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很羨慕神職人員,因為凡是找上他們的人,其實都已經作好了某種心理上的準備。”在某個無聊的下午,搭檔扔下手裡的本子,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麼一句。
我想了想:“你是指態度嗎?”
搭檔:“沒錯,僧侶或者神甫們相比我們輕鬆得多,至少他們不必深究那些該死的成因,只需遵照教義來勸慰當事人,或者在必要的時候告誡一下。”
我摘下眼鏡,揉著雙眼:“神的僕從嘛,不去講教義,難道讓他們也進行心理分析?我倒是覺得這樣挺好,至少寺廟、教堂不會同我們是競爭關係。”
搭檔:“所以,也不用絞盡腦汁……”
我:“記得你好像說過小時候曾有過上神學院的念頭,現在又動心了?”
搭檔:“其實一直都處在搖擺不定的狀態中。”
我好奇地看著他:“這可不像你,我以為你從來都不會糾結呢,沒出家是有什麼讓你放不下的嗎?”
搭檔:“不不,問題不在這兒。”
我:“那是什麼?”
搭檔凝重地看著我:“因為至今我都沒見過佛祖顯靈,也從未受到過主的感召。”
我:“你是說你需要一個神蹟?”
搭檔點了點頭,沒再吭聲,用沉默結束了這個我本以為會延續下去的話題。
幾天之後,當一個僧人出現在診所門口的時候,我忍不住盯著搭檔的背影看了好一陣兒,因為我不得不懷疑那傢伙似乎有某種感知能力。
“……這麼說來,你們這裡可以催眠?”僧人摘下帽子,脫掉粗布外套,露出頭上的兩個戒疤和身上土黃色的僧袍。他看上去有40歲左右。
搭檔飛快地掃了僧人一眼:“可以,不過費用不低,也不會因為身份打折。”他對金錢的貪婪從不寫在臉上,而是用實際行動表明。
僧人淡淡地笑了一下:“好,沒問題。”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從裡面找出一張信用卡,“我們什麼時候開始?”
我站在門外的走廊裡,嚴肅地看著我那毫無節操的搭檔,他用一臉無辜回應我。
我:“你什麼都敢接啊?”
搭檔露出困惑的表情:“什麼情況?”
我:“這是個和尚……”
搭檔:“侍奉神就不該有心理問題?”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佛教有金錢戒……”
搭檔:“對啊,所以他刷卡啊!”
我糾結地看了一會兒這個貪婪的傢伙:“你別裝傻,我沒指和尚不能碰錢,而是他們不應該有自己的財產。”
搭檔:“這有什麼新鮮的,現在寺廟都有會計了……你的意思是說他是假的?”
我:“不……問題就在於分不清真假。假的也就算了,如果是真的,收錢……合適麼?”
搭檔不解地看著我:“你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虔誠了?那些廟裡的天價開光費和巨額香火錢怎麼算?我不覺得收費有什麼不妥啊?”
我愣在那兒,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搭檔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這樣吧,我先跟他聊聊,之後你決定是否催眠。”
我遲疑了幾秒鐘,點了點頭。
“你太不與時俱進了。”說完,他搖了搖頭,轉身回了接待室。
安排僧人在書房坐定後,搭檔轉身去別的房間取自己的筆記本。
我倒了杯水放在僧人面前:“請問……呃……您是哪個寺廟的?”
僧人笑了笑,說了一個廟號。那是市郊的一座寺廟,我聽說過,在本地小有名氣。
我:“您……假如您有某種困惑的話,不是應該通過修行來解決的嗎?為什麼想起跑到我們這裡來了?”
僧人依舊保持著一臉的平和:“信仰是信仰,有些問題,還是專業人士知道得更清楚,畢竟現在是科學時代。西方人信仰上帝,但是心理諮詢這個行業在他們那裡不是也很發達嗎?”
“這位師父說得沒錯。”搭檔從門外拎著本子走了進來,“信仰能解決大部分問題,但是在某些時候還是需要求助於其他學科的。”說著,他瞥了我一眼。
我沒再吭聲,訕訕地坐到了一邊。
搭檔坐下,攤開本子,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雙手握在一起,身體前傾,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這位師傅,您有什麼問題呢?”
僧人:“我出家5年了,一直都很好。最近開始做噩夢,但是醒來記不清是什麼內容,只記得夢的內容與觀音有關。”
搭檔:“觀音?觀世音菩薩?”
僧人:“不是,千手觀音,你知道嗎?”
搭檔:“我對宗教不是很了解……千手觀音真的有1000隻手嗎?”
僧人:“不,千手觀音其實只有40隻手臂。”
搭檔:“那為什麼要叫'千手觀音'?”
僧人:“各個經文上記載不同,而且個人理解也不同,有些寺廟的確供奉著有1000隻手臂的千手觀音。”
搭檔點了點頭:“您5年前為什麼出家?”
僧人把目光瞟向窗外,沉吟了一陣兒才開口:“家人去世後,我有那麼幾年都不能接受事實,後來經一個雲遊和尚的指點……就是這樣。”
搭檔:“明白了。您剛剛說是最近開始做噩夢的,之前都沒有,對嗎?”
僧人想了想:“之前都很正常。”此時他眼神裡飛快地閃過一絲猶疑,稍縱即逝。但我還是看到了。
搭檔:“那麼,您還記得夢中都有些什麼嗎?”
僧人:“記不清了,所以我想通過催眠來重現一下夢境……我們什麼時候才開始呢?”
搭檔:“很快,不過,通常在催眠前都有一些準備工作,例如通過談話的方式來了解到您的一些其他信息,以及夢中給您留下最深印象的一些元素等。”
僧人:“哦,好,那讓我想想……夢裡還有……對了,我還記得在夢裡看到過蓮花寶座。”
搭檔:“佛祖坐的?”
僧人:“就是那種。”
搭檔:“很漂亮……呃……我是說,很絢爛嗎?”
僧人:“不,神聖!”
搭檔點了下頭:“對,神聖……可是,這樣的話,這個夢看起來並不可怕。”
僧人:“這點我也想過。開始的時候,這個夢的確不是噩夢,但是後來……後來……我就記不清了。”
搭檔:“這件事問過您的師父嗎?您應該有個師父吧?”
僧人嘆了口氣:“師父總是很忙,經常不在寺裡,我找不到機會問他。不過,我問過我師兄。”
搭檔:“他怎麼說?魔障?”
僧人:“因為我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樣的噩夢,所以師兄說也許是我不夠精進,要我誦經。可是問題就出在這裡了,我越是刻苦誦經、打坐、做功課,越是容易做那個噩夢……”
搭檔:“等等,您的意思是,您總是做那個夢嗎?”
僧人凝重地點了點頭。
搭檔:“除了噩夢之外,有沒有別的什麼發生?”
“別的……”僧人低下頭想了一會兒,“有……”
搭檔:“是什麼?”
僧人:“偶爾在打坐後,我跑去看千手觀音像,發現兇惡的那一面……嗯……更明顯。”
搭檔:“兇惡的那一面?我沒懂。”
僧人:“寺裡供奉的千手觀音像是40臂11面,也就是有11張臉。”
搭檔:“每張臉的表情都不一樣?”
僧人:“對,有慈悲的,有入定的,有展顏的,有凶惡的。”
搭檔:“為什麼會有凶惡的?”
僧人:“'神恩如海,神威如獄',想必你聽說過。”
搭檔:“原來是這樣,我聽懂了。就是說每次您做完功課,去看千手觀音像的時候,發現總是那張兇惡的臉最明顯,是這樣吧?”
僧人點了點頭。
搭檔:“我能問一下您在入空門之前是從事什麼職業的嗎?”
僧人:“在村里做木匠。”
搭檔:“出家前,結過婚嗎?”
僧人:“沒有。”
搭檔:“家人反對嗎?”
僧人:“父母去世了,我也沒有兄弟姊妹。”
搭檔:“那出家前的財產呢?都變賣了?”
僧人:“孑身一人,本無甚麼財產。”
搭檔:“問一句冒犯的話:指點您出家的那個雲遊和尚,是怎麼跟您說的?”
僧人想了想:“大致上就是'苦海無涯'一類的。”
“嗯……”搭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還是給他催眠吧。”搭檔掛了電話,邊說邊透過玻璃門向催眠室望了一眼,僧人此時正平靜地坐在沙發上,歪著頭等待著,看上去是在欣賞催眠室裡播放的輕音樂。
我:“我也這麼想,因為目前以我個人經驗看,這個和尚似乎……有問題。”
搭檔饒有興趣地看著我:“你也發現了?說說看。”
我:“看上去,這個人很虔誠,但是他的虔誠後面有別的動機。”
搭檔:“嗯,是這樣。他的確不同於那些從骨子裡對宗教狂熱的人……還有嗎?”
我:“你問到是否只是最近開始做那個噩夢的時候,他在撒謊……嗯……我是指某種程度上的撒謊,他之前很可能還被別的什麼噩夢干擾,也許並不一定是夢……還有就是,他對出家前的很多問題都刻意淡化了。”
搭檔把食指放在下唇上來回劃動著,沒吭聲。
我:“另外,還有一個我不確定的……”
搭檔:“什麼?”
我:“視覺效應,你知道吧?他說自己能看到千手觀音兇惡的那張臉特別明顯,我猜是有……嗯……怎麼講?”
搭檔:“你想說心理投射一類的?在宗教裡,那被稱為'心魔'。”
我:“對對,就是那個,只會看到跟自身思維有關的重點。”
搭檔:“很好,看來我不用囑咐什麼了。開始嗎?”
我:“我去準備一下,幫我架攝像機。”
僧人平靜地看著我:“我能記得自己在催眠時所說的嗎?”
我從上衣口袋裡抽出筆,捏在手裡:“可以,如果有需要,催眠即將結束的時候我會給你暗示,你都會記得。如果有短暫記憶混亂的情況也沒關係,有攝像機。”我指了指身後的攝像機。
僧人深吸了一口氣:“好吧……你剛才說的我記住了:不是打坐,不要集中意識,放鬆。開始吧。”
我點了點頭:“是的,就是那樣……就像你說的……放鬆……慢慢地平緩你的呼吸……很好……我會帶你回到你想去的那個夢裡……”
僧人的身體開始向後靠去。
我:“你感到雙肩很沉重……想像一下……你身處在一條黑暗的隧道中……在前面很遠的地方,就是隧道的盡頭……”
僧人開始放鬆了某種警覺,正在慢慢進入狀態。
我小心而謹慎地避開刺激他的詞句,足足花了好幾分鐘才讓他的頭歪靠在沙發背上。
“……你就快走到隧道的盡頭了……”
他的呼吸沉緩而粗重。
“3……”
“2……”
“1……”
“告訴我,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夢?”
搭檔似笑非笑地坐在僧人斜後方不遠的椅子上。
僧人:“光……是光……”
我:“什麼樣的光?”
僧人:“……神聖……永恆……慈悲……”
我:“那光之中有什麼?”
僧人:“……這裡……這裡是聖地嗎?到處……七彩的……光。”
我:“嗯,你在聖地。還有呢?”
僧人的臉上帶著一種嚮往及虔誠的神態:“那……是蓮花……我佛……慈悲……”
我:“蓮花寶座上是佛祖嗎?”
僧人:“我……看不到……光芒……看不清……”
我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現在呢?能看到嗎?”
僧人:“看……看到了……是……千手觀音……”
我:“很高大嗎?”
僧人:“是的……”
我:“然後發生了什麼?”
僧人:“有……聲音?”他似乎不能確定。
我:“什麼聲音?”
僧人:“……有人在喊……”
我:“你能聽清在喊什麼嗎?”
僧人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殺……”
我和搭檔都愣住了,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後,我繼續問下去:“是有人在喊'殺'嗎?”
僧人:“……是……的。”
我:“'殺人'的'殺'?”
僧人:“'殺人'的……'殺'……”
我:“是什麼人在喊?你看得到嗎?”
僧人:“我……看不到,只有……只有聲音……”
我:“那你……”
僧人突然打斷我:“觀音……千手觀音……變了!”
我:“變了?變成什麼了?”
僧人:“臉,那些臉,都變了!”
我:“變成了什麼?”
僧人:“別的……別的……”
我:“看上去是什麼樣子的臉?”
僧人:“猶如地獄的魔鬼。”
我:“然後呢?”
僧人:“……從寶座上下來……我……我……”
我:“觀音是衝著你來的嗎?”
僧人:“是的。”此時,他抓緊沙發的面料,並且看上去開始出汗。
我:“千手觀音在追殺你嗎?”
僧人:“是的……追我……殺我……”
我:“你在逃跑?”
僧人:“在跑……可是,很疼……”
我:“什麼很疼?你的身體很疼?”
僧人此時已經大汗淋漓:“是的……”
我:“為什麼?”
僧人:“草……都變成了刀刃……血……好多血……”
我覺得如果這樣持續下去的話,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從催眠狀態中清醒過來。於是,我抬起頭望著搭檔,徵詢他的意見看看是否提前結束催眠。
搭檔搖了搖頭。
我仔細考慮了一下,繼續問了下去:“你流了很多血,是嗎?”
僧人似乎並沒聽到我的問詢:“草,那些草、樹,都是刀刃!血……所有的……血海!刀刃!我跑不動了……就快追上了……救我!師兄救我!師父救我!佛祖救我!那張臉!不要殺我!”此時,他的身體已經緊張到了某種程度,僵硬地在沙發上揮動著四肢,彷彿隨時都能跳起來一樣。
我又看了一眼搭檔,他依舊搖了搖頭。
僧人:“那張臉!菩薩救我!救命!救命啊!爸!媽!我錯了!我錯了!!!”
搭檔此時點了點頭。
我立刻快速告訴眼前這個衣服幾乎濕透,並且即將陷入狂亂的僧人:“當我數到'3'的時候,你會醒來,並且記得催眠中所說的……”
突然,他猛地躥了起來,滿臉驚恐地瞪著我看了好一陣兒,然後四下打量了一會兒,接著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他醒了。
我們把氧氣面罩扣好,看著僧人的呼吸慢慢平緩了下來。
搭檔:“一會兒再看錄像,你先休息一下,那隻是個夢,鎮定。”
僧人躺在那裡,無力地點了點頭。
搭檔暗示我去催眠室的里間。
關好玻璃門後,他問我:“你猜到了嗎?”
我仔細想了幾秒鐘:“大致……吧?不確定。”
搭檔:“我基本可以確定了,不過細節只能讓他自己來說,這個我推測不出。”
我:“能告訴我,你確定的是什麼嗎?”
搭檔又看了一眼躺在催眠室沙發上的僧人,壓低了聲音:“他應該是個逃犯,殺過人的逃犯。”
這和我想的有些出入,所以我不解地看著他。
搭檔:“怎麼?跟你的想法不一樣?”
我:“呃……你怎麼確定他殺過人?我不認為那個指向……”
搭檔打斷我:“我認為,他夢境中對自我的譴責,源於他曾經的行為。這點上,想必你也聽到了。殺,那肯定是指殺人,否則不會有這麼重的自我譴責。而且在夢境的最後,他乞求師兄、師父和佛祖救他,也就證明他一直在用某種方式逃避自己曾經犯下的罪行……”
我:“你指他出家就是因為這個?”
搭檔:“他出家的初始動機應該並不是自我救贖,而是為了逃避通緝。”
我點了點頭:“嗯,也許……”
搭檔:“但是,在出家修行的過程中,他對自己曾經的行為產生了某種悔意。那不是免罪的悔意,而是發自內心的懺悔,所以才會有了這個夢。”
我:“可是……你不覺得有點兒牽強嗎?”
搭檔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現在沒時間細說了,等我把該做的做完,再跟你詳細說。一會兒你不要說話,讓我跟他談談。”
我沒聽懂他指的是什麼時間:“時間?什麼時間?你已經能確定了,還談什麼?”
搭檔嚴肅地看著我:“給他一個自首的機會,否則他永遠無法被救贖。”
僧人看完錄像後臉色慘白,並且開始坐立不安,已經全然不是剛進門時那個鎮定、平和的神職人員了。
搭檔:“夢就是這樣的,你現在應該全想起來了吧?”
僧人:“嗯,我……知道了,謝謝你們,看來是魔障,想必我的功課還不夠精進……”說著,他站起身。
搭檔:“嗯?你要走嗎?”
僧人:“不早了,該回去了……我覺得自己還是要勤修苦練,謝謝你們幫我回憶起那個夢……”說著,他站起來,有些慌張地向門口走去。
我掃了一眼搭檔,他示意我別出聲,平靜地等僧人走到走廊才開口:“一旦你踏出這個門,就沒人能救你了。”
僧人愣住了,身體僵硬地站在原地。
雖然此時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能猜到。
搭檔緩緩地說了下去:“你的外套就在接待室裡,你可以取了就走,我們不會阻攔你。不過……一旦你從這裡離開,就真的沒人能救你了。”
僧人轉過頭,果然,他的表情是震驚:“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搭檔:“回來坐下吧,這是最後的機會。”
僧人在門口站了幾分鐘,慢慢回到沙發前,坐好。他此時的情緒很不穩定,看上去一直在猶豫。
搭檔故意放慢語氣:“研究人的心理,是我們的職業,所以很多東西瞞不過我們。不止是我們,相信你也同樣瞞不過你的師父,所以你甚至不敢跟他提這個你並沒有記全的夢。”
僧人並沒開口,而是緊盯著搭檔。此時,我心裡正在做最壞的打算——正面衝突。
搭檔:“你,殺過人,是出於對法律的逃避才出家的。不過你很清楚,每當你真的潛心於信仰的時候,你的過去會歷歷在目。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那的確是你的魔障。但是,這個魔障不是吃齋誦經就能破的,這點你比我更清楚。我並不想說自己是來點化你或者幫你一類的屁話,我只想提醒你,這一切,也是緣。現在選擇權在你,跟幾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僧人愣了好一會兒,慢慢低下頭。
搭檔把椅子向前拉近些,保持前傾的坐姿,躬下身看著僧人的眼睛,放出了最後一個砝碼:“一步,就一步,天堂或者地獄。”
僧人沉默了好久,終於顫抖著開口了:“我、我曾經是個賭徒,屢教不改,所以老婆帶著孩子跑了。我媽是被我氣死的……但是……但是我依舊執迷不悟……有一次我跟我爸要錢,被他罵,我就……我就……把他……我、我是畜生……”說到這裡時,大顆大顆的眼淚滴落在他的膝蓋上,“我逃了兩年,有一次在山里快餓死的時候,遇到一個和尚,他救了我……後來……後來我覺得他發現了我殺過人的事,因為他總是勸我:積惡太重還是要主動贖罪,否則……否則永遠都會在地獄掙扎……我就……把他也殺了……然後穿著他的衣服冒充僧人四處……直到現在的師父收留了我……最開始的時候,我還在想,忍幾年就沒事兒了,後來有一次聽師父講經,我才真正動了皈依的念頭。可這幾年裡,我犯下的罪總是在眼前一遍又一遍……我已經誦了幾百遍經,可那沒有用……我不敢跟師傅說,所以我就偷偷跑來找你們……沒想到還是……看來是注定。”他抬起頭望著搭檔,無奈地笑了下。此時,他已淚流滿面。
搭檔緊皺著眉看了他一會兒:“你,一錯再錯,直到現在。”
僧人閉上眼,點了點頭。
搭檔:“我能猜猜那個被你殺掉的和尚,在臨死前最後那句話是什麼嗎?四個字,對不對?”
僧人睜開眼,驚訝地望著搭檔,嘴唇在不停地抖。
搭檔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回頭是岸。”
僧人此時再也忍不住了,跪倒在地,雙手緊緊扣住地板,放聲痛哭。
錄完證詞回來,已經很晚了。
進了書房後,搭檔打開窗,從抽屜裡翻出煙,自己點上後,也扔給我一支。他平時很少抽煙,也不讓我在這裡抽煙,所以他現在的舉動讓我有些驚訝。
“今天的事兒有點兒意思。”說著,他靠在窗邊,把打火機也扔給了我。
我坐在書桌前點上煙,然後看著他:“不成,你得把整個思路說給我聽,我死活想不明白你是怎麼發現的,因為在我看來,這太離譜了。”
搭檔想了想:“嗯……我知道……還是從一開始他進來時說起吧。”
我挪了挪位置,好讓自己正對著他。
搭檔:“最初他一來我就覺得很奇怪,因為佛教很看重修心,關於夢這種事情,僧侶的看法基本都跟心境掛鉤,根本不會跑來找我們解惑。所以,我知道這個人有問題。接下來在跟我談話的時候,他說到夢見千手觀音,我就已經了解到不少信息了。”
我表示不理解:“那不是剛開始嗎?你怎麼可能……”
搭檔打斷我:“還記得當他提到千手觀音時,問過我是否了解吧?我的回答是'不清楚',實際上,我撒謊了。”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的確問過……不過,我還是沒明白千手觀音怎麼了。”
搭檔:“在我們對話的時候他也說過,千手觀音並沒有1000隻手,只有40隻或者40多隻手臂。這個我們不去深究了,我要說的是千手觀音在他夢裡代表的含義。假如不了解千手觀音的話,肯定沒法看懂那在他的夢裡意味著什麼。”
我:“OK,你說。”
搭檔:“在千手觀音的40隻手掌中,各有一隻眼,那些眼在睜開時會放出慈悲光,每一道慈悲光各含25種解脫救贖之道。合起來算,總共有1000種解脫救贖的方式,所以千手觀音的全稱是'大慈大悲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
我:“原來如此……他夢中出現千手觀音是代表著救贖……這個真的超出我的知識面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搭檔笑了笑:“你忘了?我小時候曾經打算從事神學……咱們說回來,所以在他問我的時候,我故意說自己不清楚千手觀音的典故,這樣才能讓他放心地說出更多。而且,剛剛你說對了一半。他夢裡所出現的千手觀音的確代表著救贖,但是救贖者都對他追殺,想想看,他那種源於潛意識的極為嚴重的自我譴責……除了殺人,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合理的成因了。因此,當催眠結束,了解到他夢的內容後,我就可以斷定:他曾經殺過人……並非我胡亂猜想。”
我:“很正確……這麼說的話,草木變成刀刃我能理解,暗指他逃亡的那段日子,草木皆兵。血海我也能明白,應該是源於他殺人後的場面,並且被他所信仰的宗教放大了,估計可能還有血海地獄一類的概念在裡面……不過,蓮花寶座呢?有含義嗎?”
搭檔:“蓮花寶座對你來說可能有點兒難理解,是這樣:佛教中的蓮座本是天界經堂外靈池裡的蓮花,因為終日聽經而悟道,最後修成了蓮座,蓮花也代表著'清淨不染'。還有,僧侶們打坐的那個盤腿的姿勢,形狀其實有點兒像蓮花,所以那個姿勢也被稱作'蓮花坐式'……不管怎麼說,蓮花寶座在他的夢裡都意味著清修、解脫,因此他才會夢到。把這些元素串起來的話就是:他希望自己能夠通過出家行為、一心向佛及自我修行從而消除自己所犯下的極惡之行。但是,他很清楚那是多重的罪,他越是潛心修行,自我譴責就越大,以至於擁有千種救贖之道的千手觀音都在追殺他——這是指不可原諒。”
我嘆了口氣:“好吧,望塵莫及,無能為力。”前一句是指我對搭檔的知識面的嘆服,後一句是指今天這個事情的分析。
搭檔:“如果不是曾經對宗教感興趣,恐怕今天我對這事兒也同樣無能為力……不過,也有我意料之外的。”
我:“哪一點?”
搭檔:“我沒想到他還殺了那個雲遊和尚……”
說到這兒,我們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我又想起一個疑問:“對了,還沒完,你怎麼就確定能勸他自首?如果他凶性大發,打算殺我們兩個滅口呢?他的塊頭兒穿著僧袍都能看出來,你不覺得這麼做很冒險嗎?”
搭檔:“的確有點兒冒險,不過,我已經作了準備。”
我:“有嗎?我怎麼沒看到?”
搭檔:“記得我在剛剛跟他談完之後,催眠之前,打了一個電話吧?其實那是打給一個靠得住的朋友,我讓他一小時後打電話給我。如果我沒接或者說些奇怪的話,就報警。但我並沒把賭注全押在這方面,我自己也作了準備:當他自主結束催眠狀態後,我讓他吸氧。”
我:“吸氧?這怎麼了?什麼目的?”
搭檔:“學過的你都忘了?純氧能讓人興奮,對不對?另外一個功能呢?”
我努力回憶了好一陣兒才想起來:“……順從……”
我那個狡猾的搭檔得意地笑了。
我搖了搖頭:“你太可怕了……”
搭檔收起笑容:“其實這都是輔助的,最主要的是他對自己曾經犯下的罪有所悔悟,所以我敢這麼做。如果他不是那種狀態,我也不會給他最後這個機會。”
我沒吭聲,因為我看到搭檔眼中的一絲憐憫。
他抱著肩低下頭,彷彿在自言自語:“不知道這種情況會怎麼量刑定罪,如果是極刑,但願他能安息,包括他殺過的人……”
我們都沉默了,各自在想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我打破沉默:“我覺得如果你從事宗教職業,也應該做得不錯……哦,對了,缺一個神蹟……”
搭檔抬起頭:“沒有欠缺了,我已經看到了神蹟。”
我:“你指他夢中的千手觀音可能是真的在救贖他?”
搭檔:“也許那算是……但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兒,也是一直被我所忽略的。想想看,有那麼幾個人,把自己的思想和信念傳播開,影響到整個人類社會,並且持續了幾千年……還有比這更神奇的嗎?沒有了,這就是神蹟。”
他所說的是我從未想過的。
搭檔轉身關上窗:“不早了,咱倆吃飯去吧?你請客。”
我點了點頭,開始收拾東西。
他關於對神蹟認知的那段話,讓我想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