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社會心理 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遊戲

第19章 理解迷信

儘管我受過正統的唯物主義教育,最近還是從事了一回“迷信活動”。 五月下旬我在安徽農村搞調查,和一位承包魚塘的農民聊了半天。我聽他講自己這十多年的經歷——在北京賣菜,然後賣魚,再回家養魚,賺了數以10萬計的辛苦錢。這是一位瘦小的中年人,小學文化程度,和氣而小心,看起來有點靦腆。村幹部說,如果他不賭博,日子過得還要好。他在賭場上輸了總有10多萬。村幹部當著我的面追問他:你今年又輸了多少?他不好意思地答:“7000。” 我對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他說他和他老婆兩個人,幹的是北京十個人幹的活。起早貪晚,養豬養雞養魚種稻,建立起來一套生態農業的生產模式。他掙的錢太乾淨了,我不願意看到他拿自己的血汗錢打水漂。於是我端詳了他一會,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你的命裡沒有橫財的運。你的晚年可以過得很好,但是有一道兇紋懸著,追求橫財有家破人亡之禍。”這位農民聽了滿臉肅然。村幹部和我的同事也滿臉敬意。後來,我的同事反覆請我給她看看相,我說我是瞎說八道呢,古人所謂“神道設教”,目的是勸人改惡從善。你需要我勸你改惡從善麼?

話雖如此說,但我相信,這番包含了凶吉預言的勸戒,那位農民會記一輩子。對此我有切身體驗。 20多年前,我去一個山村勞動。村里的民兵排長和我關係挺好,晚上便拉著我,偷偷去找一位富裕中農看相。那個老頭盤腿坐在炕上,就著油燈端詳了我一會,說:“一滿星,想當兵。”然後問我對不對。當兵是當時多數年輕人的理想,但不是我的理想。我那時很左,滿腦袋毛澤東思想,我的理想就是上山下鄉,乾一番改天換地的事業。但我不好意思說他說得不對,就胡亂點了點頭,說對對對。其實在我心裡,半信半疑的玩笑已經染上了輕蔑。那位老頭又看了看我的額頭,接著說:“天肖(音),克父母。”前兩個字我沒聽懂,後三個字我聽懂了。我問他什麼時候克,他說二十四五歲。我問怎麼辦,他說,你家當院的大門上,有一顆大釘子,拔下來就好了。我家住在機關大院的宿舍樓裡,哪裡有什麼當院?我心裡更不以為然了,就應付說,好好好,要是不管用我來請你。最後老頭向我要了一斤糧票。

那是毛澤東思想所向無敵的時代,是“妖魔鬼怪”被徹底掃蕩的時代,我根本就不信那個富裕中農的胡說八道。從邏輯上說,他也確實在胡說八道。按說這事笑笑就算完了,沒想到,六七年之後,在我二十四五歲的時候,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老頭的預言。那時我在大學住校,特地囑咐我弟弟注意大門上的釘子。每個星期我回家的時候,經常要看看樓門和家門上有沒有大釘子。我怕老頭的預言應驗。當時的心理似乎就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人類不懂的東西很多,別真出什麼事。這是一種非理性的恐懼。這種恐懼和擔心,直到我過了25歲才徹底打消。當然,什麼事也沒有出。可是這種預言對我內心的影響卻是真實有力的。將心比心,我估計深受算命看相之類的預言影響的人,數量不會太少。

昨天半夜,一個朋友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讓我幫他出主意。他是一家賓館的老闆,他發現自己的員工普遍貪污,從領班到服務員結夥盜竊。本來給顧客的優惠,被她們自己裝進腰包。本來是自己上門的客人,被她們說成是出租車司機送來的,按照規矩給那些司機的提成也進了她們自己的腰包。這位老闆最近連續解雇了三個員工,一個是有上述行為被他發現的,一個是涉嫌盜竊顧客財物的,一個是負責買菜卻貪污菜款的。他說他不知道該怎麼好了:“我也不能把她們都開了,都開了誰來幹活呀?”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他的工資給得太低。我說你虐待員工吧?他說他們的工資標準屬於中上等,絕對不低,他對員工也彬彬有禮。我說你監督不嚴吧?他說規章制度和執行情況都很嚴格,但是你不可能整天盯著她。只要有一點空子她就貪污,而一點空子也沒有是根本不可能的。我說你為什麼不逐步換人呢?他說換過人,新來的還是這德行。這時我想起了西方經濟學的經濟人假定:人是理性自利的,人們都要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因此,只要貪污的風險不大,貪污就是他們的最佳策略。我說,那你就認賬吧,她們貪污是很自然的事情,別大驚小怪的,這是你必須付出的成本,只要別太過分就行。你就把這筆錢當成管理費用吧。他想了一會,說,也只好如此了。

話雖如此說,回頭細想,總覺得有點不對勁。為什麼這裡一點道德因素也沒有呢?我們面對的畢竟是有尊嚴和良心的活人呀。我問自己:如果我是那些員工,我會貪污麼?我確信自己不會。我可能偷懶,但絕對不會貪污,連想都不會想。那麼她們為什麼與我不同呢?也許,她們覺得自己那麼做很合理?譬如,按照馬列主義的說法,老闆是剝削者,她們是被剝削者,剝奪剝削者並沒有什麼不道德的等等。或者乾脆連這種自我辯護都不需要,有便宜不佔王八蛋? 今天早上起來去上班,我買了一份剛出版的1999年7月9日的《南方周末》,在第十四版上看到了一篇文章:《“黑”木耳暗訪報告》。一位名叫劉根林的山東好漢,一次吃了劣質黑木耳嘔吐,便自費追踪這劣質黑木耳的由來。他在安徽渦陽的兩個鎮數十個村莊見到了大規模的假貨加工。在河北大城縣的某村莊看到家家戶戶用硫酸鎂等有害物質加工黑木耳,目的是增加份量和以次充好。他在黑龍江的木耳產地也見到黑木耳摻雜摻假。如此大規模的假貨害了中國顧客的健康,也害了俄羅斯顧客的健康,俄羅斯已經不從中國進口黑木耳了。我估計許多中國顧客以後也不會再買黑木耳了。

這就是說,報復最終會落到整個黑木耳產業頭上,大家的飯碗都要砸。為了自身的長遠利益,最合理的抉擇應該是停止造假。但是團體理性與個人理性在此發生了衝突。每個造假的個體都有理由在最終的報復來臨之前,努力撈上最後一把。反正自己不撈別人也要撈,這個產業早晚是要完蛋的。這種個人想法顯然是合理的,於是這個產業就會真的完蛋。市場機制並不能擺平個人眼前利益和團體長遠利益的衝突,負責這件事的應該是法律道德宗教之類的東西。在黑木耳產業裡,我們顯然看不到這類東西。 劉根林看到的景象,家家戶戶公然傷天害理的景象,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壯觀。一個人偷偷干點傷天害理的事情,這在任何時代和任何地方都不希奇。一個村莊一片地區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干,我們就很有理由懷疑,整個社會還有沒有道德良心這種東西。這樣的社會和人群在我看來是很希奇的。他們為什麼這樣干呢?他們如何為自己辯護呢?劉根林的文章裡沒有說。我猜想,自我辯護之類的需要恐怕只是我的需要,未必是他們的需要。他們大概也是信奉“有便宜不佔王八蛋”的人。不過,如果一定需要找一個辯護理由的話,我也能替他們想到,這就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滿世界都是貪官污吏,倚權仗勢巧取豪奪,老百姓弄點假貨賺點錢養家糊口,總比戴著大蓋帽明搶道德多了。

如果我遷居到這樣的村莊,我能拿出什麼樣的理由來勸阻呢?為人民服務?笑話。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神經病。 “五講四美三熱愛”、爭當“四有新人”?大傻帽。天理良心,損陰德折陽壽,傷天害理,不得好死,斷子絕孫,下十八層地獄,除了這些古人的話,我想不出什麼更有力量的說法。我好像出了毛病,或者是我們現在的意識形態出了毛病,很容易就能找到替損人利己的行為辯護的理由,但是卻找不到有力的反對理由。天理良心,這是宋明理學的東西,被幾百年來的英雄好漢斥為假道學的東西。損陰德折陽壽下地獄,這是迷信,傳媒們正在起勁地反對著。反對了,打倒了,然後呢?光天化日之下還剩下什麼? 明清兩朝所有州縣衙門的頭門內,南道之上,都立著一塊碑,上邊刻著十六個字,曰:“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這叫戒石銘。這句話是很有份量的。說你的俸祿就是民脂民膏,這已經規定了你與人民的基本關係。說欺負小民天理不容,這又宣布了惡行將要導致的結果。這是一個無法確證的結果,所謂抬頭三尺,即有神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些話在那時人們心目中的份量,絕對不同於現在的說笑。這種神秘的威脅是永遠無法證實,也永遠無法打消的,它永遠是一把懸在貪官污吏頭上的劍:欺壓百姓不得好死。就算得了好死,地獄裡也有油鍋等著你。你可以不信,但是又不敢完全不信。就是“迷信”的力量。我們可以說這是神道設教,說這是胡扯,但是你發明一個既不胡扯又有威懾力的說法試試?

我們還沒有建立一個能夠保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人間制度。我們看慣了好人倒霉和惡人得勢。這就是“迷信”生根開花結果的沃土。 “迷信”斬釘截鐵地告訴你,天下的事情終究是公平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善行必得善報,惡行必得惡報。現世不報來世報,活著不報死了報。所以馬克思說,宗教是無情世界的感情,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被壓迫者就在這種關於來世的想像和期待中,對虛無飄渺的報應的信念中,得到了替代性的安慰。反過來,壓迫者也感覺到了一些威脅和不安。如果一報還一報可以延伸到陰間,延伸到死後,這畢竟叫作惡者心裡有點不塌實。如果說這種信念不好,需要批判,那麼,剩下的恐怕將是另外一種無所顧忌的更糟糕的信念:損人利己佔了便宜,不佔白不佔。與人為善吃了虧,虧了也白虧。這是鼓勵害人的信念。如果我們企圖將惡人心裡的最後一點不塌實也剷除乾淨,卻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建立遏制惡行的機制,那你到底在幹什麼?

明清小說裡充滿了因果報應的故事。那是一個漸漸脫離血緣和地緣關係,逐步進入市民社會的時代。在那個充滿了陌生人的世界裡,害了人可以一走了之,不像在親戚間和村莊里那樣結下了躲不開的三代深仇,讓人不得不瞻前顧後。在這種現實的報復難以實行的情況下,就需要創造出某種想像中的約束。皇上和官僚集團不能提供公正,說故事的人就編了出來。他們津津樂道,一頭願說,一頭願聽,這類故事流傳甚廣。這便是社會心理正在尋求報應均衡的表現和證明,也是儒家正統意識形態的補充和變化。這種變化正在努力以一種“迷信”的方式解決正統意識形態和政治體制解決不了的問題。 總之,這是解決問題的努力,在意識形態層面上的努力。也是原來的意識形態和政治體制失效的證明。現在,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又一個祖宗們未完成的努力,是多次努力的中斷,是一片又一片的廢墟。關帝廟塌完了,戒石銘拆掉了。過去的問題仍在,過去的努力卻消失了。目前的意識形態舞台上,仍進行著迷信討伐戰,而最終決定勝負的,大概是台下和後台的現實世界裡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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