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社會心理 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遊戲

第18章 我們的人格理想

漢恆帝時期(147年-167年),陳蕃出任樂安太守,聽說治下有一位叫趙宣的平民百姓,鄉邑間盛讚其人至孝。父母去世,按常規要守喪3年,或居家,或結廬墓旁,這位趙宣竟然守喪20餘年,而且一直住在未封閉的墓道之中。 陳蕃——就是開篇說的那位“言為士則,行為世範,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的陳仲舉——聽到了眾人的推薦,便會見了這位“州郡數禮請之”的孝子。聊起家常,陳蕃發現趙宣有五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陳蕃大怒。這傢伙睡在墓道中乾了什麼?這不是“污鬼神”嗎? “聖人制禮,賢者俯就,不肖企及”(語出《禮記》),你跟著腳尖夠不上倒也罷了,假充什麼聖賢?這不是“誑時惑眾”嗎?於是陳蕃將趙宣治罪。 恆帝時期的東漢並不是什麼好世道。連年歉收,盜賊四起,宦官干政,黨禍不斷,立國120多年的東漢已然日薄西山,露出了衰亡之象。但是我們透過這個故事仍然可以想見當時的道德風尚,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的人們怎樣誑時惑眾,憑藉何種表現就能夠誑時惑眾。

時代真是不同了。試想,今天的中國還會有人做趙宣做的事嗎?即使他想誑時惑眾?趙宣的行為恐怕已經超出了今日瘋子的想像力範圍。再退一步想,如果有人重新提倡守喪三年,我們會覺得這很正常,很自然,因而衷心擁護嗎?如今國家規定的喪假是3天,似乎沒有人建議延長十倍八倍以撈取政治資本道德資本或別的什麼資本。 2000年屹立不倒的常規,如今已經不正常了。 我這裡說的不是某種無足輕重的禮數。 “孝為仁之本。”孔子叫世人“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又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他為我們描述的是一種以仁孝為核心的理想人格,據說上合天理,下依人性,發為禮義。它為2000年來數以億計的人們提供了為什么生活和怎樣生活的權威答案,而且獲得了吸引人去假冒的崇高地位。

孔子真死了? 好像雷鋒也死了。十多年前,一位不知姓名的父親抱小孩乘車沒人讓座,當父親的便對孩子說了一句:“雷鋒叔叔不在了”。這句話的版本之多,流傳之廣,恐怕要遠遠超出尼采的那句“上帝死了”。可見時勢不僅造英雄,還能造哲學家,至少能造名言。 其實現在還是有人給老人小孩讓座的,孝敬父母的孩子也不罕見。但是大概沒有人不承認道德風尚確實變了。作此斷言的基本依據,就是很少有人為了誑時惑眾而像趙宣假充學子那樣假充雷鋒了。假充雷鋒的現象曾經相當普遍,“假積極”這個詞也曾經相當流行。時過境遷,現在還有誰罵別人“假積極”麼?現在誑時惑眾的是假洋鬼子和真真假假的大款大腕,而不是假孝子假道學假仁假義和假積極。

“雷鋒叔叔不在了”,這句話非同小可。雷鋒所代表的是一種以“為人民服務”(人民不包括敵人)為核心的理想人格,據說它合乎科學規律,順應歷史潮流,代表人類未來。具有這種人格的人可以當接班人,生得偉大,死且不朽。這種人格理想曾經在共和國的歷史上雄踞二三十年,為數以億計的人們提供了為什么生活和怎樣生活的標準答案。 人格理想不像時裝發式,其變化的根據要深刻得多。 孔子和毛澤東倡導的人格理想,都很合時宜地告訴人們如何處理當時最基本的人際關係,並且很有力地證明這種處理方式合乎天道人心或者歷史規律,具有終極價值。現在,我們離宗族大姓毗鄰而居、宗親世交觸目皆是的時代已經很遠了,我們離革命同志團結一心興無滅資推翻三座大山的時代也不近了。出門上班,滿眼小商小販雇主僱員,下班上路,到處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和討價還價的顧客。想叫一聲同志,招呼一聲兄弟,真不知衝誰開口。

孔夫子和毛主席沒有教我們在這樣的社會裡怎樣做人,沒有來得及為我們樹立一種合乎此時此境的人格理想,並把它與不知躲在何處的終極價值聯繫起來。 嗚呼,我們失去了精神支柱。 西方人有什麼好主意嗎?據說西方人面臨精神危機時常常把眼睛轉向東方,那我們也不妨看看西方。在上帝去世或彌留之際,西方人總要拿出個辦法來處理他們的人際關係。 西方基本的人際關係是什麼呢?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社會從商品開始,他認為商品交換是那個社會的基本關係。他又把勞動力作為商品引入,在遵守等價交換規則的條件下,推演建立了一個邏輯嚴密令人瞠目的理論大廈。 現在正吃香的西方經濟學,其所有理論都建立在兩個最基本的假設之上:一、每個人都歸在給定的約束條件下爭取自身的最大利益,也就是說人是理性自利的。二、每個人在市場上都有完全的選擇自由,也就是說誰也不能強迫誰,只能平等地交換各自的產品和服務。於是我們又看到兩不相虧的交換波湧而出。

似乎不必再說等價交換的原則如何滲透了西方社會,以至社會學中的交換理論成為主流。也不必再提用經濟學方法分析家庭和政府行為的努力如何頻頻斬獲諾貝爾獎。總之,西方人處理基本人際關係的常規是等價交換。 等價交換——這算是什麼人格理想?再說得好聽一點:做一個善於保護自己的權利,同時也尊重他人權利的好公民,一個自利同時也遵守社會義務的好公民,這能算是理想嗎?為人民服務呢?愛呢?天理呢?道呢?歷史規律呢?人生的意義呢?終極價值呢?難怪西方人說自己精神危機! 但是我以為西方人的主意並不壞。公民人格很有資格成為我們今天乃至未來數代人的理想人格。假設這個理想真能成為現實,馬克思描繪的靠資本獲取剩餘價值的現象雖然不會壽終正寢,赤裸裸的坑蒙拐騙總不會有了。此外,“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之類的痼疾,滿口的為人民服務,一肚子營私舞弊之類的頑症,居然也出乎意料地失去了流行的適宜溫度。剩下一個大家誠實地勞動,乾淨地掙錢,尊重自己也敬重別人的社會——這是一個很糟糕很庸俗的結果嗎?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話實在是很有道理的。 順便說一句,我覺得英美人彼此相稱的“Mr.”這個詞很妙。 Mister作為Master的弱化形式,在詞源上的基本意思仍是“主人”。你也是主人,我也是主人,大家都是自己的主人,自己照顧自己,同時也自己承擔責任。誰也無權欺負誰,至少是不能強迫誰。這正是等價交換的前提,公民人格的要義。 咱們不能崇洋媚外。他們是主人,咱們也是主人。他們的傳統生出了公民人格,咱們也有能生出公民人格的傳統。 “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天下的人心本是相通的。 在以仁為核心的儒家理想人格中,就分明蘊涵著公民人格的生長點。 子貢曾經問孔子:“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孔子回答說:“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子在此既尊重了別人,也肯定了自己。這不是一句無足輕重的話,孔子告訴子貢的是可以奉行終身的大原則,而且類似的原則也曾在位居核心的“仁”的範疇裡出現。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裡更直截了當地肯定了“欲立”和“欲達”的自己,也尊重了有同樣慾望的他人。如此兩不相虧地行事,正是公民人格的核心。

我無意把2000多年前儒家倡導的理想人格混同於今日西方的公民人格,這樣做自然經不起知人論世的推敲。我也無意當一個儒家修正主義者。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問題和解決辦法。不必死抱住某句箴言不放——西方的公民們似乎也沒有死死抱住耶穌“愛你的鄰人如同愛你自己”的訓誡推導不已。 我想說的是:不必擔心丟了咱們的傳統。古今中外的人心自有相通之處,在勞動仍是謀生手段的時代,在勞動成為人生第一需要或莫大樂趣之前,在納貢服徭役修陵寢的時代過去之後,人有一種不得不然的為人之道,不管你叫它什麼,也不管你的傳統是什麼。 自利不損人的公民人格未必就與飄渺的終極價值掛不上鉤。我先在這裡掛掛看——我掛不好不等於別人也掛不好。

最簡捷的掛法,就是把公民人格說成自本自根的終極狀態。人是什麼? “食色性也”,用中國農民的話說:“人活兩個腦,一頭吃飯,一頭生養”。這是“本我”。再加上“超我”的約束,責任感義務感或曰禮義廉恥之類,這就是人了。誰也不會追問螞蟻或猴子在其自身生存繁衍之外的終極價值,那麼也不必向人類發問。 這種掛法有點耍賴之嫌,但不能說它沒理。事實上弗洛伊德的本我,薩特的選擇自由,確實被許多人視為終極價值。你可以另有高見,卻不能說人家賴皮。 如果不肯接受這種終極價值,只承認傳統的終極價值,我們可以再往傳統上掛。馬克斯·韋伯在他那本《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就用一個“天職”的概念當鉤子,把公民的賺錢工作與上帝、天堂、靈魂不死這一套終極價值掛起來了。利己的行為都能掛上尊重他人的行為自然不必多說。我們中國人要想掛,似乎也不必太費勁。我們的祖先把道、天道、天理等等視為自本自根的終極存在,而且用天人合一的概念把天道與人性掛得結結實實。 《中庸》有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那麼我們只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就行了,終極價值已在其中。一定不肯接受這種自然而然的包容,非有與外在的天硬掛,我們也可以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什麼叫自強?拚命工作算不算自強?算就掛上了。這就是以天為則,順天意,行天命,正好比服從上帝。再加上一個“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寬容地對待別人,幫助別人,那更是陰陽調和。一陰一陽謂之道,這就算到頭了。

如果說東西方傳統中的終極價值太老了,不適用了,我們還可以換不太老的,流行於十幾年前的。西方經濟學中有個“激勵相容”的概念,就是說每個個人理性自利的行為經過看不見的手的指引,便會結出社會進步、人人受益的善果。那麼,好好賺你的錢就行了,只要別違法,其結果必定是社會進步,人民幸福。如此,關心國計民生的人便可以安心:歷史正在你的生意中前進。實在安不下心來的不妨將來多做慈善事業,直接摘取善果,現在的工作可以看做打基礎。性急一些的甚至不必等待將來,值此新規未立之際,正是英雄用武之時,可以乾些為萬世開太平的大事。 如果說這種終極價值還不稱心,恐怕就要問問自己的心究竟是什麼心了。明心見性,認清自己的真心自性,這是佛家特別擅長的功夫,也是佛家認可的終極價值——見性成佛。達到這種境界的人,大可不必關心什麼理想人格。既然有理想,總是對現實的自我有所不滿,而這正是大徹大悟者不會有的妄念。也許,釋道儒的明心見性傳統能為人類提供如何成為真人的答案,幫助我們成為可能是、應該是、本來是的那種人。但是即使有了明白易懂的答案,恐怕在有人挨餓受凍,有人互相殘殺的時代也不容易大行於世。

話說遠了。最後收一句:好公民是不會干涉別人明心見性的,他自己也可能做同樣的事。等大家都有適宜的條件和巨大的興趣做這樣的事了,公民人格自將讓位,替代它的東西或許很有仙風道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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