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如果這是宋史(柒)·北宋亡國卷

第9章 第九章永遠的西軍

在宋朝的政和元年發生了一件事,在當時絢爛的靈異界神仙們的籠罩下,顯得一點都不起眼,甚至沒人注意到它。可是它的影響是北宋史上最深遠、最具決定性的。 沒有它,就不會有北宋、南宋的劃分。 這一年,從年份上講就讓人發抖——公元1111年,這是一萬年裡才會出現一次的最純正的光棍年。這一年的七月份,一件非常普通的事發生了。 朝廷要派人出使遼國。 這實在是太傳統太例行的事,與遼國建交一百多年,每年都要迎來送往四五次,事兒多時,比如兩國的皇帝皇后們扎堆死亡,那麼互相報喪慰問來回跑的次數要超過二十趟。 這還不包括兩國的公主王子結婚什麼的,所以一百多年的親戚跑下來,沒有誰再對訪問有興趣。但這次不一樣,宋朝派人出使,選出的人選讓整個開封城鬱悶。

選出的人居然是個太監。 整個官員隊伍都黑了臉,從來不說太監壞話,和太監親密接觸像一家人似的蔡京都忍不住罵娘。他當著皇帝、滿朝大臣的面,公開說:“派個太監當大使,難道中原沒人了嗎?這不是主動讓遼國、西夏、吐蕃、大理看笑話嗎?” 是可忍孰不可忍,宋朝是兩晉以下漢風最濃、最純正的時代,以詩書禮儀誇示外邦,從來沒在規矩上丟人現眼,可是現在居然讓一個陰陽人代表全國,全國的男人能同意嗎? 不同意……可後來也同意了。說實話,不是男人不陽剛,實在是這個太監太威武,他的事蹟就是宋朝當時所有威武事蹟的代名詞。為了讓大家能直觀地看清這個人,我們先做一個評選,選出趙佶時代裡最神氣的人是誰。 是蔡京嗎? 很像。前面的事情裡,他不僅獨掌大權,震懾全國,並且連神仙們都別想在他面前裝大。他小小地動一番手腳,神仙都得去吃牢飯。

可遺憾的是,哪怕是穿越時空到北宋,當面問蔡相公,他都會苦笑著搖頭,“最神氣的人……唉,真的不是我啊。” 蔡京這些年混得不錯,可辛酸也斟滿了幾大杯。首先,他經歷了浮沉。在公元1111年時,他正沉著,已經從首相的位置上摔下來兩年了。 那是宋大觀三年(公元1109年)的事,當時他正春風得意,幫著趙佶豐、亨、豫、大,連帶著改善自己的生活。很美好,可是突然中招了。 言官們暗中串聯,突然圍攻,把他的前塵往事都抖了出來,連太學生都加入了彈劾行列,列出了他知法犯法的十四件惡事。 蔡京栽了,這時他道行還不深,畢竟是第一次當首相,難免啊難免,第一次時王安石都翻身落馬,在午門外被太監們呵斥,何況是他。

倒下之後,蔡京使盡了招數,包括跪在趙佶面前號啕痛哭,也沒能留在京城,他被貶到了杭州。杭州……八年一個輪迴,從哪裡爬起,又在哪裡倒下。這時,無論在官場中,還是在慣例裡,蔡京已經完了。 倒台的首相,從此過氣。 但是,蔡京有著別人沒有的優勢,和趙佶相近的藝術修養、生活品位,讓他既是趙佶的朝臣,更是趙佶的寵臣。離開蔡京,趙佶不知道怎麼玩,不知道怎麼繼續豐、亨、豫、大。連帶著朱衝、朱勔等人,也得由蔡京指導著,才知道往京城運哪種花哪些石。 日子在集體思念蔡京中度過,離開得越久,大家越懷念蔡京的好。於是,在公元1111年左右,他就回到了京城,重新參與國家大事。時間再過半年左右,他就會重新飛黃騰達,強勢回歸。

到那時,他痛定思痛,總結教訓,再不給敵人半點機會。是的,他之前還是放鬆了,以為痛打元祐黨人,盡情表現兇殘之後就一勞永逸了。可是沒有,打擊的真理是,要不停地打,越來越重地打。要讓整個世界都認可了記住了甚至習慣了你的打擊,一天不打都不舒服,才算到位。 這一次,蔡京大修文治,追封王安石、蔡確為王爵,抬高新黨的地位;勸趙佶花費巨億,鑄九鼎,建明堂,修方澤,立道觀,作大晟樂,制定命寶,讓皇帝體驗更高層次的快樂;再新設四輔軍鎮,置兵八萬人,每個兵的薪水是同級官兵的十倍以上,領軍的都是他的親信。 這些之後,他的地位是宋朝歷代宰執之中從所未有的牢固,連王安石都比不了。可就算是這樣,他面對真正神氣的那個人時,也要甘拜下風,自愧不如。

公元1112年達到這些時都不行,公元1111年時拿什麼比呢? 蔡京不成,梁師成怎樣?大宋隱相是潛得最深最厚黑的那個人,他是不是最神氣的那位呢?也不是。一個“隱”字決定了他的局限。 他只是一片黑幕,衍生出再多的東西,決定再多的榮枯生死,也只能站得遠遠地默默觀望。所有場面上的光環都與他無緣。那個最神氣的人是站在國門之外,統率千軍萬馬談笑間滅國拓地數千里的軍方強人。趙佶時代的異域風光,被他一個人佔盡。 這個人就是武裝太監——童貫。 此前童貫給人的印像很模糊,唯一出彩的事,是修建延福宮時,他小參與了一把,擠進了五大承建太監的行列。此外艮嶽、花石綱之類的舉國盛事,他都消失了。 他一直忙著在國內國外兩地來回跑,在這個過程裡,他造就了宋朝建國以來軍事方面頂峰的成績,讓趙佶一邊享受著空前的物質、精神、靈異等樂趣,一方面不斷地攀登高峰。老實說,如果這些一直進行,沒有後來的意外的話,趙佶是超越宋朝所有皇帝,包括開國之君趙匡胤在內的最偉大的皇帝。

說他是千古一帝,也不為過。 偉大的事蹟是在趙佶登基第二年開始的,準確地說,是在向太后死後。這個女人死之前,趙佶明智地選擇了沉默。做向女人喜歡的事,說向女人愛聽的話,包括冤殺立功異域的將領,包括善待抓來的俘虜,包括放棄千萬將士用鮮血生命奪回來的土地。 前面說過,哲宗在重病期間出兵河湟,由王瞻、王厚領軍收復熙州,讓大西北重新回到宋朝版圖。那一戰非常輝煌,把吐蕃貴族都抓回到京城,可以說一勞永逸乾淨徹底。 可是把強大的士大夫集團給激怒了。神奇吧,丟失領土他們不怒,殺敵立功他們怒不可遏。當時的次相曾布、轉運使李譓等人說了這樣一個理由,把王瞻搞死了。 ——王瞻在熙州打仗時太凶狠了,殺了很多人。讓青唐吐蕃各部落恨入骨髓,每時每刻都想著報復(青唐諸部怨瞻入髓,日圖報復)。

所以,王瞻有罪,他讓宋朝時刻處於危險之中。 見鬼吧,把敵人打痛了也是罪過,敵人要痛恨的我們也得跟著痛恨,這是怎樣瘋狂的邏輯啊,但凡腦子裡還有點腦漿,不像龍蝦那樣滿腦殼是屎的話,誰能點頭照做呢? 可向太后能。 這老女人認為曾布他們說得對極了,對外族就是要溫柔,千萬不能讓他們生氣了。於是趙佶只能給押回來的俘虜們加官晉爵,甚至把國姓“趙”賜給吐蕃首領隴拶,叫趙懷得(耳熟吧,不是趙懷德),給了他正式職稱“河西軍節度使”,派他回老家繼續當大地主。 另一方面,王瞻、王厚倒霉了。尤其是主帥王瞻,他被言官們告倒,貶到除了海南島之外,宋朝最傳統的流放地房州(今湖北房縣)看押。 那裡是關過柴榮的兒子、趙光義的三弟等頂級政治犯的重罪牢房。

這樣了還不算完,經軍方最高權力機構樞密院集體討論,王瞻罪大惡極,不適合再活著,應該一刀砍掉了事,以戒後來。 面對這種要求,趙佶沉默了,當時只有十九歲的他鼓足了勇氣說了聲“不”。王瞻再有罪,不應死於國內。他特別傳旨,把王瞻發配到最遠的海南島去,相信在那裡,沒人會跨越千山萬水去害他。這也算用心良苦,可惜的是,他低估了一顆將軍的心。 押解王瞻的隊伍還沒過黃河,剛走到河南,王瞻就自殺了……消息傳來,親者痛仇者快,曾布們終於放心了,青唐吐蕃人終於可以不仇恨了。 他們開始鬧獨立了。 換了誰,擁有宋朝這種敵人,怎麼還會不快樂、不自信、不獨立呢?當頂著“趙懷得”這個新名字的隴拶回到河湟後,他發現自己被取代了,他的弟弟小隴拶強硬地推翻了他,連帶著對宋朝也採取了敵視。吐蕃人勇氣百倍,廣積糧深挖洞高築牆,打定了主意鬧獨立。

向太后一夥兒一看不好,立即加強懷柔,隔著幾千里給小隴拶送上了更高的爵位——“敦煌郡開國公,食邑五千戶,實封五百戶。” 公爵,僅比王爵差一等,是宋朝能給出的最大好處了。可惜小隴拶不屑一顧,對軟柿子就得狠捏,才能榨出更大的油水。這道理誰都懂,那麼為什麼不更狠些,不更強硬些呢? 小隴拶第一時間造反,把改了名的哥哥打出青唐,把宋朝設在河湟地區的各級政府一個個驅逐。事情到了這一步,宋朝的各級牛人們一點沒慌,各有各的對策。比如向太后瀟灑一笑,迅速去死,眼不見心不煩,一切與她無關了;曾布掉轉槍口瞄準韓忠彥,想方設法推倒首相,哪怕扶植起蔡京來,也要自己過過第一權臣的癮。 蔡京來了,天下大亂,所有人都對他恨之入骨。但是,他對外一點不含糊,做的都是對國家負責,對宋神宗、王安石、宋哲宗、章惇負責的事。

宋崇寧二年(公元1103年)六月,宋廷決定收復河湟。軍隊是現成的,西北軍團仍然驍勇善戰,是東亞首屈一指的勁旅。 可是由誰來領軍呢,宿將凋零,種家軍最出色的智將種樸死在了西夏,一時間種家軍心情低落;姚家軍出身熙河兵團,本是當仁不讓的人選,可惜歷次戰陣,姚家的人衝鋒陷陣有餘,全盤指揮不足,獨當一面,實在讓人不放心。 用王瞻……王瞻如果活著,是最佳人選,上次河湟大捷是最好的證明,他只需要再乾一次就成。可惜自毀長城,逼得自家主將自殺了。 算來算去,只能是王厚。他是名將王韶之子,王韶是首平河湟之人!加上上次他是熙河軍的次帥,無論經驗、名望,都眾望所歸。 但是人人都知道,讓王厚開工,很難。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趙佶先給軍方出了口惡氣,以棄河湟罪一次性把首相、次相都罷免,讓韓忠彥、曾布、安燾、範純禮等統統走人。 藉此機會,他也把朝局重新洗牌。 接著問王厚,還有什麼要求嗎?儘管提。王厚沒客氣,他提了個非常少見的要求——由他兼管熙河蘭會路經略司,從就職日起,不管是什麼階層的大臣,只要是涉及河湟戰事,都要由熙河經略司討論。除他以外,沒人有決定權。 趙佶想了想,同意了。他明白王厚這是半心寒半怨恨,從前到境外玩命,還要提防著背後自己人的冷刀子,換誰都傷心。那麼好,這回就讓前方的將士徹底放心。 但是,有一個小小的條件——派新一代的武裝太監童貫做監軍。 這是童貫第一次走上戰場,說實話,這時他除了有一腔的熱情外,什麼都沒有。如果說西北軍對他還有一點點的親和力的話,都是來自於他的老師李憲。 李公公行軍打仗不含糊,對大兵很厚道,是軍隊裡的自家人。但是童貫嘛,還得再觀察。就在這種氣氛裡,童貫從京城開封,輕騎簡從跨越國境到達熙州(今甘肅臨洮)。 六月,大軍出動,兵分兩路。南路軍由岷州將高永年率領,蘭州姚家軍主將姚師閔、王厚的弟弟王端為副手,率領漢蕃軍兩萬出軍玉關(今甘肅蘭州西北);北路由主將王厚、監軍童貫率領,出安鄉關(今甘肅靈夏附近),渡黃河進逼巴金岭(今青海樂都縣南)。 北路軍是主力。 開拔之後,童貫做了兩件事,被載入了史冊,也深深地獲得了西北軍團的好感。第一件,大軍剛出國境,突然間後面火速傳來了聖旨。全軍的心都提了起來,誰都知道,這時來聖旨,肯定有事,有大事。 童貫一個人走到一邊,展開聖旨,看。這期間沒人跟他搶,沒人敢發問。他是監軍,是皇帝在軍隊裡的代言人,他有權這麼幹。 全軍注視中,他看完了聖旨,順手就插進了靴子裡,重新上馬,跟沒這件事一樣,繼續趕路。路上終於有人憋不住了,過來問他聖旨裡說了什麼。 童貫很輕鬆,笑了笑,“皇上敦促我們奮勇作戰馬到成功。” 哦,全軍的心一下子鬆弛了。這麼多年,西北軍團從來沒怕過前方的敵人,可實在是怕了後方的聖旨、奏章,每次都讓他們七上八下,死得糊里糊塗。可是這次新皇帝居然特意寫信鼓勁,真是軍隊的貼心人,給他賣命,值了! 於是開拔,全軍振奮,殺奔巴金岭。 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次的聖旨仍然是個噩夢。就在他們殺出國門時,京城突然間失火了。火勢很大,皇宮都被驚動。 趙佶覺得這是個凶兆,是上天的警告。他緊急叫停,讓西北軍回國。可以想像,如果真的回國了,對士氣的打擊有多大,大領導是個一把火都能嚇癱的廢物,讓下屬拿什麼勁頭出去做事? 童貫把聖旨壓下了,像張草紙一樣塞進靴子裡。可真有種,繼續打,打贏了他都是抗旨不遵。要是輸了,他怎麼死簡直沒法想。 戰爭在他的隱瞞下繼續進行,他也做了第二件事。他以監軍的身份向王厚請戰,由他率領前鋒主攻巴金岭,由他為西北軍打第一仗。 巴金城的地理環境實在太夢幻了,想知道它什麼樣,大家可以點擊開遊戲網頁,找那種惡魔城堡。就是一座高高的山頂,四面都是深得讓人頭暈的壕溝,裡邊注滿了水,根本沒有能過去的路。 唯一的通道,又窄又長,曲曲彎彎的,想讓三個騎士並排衝鋒都擠不開。等大發神勇衝上去之後,還有一道城牆攔路,至於城門的厚度嘛,大家可以想像,青海省有多少千年未開發的原始森林,要多厚的板子多高的材料沒有? 這種天險在冷兵器時代簡直讓人絕望,童貫一邊打馬飛奔,一邊心裡嘀咕。前鋒他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可是要打個開門紅,得怎麼辦啊? 可是悄悄接近巴金城之後,童貫瞬間狂喜。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簡直是恩師李憲的在天之靈保佑——巴金城的城門居然是開著的! 城門外吐蕃人的軍隊像晾白菜一樣扎堆擺著,一個個懶懶散散,無精打采,還有比這更理想的姿勢嗎?弟兄們,砍過去——沒等童貫下令,經驗超級豐富的熙河軍團就衝了過去。一定要快,必須得搶在吐蕃人反應過來關城門之前殺進去。 宋將辛叔詹、安永國跑得最快,他們成功了,真的搶在吐蕃人有反應之前接近了城門,展開混戰。按他們的思路,要頂著吐蕃人往前殺,一直頂進城門裡去,那樣就大功告成。可惜的是,他們跑得實在是太快了,不僅吐蕃人沒反應過來,連後邊自己人也沒跟上來。 百十來個人衝擊天險……安永國被吐蕃人擠下壕溝摔死,辛叔詹帶著人撤了回來,等童貫帶人趕到,吐蕃人關城門了。 鬱悶,童貫開門撞山灰頭土臉。只好給後面的王厚寫戰報,請求支援。王厚很快回了信,請前軍稍等,明天大軍趕到,為諸君破敵。 第二天,宋軍的北路軍全軍到位,之後的事情讓童貫看傻了眼。他一直在想,絞盡腦汁地把看過的兵書、討論過的戰例一個個調出來,往巴金城之戰上靠。 得找出最合適的戰術來。 可是等王厚到位之後,他明白了熙河軍是什麼組織。純粹就是個暴力團伙,哪有什麼戰術啊,就是主帥親自臨敵,四面圍住了狠打,神臂弓等大殺器全速開火,半天之後大家進城吃飯。 巴金城城主、邈川大酋長多羅巴的三個兒子,兩個被射死,一個眼睛中箭深入顱骨,這娃真神勇,這樣了還能帶著箭跑路,成功活著去見老爹。其餘的吐蕃人除了死的都跑光了。 巴金城之戰是這次收復河湟之役的主旋律。幾乎每一場戰鬥都是這樣進行,這樣結束的。六月十八日,南路軍高永年抵達羅瓦抹逋城,強攻破城;二十一日,北、南兩軍合圍湟州城,這一天是硬仗裡最硬的一次,王厚居然在天色已晚,敵方援軍到達的情況下,連夜發起總攻。 他的理由是,熙河軍已經是孤軍深入,眼見著吐蕃人的援軍到達,如果援軍不只這一路,那麼就會腹背受敵,只要在湟州城下失敗,離國境千里之遙,想逃回去是做夢。 不勝利,毋寧死! 戰火在湟州城的每一個角落展開,在城頭,在橋頭,在壕溝邊上的水寨,在城門,宋軍不惜代價,整整強攻三天。三天后,吐蕃人內亂了,一個叫蘇南抹令的大首領心理崩潰,他沒有跳出城牆向宋軍投降,而是主動申請做內應,把城門打開了。 河湟之戰終於取得了局部勝利,湟州以南被宋軍控制。下一步是宗哥城、青唐城,只要再胜,河湟之戰就將結束。時機大好,全軍都主張乘勝追擊,一鼓作氣贏到底。 可是王厚停了下來,他說得休整一下。聽到這句話,熙河軍沉默了,他們彷彿想起了什麼,都沒再堅持,大家放下刀槍找地方休息去了。 童貫代表他們回開封,明面上的理由是匯報工作。 關於這次匯報工作,全體西北軍都知道是什麼事兒,開封城乃至於宋朝全天下也都明白。王厚要給王瞻討一個公道,給西北軍討一個公道,順便也給自己討一張保命符。 上次收復河湟,王瞻幹得多漂亮,可是死得有多憋屈。現在又勝利了,前邊等著的又會是什麼,如果還是贏得多漂亮死得就多難看,那他還是就此打住吧。 希望只贏了一半,懲罰也只有一半。 這就是宋朝當時的現狀。時間進入公元1103年左右,中國已經出現了微妙的邏輯。這種邏輯在以後的幾百年裡變成了主流真理。 比如越是常勝的將軍越被排擠,越是有能力有志氣的人越被壓抑,甚至明明打贏了的戰爭也要賠款(參照宋、金戰爭,清朝與法國的戰爭),這類事越來越多,漸漸地變成了中國人心底里共同認可的東西。 這都是怎麼產生的?怎樣傳播的?在宋朝之前基本沒有,在宋朝之後大行其道。這些,需要我們在回顧歷史時多想一想。 幸運的是,王厚的運氣很好。第一,他的戰爭正在進行中;第二,回京述職的人是童貫。 很快消息傳回了西北,徽宗趙佶的態度非常清楚,在確認勝利消息屬實之後,他接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賀,這就給整個事件定下了基調。 勝者有功。 先是給西北軍加薪水、送豬肉,再給王瞻恢復名譽,確定待遇,最後舊事重提,再一次以棄河湟的罪名重罰韓忠彥、曾布、安燾、範純禮、蔣之奇等人,這批人被打包進元祐黨人之中,被越貶越遠,直到死在長江以南。 比如曾布,這位從熙寧年間王安石改革時起,到元符三年趙佶登基為止,最臭名昭著最成功最陰微的牆頭草敗事人死在了三年之後。 這些都做完之後,王厚的心氣平了。全軍開拔,目標宗哥城。 宗哥城是河湟吐蕃人的第二重鎮,僅次於當年唃斯羅創建的青唐城。這裡的吐蕃人的勢力盤根錯節,軍力強盛,多少年來不管是宋朝人還是西夏人,都一律頭痛。 聽上去真讓人發抖。可事實上王厚殺過去時,心裡還是相當輕鬆的。原因很簡單,同樣是“勢力盤根錯節,軍力強盛”。 那相當於吐蕃人裡各自占山為王,誰也不服誰,還個個特有力量。在這樣的局面裡,他們只是一盤散沙,哪怕都是一顆顆的金剛砂,也崩不裂王厚的大門牙。 說起來,這也是吐蕃人的死穴,是他們和西夏人最大的區別。西夏人從李元昊開始一直有統一的建制和領袖,哪怕漢人梁氏篡權,也沒分裂過;吐蕃人在唃斯羅之後立即分裂,甚至在唃斯羅生前,他的兒子就出去獨立了。 什麼事都是這樣,人必自辱,人才能辱之。國必內亂,外敵才能侵入。 話雖這樣說,王厚還是非常謹慎。他分兵三路,由高永年率前軍由勝鐸谷沿宗哥河北岸前進;張誡率部由汪田、丁零宗谷沿宗哥河南岸前進;自己和童貫率領中軍出綏遠關,跨越渴驢嶺直指宗哥城。 一路前進,一路收錢。沿途每一個部落,每一座城池都上繳保護費,宣誓向宋朝效忠。對這些,王厚一律不屑一顧,身為王韶的兒子、兩次爭戰河湟的主帥,他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了。 不過是場遊戲,二十年來,宋朝殺過來,這些人立即投降,宋朝前腳走,這些人馬上就地稱王。以這次為例,如果他不能一舉平定河湟,在前邊的宗哥城或者青唐城功虧一簣往回逃的話,這些人一定會趁火打劫,一直追他到國境線上。 敵、友、主、奴,都在一念之間。宣誓效忠……只是個笑話。 而他失敗的可能,都凝聚在一個人的身上。宗哥城主谿賒羅撒,這人是當地最大的勢力,擁兵至少六萬人,加上宗哥城天險,這是比前面的湟州城凶險百倍的地方。 怎麼辦呢,還是像上次一樣圍城狠打三晝夜,甚至六晝夜,直到成功嗎?那得用多少具屍體墊在宗哥城的城牆下才能辦到。身為主帥,無論是為了士兵的生命,還是為了後面攻打青唐城保留實力,都不能這樣做。 可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猶豫中,突然傳來了一個好消息,據可靠線報,谿賒羅撒暴怒了,他放出話來:一定要和宋朝人死磕,有宋沒他,看誰去死。 谿賒羅撒帶兵出城,在宗哥城的東邊二十公里開外的葛陂湯擺下了陣勢,要在這里和宋軍野戰,決一勝負。這個想法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後來,都被人認為很愚蠢。可是,王厚在第一時間知道了他的真正意圖。 這真是個特別的吐蕃人,這事表面上看來再蠢不過。畢竟二十年之間,熙河軍團以野戰能力至少平定了河湟部三次,這是無法拉近的差距,每個吐蕃人不管願不願意都得承認,出城和宋軍野戰,等於自殺。 但這次不同,王厚跑得太快了,軍隊哪怕剛剛休整過,仍然處在疲勞期,要是縮在城裡等著宋軍攻城,其實是給了宋軍喘息的機會。 現在主動迎上去,以逸待勞拼筋疲力盡,勝算極大。如果真贏了,以野戰擊潰宋軍,這會給整個河湟戰區帶來連鎖反應,每個吐蕃人都會趁火打劫,熙河軍團會被埋葬在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谿賒羅撒拼盡了老本,把六萬兵力都帶到了戰場上。 王厚沒讓他失望,面對挑戰,王厚不僅沒有退讓,反而加快速度,率領中軍越過前軍,以主帥為箭頭接近戰場。 吐蕃人先到葛陂湯,這是當地最有利的地形,宋軍選擇的是葛陂湯北邊的一座小山坡,在那裡集結隊伍列開陣勢,向吐蕃人推進。 先失去了地利,似乎熙河軍團在疲勞之餘犯下了更大的錯誤,但是很快吐蕃人就會知道,宋軍選在北邊列陣會有怎樣的變化。 那簡直讓谿賒羅撒欲哭無淚。 戰局展開,走向被宋軍掌握。他們先是緩緩推進,向吐蕃人施壓,果然壓力巨大的吐蕃人做出了反應,他們的騎兵從葛陂湯上沖了下去,數万騎兵的衝鋒驚天動地,可是兵力調動太明顯了。 王厚命令前鋒高永年頂住,中軍派出騎兵反包抄吐蕃人的後路,後軍張誡趁機渡河,率領輕騎兵向站在高岡上觀戰的谿賒羅撒衝鋒。 戰術很對頭,但效果不顯著,吐蕃人是六萬兵力,全騎兵兵種,這是個可怕的數字,在宋史一百五十年之間,哪怕規模最大的戰役,如燕雲之役、雍熙北伐、五路征西夏等等,哪怕出兵人數過三十萬,也沒有六萬騎兵同時出陣的時候。 六萬騎兵,這是谿賒羅撒驕傲的資本,實話實說,他有這個兵力,就配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如果真的吐蕃人萬眾一心,哪怕他把這六萬人拼光了,獲勝的熙河軍團也將元氣大傷,被後邊的青唐城擊敗,被河湟地區內的吐蕃勢力吃掉。 這是王厚、童貫所沒法承受的,可也是沒法迴避的。宋軍收復河湟,從第一次王韶起,打的就是威望,尤其是後面的兩次,必須贏,必須贏得漂亮利落,不然已經被壓服的吐蕃人都會再起異心,這些都逼著王厚以最神勇的姿態去作戰。 眼看著對耗不可避免,關鍵時刻變化突然發生。西北邊狂風大作,暴風雨來了。塞外的暴風雨捲起漫天的風沙,從宋軍的背後刮向了吐蕃人,這是要命的事,突然而來的大風曾經不止一次地左右了宋遼、宋夏之間戰爭的勝負。 甚至遼、夏兩國間的走勢,也是一場大風沙決定的。 風沙中,吐蕃人一敗塗地,掉頭就跑。宋軍要做的就是追,一直追到三十里開外,砍掉四千人首級,俘虜四千人,才得勝回程。之後的事情只有一個,宋軍派出了一個萬人騎兵隊,窮追谿賒羅撒,哪怕到天涯海角,也要抓住他。 事後證明,這個任務實在是太艱鉅了,谿賒羅撒是真能跑。他先是趁亂跑到了宗哥城下,想鑽進去繼續固守。可是城裡的部下背叛他,根本不開城。 谿賒羅撒迅速奔向了下一站——青唐城。這是河湟吐蕃最後的據點了,一直住著最尊貴的吐蕃領導,總會收留他吧。可是迎接他的又是大鐵鎖,首都也拋棄了他。 谿賒羅撒仍然不死心,他帶著親信跑進了青唐城邊上的谿蘭宗山里,準備長期打游擊,跟宋朝人耗到底。沒想到他前腳才到,宋軍後腳就追了上來,並且是從青唐城南邊的青唐山拐進谿蘭宗包抄他。 到這步了,谿賒羅撒還不投降,他離開了青唐地區,跑進了青海湖區域……那地方實在太遠太荒涼太偏僻了,宋軍實在沒辦法,只好收隊。 收隊的過程中心滿意足,在追殺谿賒羅撒的一路上,宋軍什麼都得到了,包括宗哥城、青唐城。王厚、童貫領著熙河軍團主力簡直是慢悠悠地休閒式行軍,所到之處,城門都為他們打開,投降的人規格非常高,一水兒的全是公主。 宗哥城的公主瞎岔牟藺氈、青唐城的龜茲公主青宜結牟,她們連同轄區內的大小酋長保證世世代代做宋朝的臣民。 最後,王厚進軍到了廓州,這是河湟地區最邊緣的地帶了,本想著還要再打一場硬仗,搞不好這幫人會流竄進西夏,那樣熙河軍團想追進去,就得提前和党項人翻臉。 事情不好辦啊……可是等熙河軍殺進廓州,迎面遇上敵人後,突然間全軍哄堂大笑。實在是太搞了,就見對面吐蕃人的首領腦袋上纏著一圈圈的紗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基本上看不出長啥樣。此人高舉雙手,做投降狀,隔著老遠就喊口號:“願貸餘生盡力報東京官家。” 這輩子剩下來的時間都是給開封城裡的宋朝皇帝忠心服務的。 這人名叫洛施,是廓州的大酋長。此前凶狠霸道,是谿賒羅撒的死黨,積極參與抵抗宋軍的行動。結果在宗哥城大戰時被熙河軍砍破了腦袋,九死一生才逃回老家。這時看見對手追著砍進了家門口,立即下定決心,說啥也不再玩了。 宋崇寧三年(公元1104)年四月二十六日,河湟全境戰事結束,宋軍用前後近一年的時間掃平河湟部吐蕃,連帶著把唃斯羅的子孫連根拔起。 青唐宗喀政權覆滅了。 王厚此次征戰,前後共六大戰,斬獲萬餘人,招降各部首領二千七百餘人,戶口七十餘萬戶,拓地三千餘里。至此,宋朝西北方國土正北、東南與西夏接壤,西至青海及龜茲國界、盧甘國界,東南至熙、河、蘭、岷州,與階、成兩州相連。 二十六日這一天,王厚率熙河軍過湟州,越蘭州大河,在西夏東南方國境線上耀兵巡邊,整軍回國。一路軍威鼎盛,西夏人閉關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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