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我和搭檔吃完午飯回到賓館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一出電梯,我們就看到了少年和他的父親站在房門口。
簡單寒暄後,少年的父親告訴我們,少年要留在這裡幾個小時,等時間到了他來接。看得出來,他的表情有些驚奇,因為他這個兒子已經幾年沒有主動要求出門了。
送少年的父親進了電梯後,我回到房間。此時少年正在翻看桌子上我們帶來的幾本書,還時不時地四下打量著。搭檔則抱著肩靠在窗邊看著他。
少年:“在短途旅行中,看書是最好的消遣方式,只不過現在很少有人看書了,大多像個白痴一樣拿個便攜電子遊戲機。”說著,他撇了撇嘴。
搭檔:“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消遣方式,你可以不那麼做,但是要接受不同於自己的存在。”
少年點了點頭,扔下手裡的書去臥室掃了一眼,又回到外間東張西望著。
搭檔:“你在找廁所?在門口那個方向。”
少年:“不,我在看你們。”
搭檔:“看到了什麼?”
少年聳聳肩:“你們是非常好的組合,很穩定。”
搭檔:“為什麼這麼說?”
少年:“你的性格看上去外向,實際是內斂的,而且你的內心比較複雜。你搭檔的性格跟你正相反,並且能用沉穩來讓你鎮定下來,所以面對問題的時候,你們能夠互補。沒猜錯的話,你搭檔的沉穩正好可以彌補你的混亂。”
搭檔:“我混亂嗎?”
少年凝視了他一會兒,又繼續翻書:“某些方面。比方說我可以輕易分清哪本書是你在看的,哪本書是你的搭檔在看的。亂摺頁腳的一定是你,而你的搭檔使用書籤。有意思的是,你從不會在書裡亂畫重點或者批註什麼,而你的搭檔則習慣作標記,大概就是這樣吧……我在這兒一個便攜遊戲機都沒找到,看來你們兩個不是白痴。”
搭檔:“沒有遊戲機是因為我們開車來的,開到這裡要4個小時。”
少年撇了撇嘴:“我這麼認定還有別的原因,例如電視遙控器就放在電視機上面,看樣子擺得很規矩,應該是酒店的人擺的,你們從昨晚到上午都沒開過電視機。”說著,他頭也不抬地指了指電視機所在的方向。
搭檔:“你怎麼確定不是在我們吃午飯的時候打掃房間的人來過?”
少年:“清潔工不會不清理煙灰缸,也不會讓裡面的兩張床亂七八糟的。所以我說從昨晚到今天上午你們都沒開過電視機。昨天之前我不能確定,因為清潔工來過。”
搭檔:“嗯,你說對了,我們都不怎麼看電視。”
少年:“常看電視節目的人也是白痴。”
搭檔:“這個說法太極端了。”
少年扔下手裡的書,拉開衣櫃上下打量著:“不是我走極端,真的是那樣。電視節目的內容是固定的,獲取信息非常被動,一點兒自由度都沒有——雖然看上去有自由度:你可以選台,實際上你的選擇還是在一定範圍內的。我知道那滿足不了你。”
搭檔:“你怎麼知道電視節目滿足不了我?”
少年:“你的搭檔只帶了一本書,而剩下那些都是你帶來的。我注意到那幾本書不是一個類型,各個領域都有,你的興趣面很廣,證明你的知識面很廣。不過我很高興沒看到《天邊的骷髏旗》,就是那天你在我那裡看到的那本。”
搭檔:“為什麼?”
少年:“假如你只是因為看到我曾經讀過,為了了解書的內容而買一本並且企圖用這種方式來了解我,那隻能證明你不過是個白痴。很顯然,你不是。”
搭檔:“謝謝誇獎。”
少年關上衣櫃門,走到窗邊向下張望著:“我沒夸你,我在說事實……從這裡看下去,風景不錯嘛……對了,有一點你們做對了。”
搭檔:“哪點?”
少年鎮定地直視著搭檔:“你們並沒有因為自己的主觀意識把我判斷為一個自閉或者是有阿斯伯格綜合徵的人,最初你們也並沒對此做過更多的假想,這挺好,否則一旦我察覺你們有那種想法的話,我肯定會裝神弄鬼,又哭又笑地把你們轟走了。”
搭檔:“嗯,但是我們路上猜測過你是不是有阿斯伯格綜合徵。”
少年聳聳肩,走到沙發邊坐下,並看著自己的手掌:“現在呢?你沒想過我可能跟學者綜合徵有關係嗎?”
搭檔:“不可能。”
少年:“為什麼這麼肯定?”
搭檔:“你可以生活自理。”
少年大笑起來:“哈哈哈!好吧,這個理由足夠了。實際上,我只是在多數情況下能過目不忘罷了。也許,再加上信息整合的能力?有些書裡的內容會在我腦子裡自動關聯,最後成為完整的信息——你明白我說的嗎?我會把所有的事情關聯起來——假如他們有關聯度的話。所以,很多事情不必去接觸,我就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兒,沒什麼大不了的。”
搭檔點點頭:“你的問題也就出在這裡了。”
少年:“問題?例如說?”
搭檔:“你很清楚人類社會結構的理論,但是你並未置身於其中去體會那到底是怎麼樣的;你明白愛情是一種化學分泌的結果,但是你並不知道那能帶給自己多麼美妙的感受;你可以想像出美麗的風景,但是你卻沒經歷過親眼目睹的震撼;你從書中看到過歷史,但你看不到字裡行間的滄桑;你讀懂了高等數學的深奧,但是你讀不懂那曾經讓人廢寢忘食的數字屏障;你學會了兩種以上的語言,可你並不了解藏在那節奏中的內涵;你明白什麼是心理學,但你並未去探究過那些複雜的成因。你的聰明,讓你能想像並推測出很多正確的結論,但也正是你的聰明,讓你只是停留在想像。
“你什麼都沒經歷過,你不知道什麼是殘酷,什麼是感動,什麼是熱情,什麼是悲傷,你擁有的只是冷漠。你對戰爭的了解只是一些零碎的詞彙,槍林彈雨、政治陰謀、軍火商、部隊編制?你不知道看著戰友倒在身邊,吐出最後一口氣會是什麼樣的心情;你對男女之間的了解也只是另一些詞彙,繁衍、荷爾蒙、腎上腺素?但你並不明白能夠讓你動心的那一刻足以影響到你的未來。
“你只是個孩子,我打賭你沒離開過這個城市。大多數情況下,你的活動半徑不超過10公里,但是你的聰明和天賦讓你通過書以及各種渠道將所獲得的信息整合起來,並藉此想像出了一個完整的世界,但是你確定真正的世界就是那樣嗎?沒有任何驗證就認定了?你之所以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看不到自己的未來,是因為你的一切都停留在你認定的那些概念和結論上。除此之外,你什麼也不知道。也是正因如此,甚至連你編造的謊言都是個標準的模式:白衣女鬼,勸人上吊自殺,只有你才能看到……不過我必須承認,你的確只有衣櫃裡的朋友——那些書。除此之外,你什麼都沒有。你甚至把自己的心和思維全部關在一個黑暗的小屋裡,只需要,也只能由衣櫃裡的朋友陪著。你在看書嗎?你看過很多書嗎?可是你看懂了嗎?”
少年默不作聲地愣在沙發上,看上去他腦子有些亂。
搭檔:“就像我不會去買一本書並且企圖通過它來了解你一樣,你也同樣無法通過任何書籍了解到我,所以你更不可能通過書籍來真正了解這個世界。在什麼都沒做之前,你不可能明白'體會'是一件多重要的事情,你只是從文字間知道了淺淺的一點兒而已。說到這兒,我可以理解你的茫然了,換成我,我也會茫然,我也會不知所措。你還是個孩子,你需要經歷的太多了,雖然你很聰明。
“到目前為止,你對我所做出的推論都是正確的,可是你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你不知道我是怎麼走過來的,那些記憶裡有太多你無法想像的東西了。沒經歷過,你就不會弄懂什麼是友情,什麼是愛情,什麼是絕望,什麼是震驚,什麼是無可奈何。在你經歷之前,它們只是詞彙,僅此而已。
“也許在你看來,衣櫃裡的那些書就是你最真摯的朋友,可是,我想再重複一遍,你真的看懂了嗎?你知道你衣櫃裡的朋友最希望看到的是什麼嗎?”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她希望你能從心裡那個黑暗的小屋裡走出去,頭也不回,就此離開。”
少年又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承認,你所經歷的比我多,我的確是像你所說的那樣,並沒真的去接觸什麼,其實你我的差距就這麼一點兒。”
搭檔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但是這要等你經歷之後才有資格說。”
少年咬著下嘴唇想了一會兒,沒再吭聲。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裡沒有人說話,我們3個都保持著沉默。
最終,少年打破了沉默:“就這麼尷尬著嗎?你們說點兒什麼吧?要不,給我催眠吧?我還沒試過呢。”
搭檔搖搖頭。
少年看了一眼我放在桌上的手機:“離我爸接我還有一個多小時。”
搭檔:“那我們就坐一個多小時。”
我們真的就沉默著坐了一個多小時,直到響起敲門聲。
臨走的時候,少年問搭檔:“明天我能來嗎?”
搭檔點點頭。
少年:“嗯……如果我還是不想說呢?我們還是這麼坐著?”
搭檔依舊點點頭。
少年嘆了口氣,轉身和他父親離開了。
看著電梯門關上後,我問搭檔:“明天真的就這麼繼續沉默著?”
搭檔掏出香煙點上,打開走廊的窗子望著窗外:“對。”
我:“呃……其實你已經說動他了,只差一步。”
搭檔:“但是這一步必須他自己跨出去,否則沒用。”
我:“他會嗎?”
搭檔:“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該怎麼做,因為我已經把鑰匙交給他了。”
接下來的兩天裡,每天下午少年都如期而至,但是我們每天都這樣沉默著坐足3個小時,誰也沒說過一個字,搭檔甚至還把手機關了。雖然我很想出去走走,但是我不希望錯過任何一個看到轉折的機會,於是這兩天我只好都窩在房間裡看書,哪兒也沒去。
當我們在這個城市待到第六天的時候,轉折出現了。
少年這次來了之後,只坐了不到5分鐘就開口了:“你結婚了嗎?”他問的是我。
我搖搖頭。
少年又轉向搭檔:“你也沒結婚吧?”
搭檔點點頭:“沒有。”
少年:“你為什麼沒結婚呢?”
搭檔:“我為什麼要結婚呢?”
很顯然,少年被這個反問問愣了:“嗯?嗯……對啊,為什麼要結婚呢?嗯……我覺得……是……好吧,我們換個話題好了。你戀愛過吧?”
搭檔:“當然。”
少年:“你曾經對你的戀愛對像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情嗎?”
搭檔:“過分的事情?指什麼?”
少年:“呃,就是不太合常理的那些……”
搭檔:“我還是不明白你指的是什麼,但是從字面上說的話,應該沒有過。”
少年:“我做過。”
搭檔:“你是說你戀愛過?”
少年:“其實不是,那時候我才5歲。我非常喜歡幼兒園的一個老師,每次見到她,我都會撲上去抱住她的腿。”
搭檔忍住笑:“但你並不明白那意味著什麼,只是一種衝動行為,對吧?”
少年:“對,非常原始的那種衝動。那個漂亮老師對我的表現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每次她都會像撕下一塊膏藥那樣非常耐心地把我從她腿上撕下來。”
搭檔笑了起來:“你抱得有那麼緊?”
少年也在笑:“非常緊。因為我很失望她沒有任何驚喜的表現,所以有一次我決定做出一件讓她誇獎我的事兒。”
搭檔:“你做了什麼?”
少年拼命忍住噴笑堅持講完:“我把一大攤鼻涕蹭在了她的大腿上。”
搭檔笑著問他:“你為什麼認為自己那樣做會得到誇獎?”
少年:“因為我曾經把鼻涕擦到我媽的一條手絹上,然後被我媽誇,而那天幼兒園老師裙子的花色跟手絹非常接近!”
我們3個都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笑夠了後,搭檔問:“後來那個老師再讓你抱過她的大腿嗎?”
少年:“當然沒有,不但如此,從那之後,她每次見到我時,如果空間足夠的話,都是以我為中心點,繞一個半徑兩米以上的圓。”
搭檔笑著點點頭:“可以理解。”
少年:“但我有那麼幾年並不明白為什麼,我覺得我做得很好……”他笑著搖了搖頭,“當然,後來我明白了。”
搭檔:“你弄懂男女那點兒事兒之後,戀愛過嗎?”
少年:“沒有,我從13歲起就沒怎麼出過家門,搬家那兩次不算。你想像不到當我爸媽從我嘴裡聽說我要來找你們的時候有多驚訝。提到你們,我媽甚至是帶著一種虔誠的態度。”
搭檔:“聽上去你似乎覺得很過癮?”
少年:“並不是,我只是覺得好笑。”
搭檔:“為什麼?”
少年:“我只是來見朋友,他們就……呃……我是說朋友嗎?好吧,朋友。”
搭檔微笑著點了點頭。
少年:“我現在明白了,交流的確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兒。能有同等級但是不同模式的思維比我想的要好玩兒得多。”
搭檔:“還有呢?”
少年:“嗯……你知道,我沒太嘗試過這種情況,說不大清楚,但是我覺得很滿足。你會不會因此而得意洋洋?”
搭檔:“你從我的表情上看到了嗎?”
少年聳聳肩:“沒有。”
搭檔:“所以我並沒有得意洋洋。”
少年:“那你現在是什麼感覺?”
搭檔想了想:“當我說出我的感受時,可能會讓你有'這傢伙在得意洋洋'的錯覺,但是我確定沒有。我彷佛是在同多年前的自己對話。”
少年:“真的?”
搭檔:“當然,以你的觀察力,我是騙不了你的。”
少年:“嗯,就好像我在你面前沒法撒謊一樣,這也是我覺得你有趣的原因之一。”
搭檔依舊微笑著點點頭。
少年:“那,你精通的是什麼?我說過,我能記住我看過的大部分書,為什麼我也不清楚。除此之外,我還能把那些看似不相干的東西聯繫在一起。你呢?”
搭檔:“我沒有什麼驚人的天賦。”
少年:“不可能,如果是那樣,我不會覺得你有趣的,你身上一定有點兒什麼特殊的。別藏著,說吧。”
搭檔歪著頭想了一下:“文字在我看來有很強的場景感,哪怕是一段枯燥的理論或者數學公式。”
少年:“Cool!還有嗎?”
搭檔:“我也能記住不少內容,不過我不是像你那樣記住全部文字,我所記住的是文字在我腦海中形成的場景,也許是很抽象的圖案。”
少年:“有意思,回頭我也試試能不能這樣……好像這樣更有效率,對吧?我指編碼。”
搭檔:“是的,這樣不需要記住很複雜的東西,用元素化的形式把信息組成編碼就可以了。”
少年:“而且那些編碼是基礎元素,不會干擾到信息本身,同時還能拆分……嗯,真的是非常有效率的方式!你是怎麼發現的?”
搭檔:“我也不清楚,甚至忘了從什麼時候起就那麼做。”
少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個我可以藉鑑……對了,假如你們想抽煙,不用忍著,我無所謂的。”
搭檔看著他:“不,現在不想。”
少年略微停頓了一下:“呃……我又想不起該說什麼了……我能問一些事情嗎?”
搭檔:“例如?”
少年:“你做這行是因為興趣還是你覺得自己有問題?”
搭檔:“後者。”
少年:“沒有安全感?”
搭檔:“對,你怎麼知道的?”
少年:“你從不會背對著窗戶或者門坐,這應該是心理問題所遺留下來的行為痕跡吧?”
搭檔點點頭:“你說對了。”
少年:“我倒是不在乎這個。”
搭檔:“你在乎的是人。”
少年:“我們是在交換秘密嗎?”
搭檔:“不,不需要等價交換,這不是煉金術。”
少年咧下嘴點點頭:“好吧,我承認,我更在乎人。”
搭檔:“你的父母並不知道你對他們的不滿吧?”
少年愣了一下:“你……是通過什麼發現的……”
搭檔:“因為,你肯定清楚父母對你目前的狀態很著急,可你從未對你自己的行為有過一絲歉意,甚至你會因為把他們耍得團團轉而很開心。”
少年臉色變得陰鬱起來:“我……”
搭檔:“他們曾經為你驕傲,對嗎?”
少年點點頭。
搭檔:“你的老師也是這樣,對吧?”
少年:“對……”
搭檔:“你更喜歡你的小學老師?”
少年:“是的。”
搭檔:“因為他們從不逼迫你什麼?”
少年:“嗯。”
搭檔:“你想過為什麼嗎?”
少年:“我……沒想過。”
搭檔:“你的小學老師拿你當個孩子,即使你所表現出的再令他們驚訝,他們也會認為你是個孩子。”
少年點點頭。
搭檔:“但這一切到了中學就變了。雖然你在那些老師當中很受寵,但是他們對你的態度不再像小學老師那樣了,他們甚至會要求你去承受一些成年人才會面臨的壓力。是這樣吧?”
少年:“嗯……從讀中學起,我幾乎一直在參加各種各樣的競賽,有一些無聊透了。那些老師,還有校長根本不來問我是不是感興趣,他們只是和我爸媽談,然後就作決定。”
搭檔:“你抗議過嗎?”
少年:“有過。”
搭檔:“結果呢?”
少年:“爸媽告訴我這是整個學校對我的厚愛、期許,同時也是為學校爭光的機會,他們會為我驕傲。”
搭檔恰到好處地保持沉默,並等待著。
少年:“在那一年多的時間裡,我都記不清自己背了多少無聊的垃圾,解了多少故弄玄虛的數學題,寫了多少假話連篇的作文。我實在編不下去了,憑藉著記憶四處抄襲、拼湊,但是每個人都誇我寫得好,那些白痴同學還表示自己有多羨慕。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們都開始疏遠我,放學之後,我從來都是一個人留在老師的辦公室,全體老師都像是圍觀珍稀動物那樣對我。就算是我喜歡吃巧克力,他們也會一窩蜂地去買我吃的那個牌子,就好像吃了那東西智商會瞬間提高一樣……都是一群蠢貨。
“接下來,他們對我提出了更多的要求,不讓我看書,不讓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可是他們卻要求我給他們更耳目一新的東西,這怎麼可能呢!我沒有朋友、沒有娛樂、沒有遊戲機,不會打籃球、不懂足球規則,不知道什麼是網絡遊戲!在所有人眼裡,我只是個過目不忘的機器,我……”他哽咽著停了一會兒,“我甚至有一次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舉著一條不知道誰塞進我課桌的衛生巾,問'這是什麼'!看著他們大笑,我恨不得把他們全殺了!而當我把這一切告訴老師的時候,他們居然也開始笑,等笑夠了告訴我,我只需要好好學習就行了,別的我不用擔心,我有著不可估量的前途,我是天才!然後他們要我繼續看那些該死的參考書,做該死的捲子。同時還要求我要有創造性的解答!可是,我覺得那段時間我活得像個實驗動物,但沒人同情過我,沒人安慰過我,甚至沒人真的在乎過我,沒人!沒他媽一個人!”
搭檔走到他面前蹲下,注視著他:“這不是你的問題,這一切不是你的問題……”
少年抬起頭抽泣著:“我寧願我是個白痴!”
搭檔輕輕拍著他的後背:“相信我,真的不是你的錯。”
少年拼命克制著不讓自己的情緒爆發:“我該怎麼做?我真的不想當他媽的什麼天才,我怎麼才能不要這種能力!”
搭檔:“我知道的,我都明白了,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雖然少年咬著嘴唇努力忍耐著,但是我能看到眼淚在他的眼眶裡越聚越多。
搭檔凝視著他的眼睛:“你沒有任何錯,而你只是個孩子。”
少年再也忍不住了,俯在搭檔肩膀上聲嘶力竭地號啕大哭:“他們剪掉我的翅膀!卻又要我飛翔!”
他哭得撕心裂肺,放肆而任性。
這是我們都期待已久的——那個孩子回來了。
第七天。
少年笑著對搭檔說:“我媽抱著我哭了大半夜。”
搭檔也笑了:“沒睡好?”
少年:“嗯,我們全家一夜都沒睡好。”
搭檔:“你怎麼知道的?”
少年:“我聽著爸媽在他們臥室聊到天亮。”
搭檔:“你沒提醒他們今天付費的時候不要看合約,要多給?”
少年大笑:“不,我不會跟他們說這些。”笑夠了後,他停下看著搭檔,“等我有經濟能力的時候,會付給你。”
搭檔笑著搖了搖頭:“我是開玩笑的。”
少年:“呃……我也是……”
搭檔:“……”
少年看了一眼我們收拾的幾件行李:“嗯……你們今天晚上走還是明天走?”
搭檔:“等下午送你回去,收了錢就走。”
少年:“心疼房間費?”
搭檔:“不,趁著事情還沒急轉直下,趕緊拿錢跑。”
少年忍不住又笑了:“你真是我見過的對金錢最不掩飾的人了。”
搭檔:“我奉行'有付出就得有回報'的原則。”
少年:“我很棘手嗎?”
搭檔想了想:“但是值得。”
少年:“留下來吃晚飯吧?我爸媽一定會堅持的。”
搭檔:“明天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所以一會兒你要替我們說話。”
少年:“嗯,好吧,我知道了……還有,那個……”
搭檔:“怎麼?”
少年:“假期的時候,我能去看你們嗎?”
搭檔:“你最好徵詢他們同意。”
少年:“嗯,我會的……謝謝你。”
搭檔點點頭:“我接受,不過我要提醒你:如果沒有催眠師臨時教給我一些深入引導的技巧,恐怕再多一周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少年轉向我:“也謝謝你。”
我點點頭作了個回應。
少年:“其實你不知道吧?開始我一直以為你是幕後策劃人,而他只是喉舌。”
我微笑著望了一眼搭檔。
少年:“有機會的話,我想試試催眠。”
我:“恐怕很難。”
少年:“真的嗎?為什麼?”說著他轉向搭檔。
搭檔:“因為你很可能會笑場。”
少年想了想:“有這個可能……那我不堅持了,有機會你會教我心理學嗎?”
搭檔:“我可以教你打遊戲。”
少年:“你會?”
搭檔:“當然!”
少年露出個輕鬆的笑容:“OK,那我們可就算說好了。”
車開上高速路後,搭檔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幹嗎如釋重負一樣?”
搭檔:“說不好是什麼感覺,描述不出來。”
我:“你說過他和曾經的你很像。”
搭檔:“大體上吧。”
我:“你曾經也裝神弄鬼過?”
搭檔扶著方向盤笑了笑,沒吭聲兒。
我:“當年你都做了些什麼?”
他的表情有些嚴肅:“我面臨的問題更嚴重。”
我:“例如說?”
搭檔嘆了口氣:“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喜歡上一個女孩。”
我:“早戀?”
搭檔:“是的。”
我:“結果呢?”
搭檔皺了皺眉:“沒有什麼結果。”
我:“我指的是成年之後。”
他搖搖頭。
我:“我以為按照你的性格,你會堅持自己的選擇……”
搭檔:“有些原因是不能抗拒的。”
我:“你指和那個女孩分手?”
搭檔:“對。”
我:“是來自雙方家長的壓力?”
搭檔:“比這個還嚴重。”
我:“你不會是把人家給……”
搭檔:“當然不是!”
我:“那是什麼原因?”
搭檔:“因為其實我們倆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我愣了一下,轉頭看著他,卻發現他笑得幾乎扶不穩方向盤。
我罵了句髒話。
笑夠了後,搭檔問我:“你要聽我真正的初戀麼?”
我點上煙看著窗外,頭也不轉地“回敬”了一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