能夠這樣宣稱:"這才真是此人的骨氣!"

(《歌德全集第1卷》,片山敏彥譯,人文書院版) 再也沒有比人毫不退縮地迎接對自己的考驗,克服困難的環境更高貴、更美的了。我的心情是,如果我能親眼看到這種人,我將高呼:"這才是具有真正做人精神的人!才是最偉大的人!" 凜然面對困難,毅然超越困難,這種人性的光輝和真價——在這點上,我對瑞士的英雄威廉·退爾,也深為感動。退爾是十四世紀初的瑞士農民,他的事蹟,由於德國的劇作家、詩人席勒的有名戲劇而為世所知。退爾還是個傳說式的人物,傳說是一名神箭手。 據傳他反抗當時統治瑞士的代理奧地利哈普斯堡家族的代理總督極其殘暴的行徑,因而遭到了逮捕,他逃脫了,並用箭射死了那個代理總督,解放了瑞士,最後贏得了獨立。其中,殘暴的代理總督給他出難題,命令他用箭去射掉放在他愛子頭上的蘋果,結果被退爾一箭射掉的故事,由於席勒寫進了他的戲劇里而舉世聞名。還有退爾去死的場面,雖不如這件事有名,但卻更為打動人的心靈。 十九世紀,瑞士人阿德利安·封·阿爾庫斯曾寫過一首題為《退爾之死》的詩。這首詩是這樣寫的(《威廉·退爾傳說》,宮下啟三著,日本放送出版協會版): 人群跪在河岸,面向蒼穹,把心和手朝向前方,顫聲喊道: "沒有勇者出來,從咆哮的河水中—— 救出這個男孩嗎? " 但,人們顫抖著,只有膽怯,母親絕望地仰視著蒼穹,河上傳來男孩微弱的叫聲,聲音逐漸減弱,最後消失了! 八十高齡的英雄退爾站起來了,聽到危急的呼喊,怎能坐視? 絕大的勇氣,他投身激流,大膽揮動雙臂,在狂濤中前進。 (中略) 他緊抓住男孩,幹得出色! 但他感到,手臂最後的力量已經用盡,含笑的一瞥,投向故鄉的土地,河水靜靜地帶走了退爾的屍體。 退爾就這樣死去!同盟者死去了! 在他的胸中,心臟曾經絕大地跳動過,為了摒棄一切虛偽,為了一切美,為了一切偉大的事物,曾經跳動過! 不但這首格調高邁、韻律優美的詩使我難忘,而且在我的胸中也深深留下了這一難忘的場面。 人的心是難以捉摸的。在面對生死的關鍵時刻,財富、名聲均毫無作用。而人,到了此時此刻,既可能發揮出無限勇敢,也可能顯露出醜惡,顯露出卑鄙。一個真正的紳士,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決不為地位、體面所動。這完全取決於他面對緊要關頭是否膽怯和貪生,是否能潔身自處。卑怯的人,即使他活著,也會"雖生猶死"成為可憐蟲。在生死關頭,最能表現出剝掉一切,顯露出他個人自身的真"我"。 退爾挺身去救助男孩的行為,可以說和佛法中講的"菩薩"的生活態度一脈相通。退爾八十高齡,猶奮勇去救男孩的這種氣概、這一行為給我們的生活態度,帶來了一縷清純的光輝。 尤其是,現在是越來越老齡化的時代,我希望年紀大的人也不應變得軟弱無力,不應變成絕望的人生。最好能像退爾那樣,保持著做一番更大事業的氣概,來實現"所願滿足"的人生。一旦立下信念和信義之道、立下做人的王道,就應當在一生中以氣概凜然的態度徑直前進,這樣的人生才是無限美好的。 忠實於自己 ——小林秀雄的"強韌精神" 據說當前社會是"飽食時代",是"餘暇時代",又是"洩氣的時代"、"欺凌的時代",同時又是"自私與不負責任的時代"。可以說現實情況是:一切方面都瀰漫著放縱的時代風氣。 人的生活態度每個人都有所不同,我認為這樣也未嘗不可。只不過,一想到度過這漫長的人生,再也沒有比無所作為的一生,更為空虛無聊的了。 《涅槃經》中說:"人命之不停息,過於山水。今日雖存而明日難保。" 這就是說,所謂人的壽命比山上的水滔滔順流而下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轉瞬間就會逝去。今天雖然平安無事,而明天的安穩,誰也難保。在《摩耶經》的一節中講:人生的旅程是"步步近死地"。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和死接近,這就是人生的真相。 同時《法華經》中也有一句有名的經文:"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畏怖。"所謂"三界",如果簡單地說,就是凡夫所住的這個現實世界,在那裡就像失火時燃燒著的房捨一樣,煩惱狠狠地在燃燒,充滿了各種苦。正像這節經文所說,人生的確是離不開煩惱。子女的事,家庭的事,工作的事,細想起來,可以說,這一切都充滿了煩惱。 那麼,這種被無常而又痛苦的煩惱所束縛、所玷污的人生,怎樣才能使人轉換到不變的"常樂我淨"的幸福方向去呢?也就是說,怎樣才能解脫對人生、對生命的悲觀主義,遵循正確的法則和人生觀、以強固的樂觀主義來生活下去呢? 這種由"暗"向"明"的轉換,才是人生的最大事,我之立足於悠久的生命觀,走上信奉佛法的理由也正在這裡。從無常的世界向常住世界的轉換——可以說這正是有史以來,人類所追求的最大課題。 我曾經會見過文藝家小林秀雄①先生。小林先生對天台宗的佛法十分感興趣,聽說還讀過《摩訶止觀》。 ①小林秀雄(1902-),現代有名的文藝評論家。 小林先生的論著《莫扎特》(《小林秀雄全集第六卷》,新潮社版)中,曾寫有如下的一段: "對於強韌的精神來說,即使惡劣的環境,仍然是實在的環境,這裡邊既不缺什麼也不短什麼","生命的力量當中具有一種將外的偶然看成是內的必然的能力。這種思想是宗教式的。但是,它並不是空想性的"。 和環境搏鬥,去戰勝它的人的能力,將外的偶然看作內的必然的精神力量——在這種實際感受並加以發揮的、內在於自己生命之中的無限力量,真實的人之路,就存在於其中。 使其成為可能,畢竟就在於貫徹自身的真摯的一念。 以而知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始終忠實於自己的。當時,俄國正受到法國的二月革命、德國三月革命洪流的衝擊,對此,尼古拉一世對國內進行了殘暴的鎮壓。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革命思想產生共鳴,被官憲逮捕。他度過了長達八個月的監獄生活之後,被判死刑,但在即將執行槍決的一瞬間,得到減刑,然後,四年的西伯利亞流放,又服了五年的兵役,這將近十年的期間,他遭受了失去自由的酷苛命運的播弄。雖然如此,但他並未向命運屈服,而且一直堅強地活下去,將那一時期的體驗,尖銳地深刻地體現在自己的全部作品當中。這樣,他自豪地說:"我整個一生,在任何的點上,不管什麼事情都越過了界限。" 就這樣,不為任何環境所屈,總是忠實於自己,擴充自己,取得了人生的凱歌。從這裡邊我不禁感到人的偉大足跡。 我經常想:假如這些古今中外被稱為偉大的人物懂得了真實的佛法,他們又將會怎樣說呢? 佛法中有所謂"梅櫻桃李"的原理。 比如梅花吧,它領先於春光到來之初,開出氣品高潔的花,然後是櫻花開放的季節。櫻花也使自己開得極其美麗。桃花、李花也是如此。同樣,人也應當使自己的生命開出美好的花朵。不,生命本身內部就足有開出絢爛花朵的力量。 賦與這種力量的,又是什麼呢?這就是對自身的"使命"與"責任"的深刻自覺。一方面基於根源的"法則",始終堅持走實現非自己莫屬的使命和責任的生活道路。這樣的人,就會和梅花或櫻花總是要開出燦爛花朵、放出芳香一樣,不斷擴充自己的生命。這樣,這個人就會獲得發揮最大限的人生而感到驕傲、滿足和充實。 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在這個人世上都是帶著某種使命而生的極其寶貴的人。而這種使命,並不體現在和外部的相對立的世界中,而是在和自己搏鬥、戰勝自己、貫徹自己的信念之中加以實現的。人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生命現象的表露,是自己生命的映射,決不是為外界而活著。我的恩師戶田先生經常教導說:"要為自己的生命而活下去",這句話,具有深邃的內涵和千鈞的分量,指出了人生終極目的的所在。 生命力和幸福 ——亞里士多德的幸福觀 "人生的目的是什麼?"——也許再也沒有對這一命題的解答更多分歧的了。而且也許再也沒有比這一問題更難做出明快的回答和難以做出根本性的回答的了。不過,從根本上說,可以說它的目的在於幸福。 在佛法中,信仰的目的是"一生成佛",這和意味著永不毀滅的"幸福"是一脈相通的。對於這點,我的老師戶田先生認為:幸福也有"相對的幸福"和"絕對的幸福",並說: "人生的目的就是確立絕對的幸福。"也就是確立不為情況或環境所左右的、堅定不移而且豐饒的境界。我在前些日子,以擔負著下一代使命的高中生為對象,給他們寫了一冊小說《亞歷山大的決斷》,在其中提到了亞歷山大大王的老師亞里士多德,他的幸福觀是很有意思的,我覺得很有些地方與戶田先生的教誨有一脈相通之處。 眾所周知,亞里士多德是柏拉圖的最優秀的學生,是精通邏輯學、政治學、詩學等各種學問的偉大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的講義、由其子尼古瑪古斯編纂起來的《尼古瑪古斯倫理學》,被認為是世界上倫理學學科中第一部系統的著作。其中關於"幸福的實象"一節,含有許多發人深思的豐富內容。 亞里士多德在本書中一方面指出:學問或行為的目的是最高善,即"人的善"(包括其他各種目的在內的終極的善),而這不外是幸福的實現;同時又詳細論述了人的arete(卓越性、美德)和"正義"的問題。 現在根據《尼古瑪古斯倫理學》(高田三郎譯,岩波文庫版),用我個人的體會加以表現的話,那麼亞里士多德在書中表達瞭如下的意見,他說: ——所謂幸福,可以這樣認為,它是長期性的,不管發生什麼情況,也不會輕易改變。但是,雖是同一個人也會有走運的時候和不走運的時候,而世上則把它有時認為是幸福的,有時認為是不幸的。這未免太奇怪了。如果我根據走運不走運來判斷同一個人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話,那麼顯然是要把幸福的人當成"一種變色龍,一種無法捉摸的東西"。 走運與不走運,的確是相對的。而真正的幸福,按道理說則只能是絕對的。佛法教導的真正"幸福",也決不是根據走運與不走運而可以任意變動的、那種低層次的東西。縱然遇上這樣那樣的苦難,仍能在自己的內部建立起悠然不為所動的超越境界,才是真正的幸福。也就是說,在各自的生命中建立起一種稱得起"大丈夫的境界"的強韌的"我",就會去追求根本的幸福,確立起幸福。所以,我想,決不可為表面的幸與不幸所迷惑,萬萬不可看不到絕對的幸福的"實象"。 亞里士多德還接著說:——應該說,這種根據走運與不走運來改變看事物的方法本身,原本就是錯誤的。決不應該根據走運不走運來決定我們的幸與不幸。在人的生活當中,之所以將"運"視為必要,只是附加的看法。對此,對幸福具有決定性力量,只能是按照arete(卓越性、美德)而進行的活動。反過來說,決定是否不幸,也只能是根據這一準則。 亞里士多德在走運、不走運或表面的幸、不幸這類"附加的"現象的深層,向我們提示出arete(卓越性、美德)這一根本性的中心命題。 而且,他認為"所謂幸福就是按照終極的卓越性的心靈的某種活動",並解釋說:"然而,我們所理解的卓越性不是身體的卓越性而是心靈的卓越性,關於幸福,我們也是把它作為心靈的活動來理解的。"既然幸福是絕對性的幸福,當然會有支撐它的東西,於是亞里士多德主張它應當是心靈的卓越性,這難道不是可以說他在追求佛法中所說的"佛界"的境地嗎? 這樣,在《尼古瑪古斯倫理學》這本書中,詳細論述了arete(卓越性、美德)的內容,闡釋了"倫理的卓越性和理智的卓越性",同時還論及了與佛法中的中道的一部分相通的"中庸"。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卓越性(即美德)裡邊蘊涵著勇敢、節制、真實、親愛等多種的內容。 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正義,它認為只有正義才是最重要的美德、最完美無缺的美德。其理由是,因為正義不只局限在自己的行為上,而且它也能波及到別人身上。也就是說,他指出:給集體或同胞帶來幸福或創造出帶來幸福條件的行為,就是正義;因為雖在自己身上能發揮出美德,但在對待他人的事情上不能按美德行事的人是很多的。 就這樣,亞里士多德把作用於旁人的"正義"作為"完美的美德",舉了出來並在這點上認為人是"社會性的(有組織的)動物"。我認為在這點上顯示了他的哲學的精髓。 "社會的動物"——當然社會不會是只有一個人的社會,人與人的結合和協同行動才是社會。對社會,還有對群體的"最高善"的行為,當然成為最高"美德"的表露——這一主張,可以說是和大乘佛教中實踐方軌的"自行"與"化他"的邏輯,是一脈相通的。 如果從修行的觀點來說,所謂"自行"是指自己為了接受法的利益進行的修行。而"化他"是指為了使他人受到利益來傳教佛法,也可稱為"利他"。 人,從與生存有關的、屬於本能的慾望,到實現自我的慾望,這中間有種種不同層次的慾望。這種能量,在成為追求自身幸福的力量的同時,又會變為束縛自己生命的"我執"。 ——為了擺脫這個"人"的生命的宿命式相互矛盾的枷鎖,使生命獲得無限解放,究竟應該抓住什麼呢?其關鍵的一點,就是"利他"的實踐。大乘佛教的睿智給我們指出了這點。 我的恩師,關於"生命力與幸福"的問題,經常做過如下的教導: "能夠感到幸福,過著幸福人生的源泉,是我們的生命力。 這種生命力和外界的關係的力量比,稱為價值,這種價值就是幸福的內容。 ……如果,生命力只是解決家庭事件的一種生命力,那固然不會在家庭中遭到阻礙;但對於解決街道上或全市的事件,則會立刻受到阻礙。 " 在許多場合下,不管建成了什麼樣的家庭內部的幸福,但一遇上社會的驚濤駭浪,幸福就會立即崩潰。而且現實的社會生活,表面上看去雖似幸福,但從高層次來看,也許一種無法忍受的不幸在等待著你。如果獲得了超越這一切的、為了具有闊大的境界及強韌的生命力所必須的原動力,那就有了構築絕對幸福的基礎。在自己的胸中建立一個能泰然超越一切事象的、形成為生命力的"中核"的實踐。只有這種實踐,才是將苦難變成飛躍和成長的動力的關鍵,它會使航行在人生大海中的船隻,把苦難變為一陣強風來推動船帆前進。 所謂幸福。並不是受每天現實所左右、所播弄的東西,也不是與之相隔絕的、超然的境界。我想,幸福只存在於:將人生中一件件偶然的事件,都能愉快地接受下來,作為前進的動力,充分加以玩味;同時,為他人,為社會,能做出有價值的貢獻的生活當中。 尋求"精神的確立" ——獻身於文化交流的勒內·儒格先生 一九八八年五月,巴黎法蘭西學士院熱曼娜·安德烈美術館,在舉行"日本不朽的寶物展覽"的同時,也舉辦了我個人的攝影展覽。由勒內·儒格先生主持,他親自擔任了選擇照片以及指揮如何配備鏡框、如何陳列等等工作。對他這種深切的友誼,我充滿了衷心的感謝。 不待言,儒格先生是著名的美術史家,又是法蘭西學士院的院士。曾歷任過法蘭西公學的教授和國立博物館聯合會會長等職。而且還發表過《與看得見事物的對話》、《藝術和人》等許多著作,是現代歐洲具有代表性的知識分子之一。比起他的這些輝煌的閱歷來,更使我感動的是他那極其重視信義的人格。過去在東京富士美術館舉辦的三次法國繪畫展覽,也是全靠以他為首的法國美術方面有關人士的協助,使一向不許移向國外展出的許多名畫得以在日本公開。我作為美術館的創建者,為了報答儒格先生的情誼,竭盡了我的全力為繪畫展覽的成功做了一些工作。這次展覽幸而獲得了許多方面的反響,使我得以在日法文化交流方面多少盡了一點微薄的力量,這是我極大的喜悅。 儒格先生結合一個插話,對我講了他充滿熱情,獻身於這些文化交流的原動力。在不幸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他作為盧浮宮美術館的繪畫部部長,為了保護這些美術品不被德軍掠奪,曾逃到盧瓦河流域去。而且同時又隸屬於抵抗運動的參謀室,為祖國法蘭西的自由而戰。一天,他的朋友安德烈·馬爾羅也隸屬到這個部門來了。兩人都是穿著抵抗運動成員制服再次聚到一起來的。 在不斷從事鬥爭的日子裡,兩人經常進行充滿激情的交談。據儒格先生說,他永遠忘不了有一次和馬爾羅的談話。 那是一個皎月當空的夜晚。 儒格和馬爾羅兩人開著車子在夜間奔馳。突然馬爾羅把車停了下來,說道:"讓咱們散散步吧。"儒格感到十分擔心,要知道這是在法西斯佔領之下啊,說不定什麼時候敵人就會出現在面前。 馬爾羅在月光如水的道路上悠然地走著,儒格緊隨在後邊。 突然,馬爾羅臉上現出充滿了深思的表情,說道: "文明這東西,總是在海洋流域發達起來的。因為那裡會產生信息。你想想,古代文明不是發源於愛琴海然後是地中海嗎?然後波及到大西洋。想想今後的未來吧,我想一定會出現太平洋文明。" 馬爾羅在遍灑月色的道路上,談論著宏大的文明論!儒格先生不由得瞠目相對。 他說他對於這番話的內容深感吃驚。可是同時在人們正全力以赴地爭取能多活下去一天的戰爭年代裡,他對馬爾羅展望遼遠的人類未來的宏大設想,又深為欽佩。 對於真正的文化人所講的這段含義深遠的逸話,我也深為感動。與法西斯強大政權進行著殊死搏鬥,同誌之間的真誠無私的情誼,而且在極其危險的處境中,居然從容不迫地談論著宏大的未來的展望,這該是多麼闊大和強烈的氣魄! 我也曾兩次見過馬爾羅先生,互相談論過人類的前途。但是對於他們這兩位先生置身於戰爭的最前哨,還要談論宏大的文明論,我每一想起都不能不懷著深深的感慨來回想他們。 戰爭這種不幸,也未能使這兩個青年在內心裡失去理想。不,正是在這種環境下他們仍在堅持他們的初衷,才使這兩人得以成為歐洲偉大的知識階層的代表。 他們和那種蒼白的知識分子完全不同。也和那些缺少行動的知識分子,或將行動作為招牌、待價而沽的文化人完全不同,在他們身上有著強韌理性和渾厚人格的閃光。 儒格先生在向我講述這段回憶的同時,還不斷稱讚四十年前馬爾羅先生的先見之明。然後他向我說: "正是這個太平洋文明恐怕不久將會發展成為世界性的規模。而且處於這種東方西方兩種文明對峙位置上的,則是歐洲和日本。尤其是巴黎,它是始於希臘終於羅馬的西方文明的沉積地,而從佛教的傳播來看,日本則是東方文明的歸結。……假如,這樣的日本和法國的聯結能夠加強的話,那麼,東方和西方的文明的結合肯定會得到加強,肯定會對地球的未來做出重大的貢獻,超越人種、國界,對促進合為一體的地球的誕生,將會成為推動的力量。為了這個目的,進行藝術、文化的交流,同時,確立每個人的內面世界與精神世界,是極端重要的。" 實現"合為一體的地球"——不應該忘記,馬爾羅先生致力於藝術、文化交流的精神原動力,正是根據這種信念與理想。我也是站在確立精神世界這一點上,懷著使文化與和平能牢固樹立起來而行動的一分子。 關於確立這樣的精神世界,儒格先生在記錄和我對談的《黑暗在尋求天曉》(講談社版)一書中,曾說過如下的意思: 在為物質文明所籠罩的當今世界,"個人對人生的責任"這一概念早已消失。當今的世界是,人只是孤立地面對自己的慾望,只追求自身歡樂的滿足。人們受眼前情況的支配,再也不問"為什麼目的"和他們存在的意義,喪失了生命的原動力。 這也就是說,儒格在憂慮著:從現代文明中已逐漸失去的那種無限提高人、使之向上的"精神的推進力量"。 誠然,在受著享樂與慾望衝擊的現代,人"為什麼目的"而降生在人世?同時,從所從事的政治、經濟、科學種種活動,其目的何在? ——這種最根源的發問,早已變得越來越無人理睬了。相反,現實情況是,最重要的精神力量,正在消磨下去,人的生命力的衰弱、人變得日益被動化,現代的人們正面臨著這樣一些困難的問題。人類面臨的危機,決不單只是來自外部世界。必須凝視來自物質文明的現代人的虛弱已極的精神的嘆息,必須重新喚醒時刻不停地躍動著的清冽生命的喜悅。 儒格先生以這樣的時代特徵為背景,指出了以往以"因果論"為骨子的所謂既成宗教,在現代人眼中看來,顯得"已落後於時代",不能捕捉人們的"心"。他衷心寄希望於佛法,認為它可以作為生命的巨大"飛躍"和"甦生"的源泉。 不管好也罷,歹也罷,宗教的力量的確是巨大的。而且,不言而喻,宗教必須是使人的精神不斷昇華、不斷克服苦難,在勇氣與希望當中,向未來邁進。 構成太平洋文化時代根基的精神是什麼呢?顯露出物質文明已走上死胡同的當今時代,朝著探索"精神"的複興、生命的複興的方向前進,那種竭盡全力正視、探索了內部生命因果關係的佛法的睿智,可以說,對這種佛法所寄予的期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強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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