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雲荒紀年·隔雲端·蒼平卷

第11章 第十章情與傷

沿著蜿蜒的街道往山頂的宮殿走去,明石一路觀察著身邊的這座城市,美則美矣,卻過早地顯得寂靜。墜滿星辰的夜空倒扣下來,人就彷佛在一口碩大無比的枯井裡行走,只聽得見遠處傳來的水聲,而這些閃爍的星光,竟然是這座城市中最大的光源。明石記得鳳書說過冰族所居的海島資源匱乏,燃料短缺,因此一到晚上人們就早早入睡,不像空桑的城市一樣燈火通明。 “如果我們有更多的脂水就好了。”那個時候鳳書感慨道,“鯨艇有了燃料,機械有了動力,人們也有更多的熱源和光源,不像現在這樣,節省得太苦了。憑什麼愚蠢懶惰的空桑人佔據了雲荒大陸的全部資源,而我們冰族卻只能漂流在海上,顛沛流離?這個問題,冰族人問了幾千年,也恨了幾千年啊。”

心頭咀嚼著鳳書的話,明石終於走到了冰魄島的最高處。面前是一座白色的宮殿,宮殿正前方是一座高高聳立的尖頂門樓,上面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鳳鳥,那是冰族人的圖騰。 等到門口的衛兵通禀之後,明石被人領著步入了這座碩大的華美的宮殿。不過與其說是宮殿,不如說是冰族的官署中心。最前方的圓形大殿是十巫召開會議的地方,而每一位元老所轄管的官署體系則在殿後分別設立,十座一模一樣的建築呈雁翅形排開,讓整個山頂上的宮殿俯瞰如同一隻展翅的鳳鳥。 侍從將明石引進其中的一座官署,站在門口恭恭敬敬地道:“禀巫姑,明石將軍到了,要不要先到偏廳等候?” “讓他進來吧。”門內思繽的聲音道。 “是。”侍從應了一聲,面上表情卻有些驚訝,轉身對明石畢恭畢敬地道,“將軍請。”

明石也不推辭,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一眼正看見思繽坐在寬敞的大廳中,穿著一件淡黃色的長袍。他不敢多看,連忙低頭跪下見禮,視線中僅僅見到思繽長袍邊角上繡著的纏枝玫瑰,美麗而鋒利。 “空桑人?”廳內一個男子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毫不掩飾他的驚訝和怨怒。 “不,他是我們冰族人。”思繽示意明石起身,朝著另一個方向微笑道,“白河少師,你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明石站在原地,看著和思繽說話之人,明石認出此人就是昨日將重爍送上岸的那個鮫人男子。此刻他坐在巫姑對面的椅子上,下半身的魚尾仍然浸泡在大廳正中的水池裡,滿臉戒備地看著明石這個進入秘密核心的混血種人。 “阿卡西,過來。”思繽朝明石點了點頭。

明石心頭一跳,壓下心頭的不滿,默默走到巫姑身後站好。 “阿卡西”這個名字,她很久沒有叫了吧。那還是十多年前,她在海濱救活奄奄一息的他時,告訴他“明石”這個名字的古老冰族語言發音。後來她每次這樣叫他的時候,他的心都會被這帶著親近意味的暱稱所挑動,彷彿有了這世上獨一無二對他的稱呼,他和她的關係便永遠牢不可分。 背對著明石的思繽自然不知道明石心頭所想,她只是繼續著方才與白河的話題:“若是像我們剛才所說分兵騷擾空桑沿海各城,彥照真的會罷黜玄林麼?” “這個,是我們和辛夫人商量過的。辛夫人的丈夫、空桑樞密大臣徐澗城向來同情鮫人,看不慣玄林的孤傲,可以在朝中助我們一臂之力,何況還有反對禁海的藍王一系推波助瀾。”白河笑道,“彥照這個皇帝什麼都好,就是怕花錢,當日對玄林重金構築交城海防已是頗多不滿,如今再看到事態加劇,應接不暇,定然遷怒於他,不愁不把他掀下馬來。”

“他手上畢竟有我們鯨艇的圖紙,不得不防。”思繽沉吟道,“至於空桑其他人,都不足為慮。” “空桑人一向憑法術奴役我們,如今他們'皇天'、'后土'兩枚戒指下落不明,帝王之血斷絕,實力大減,正是我們兩族反攻的絕佳機會。”白河說到這裡,見思繽並不接話,不由慷慨道,“我知道十巫中有幾位反對出兵,還望巫姑大人抓住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說服其他大人,替冰族作下決斷。鮫人深受空桑人荼毒,民怨極深,若是冰族同意組成聯軍,鮫人定然與冰族一起,誓死為爭取自由而戰!” “上次托少師幫忙監視白川郡南岸海濱,卻仍然叫空桑人把鯨艇的圖紙取走,這件事巫禮他們很有意見。所以我恐怕……”思繽故意遲疑道。

聽到這句話,白河臉上顯出尷尬的神色,隨即昂然道:“那次確實是我們的失誤,好在我們也事後補救,流放了那個空桑人,讓鯨艇圖紙封存閒置。請巫姑轉告其他大人,若是一旦對空桑開戰,鮫人——願為前鋒!” “白河少師果然是快人快語,我代為轉告就是。”思繽看著白河的眼睛,緩緩點頭。 “那一切就有勞巫姑了,白河告退。”白河說著彎了彎腰,從椅子上滑入水池中。 “少師慢走。”思繽也微微欠身,看著白河在水池某處一擰,池底正中霎時露出一個洞口來,白河便隨著漩渦狀的池水消失在了池底深處。 見明石面露驚異之色,思繽微笑著解釋道:“這池底豎井直通海底,方便那些無腿的鮫人上到冰魄島上與我們相見。” “巫姑若要出兵,明石必定追隨左右,萬死不辭。”明石走上一步,深深俯首。

“你不要著急,還是先去演武學堂學習幾年。”思繽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年輕人沈毅的神色,“阿卡西,我想培養你成為帥才,而不僅僅是個飛將軍,明白嗎?” 思繽語重心長的話讓明石心頭一片感動,卻只答了聲“多謝巫姑”,說不出一個多餘的字來。 “重爍那邊怎麼樣?”思繽轉變話題問道。 “或許應該有人照顧他的生活。”明石不假思索地回答。 “給他娶妻嗎?”思繽看著明石,忽然微笑道,“你比他還大,有沒有成家的打算?” “我不!”明石醒悟到自己過激的反應,連忙道,“我從小就下定決心,我身上這種混亂的血統不能讓它再延續下去。” 思繽點了點頭,微微而笑,彷彿一切都了然於胸。 明石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竟真的起到了效果。就在他進入演武學堂不到三個月的時候,傳來了學堂教習重爍即將成親的消息,而新娘正是明石見過的那個鮫人女子湄。

“這下子好多姑娘們要傷心了。”抽空來看望明石的鳳書笑道,“以前重爍雖然是不苟言笑的石頭人,卻也是不少姑娘的夢中情郎,這回卻讓他去娶一個鮫女,或許巫姑真以為他是個無欲無求的石頭吧。” “我猜巫姑已經問過了他的意思。”明石看著演武學堂牆壁上的常春藤,回答道,“否則以重爍的個性,他不答應的事情誰也逼不了他。” “重爍先生的婚禮涉及到冰鮫聯姻,你應該去參加。”鳳書興致勃勃地道,“冰魄島上有專門的鳳鳥神殿,供在島上成親的冰族人盟誓成婚,儀式雖然簡單,卻非常莊重聖潔。” “巫姑大人去嗎?”明石裝作隨隨便便地問道。 “這件事就是巫姑大人促成的,她應該也會出席。”鳳書嘆了一聲,“所以我先前怕委屈了重爍先生,畢竟這場聯姻,帶有洗刷不去的政治目的。”

明石點了點頭,沒有反駁。對於自己惟一的親屬重爍,他其實並沒有多大了解,就算重爍在演武學堂給他教授水文課和能源課,他也並沒有和那個匆匆來去的年輕學者說過多少話。或許是由於督學太素對明石格外照顧,明石總覺得那個鬱鬱不得志的表弟因此對自己更多了幾分疏遠。這種感覺讓明石煩悶,從內心深處來說,他對重爍多少懷著親近之情,特別是聽說鹿衝島的海堤最終沒有採納重爍的方案,明石不敢設想重爍如何面對這樣的打擊。 告別了鳳書,明石決定去找重爍談一談,哪怕是表示一下自己對他婚事的關心。他走到學堂外重爍的住處,發現重爍並不在屋內,憑經驗斷定重爍又上海堤去了——無論在鹿衝島還是冰魄島,重爍都堅持著他每日測量水文的習慣,幾乎是雷打不動。

乘坐升降籃登上冰魄島高高的海堤,明石快步走著尋找重爍的身影。不出意料地,他看見重爍呆呆地站在海堤上,望著遠方浩淼無際的海洋,然而那樣空洞悲傷的眼眸,卻與以往判若兩人。 “你怎麼了?”明石覺察有些不對勁,拍了拍重爍的肩頭。 重爍緩緩地回頭看了看搭在自己肩頭的手,順著那手臂終於看見了明石關切的臉。 “他們……”他吐出這兩個字,眼神驀地清明,不再多說什麼,轉身沿著海堤走開了。 明石想要追他,邁出一步又停下了。他順著重爍方才所望的方向眺望過去,什麼也沒有看到。於是明石使出躡雲之術,凌空沿著海面往遠處飛去,憑藉他十多年來苦練的眼力和耳力探聽附近的異動。果然,在一片翻湧的水波下,他看見了兩個交纏在水中的身影——那是兩個鮫人。

注意沒有讓自己的影子被水下的鮫人發現,明石偷偷降下高度,細細分辨水下交談的聲音。他的心跳得很急,因為他已經認出來,水下那兩個緊緊擁抱在一起的鮫人,一個是少師白河,另一個,則是即將成為重爍新娘的湄。 “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湄將臉埋在白河的肩頭,喃喃道,“白河,我真的不願意嫁給那個冰族人……” “湄,我也沒有辦法。”白河伸手輕輕地撫摸著湄的長發,“思繽既然開口選了你,長老們自然不會拒絕。畢竟只憑藉鮫人的力量無法反抗空桑人,現在我們不能得罪冰族。” “不用重複這個說辭了。”湄忽然從白河的懷裡掙脫出來,定定地看著面前戀人的臉,那是鮫人中少見的輪廓鮮明的臉型,充滿了男子的陽剛之氣,“是你向巫姑推薦我的吧……從長老們告訴我和親的目的起,我就猜到是你……” “你知道了?”白河一顫,忽然伸手重新將湄攬入懷中,緊緊地箍住她不讓她逃離,“那你為什麼一直不說,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不打我罵我?” “因為我知道你比我更辛苦……”湄的眼淚在水中凝成珍珠,緩緩下沉,“只要是你的理想,我都會為你去實現……” “湄啊……”白河嘆息般地喚了一聲,伸手抹去她的淚珠,柔聲道,“冰族人壽命不過是我們的十分之一,很快那個重爍就會死去,我們還能夠在一起。就算他還活著,我們要偷偷相會諒那書呆子也發現不了。不過你要記住,冰族雖然與我們結盟,但彼此都互有提防,你日後嫁了重爍,憑你過目不忘的本領,便有機會探察他們的最新動向和軍械機密,以免日後兩族翻臉,我們沒有掣肘他們的力量……真是難為你了……”說著,他低下頭,向著湄殷紅的嘴唇吻了下去…… 忽然,一股大力從天而降,揪住白河的頭髮,竟生生將他從海中提上了半空!湄尖叫一聲浮出水面,卻看到明石提著白河,從空中大步向冰魄島走去,任她在水中怎麼拼命追趕也無法趕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白河憤怒卻無奈地在半空扑騰著魚尾,揮舞著拳頭,卻每一次都被明石輕鬆地躲閃過去。 一直走到冰魄島的海堤上方,明石方才鬆開手,將白河重重地摜在大堤上。白河不像湄劈有雙腿,僅憑一條魚尾無法在陸地上行動自如,因此一得自由,驟然從口中噴出一股水柱,頃刻迷糊了明石的眼睛,他便努力往海中滾去。然而此刻明石滿腔怒火,哪裡能放他逃走,不顧雙眼被水柱擊打得一片昏眩,明石憑著直覺落下云頭,一腳踩住白河的後背,掄起拳頭就朝白河劈頭蓋腦地打了下去。 “卑賤的鮫人,騙了重爍,騙了巫姑,活該你們生生世世都做奴隸!”明石一邊罵,一邊對著白河拳打腳踢,心中滿是重爍空洞悲傷的眼神和思繽滿含期許的目光,下手又狠又快。白河無法站立,奮力的反抗都被失控的明石壓制下去,最後只能放棄掙扎,吐出口中的一顆牙齒冷笑道:“你打吧,打死了我,看你怎麼交代,空桑的雜種!” 明石最不能忍受旁人對自己的蔑視,何況在他二十多年的認識裡,鮫人向來都是最為卑賤的存在。他先前動手雖狠,卻顧忌著避開了對方的要害,此刻怒意更漲,抬起腳想也不想地朝白河胸口踹去。 “住手!”遠遠地傳來一聲大喝,然而盛怒中的明石無暇理會,一腳將白河踢得滾出老遠。當他還想接著踢打時,一條長鞭遊蛇般飛竄過來,卷住了他的腳踝。 多年警惕的生活早已培養了明石的敏捷,他順勢朝著長鞭飛來的方向傾身,另一隻腳巧妙一繞,不僅解了自己被長鞭拖倒之勢,還乘機將長鞭奪在了手中。然而等他看清前方被他奪鞭之人時,他心中一凜,趕緊跪倒下去:“見過巫姑。” 明石只恐自己奪鞭之舉惹得思繽不快,然而思繽卻一眼也沒有看他,只是走到白河身前,曼聲慰問。而領她前來的湄早已奔到白河身邊,一邊查看他的傷勢,一邊泣不成聲。 “巫姑,不要相信他們,這些鮫人都是騙子!”明石見思繽不理睬自己,反倒命人為白河請醫療傷,終於忍不住喊道。 眾人的靜默中,思繽這才像剛剛發現明石一般將眼光落在他身上。她原本柔和的目光在轉向明石的時候突然變得冰一般冷冽,開口凌厲地道:“將明石給我拿下!” “巫姑,鮫人和親是假,想要竊取冰族的機密是真,你千萬不要受了他們的矇騙!”明石不敢掙扎,任憑思繽的從人將自己反擰了手臂綁起來,口中卻依然焦急地喊道。 “堵上他的嘴。”思繽不動聲色地吩咐了一聲,對著明石的臉上毫無溫度。等從人用布巾緊緊塞進明石口中,她才轉向躺臥在軟轎上的白河,禮貌地問:“白河少師,對這個冒犯了您的人,您想怎麼處置?” “他是巫姑的手下,自然輪不到我來處罰。”白河破裂的嘴角微微上翹,顯出一個既謙遜又促狹的微笑,“鮫人命賤,就算我白挨一頓打好了。” “冒犯您的人,自然會受到懲罰,一直到您消氣為止。”思繽見白河形容雖然狼狽,卻並未受到重創,微笑道,“不如您親自觀刑如何?” 見白河不言,顯然已是默許,思繽遂命人將明石綁到大堤旁操縱升降籃的巨大鐵架上。明石順從地配合著他們的動作,沒有任何反抗的行為,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他只是從頭至尾地盯著巫姑的臉,看著她親自舉起長鞭,重重地抽在自己胸膛上。 思繽常年拓地征戰,一條長鞭雖不能稱為出神入化,卻也非尋常人可比。一鞭下去,明石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如被利刃撕裂一般,痛得他幾乎要咬到自己的舌頭。等到熬過那陣激痛,明石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胸前衣衫已破出一道裂口,鮮紅的血緩緩從裂口中浸染而出。 巫姑,居然下了這般的重手。明石甫一閃過這個念頭,思繽的第二鞭、第三鞭已經接踵而至,每一鞭都撕碎了明石的衣衫,帶出一道血花。明石的牙齒緊緊咬住口中的布巾,頭顱不斷向後仰起,竭力壓制住自己的痛哼。偶爾對上白河冷銳的眼神,明石就覺得心口被重鎚敲擊,千萬種屈辱、憤怒、不甘和悲傷糾結起來,梗在他的胸臆中,讓他快要無法呼吸。 思繽不急不徐地揮動著長鞭,每一鞭都不曾留情,甚至明石體無完膚的慘狀也沒有讓她冷靜的眼睛有半絲游移。明石努力地看著她的臉,透過眼前陣陣湧出的黑翳,看見自己的一滴血濺在思繽雪白的臉頰上,而她卻恍然未覺。不知為什麼,這個發現讓明石無比悲傷,心頭一直梗住的塊壘向喉嚨口直湧上來,卻被口中的布巾堵住,血痕便緩緩地從布巾內蔓延開來。 見明石被打至吐血,頭也緩緩地垂落下去,圍觀眾人無不心中一凜。一直等到冷漠觀望的白河終於開口說了聲:“就這樣吧。”思繽方才停了手,轉身照顧著軟轎上的白河離開,留下一句冷淡的吩咐:“我們走了再放他下來。” 彷彿聽到了思繽的話語,原本一動不動的明石竟然掙扎著抬起頭來,視線中卻只有巫姑遠去的背影。他僵持著看了一會兒,眼中的光華慢慢淡去,終於垂下眼瞼,失去了知覺。 醒過來的時候,明石第一個看到的人是重爍。心頭微微失望之餘,明石努力把眼睛朝四方轉了轉,最終放棄地閉上了。 “巫姑正在參加十巫會議,制定分兵襲擊雲荒大陸的部署,要晚些時候才能來看你。”重爍彷彿知道了明石心中所想,開口道。 明石閉著眼睛沒有答話,直到感到身上的繃帶被輕輕解開,有人重新給自己的傷口抹上清涼止痛的藥膏,方才睜開眼看著專注上藥的重爍。 “這藥是太素督學親自給你配的,效果應該不錯。”重爍微笑道。他與太素向來關係冷淡,能開口稱讚對方的醫術,已是難得。 “你不用親自動手。”不知怎麼的,明石看到重爍一副了然淡定的模樣,心頭竟有些尷尬和惱怒。思繽是這樣,重爍也是這樣,枉費他一腔熱血為他們打抱不平,他們竟然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超然姿態。倒彷彿他們都是看穿世事的聰明人,冷眼看著他一個傻子犯渾充愣。 重爍頓了頓,臉上強作的微笑漸漸淡去,半晌低聲道:“不管怎樣,我還是謝謝你,表哥。” “你……退婚吧。”看著那張俊秀的臉上難掩的痛苦神色,明石心軟下來,憐憫之情漸漸壓過惱怒,終於下定決心說出心頭縈繞的話,“何必為那樣的女人……”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然而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重爍白淨的臉騰地染上了窘迫的血色,艱難地喘息幾下,終於搖了搖頭:“這門婚事不會改變……巫姑答應我,只要娶了阿湄,我就能繼續自己的研究,不參加他們領導的軍械研製小組……” “你不為冰族的自由而戰,反而想要研究什麼?”明石不解地瞪著重爍,不明白這個天才的表弟為什麼會有如此自私的想法,語氣中再度帶出憤怒來。 “我討厭戰爭。”重爍眼睛盯著床沿,避開明石凌厲的眼神,彷彿只有這樣才可以將他心中所想勇敢地說出來,“戰爭就像一頭永不饜足的怪獸,將老百姓的血肉統統吸食乾淨。可是冰族人已經太苦了啊。每年有多少人餓死凍死,有多少人處於餓死凍死的邊緣,十巫隱瞞不報,可我走過了那麼多島嶼,全都知道!這個時候,我認為我們不應急迫地對空桑人全面開戰,而是集中學者們的力量,研究怎樣改善族人的生活。像我現在,就致力於兩件事情:一是測繪出四海的水文圖,讓冰族人再不受潮汐颱風之苦,二是參與開採脂水的工程,解決冰族人多年短缺的燃料和能源——我怎麼能拋卻這些造福民生的事情去研製他們的戰爭機械!這場自不量力的戰爭,無異於是把冰族百姓往死路上逼啊……” “夠了!”明石忍無可忍地打斷了重爍的話,“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勝利的可能?一旦冰族人重返雲荒大陸,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你所謂的那些研究成果就將一文不值!你沒有經歷過冰族人受到的奴役迫害,所以才在這裡侈談什麼'造福民生'!” “我去過雲荒大陸,了解空桑人的法術,所以才反對這場為時過早的戰爭,可惜你們都不信我,從來就沒有人信我。”重爍苦笑了兩聲,將繃帶重新給明石裹好,收拾藥箱準備離開。明石想要叫住他,卻訕訕地不知該怎麼開口。 重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我的婚禮將在後天舉行,巫姑說讓你安心養傷,就不用去參加了。” “你……你真的要舉行那個該死的婚禮?”提到此事明石更是一陣怒氣上湧,“那對姦夫淫婦可沒安什麼好心!” “請你不要罵阿湄,這件事,應該算是我對不住她。”重爍的聲音忽然啞下去,提著藥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明石看著他的背影,怔住了。他忽然想起了昔日大堤上重爍望向湄的神情,那麼熟悉,彷彿就像自己望向巫姑思繽那樣,戀慕而絕望。 明石到底沒有去參加重爍的婚禮,在那個連照顧他的人都跑出去看熱鬧的晚上,明石獨自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遠處傳來的嬉笑和喧鬧,甚至連眼睛都依舊闔起。 “阿卡西。”熟悉的暱稱忽然響起,讓明石一震,竟然捨不得睜開眼睛,生怕發現這個聲音只是自己夢中的錯覺。 “還在生我的氣麼?”那個聲音繼續說著,帶著微微的笑意,越來越近,顯然來人已經坐在了床沿上。 “我不會生巫姑的氣。”明石下意識地回答了,睜眼果然看見思繽坐在自己身邊,於是不爭氣地紅了眼眶——他原本以為,巫姑是再也不會來見他了。 “人老了,太熱鬧反而吵得頭疼,就過來看看你。”思繽微笑著,彷彿忘卻了她這些日子對明石的冷落,“傷怎麼樣了?” “還好。”明石看著思繽雪白的臉頰,強迫自己轉過眼去。 “我不會為自己的行為道歉,因為我相信你能明白。”思繽彷彿看穿了明石內心的掙扎,平靜地說著,“下個月冰鮫盟軍就會同時對雲荒多個沿海城市發動突襲,而白河,將是我們未來勝利的關鍵性人物。” “明石知錯了,願意將功贖罪!”明石激動之下,猛地坐直,全身的肌肉都繃緊起來。 “我來就是要你答應一件事。”思繽伸手輕輕拍了拍明石的肩膀,讓他重新躺倒在枕頭上,“答應我,安心留在冰魄島的演武學堂學習,完成你為期五年的學業,不准想什麼行軍打仗的事情。” “巫姑,讓我去吧!我保證再不和鮫人作對……”明石大急,想要掙脫思繽的壓制重新坐起來,竟一時無法如願。 “冰族人不缺乏滿腔熱血的勇士,而缺乏有膽有識的將軍。”思繽意味深長地看著明石,直到他的情緒平靜下來,才緩緩吐出後面的話,“以前那樣用你,已經讓我後悔了。讓你去演武學堂,才是我對你真正的尊重。” “我答應……”思繽最後的“尊重”兩個字忽然讓明石一陣哽咽,那是他在二十六年的人生里從未體會的感動。此刻思繽的目光,已經無限接近他的夢想:那深如海水的藍色眸子,裡面清清楚楚地只盛著他一個人的影子。他就像一枚無根的蒲公英種子,在天地間孤獨地飄蕩,直到為了鏡湖波光中的一抹溫暖,而甘心沉溺在倒映出那人眼神的湖水里,再也無法自拔。 明石果然履行了對思繽的承諾,五年間他幾乎從未離開過冰魄島,用他駭人的勤奮來彌補貽誤的年少歲月,日益從一個僅憑匹夫之勇的野小子成長為冰族合格的軍事將領。 這五年間,雖然頻繁地發生冰族侵襲雲荒港口搶奪物資的戰役,其中也不乏雙方增兵上萬人的大戰,但在整個蒼平王朝清越年代,比起今後的動盪,仍然算是平安盛世的延續。惟一值得一提的,乃是原交城總督玄林,在被走馬燈一般調任各個開戰地區軍職之後,最終被煩惱的彥照皇帝一道旨意斥責為“糜費良多,非但一事無成,反生出許多事端”,貶謫到遙遠的西荒伊密城擔任驛丞。 玄林的罷黜,使得伽藍帝都一幫官僚們額手稱慶,他們紛紛指摘若非玄林早年在交城海禁苛刻,斷不會引起沿海民眾暗中勾結冰族,讓朝廷損失慘重,顏面盡失。他們以為只要罷黜了玄林,廢除他增補的禁海法令,暗地准許與冰族通商,就可以安撫冰族之心。可是他們想不到的是,冰族這幾年的侵襲無非是一場大戰的序幕,幕布後隱藏的才是對空桑人真正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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