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社會心理 催眠師手記

第5章 04 半面人

催眠師手記 高铭 9711 2018-03-18
“……好,我知道了,晚上回去發到你郵箱。”中年女人掛了電話,略帶著歉意地望著我們,“不好意思,剛剛是公司的電話。” 搭檔點點頭:“沒關係,我們繼續?” 她:“好。剛才說到哪兒了?” 搭檔:“說到前天你又做那個夢了,結果嚇得睡不著,睜著眼等到天亮。” 她:“哦,對。後來我給我老公打電話的時候還說到過這事兒,他說是我工作壓力太大了造成的。” 搭檔:“這次你記住夢的內容了嗎?” 她:“沒記住多少,只記得很恐怖,我在逃跑。但是有一點我記住了,好像那些讓我睡不著的夢都是一樣的,又不是一樣的。” 搭檔露出困惑的表情:“我沒聽懂。” 她:“就是說,那個場合我曾經在之前的夢裡見過,我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逃開,但是跑著跑著就是新的了,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做了,然後……然後我記不住了,總之覺得很可怕。”

搭檔:“內容是銜接的?” 她:“不完全是,有重複的部分。” 搭檔:“我聽明白了,你是說,每次都能夢到上一個噩夢的後半段,然後繼續下去,對吧?” 她點頭:“嗯,差不多是這樣。” 搭檔:“所以,你很清楚後面會發生什麼,你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她:“對對,就是這樣。” 搭檔:“但是再往後,就是你從沒夢到過的了,你也就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一直在點頭:“對,沒錯!後面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好像是被什麼抓住了,然後就嚇醒了。” 搭檔:“我明白了,你所說的那些噩夢,其實就是一個很長的噩夢,只不過你每次只能夢到其中一段。說起來有點兒像是在走迷宮一樣,每當走錯,進了死胡同,就醒了,下一次就從某個點重新開始。而你的問題在於,走不出去這個迷宮,周而復始。對嗎?”

她鬆了一口:“對,還是你說清楚了,我一直就沒講明白過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搭檔:“把你嚇醒的原因每次都是被什麼東西抓住了嗎?” 她:“呃……這個我也說不好,上次來的時候就想跟你說,可是我死活想不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了……”這時,她包裡的手機又響起來了。 搭檔站起身:“你先接電話吧,我們準備一下,等你接完電話就可以催眠。” 中年女人敷衍著點了點頭,從包裡翻出手機。 關上觀察室的門後,我看著搭檔:“似乎像是某種壓力。” 搭檔正忙著給攝像機裝電池:“嗯,看上去是,具體不清楚。” 我:“上次她來是什麼時候?你都了解到了什麼?” 搭檔:“大概是5天前?對,是上週三。那次沒說什麼具體內容,因為她什麼也沒記住,就記住被嚇醒了,跟我說的時候還哭。那天你不在,我就了解了一下她的生活環境和家庭情況。”

我:“嗯?你是說,她只是因為做噩夢了就找來了?” 搭檔:“不完全是,每次做那種夢之後,她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巨大壓力感。” 我:“So?” 搭檔:“她所在的公司每兩個星期都會有心理醫生去一趟,她就跟心理醫生說了。心理醫生推薦她嘗試一下催眠,然後就……” 我點點頭:“那她描述過是什麼樣的巨大的壓力感嗎?” 搭檔:“她也說不清,所以我沒搞明白,似乎是有什麼不踏實的。最開始我以為是她不放心老公或者孩子,聊過之後發現其實不是。” 我:“是家庭問題嗎?” 搭檔:“據我觀察,應該不是。她先生常年在別的城市工作,據她描述,是那種很粗枝大葉的人。他們的孩子在另一個城市上大學,而她經常是一個人生活。不過,由於她工作很忙,所以生活也算是很充實。雖然有點兒過於忙,但大體上還好。”

我透過玻璃門看到催眠室的中年女人已經接完電話,正在把手機往包裡放:“待會兒催眠還是先重現她前天的夢吧。至少我們得有個線索。” 搭檔抄起攝像機三腳架:“嗯,有重點的話,我會提示你。” 她:“必須要關掉手機嗎?調成震動模式也不行嗎?” 我嚴肅地看著她的眼睛,表現出我的堅持:“必須關掉,否則沒辦法催眠。” 她:“可是,萬一公司有重要的事情找我怎麼辦?” 我起身走到攝像機後,做出要關掉攝像機的樣子:“那就等你哪天確定沒有重要事情的時候再來吧?” 她猶豫著看了一眼搭檔,搭檔對她聳聳肩,表示出無奈。 中年女人從包裡翻出手機,攥在手裡愣了一會兒,然後像是下定決心似的關掉了手機。 我們重新坐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我看了一眼放在她身邊的包,伸出手:“把包給我,我放在那邊那把椅子上。”我指了指窗邊的一把椅子。 她看上去似乎有些不情願,但還是遞了過來。 我接過包放在一邊,並且安慰她:“你的電話已經關掉了,所以沒有什麼比現在更重要了,除非今天不進行催眠,你回去繼續被那個噩夢困擾。” 看起來,我的強調和安撫很有效,她連忙表示自己並沒有什麼想法,然後乖乖地靠坐在了催眠用的大沙發上。 我:“非常好,假如你覺得躺下更舒服,可以躺下來。” 她:“不,這樣已經可以了。” 我:“很好,放鬆你的身體,盡可能讓身體癱坐在沙發上,這樣你就能平緩地呼吸。” 她深吸了一口氣,身體開始鬆弛了下來。 我:“放鬆,放鬆,再平緩你的呼吸……”

“你會覺得眼皮開始變得很沉……” “很好……慢慢閉上眼睛吧……” “你的身體沉重得幾乎不能動……” “但是你感覺很溫暖……” “很舒適……” “現在,你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它很柔軟……” “非常好……” “當我數到'1'的時候,你會回到那個夢中,把看到的一切告訴我……” “3……你看到前面的那束光……” “2……你慢慢向著那束光走了過去……” “1……” “你此時正在自己的夢裡,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我抬頭看了一眼搭檔,他把手攥成拳頭,放在嘴邊,似乎在認真傾聽。 她:“我……我在一條街上……” 我:“你認識這個地方嗎?”

她:“是的……” 我:“這是什麼地方?” 她:“這是……這是我和我老公來過的地方……” 我:“你知道是哪裡嗎?” 她:“諾……丁漢。” 我:“你是一個人嗎?” 她:“不,街上有……有人……” 我:“你老公在你身邊嗎?” 她:“不,只有我……” 我:“街上的人你都認識嗎?” 她的身體輕微地抽搐了一下:“他們……不是人類……” 我:“那你能看清他們是什麼嗎?” 看起來她略微有些不安,但並不強烈:“不、不……他們不是人類……” 我耐心等待著。 她:“他們都是怪物……” 我:“什麼樣的怪物?” 她:“一些……一些沒有頭……另一些……臉上只有一隻很大的眼睛……” 我:“沒有別的五官嗎?”

她:“是的。” 我:“你在這條街上做什麼?” 她:“我在……我在找什麼……” 我:“找什麼?” 她:“我忘了……我在找……我找不到……” 我想問她是不是在找自己的老公,但是張了張嘴又停住了,因為我不想有任何方向性誘導。 我:“你丟了東西嗎?” 她的表情顯得有些困惑:“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我在、我在、找什麼……” 我:“街上那些人……怪物,並沒有註意到你嗎?” 她:“是……是的。” 我:“他們令你感到害怕嗎?” 她:“不,他們……不可怕,可怕的是……是那個看得到我的人。” 我:“那是個什麼樣的……” 突然,她打斷我:“來了!” 我:“什麼來了?” 她:“他來了!他看到我了!”

我:“誰看到你了?” 她:“那個怪物!他來了!他看到我了!” 我:“他在追你嗎?” 她的身體開始緊張了起來:“在追我……跟著我!” 我:“那個怪物只跟著你?” 她:“……是的……” 我:“他對你做了些什麼嗎?” 她:“沒有……發現他後,我就開始逃跑……” 我:“為什麼?” 她:“因為……他……只有半張臉……” 我:“你在逃跑嗎?” 她:“我在跑……我跑不動……我很慢……” 我不再問任何問題,而是等著她自己描述下去。與此同時,我還在觀察著她的身體反應,以免她情緒過度激烈而弄傷自己,或者自行中斷催眠並醒來。 她:“他越來越近……我跑不動了……這條路,這條路我認得!不能右轉、不能右轉,右轉是死路,我會被抓住的……左轉,左轉!天吶,他跟上來了,我要躲起來!我想躲起來!我躲在什麼地方他都能看到我,他的臉!他的臉!半張臉!我好怕!”

我抬眼看著搭檔,發現他此時舉起一隻手,但是並沒伸出手指,像是在等待著。 他在判斷時機。 她四肢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天吶!他的臉湊過來了!他就要抓住我了,救我,快來救我!我不想這樣!” 我覺得情況似乎不妙,看上去她隨時都能中斷催眠醒來。 她:“救命啊!他抓住我了!他抓住我了!”說著,她的雙手狂亂地在空中揮舞著,似乎在抵抗著一個我們看不到的生物。 搭檔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 我衝上去,盡力按住她的雙臂,盡可能用鎮定的聲音飛快地結束催眠:“聽我說!聽我的指令!當我數到'3'的時候,你就會醒來,這只是一個夢!1!2!3!” 她睜開雙眼,但是依舊不停地揮動著手臂,聲嘶力竭地大喊著:“走開!走開!不要!放開我!” 有那麼足足一分鐘,我和搭檔幾乎是不停地提醒著她:“放心,不是夢,你已經醒來了,你已經醒來了,停下,放鬆!” 終於,她聽進去了,愣愣地看了看我們兩個,然後整個身體鬆弛了下來。 我:“放心,已經沒事兒了,那隻是夢。”說完,我抬頭示意搭檔可以鬆開她了。 中年女人喘息著慢慢放下雙手,呆呆地看著前方好一陣兒,然後無助地抬起頭:“我想喝水。” 我點點頭。 送走她後,我回到催眠室,搭檔此時正光腳盤坐在剛才她坐過的地方,手指交叉在一起,歪著頭。 我逐個拉開所有窗簾後,給自己接了一杯水:“剛剛差點兒中斷。” 搭檔:“嗯。” 我:“捕捉到什麼了嗎?” 從後面看去,搭檔歪著頭的樣子像是一個孩子,同時還在嘀咕著:“我正在想……” 我:“多數噩夢足以秒殺所有恐怖片的編劇和導演。” 搭檔似乎沒在聽我說:“嗯……沒有頭,只有一隻很大的眼睛……半張臉……這代表著什麼呢?” 我一聲不響地坐到催眠的位置,看了他一會兒:“要去書房嗎?” 搭檔回過神兒看了我一會兒:“不,就在這裡。我們來整理一下全部線索吧?” 我點點頭。 搭檔:“首先應該是地點,對吧?我想,她那一系列可怕的夢把場景設定在英國諾丁漢,是有原因的。” 我:“嗯,也許當時在諾丁漢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搭檔:“街上那些人的長相也無疑有著特定含義。無頭的是第一種,有頭卻只有一隻大眼睛的是第二種,第三種就是追她的那個'半面人'了。” 我:“剛剛沒太多機會問,我有點兒好奇,那個'半面人'到底是只有上半張臉,下半張臉,還是只有左右半張臉?” 搭檔想了想:“我推測她所說的'半張臉',應該是指只有左或右半張臉。” 我:“理由?” 搭檔:“如果只有上半張臉,通常會形容為'沒有嘴',對吧?如果只有下半張臉,我們習慣用'沒有眼睛'來形容,而不會說'只有半張臉'。” 我:“嗯,應該是你說的那樣……但即使這個能推測出來,看上去我們依舊沒什麼線索。因為重現她的夢後,她反復強調的只是人物,並沒解釋過場景,也沒提過還有其他什麼元素。” 搭檔:“這個我也注意到了。” 我:“還有,她說自己在找什麼,也是個重要的線索——雖然我們現在還不清楚找的是什麼。是不是她曾經在諾丁漢丟過什麼東西?” 搭檔:“這個要問她本人,但我覺得應該是更抽象的……” 我:“你是說她只是用'找'來表達,而並非丟過東西?” 搭檔:“嗯,潛意識常用這種方式在夢裡進行某種特定的表達。” 我:“還發現更多嗎?” 搭檔:“還有一個我認為很重要的,而且跟催眠與否無關。” 我:“催眠與否無關?呃……那是什麼?” 搭檔:“似乎她有通訊設備依賴症?” 我:“嗯,的確有。” 搭檔:“假如綜合來看的話……這個我也說不好,只是隱隱覺得有點兒什麼不對勁兒。” 我:“會不會真的像她先生說的那樣,是來自工作的壓力?你不覺得她很忙嗎?她甚至不願意在催眠期間關掉電話。” 搭檔:“嗯,這就是我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讓我想想……依賴通信……忙碌的工作……噩夢……噩夢沒什麼奇怪的,但是經常都是同一類噩夢……所以,能確定那是某種壓力造成的……” 我:“嗯,原因不詳的壓力。” 搭檔皺了皺眉:“也許……那其實……” 我:“什麼?” 搭檔抬起頭:“我想……我知道了!” 我一聲不響地等待著。 搭檔皺著眉,看上去是在理清思路:“她表現出的壓力,其實是在轉移另一種壓力。” 我仔細想了一下這句話:“怎麼解釋?” 搭檔鬆開盤著的腿,穿上鞋站起身:“她所表現出來的忙碌和壓力,並不是真實的。” 我:“嗯?不會吧?我們都看到她很忙啊,剛來一會兒就接了兩個電話,進門的時候還在打電話。” 搭檔:“不不,仔細想想看,那並不是忙碌。” 我:“什麼意思?她是裝作接電話?” 搭檔笑了:“當然不是。今天是周一,工作時間,有工作的電話找她再正常不過了。她利用工作時間跑出來,你覺得她會很忙嗎?” 我:“原來是這樣……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搭檔:“這就得'讀'她的夢了。”他雙手插在褲兜里,在催眠室裡來回溜達著,“為什麼會選擇諾丁漢為場景,雖然目前我們還無從知曉,但是我能肯定她曾經在那裡經歷過對她來說極為重要的事情。這個我們先放到一邊,說別的。” 我:“OK。” 搭檔:“'無頭人'這種情況在夢中並不多見,對吧?因為無頭人沒有五官和表情,如果這麼說起來的話,'無頭人'在她的夢中很可能並不代表著人,應該是一種象徵。” 我:“象徵著什麼?嗯?你是說那個關於蒼蠅的形容?” 搭檔:“有可能哦!我們經常形容沒有頭緒的瞎忙碌是'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 我:“嗯,這個說得通,但是有點兒牽強。” 搭檔:“不見得。你忘了嗎?'無頭人'並沒有和她發生過交集,'無頭人'應該是一種概念,是她對某件事的看法,也許和她自己有直接關係。甚至很可能還涉及她的當下狀態。既然是她當下的某種象徵,那麼她當然不必對此感到恐懼,這點你在催眠時曾經確認過。” 我點點頭:“對,我本以為她會有恐懼感。” 搭檔:“所以說,很可能'無頭人'是指她的某種觀點。” 我:“呃……好吧,暫時也沒有辦法確認,我們先不爭論,繼續下去。那'獨眼人'呢?” 搭檔:“'獨眼人'就不同了,他們明顯比'無頭人'更具有像徵意義。” 我:“巨大的眼睛是不是意味著注視?” 搭檔:“理論上是,但是她並沒有提到這點,所以我覺得'獨眼人'很可能帶有審視的色彩。” 我:“審視?哦,明白了,在夢中審視自己的……但是,她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審視自己呢?” 搭檔停下腳步看著我:“我猜,那個獨眼人對她來講可能有特殊含義。但是,在得到更多信息之前,我猜不出……哎?等等!你剛才說她審視自己?” 我:“對啊,怎麼了?” 他皺著眉,用食指壓著自己的下唇,“這個我沒想到。難道說……” 我愣了一下就明白了:“呃……你不是想說那個吧?” 搭檔:“但實際上很可能就是。” 我:“要照這麼說的話,恐怕'無頭人'也得推翻。” 搭檔:“不見得,能說得通。” 我:“那,是不是還得再進行一次催眠?” 搭檔:“是的。” 我:“那這次的重點?” 搭檔:“誘導。” 我:“往哪個方向誘導?” 搭檔:“讓她跟著'半面人'走。” 我:“哎?你確定?” 搭檔得意地笑了:“確定,我們被誤導了。'半面人'不是'他',而應該是'她'。我有99%的把握能確定夢裡所有的'怪物',都是她自己。” 第二天。 她:“還要進行一次催眠嗎?” 我:“嗯,這次不大一樣,我們希望你能克服一下恐懼心理,跟著那個'半面人'走。” 她顯得有些猶豫。 我:“害怕?” 她點點頭:“剛才我看錄像的時候就想起來了,不光是臉,他的頭也只有半個,另半邊是空的,所以……” 我:“只是在夢裡罷了,必要的時候我們會給你提示。這點是可以保證的。”我故意使用第一人稱複數來安撫她。 她想了想,點點頭。 “放心吧。”搭檔恰到好處地補充了一句。 在催眠的時候,我一直在註意觀察她的狀態,雖然她是很容易接受暗示而進入狀態的那種人,但是我要確保達成深度催眠,否則我的提示將不會被她接受。不過,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她非常放鬆,並且很配合。 我:“你回到諾丁漢了嗎?” 她深吸了口氣,停了一會兒:“是的。” 我:“你能看到什麼?” 她:“看到……街上有人……” 我:“是些什麼人?” 她:“一些……一些沒有頭的人……” 我:“還有嗎?” 她:“還有……還有一些只有一隻眼睛的人。” 我:“他們注意到你了嗎?” 她:“沒……沒注意到我……只有那個、那個人會注意我……” 我:“你是說只有半個頭、半張臉的那個人嗎?” 她:“是……的。”從她的遲疑中,我能看出,她還有恐懼感。 我:“不用怕,你不需要害怕任何人,我們在保護著你。” 她:“我……我不怕。” 我:“很好。她出現了嗎?” 她的身體開始有些緊張:“沒有……但我知道她在哪兒……” 我:“她在哪兒?” 她略微不安地抽搐了幾下:“她就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 我:“我要你現在平靜地回過頭,看著她。動作要慢,要鎮定,你不用害怕她。” 她:“好的……我……不怕她……” 我:“非常好,你做到了。” 她:“是的……我……我現在在看著她。” 我:“她並沒有抓著你,對嗎?” 她:“沒有……沒有來抓我……” 我:“現在她在做什麼?” 她顯得有些困惑:“她要我跟她走。” 我:“跟著她走,我們就在你身後保護著你,跟著她走。” 她深吸了一口氣:“好……好的。” 我故意停了一會兒:“現在在什麼地方?” 她:“一條……一條小街,我認識這裡……” 我:“這是什麼地方?” 她遲疑了幾秒鐘:“我在……我在這裡住過……” 我:“很早以前嗎?” 她:“是的。” 我:“那是什麼時候?” 她:“上學的……時候。” 我:“她帶著你去了你求學時曾經住過的地方,對嗎?” 她:“是的。” 我:“到了嗎?” 她:“在房間裡……” 我:“房間裡都有什麼?” 她:“和……原來一樣,一模一樣……什麼都沒變……” 我:“她要你做什麼?” 她:“站在……鏡子前……” 我:“你要按照她說的去做,不會有危險的,有我們在,按照她說的做。”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好的……按照她說的做……” 此時,搭檔無聲地抱著肩,站起身。 我:“告訴我,你做到了。” 她:“是的,我做到了……” 我:“你看到鏡子裡的自己了嗎?”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是、是的。” 我:“你看到了什麼?” 她:“我……我……” 我重複了一遍指示:“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她:“我……我也只有半個頭、半張臉……” 我:“現在她在做什麼?” 雖然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但身體並沒有強烈的反應,我知道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在控制之中。 她:“她……站在了我的身後……” “站在了你的身後?”我有點兒沒反應過來。 搭檔皺了皺眉,想了一下,然後不停地對我比畫出照鏡子的樣子。 我明白了。 我:“告訴我,現在你從鏡子裡看到了什麼?” 她突然平靜了下來:“我們,合成了一個完整的頭……完整的臉……” 我對搭檔點點頭,準備結束催眠:“非常好,你即將醒來。” 她:“我……醒來……” 我:“當你醒來時,你會記得剛剛所說過的一切。” 她:“我……會記得……” 我:“當我數到'3'的時候,你就會醒來,並且感覺到很舒暢,很輕鬆。” 她:“我會舒暢……我會輕鬆……” 我:“非常好。1……2……3!” 她緩緩地睜開眼,盯著沙發前的地板愣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看著我。 我看到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搭檔走過來對我做了個手勢,我起身讓他坐到中年女人面前。他略微前傾著身體,看著她的眼睛。 她:“我……” 搭檔:“她不是來抓你的,對嗎?” 她含著淚點點頭。 搭檔:“你現在清楚了?” 她依舊點點頭。 搭檔:“要喝水嗎?” 她笑了一下,搖搖頭。 搭檔把手裡的紙巾遞過去:“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了,除了上學以外,你在諾丁漢的時候還發生了什麼?” 她接過紙巾攥在手裡,深吸了口氣後又長長地吐出,同時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和老公在諾丁漢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搭檔:“你兒子?” 她:“嗯,當時我們都有點兒意外。” 搭檔:“上學的時候?” 她:“不,那是畢業一年後故地重遊。” 搭檔:“之後你因此而放棄了很多,對吧?” 她:“是的,你怎麼知道?” 搭檔笑了下:“我的職業。” 她:“我幾乎忘了這點,謝謝你們。” 搭檔:“先別急著謝,我們來一條一條理清吧。” “好。”看上去,她鎮定了一些。 搭檔:“雖然你目前的生活一切都好,但你對此並不滿意,是嗎?” 她:“是的,我現在什麼都不缺,雖然不能每天跟老公和兒子在一起,但是他們都非常關心我,也非常愛我。只是,我覺得還少了點兒什麼。” 搭檔:“丟在諾丁漢了?” 她笑了笑:“嗯,但我只能帶這麼多行李。” 搭檔:“夢想不是行李,也不是累贅。” 她嘆了口氣:“你說得對,是我太沒用了,現在才明白。” 搭檔:“其實你並沒有失去什麼。雖然結婚有了孩子,並且曾經為此放棄了很多東西,可是有些東西並沒有離開。” 她:“可是,我擔心他們會覺得我……” 搭檔:“你看,你現在衣食無憂,孩子也大了,不需要太多的照顧。你真正擔心的只是沒有了當初的自信罷了。” 她:“是有點兒……我都這麼大了……好吧,你說對了,我那個自信沒了。” 搭檔:“你當初在哪個學院?” 她:“藝術。” 搭檔:“專攻?” 她:“繪畫。” 搭檔:“之後再畫過嗎?” 她:“沒有……哦,不對,有過兩次。” 搭檔:“什麼時候?” 她:“一次是看到老公牽著兒子的手教他走路的樣子,我覺得很有趣,就隨手畫了一張速寫。我老公很喜歡那張畫,特地鑲了一個鏡框,現在還擺在他辦公室的桌子上。另一次是兒子剛高考完,他坐在窗邊看著外面發呆,樣子很帥!當時我覺得看著特別心動,就又畫了一張速寫。” 搭檔:“他看了嗎?” 她看上去略顯得意:“他驚訝得不行,問我為什麼這麼多年都沒展示過。” 搭檔:“他說得對,你為什麼沒再畫?” 她:“我都這個歲數了,還畫畫……多不好意思啊。” 搭檔:“這跟年齡有什麼關係?而且你很清楚自己心裡還在渴望著那種感覺,對吧?” 她點點頭:“嗯,有時候我覺得工作沒意思透了,但又不好意思跟老公說我不工作了,雖然家裡並不缺錢,但是我還是整天忙於工作。” 搭檔:“你夢裡那些無頭人就是這麼來的。” 她:“嗯,整天忙些無頭無腦、莫名其妙的事情……” 搭檔:“好了,現在,我們來徹底地聊一下你的問題吧。雖然你對此已經很清楚了,但是我可以肯定,你並不理解為什麼會有壓力。” 她:“好。” 搭檔:“你的壓力並非來自於工作,這點我們都清楚了。你的壓力來自於自身,或者更進一步地說——來自於對曾經夢想的放棄。你曾經希望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並且有所成就,但是為了你先生和孩子,你暫時放棄了那個想法。多年以後,當你先生的事業穩定了,當你的孩子長大了,你藉此獲得了成就感和滿足感,但是也正因如此,你反而會不安——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不過,有一點你是能確定的,對你來說,沒有什麼比現在你所擁有的這些更重要、更值得守護的了。” 她:“嗯,不需要想我就能確定。” 搭檔:“可越是這樣,你越覺得少了點兒東西……我記得你說過那個夢是一年前左右開始的吧?” 她:“嗯,一年多一點兒。” 搭檔:“因為一年前你想起了自己當初所放棄的另一個方向——正是在諾丁漢,從懷孕開始。” 她:“是的。” 搭檔:“你對自己的決定從未後悔過,只是……有那麼一點點遺憾。你夢中表現出來的正是對自己的不滿。諾丁漢那個場景是你當初改變自己未來方向的決定地點,'無頭人'暗示著你對當下迷茫狀態的自我否定,'獨眼人'……我想,他們對你來說一定有特殊的含義。至於你一直恐懼、逃避的'半面人',其實就是你自己,因為你發現鏡子裡的自己是不完整的,你所欠缺的正是你當初捨棄的。你無比渴望能重新面對你的夢想,但是你又覺得那似乎和你的年齡與身份不大合適。所以,你盡可能地讓自己處於忙碌的工作狀態——但你心裡又很清楚,那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可是你又無法去填補那份空虛感……” 她打斷搭檔:“別說了,停!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的確是這樣……可是,我該怎麼辦?” 搭檔費解地看著她:“怎麼辦?我不明白,你究竟被什麼所限制呢?你的周圍沒有框架,沒有約束,而且你也很清楚,你對自己曾經的那份夢想有多渴望。既然是這樣,那你為什麼還要猶豫呢?難道你先生和孩子會因此而笑話你?我不信。” 此時,她臉上的表情游移不定。 搭檔:“好了,現在能告訴我,'獨眼人'對你來說有什麼特殊含義了吧?” 她愣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出口:“'觀察這個世界用一隻眼睛足夠了,另一隻則用來多看看自己。'——這是當年我最喜歡的一個導師說的。” 搭檔輕鬆地靠回到椅背上:“正是這樣。” 大約在3個多月後,我們收到一個釘裝得嚴嚴實實的大木頭盒子。我們花了好大力氣才把它打開。裡面是一幅油畫。 畫面的色調很飽滿,有一種油畫所特有的厚重感。 畫中,一個穿著短風衣的男人靠著街角的路燈桿,正在翻著手裡的報紙。陽光灑在他腳邊的石板路上,路邊是一排排有著黑色三角形房頂的小店鋪,玻璃窗折射著陽光。更遠處是一條泛著波光的水域,看上去暖暖的。在畫布左下角的那行字,是這幅作品的名字:專注的閱讀者。 搭檔凝視了一會兒,在徵求我的同意後,把它掛在書房裡了。 至今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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