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第73烈士

第4章 第三部一九六三黃花崗五十二年後

第73烈士 李敖 24369 2018-03-16
黃花崗五十二年後、蔣政權流亡台灣十四年後,一九六三,歲暮時分,林光烈在台灣鳳山陸軍步兵學校。 到這裡來,是受軍事訓練,整天訓練、訓練、訓練,訓練一個大學畢業生如何丟掉筆桿、拿起槍桿。這叫“預備軍官制度”,這制度把大學畢業生訓練半年後,下插到軍隊裡,搖身一變,變成眾目睽睽的少尉軍官。少尉軍官的處境,有點尷尬,長官和同儕都是行伍出身的,所受教育有限,屬下呢,少數幾個老兵,多數都是島上徵來的農民,所受教育也有限。你站在那裡,自然成了目標,你是大學畢業生,他們仰頭看你,眼珠又發綠又發紅。但林光烈有心理準備,半年受訓完畢,提了一個小包包,我來了。我一定跟你們相處得很好,我來了。 問題還不在你是不是大學畢業生,問題在你是不是國民黨。

在受軍事訓練半年期間,就發生了是不是國民黨的麻煩。林光烈編在鳳山陸軍步兵學校第三總隊第二大隊第九中隊第五號,在頭髮剃光、穿上軍裝以後,就面臨了所有入伍訓練的折騰與折磨。首先是整理內務,把棉被疊成豆腐塊,有的同學為了清早起來,沒辦法把棉被快速摺出棱角,寧願不蓋棉被,凍著睡;有的同學洗澡時不願露小雞,竟不脫內褲穿著洗,怪態百出。這些怪態,表現在誰是國民黨,就更離奇了。 同學中很多是國民黨,可是無法辨別誰是誰不是。入伍不久量衣服,未幾宣布有些人的衣服要重量,特報出學號,帶隊而出。林光烈為人警覺,他們一走,就鐵口斷定這些人都是黨員,後來證之果然。 “我警覺,所以我存在。”林光烈偷偷跟自己說。 “我又粗獷又狡猾、又'一切以玩笑出之',所以我快樂的存在。”林光烈半開玩笑的當眾聲稱:“大丈夫要能軟能硬、軟中帶硬、軟硬兼施、能屈能伸、粗中有細,方能在軍中混。而這種特質,正好就是雞巴的特質。”為了加深這一特質,並為了展示入伍訓練帶給自己的好身體,以及對人袒裎相見的三國人物的坦白,洗澡時,林光烈特別讓有照相機的同學照了一張全身正面裸照,任人傳觀,大家笑成一團。

訓練的活動不全是武的,也有文的,例如講演比賽等等。講演比賽,當然林光烈講得最好,但是內容思想有問題一籮筐,當然沒上名。同學們要給他第一名,可是指導員卻揚言要禁這個壞東西的足。事後得知,隊長跟他們黨員說:“這個壞東西當然說得對呀,可是這是軍隊呀!” 在半年受訓期間,國民黨千方百計,拉同學入黨,最後,使出撒手鐧,說不入黨的會被分發到金門前線,而那時的金門是“八三二砲戰”後的極危險地帶。在這種撒手鐧的威脅利誘下,僅有的少數非黨員同學,也大都入黨了,可是林光烈不為所動。指導員對他說:“你不怕去金門?”林光烈說:“我不怕。”指導員說:“你很優秀,我們國民黨沒拉到你,很可惜。”林光烈說:“你們拉到一個貪生怕死、為了怕去金門而入黨的,才真可惜呢!”指導員說:“你不入黨,你在台灣活下去,會永遠不方便。”林光烈說:“我準備死在金門,沒什麼不方便了。”指導員聽了,搖頭而去。好玩的是,最後,林光烈竟沒有給分發到金門,反倒是一些臨時搭入黨巴士的同學給分發到金門。他們得知後,氣得跑去質問指導員,指導員說:“前線需要忠貞的人,把那個壞東西送到前線,他會影響民心士氣,所以還是你們去好一點。”有人氣得把黨證都給撕了。

“我堅守原則,所以我存在。”林光烈偷偷跟自己說。 “因堅守原則被下放到回防颱灣的野戰部隊折騰,我依然存在。” 林光烈下了部隊,一直派在十七師四十九團。一到即派往四二砲連做副排長。不久又自四二砲連調到團部連做搜索排排長,再調到第四連做兵器排排長。 在第四連里,認識了王排長,他叫王宇,他太特殊了,林光烈永遠忘不了。 他住進營房、住進一排矮屋,鐵皮浪板搭的矮屋,屋頂用的是石棉瓦,那是不適合做建材的,行家知道它們有毒,老兵們不知道,知道了又怎麼樣,還不是照住,難道還有選擇? “領袖”一說再說“以軍為家”,這就是可避風雨的“家”,睡過戰壕的人,這裡就算安樂窩了。進了鐵皮屋,看到上下舖,乍看起來,像進了納粹的集中營,只是比囚犯吃得飽一點,用草綠色代替了黑白格子而已。

簡陋的鐵皮屋,臨時的軍營。 是一連人的編制,鐵皮屋內劃分成四塊,每個排分一塊,每一塊幾十個床、上下舖的床,最後面上舖是林光烈排長的床,隔著狹窄的走道,與王宇王排長的床遙遙相對。 是假日,除了營房門口的衛兵外,阿兵哥都出去了。 鐵皮屋內只剩下兩個排長。 林光烈靠在枕邊的肥皂箱上,拿著一張紙,搖頭晃腦,低聲朗誦: 如有天孫錦, 願為君鋪地。 鑲金復鑲銀, 明暗日夜繼。 家貧錦難求, 唯有以夢替。 踐履慎輕置, 吾夢不堪碎! “翻得真好!真好!”林光烈又低聲朗誦了一遍。 王排長從床上坐起來。 “什麼真好假好啊?你這大學生排長。媽的,一有空,你就搖頭晃腦用起功來了。倒要看看你念的是什麼鬼詩。”說著,就下了自己的上鋪,爬上對面的上鋪。 “媽的,讓我這沒念過幾天學校的王排長看看,你叫好的,是什麼鬼詩。”

林排長把紙遞過去:“就是這首鬼詩,你念念看。” 王排長盤著雙腿,也搖頭晃腦起來了:“讓我來念念: 如有天孫錦, 願為君鋪地。 鑲金復鑲銀, 明暗日夜繼。 家貧錦難求, 唯有以夢替。 踐履慎輕置, 吾夢不堪碎! 媽的,我猜啊,這首詩,看來像中國古詩,但是感覺卻很洋味呢! ” “我到部隊半年,處處看到老粗,可是你卻例外,你這老小子猜對了,這首詩,是從洋詩翻譯過來的,並且是現代的洋詩。寫這首詩的洋人叫葉慈,一九三九年才死,那時候,一九三五年生的我才四歲;那時候,你這老小子才十二歲。這就是說,寫這詩的愛爾蘭詩人,在我們生了以後才死。” “他死的時候,我們還活著。” “很窩囊的活著。”

“我更窩囊,流亡到台灣,孤家寡人,無依無靠,混進了行伍、最後混進了這十七師、混上了少尉排長,不像你們預備軍官,大學畢業受訓半年,統統變成排長,服務一年還可退伍。前後做軍人,一共一年半就放生了,我們呢?一國兩制,行伍、永遠的行伍,不准退伍。直到有一天,老得拿不動槍了,才放我們走,把我們丟在'榮家',他媽的'榮家'、'榮民之家','榮民'的意思是'榮譽公民',其實榮個屁呀、榮你媽的呀,躺在一個榻榻米大小的木板床上,和現在一樣啊。唯一不一樣的是老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或五十年。變成老王八了。”王排長說得有點氣。

“唯一的一點機會,是不等到那麼老才離開軍隊,如能早一點退伍,在外面混,也許有點機會。” “退伍多麼難哪,管兵役的是'狗屄衙門',有進無出的,抓你當上兵,就不會輕易讓你出來。” “我認識一個士官,姓屠,不是老士官而是小士官,他十二歲時候,在家鄉沒飯吃,就混到軍隊裡做小小兵,因為聰明伶俐,認識了不少字,又混進了國防部總政治部的文職單位,三十出頭後,實在忍不住了,想退伍,買通軍醫想辦法,軍醫暗中幫他動手術,切掉左手兩個指頭,以車禍傷殘報告上去,才得以退伍,多麼淒慘啊。我每次看到他那紅紅的掌上斷痕,就很難過。古代的詩人寫人民為了逃避兵役,偷偷弄斷胳臂自殘;現代人進步了,只要切下手指就行了。”

“這位先生退下來,找到好職業了嗎?” “職業不怎麼樣,但是讀到了大學,也結了婚。總比在軍隊中鬼混好多了。可惜的是,他永遠變成了殘廢的人,永遠不敢正視為他贖身的左手。他對不起他左手。” “多動人的故事啊。斷指求生、斷指求生。” “不是車禍等意外的斷指,是深思熟慮后買通軍醫的斷指,這種斷指,是截然不同的心境,是所謂大時代的小悲劇。” “不管悲不悲劇,能退伍下來就好。你講這位屠先生的斷指故事,是暗示我也這樣斷一下嗎?” “哈,你太頑皮了,你斷指沒人信,你得斷雞巴才行。” “我等於斷了雞巴啊,斷子絕孫了,有雞巴何用。雞巴的真正功能,除了小便以外,就是傳宗接代,可是我們不准退伍也不准結婚,等於絕了後。”

“不是伙夫班長能結婚嗎?” “當時軍中硬性規定:自大陸隨軍來台的戰士即所謂老兵,不准退伍,也形同不准結婚。所謂形同不准結婚,是指你要結也沒錢結。整個連中,只有一個人有錢討老婆,就是伙夫班長。因為伙房油水最多,可以揩油致'富'。你有點錢,專案報上去,上面也許會特別批准你結婚。” “傳宗接代看來是沒希望了,只能解決解決問題。聽說有'軍中樂園'。” “沒錯,'軍中樂園'人口茂盛,才真正是務實的所在。你林排長剛來部隊,還沒見識過'軍中樂園'吧?” “還沒有。” “你要肏姑娘,我帶你去。” “我不要干那種事。”

“你們大學生可以交到女朋友,當然不要干那種事。” “我女朋友離開我了,去了美國。我下了部隊。他們在天上飛,我卻在地上爬。但我只在地上爬,不朝女人身上爬。” “什麼原因,怕染上性病?” “你把原因看得太小了。” “什麼原因?” “是人道的原因。” “對這些千千萬萬被國民黨裹脅到台灣的老兵說來,不准成家也無力成家,每個人都'不能人道'了、絕子絕孫了,人道問題,對他們太高調了。對老兵說來,只剩下雄性動物的性慾問題,老兵離鄉背井,已經很可憐了,別再以人道問題為難他們了。” “我沒有為難老兵,把高調唱在老兵頭上。我只是告訴你,我個人的人道主義,我可以不搞女人。” “你搞什麼?你搞你自己,你打手銃。” “打手銃也是解決方法啊。” “人道主義,總先多了解一點吧,我帶你去'軍中樂園',你先見識見識。說不定你會記錄出'人肉市場'的真相呢。這也是歷史呀,也是你們歷史家該面對的呀。” “你說的對,我要實地看一看,寫點什麼。” “'軍中樂園'有好多家呢,你不能只看一家喲。” 所謂“軍中樂園”,就是軍中妓院,也就是營妓。營妓在中外歷史上雖然間或出現,但像國民黨這樣三民主義統一妓院了的,卻是古今所無。國民黨在大陸潰敗之時,裹脅幾十萬中國壯丁,這些壯丁在戰場上幸未成為炮灰,卻倒霉的在台灣、澎湖、金門、馬祖等島,成了蔣介石禍國殃民的籌碼。扣住這些人,說要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不准退伍,他們白天只好打野外;不准成家,他們晚上只好打野炮。打野炮就是解決大兵的性慾問題,大兵們太窮,逛普通民間的窯子是逛不起的;並且軍民不分,也易滋紛擾。於是就搞起敗軍之兵專用的妓院來。令下之日,舉凡駐軍之地,就有“軍中樂園”隨侍在側,王排長帶林排長實地看的這一家,就是其中之一。 這家“軍中樂園”全名叫“仁武特約茶室”,大兵們戲稱“動物園”。乍聽之下,實在不舒服,但是了解過後,發現這種戲稱,實在也有他們的根據。 “軍中樂園”是一座簡陋的平房,門在中央,進門後左右都是彈子房,全是阿兵哥們在打彈子,煙霧瀰漫,人聲嘈雜,空氣十分污濁,但更糟的還在後頭。彈子房正面牆上掛了一排放大照片,一般是六寸的,每張照片都單獨裝框,框上有號碼,供人仰望。放大照片中一個個都是有號碼沒名字的姑娘,面貌有的尚姣好,但打扮卻不無土氣,照相時當然也多作態。她們大都來自鄉間和山地,也偶有外省籍的,格於環境,化妝水平自然不過如此。照片編號約有一二十個,有的框下加條,上寫“請假”,表示該號姑娘正在月經期間,暫停接客。 在掛照片的牆上,有一道門,門旁有規則須知、有售票處,阿兵哥購票時選定照片上號碼,繳了錢,就可買到該號姑娘的票。國民黨為了給帶兵的軍官留點“身價”,“軍中樂園”都粗分兩部分,就是“軍官部”,也叫“官長部”,和“戰士部”,也叫“士兵部”。當時“軍官部”每張票二十五元、“戰士部”每張票十元。約當軍人月餉的十分之一,收入有限,不能常來的。 按照牆上掛的“特約茶室官兵入室娛樂程序表”,全部程序是這樣的: 閱讀遊室規則——購票(娛樂票)(茶票)——驗票入內——選擇侍應生——閱讀娛樂須知——娛樂——洗滌——整容——離室 驗票入內是第三程序,也就是進門程序。走進這道門以後,左邊有所謂“保健室”,是形式上的醫療室。右邊就是“大茶壺席”,即所謂“龜公席”。龜公都不外是流氓之類,當然是看住妓女以防逃跑的。再往裡走,就是赫然兩排對稱的編號小房間,每排五間,一共十間。盡頭左轉,越過“老鴇席”後,又是十間同樣的小房。 小房的佈置大同小異,一張簡陋的床,鋪著花床單。床邊有小化妝台,燈光昏暗。軍人進門後,門就關起,門一關起,門邊就有紅燈亮起來,表示“營業中”。按照“仁武特約茶室遊憩娛樂規則”第十四條: 每人只限娛樂一次,每次不得超過四十分鐘,逾時侍應生可以拒絕之。 意思是說,四十分鐘,實在包括“娛樂程序表”中“娛樂”、“洗滌”、“整容”、“離室”四程序。所謂“娛樂”,包括脫衣和限射精一次的性交,但是常起糾紛。糾紛的標準格式是:妓女不願軍人在她身上進出過久,每每在一插入,她就大搖特搖,她們都是行家,三搖兩搖之下,軍人就不支而射,於是“每人只限娛樂一次”就大功告成。剩下時間,妓女往往要偷時間、賣黑市。按妓女與老鴇等關係,是按每四十分鐘接客一次抽成的,既然妓女肯多接,自然皆大歡喜,只是趴在身上的軍人不歡喜耳!蓋軍人花十塊錢,錢賺得不容易,總想主動多進出幾下,以為享受。如今主動不成,反在妓女大搖特搖之下,被動狼狽射精,當然不快。往往男方要求勿搖,女方不肯,於是爭執起焉。有的“兵油子”心有未甘,下次來時,買來“廣嗣露”等春藥,塗在陰莖上,久戰不洩,使妓女無法偷時間、賣黑市,不論身心都深以為苦。還有的“兵油子”,甚至偷懷紅豆冰棒一根,趁妓女不備,猛然插入陰部以為報復者。總之,種種糾紛,常常層出不窮就是了。可見程序表中,以“娛樂”這段程序,最為麻煩。 “娛樂”過程中,阿兵哥戲以軍中術語作為“切口”。如稱性交曰:“打炮”;“軍中樂園”曰“炮陣地”;床曰“砲台”;未觸即射精者曰“空炸”;早洩者曰“瞬發”;可持久者曰“延期”。 “娛樂”程序中的糾紛,都在“瞬發”或“延期”上面。 “娛樂”完畢後,就是“洗滌”。小房內是沒有水的,總是房門開處,妓女只戴胸罩、穿內褲而出,手執舊鋁製臉盆,出來盛水。盛過後,再端回來給嫖她的人洗生殖器。這一盛水過程,可有分教。在門口排隊的其他候嫖者,立刻呼嘯不絕,有的毛手毛腳、乘機撈上一把;有的妓女也打情罵俏隨之,反正已是殘花敗柳,一切也就無所謂了。至於她們不把衣服穿好再出來的原因,是由於連番接客,無暇穿穿脫脫了。由此看來,妓女們的處境實與在“動物園”中無異,甚至還不如“動物園”,根本是“人肉市場”也! 由於軍中生活單調,人又無知乏味,有關“軍中樂園”的種種,也就自然成為談話重心。有一位週排附,他就最好此道,整天所談,不出下體範圍。他常常背誦什麼地方的“軍中樂園”哪幾號姑娘皮肉如何如何、陰毛長得如何如何、屄長得如何如何,如數家珍。他說妓女有的為怕生病,每在屄中裝有暗套。戴暗套他是不答應的,他會突然打壓妓女小腹,暗套就會脫出。他說他每月的軍餉都花在妓女身上,別人打炮一次十元,他則需要十六元到十八元,因為要預先吃藥並且塗藥。他說他年輕時一夜要性交六七次,並在大陸當兵時強姦過女人。這種“兵油子”,聽他們講話,真令人又驚心、又厭惡。還有一位週排長,他也酷好此道,一切單位都以打炮次數計之。軍餉加薪後,他笑著說:“這回又加了六'炮'!”然後顧下體而樂之。諸如此類的談話重心,甚至還見諸高階層軍官之口。由於“軍中樂園”房舍簡陋,不但在排隊時喧嘩,甚至設法爭相從門縫中看活春宮。這事被團長江百祿知道了,在朝會中破口大罵,說你們看了活春宮,將來在戰場上不得好死,甚至不久要被汽車壓死呀。 雖然同屬殘花敗柳,但在殘敗之中,也有姿色上下可分。姑娘們的年紀有十五六七八歲的,也有三十多歲的,老大而姿色太差者,有時門庭也間或清淡。有一位太老了,在別房門口排隊喧嘩中,她半裸身體,獨倚房門,面無表情地在枯立著。 “軍中樂園”在上班時間生意較淡,有當街拉客的。有一次連長路過,一個妓女從旁竄出,抓走他的帽子就往裡跑,他追進去,該妓女把他衝到床上,在他身上一陣功夫,最後講評說:“連長,你看,你的雞巴硬了,打一炮吧!”連長就只好打一炮。 因為每天接客次數有下限規定,接客太少的妓女便要遭到責罰。林排長一天在另一家“軍中樂園”抄寫規則,一位雛妓走過來,偷偷拉他的袖子,低聲說:“排長,無論如何請買一張票,幫幫忙。”林排長聲明他只做調查、不搞女人的,拒絕了。雛妓問:“排長為什麼不買票?”林排長為了省事,遇到這種情形,應付方法是指著褲襠,笑笑說:“排長的卵叫壞了。”可是這位雛妓繼續糾纏不肯離開。她說:“排長,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說著就撩起裙子,露出大腿,大腿上面赫然幾條紫痕。她說:“我接的客人不夠,要挨打。排長,無論如何請買一張票,幫幫忙。”怵目驚心之下,林排長非常不忍,就買了一張票送給她。她接過了票,眼淚流了下來。但林排長轉身走的時候,雛妓又拉住他,低聲說:“排長還是到屋裡坐一下。不然他們看到了,會以為我得罪了客人。”林排長同意了。遂在小房間里和她聊了一陣,才假裝整容而出。 蔣介石的手下盤算是:設立“軍中樂園”,解決大兵的性慾問題。但堅持只有性慾問題,沒有別的,也不准有別的。試看“仁武特約茶室”牆上十七師政戰官的佈告,便可明白: 陸軍第一六零一部隊仁武特約茶室娛樂規定: 四、(八)不得同官兵照相。 (十)不得與官兵談情說愛。 為什麼不准照相也不准談情說愛呢?原因無他,只是國民黨一廂情願的要僅限於解決性慾問題,除此之外,不准還有別的。政治掛帥的宣傳,又是緊隨不捨的,性慾以外,顯然夾帶了別的、噁心人的,看他們的處處標語吧: 勿談風月,勿論軍情 娛樂時勿忘反共抗俄 春光無限好保密最重要 娛樂春花秋月莫忘國恥家仇 盡情娛樂勿忘軍譽 處處盡是春天人人皆有歡樂 假日高歌須縱樂勝利結伴好還鄉 憐惜枕邊紅粉記取故國佳人 “哦,報告大家一個消息,我們的林排長,已變成'軍中樂園'專家了。”王排長當眾宣布。 “林排長剛到第四連報到的時候,我向他提到'軍中樂園',結果他真的研究起來了,研究結果,他變成專家了。他不肏姑娘,卻肏起'軍中樂園'來了。” 大家笑起來。在連本部,由李師科士官長帶頭,擺起“龍門陣”來。 “龍門陣”是四川人的“侃大山”。各省各地的人,流亡到台灣來,許多語言都通用了。什麼四川不四川啊,我們照用“龍門陣”,北京的“侃大山”啊,也照用,反正是南腔北調的聊天嘛、抬槓嘛。 “王排長的消息正確,我們的林排長,一有空就跑'軍中樂園',但他從來只是抄抄寫寫,從來不買票。什麼原因啊,林排長?” “用四川話來答复你吧,”林排長笑著說:“本排長'錘子'壞了。” “才不是呢,一定林排長嫌'軍中樂園'的姑娘程度不夠,林排長是大學畢業生,要肏姑娘,可要找念過書的。” “咳,我就肏過念過書的。在金門'軍中樂園'有個叫娟娟的,可是高中女生過來的,大家搶著買她的票呢!” “高中女生為什麼淪落到'軍中樂園'了?” “她是台北的高級應召女郎,得罪了警察,被當成私娼法辦,'充軍'到金門'軍中樂園'來,大家從沒肏過有學問的屄,於是就排起隊來了。” “哦,原來這位小姐是'充軍'來的私窯子,那就慘了,整天挨肏,分不到一塊錢。” “本來可分到多少錢呢?” “本來接客一次,分到一個百分比。但是往往分不到,都給中飽了。至於'充軍'來的,就更慘了。” “我們林排長是大學生,一定要肏娟娟那種念過高中的才成。” 林排長笑著。 “別亂說吧,本排長'錘子'壞了。” “有一次有個充員要寫'愛情信'、寫情書,找上林排長幫忙,還要林排長帶上幾句英文。其實寫信的收信的雙方都不懂英文,幹嘛這樣折騰林排長呀?” “顯配有學問呀,對方可能喜歡你呀,就好像你排隊去肏高中女生一樣啊。” “你們他媽的給我閉嘴!”張永亭組長大暍一聲。 “你們只會找'軍中樂園'的,難道不能跟我學學嗎?” “跟你學?偷人老婆?哪來那麼多老婆給我們偷啊?” 大家笑起來,張永亭也笑起來。 張永亭是一個“兵油子”。部隊中有“兵油子”被送到“頑固隊”管訓的,但張永亭絕對不會,他雖然“油”,卻屬“良性”。他的“油”,只限於“拖死狗”的層次,緩慢、邋遢、懶惰、嗜賭、借錢不還、出操時偷溜回營房睡覺,等等等等。他並不發生嚴重的抗命行為,也不欺負充員。他做七五炮組長,卻頗有獨來獨往的味道,大而化之,一切由班長和阿兵哥去搞,他有點無為而治,像林排長一樣。由於他不大管事,又呈“拖死狗”的局面,所以人人都不怕他,並且還沒大沒小的開他玩笑。大家最吃不消的,是他的一雙大腳,奇臭無比,老兵們都說生物中,死人最臭,而張永亭的大腳,就是死人的腳。因為他是一組之長,所以睡在門邊第一張床,這下子可好了,清風自門而來,臭氣由門而起,而他又貪睡,睡必脫鞋,鞋一脫下,與腳對臭,全連都當其衝。好在終日奔波,大家的腳也未嘗不臭,無從計較,只是張永亭的,以一當十而已。 張永亭不但摔跤第一、腳臭第一,槍法也是第一。他的槍法,全連無出其右,但在射擊訓練時,卻每每相左——他並不好好放槍。他懶洋洋的,拿起機槍,在一尺距離內,朝土堆集中射擊,然後挖開土堆,清出彈頭,包在一起,到外面當廢鐵賣。 ——你政府抓老子來當兵,給老子這麼可憐的軍餉,卻捨得花大錢去造槍砲子彈,老子就給你浪費一下,變成廢鐵吧!這就是他的心理。這種靠賣廢鐵賺外快的,也不止軍人,射擊訓練時,前面靶場遠處,就有不少窮苦的老百姓等在那邊,炮聲一停、槍聲一歇,他們就蜂擁而上,去挖彈頭,因而誤炸誤傷之事,時有所聞。尤其許多窮苦的小孩子,因無知敲廢彈而發生的慘劇,更複不少。 張永亭是老兵,閱戰已多,自然受過傷,但有趣的是,他的傷,都在背上、後腿上,全身正面卻沒有。原來他逢戰必逃、走為上計,所以雖有受傷的光榮,無奈全在背後,因此大家常常笑他。有一次他連贏三次摔跤,林排長以他為本排增光,買雙喜煙重重賞他。他那天真開心,當眾大談從軍史,最後向阿兵哥們指著林排長說:“頭一次上戰場沒有不害怕的,我們的排長,你們平時看他張牙舞爪不可一世,可是他若上戰場,前面砰啪槍一響,他後面噗哧屎就來了!”由於他說話滑稽、表情生動,大家笑得直不起腰來,林排長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有一天在去高雄的車上,林排長碰到張永亭和他的女朋友,嚇人一跳!那女人長得黑胖結實,粗眉大眼,還有鬍子,比魁梧厚實的張永亭至少還重一倍以上,煞是嚇人,天下竟有長得這樣的女人啊!第二天林排長跟張永亭說:“你好容易贏了幾個錢,為什麼不逛逛'軍中樂園',何必還跟有夫之婦亂扯,又多花錢,又劃不來?”他答道:“我沒錢時,她跟我來,不要錢;現在有錢了,就不理人家,怎麼好意思?”這就是張永亭的男女倫理。最後,全部第四連都知道了,都知道張組長有情有義。這次大家擺龍門陣,張永亭一談到女人的事,人人都笑起來。 從雛妓到老兵,他們千千萬萬,是另一個族群,他們一生,受盡了屈辱與迫害,外國人的屈辱與迫害、本國人的屈辱與迫害。他們麻木得什麼都不計較了,只計較如何偷生、苟且偷生。偷生的生涯是渾噩的,但也充滿了計算。對一個無法逃離她悲慘命運的“軍中樂園”妓女而言,少接一次客,少接五次、十次客,對她的一個上午、一個下午、一個晚上就是恩典,多賺一塊錢,少換流氓毆打、老鴇擰肉,月經在下讓她儘早休息、老兵在上讓她盡快爬起,這就是上帝。相對的,爬到她身上的滿身臭汗的雄性動物也並非強者,也是弱者,在奉“中華民國”之名、奉反共抗俄之名的奴役下,他們不過是一條條有軍人制服的“喪家之犬”,他們只在脫掉制服的四十分鐘裡,才能真正的耀武揚威,變成四十分鐘的強梁,來凌虐另一個生理不同的弱者。在冷眼一點的觀察裡,那不是相悅,那是相殘,一個要快、一個要慢,一個唯恐不快點脫身、一個唯恐不慢慢戀棧,那是兩個弱者相殘下的肉搏,但也有邪門兒的例外:雖然規則明定“射精後迅速拔出切勿貪戀”,但是老兵另外準備了兩塊錢算是有條件的“貪戀”,條件是:“你要喊我一聲'老公',因為在耳根上他是丈夫了、他有家了。” 有個老婆、有個家的感覺多麼重要,即使那是短暫的幻覺與錯覺。 “聽說我們士官長每次肏完了姑娘都另賞點錢呢!有這事吧?” 一屋子人,焦點在李師科身上。 李師科有點不好意思了。 “塞點錢給姑娘,也是應該的。別忘了姑娘和我們老兵,都是弱者。人家姑娘也是爹娘養出來的,只是人生最倒霉的被她們碰到了,我們不得已,玩了人家,玩完了,總有點抱歉。” “我們也倒霉,比姑娘們還倒霉。姑娘們倒霉,總有個完了,一天變成老屄,非退休不可,沒人要了。而我們老兵呢?我們老雞巴就不如老屄,要幹到老雞巴老得只能做小便用,才放我們生路。” “不是生路,是死路一條。” “你們別雞巴扯了了,別扯那麼遠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有屄今晚肏,就好了。” “這麼簡單?” “我這一生、我這一天二十四小時,只有爬在窯姐兒身上,才感到他媽的我算人。” “你他媽的也不算什麼人,你只算條可以發洩一下的狗。而在你下面的,連母狗都不算。母狗至少沒有老鴇和流氓盯住它,非讓人肏不可。” “而母狗也不會得到士官長李師科的外賞兩元。” “士官長真是好心腸。” “還有個好心腸的我們的林排長。” “但士官長能攢一點錢,林排長不能。” “為什麼?” “因為大家會跑來向他借錢,尤其是爛污分子張永亭張組長。” “張永亭有錢就花,沒錢就花別人的。” “別怪張永亭了。張永亭的人生觀也沒有錯。他的人生觀只管今天。明天是什麼,誰知道呢?'該死卵朝天',不要想明天吧、不要管明天吧。今天花完自己的錢,就實惠了;今天花到明天自己的錢,就賺到了。”王排長說。 “今天花到林排長明天的錢,更賺到了。”土官長補了一句。 大家笑起來。七嘴八舌起來: “問題在明天世界還沒末日時,該怎麼辦?” “那要問張永亭。張永亭,明天世界末日沒來,你還活著,怎麼辦?” 所有的眼睛盯著張永亭。張永亭笑了一下,嘴巴巴嗒巴嗒兩下。 “那要看排長是不是還活著。” 大家笑起來。 “我還活著,而你沒死,那是我的世界末日。”林排長雙手一攤。 大家笑得更兇了。 “張永亭的人生觀,其實比我們都實際。我們活著,都相信有明天,明天好不好都不知道,但不能不想到明天,甚至想到老了怎麼辦。但張永亭永遠不想明天,明天天邊有蔣總統,眼前有林排長。”王排長說。 “我招誰惹誰了?”林排長笑。 “我比起張永亭來,多關不了幾塊餉,老被他扒著,我招誰惹誰了?”林排長說。 “林排長大學畢業。” “大學畢業又怎樣?大學又不能當飯吃。”林排長說。 “但你開支少。你不打炮。” “我們看到林排長去軍中樂園,他只是抄來寫去,從不打炮。” “對了,林排長從不打炮。” “問他理由,林排長總是笑嘻嘻的說,他雞巴壞了。” “餵,林排長,你年紀輕輕的,難道真是老二壞了?” 林排長笑而不答。 王排長用肘頂了他一下。 “說呀。” “老二壞倒沒怎麼壞,”林排長終於說了。 “只是不怎麼好而已。撅起來,只能撅三個小時。” 滿屋子大笑起來。 “我們的林排長真行,他沒有大學生的架子,他跟我們講一樣的粗話,他滿口說的,是我們的話。” “這就是我們服他的原因。” “我更服他。”張永亭大聲說,“因為全世界只剩下他可以藉我錢。” “林排長有什麼錢,他窮得連一支手錶都沒有。” 大家注意到林排長。林排長拉開袖口,伸高左右手,果然連個表都沒有。 “真的沒有。” “本排長是窮排長,念過大學又怎樣,一樣窮兮兮苦哈哈,每月只靠關餉兩百五十元來過。” “但關餉後沒幾天,張永亭就來伸手借錢了。” “張永亭自己的餉呢,他花得快,花完了。” “還剩十元,打一炮而已。” “不能少打一炮嗎?非借錢打不可嗎?” “人家是'毋忘在莒',我也是毋忘再舉,舉起來的'舉', 一次完了,再一次舉起我的老二來。” “舉老二幹什麼?我們又沒有老婆。” “但我們有'軍中樂園'的姑娘。” “有又怎樣?你玩得起嗎?你一個月軍餉才幾個錢,去一次軍中樂園要十元。你呀,舉老二也白舉,一個月玩不上幾回。” “本來可以玩幾回的,但張永亭好賭,所以一下子都輸光了。” “但他有別人老婆可免費玩呀。” “哈,就是那有鬍子的大塊頭女人啊。” “那也不能白玩啊,”張永亭解釋著,“也要送點禮啊。送禮也要花錢啊。那大塊頭的好處是,你沒錢時候她可以通融,不像'軍中樂園'得買票,欠一次都不成。” “好在有排長救你,他給了你十元,你可以打下次關餉前最後一炮。” “是的,謝謝排長。” “可是,你炮打了,但買牙膏的錢都沒了。” “那我就用你的牙膏。” “不給用。” “那我偷著用。” “你在軍隊裡做賊啊?” “做賊又怎樣,只不過偷點牙膏。軍隊外面呢,他們偷得可多了,連國家都偷呢。” “噓!小聲點。你亂說什麼?你指'他們','他們'是誰啊?”幹事插嘴進來。 “你這個政工兒子,明知故問。你知道'他們'是誰,所以才向我'噓'一下。” “好啦!好啦!我的牙膏讓你用就是了。”林排長說。 “那我打完了炮,一塊錢都沒了,你還得多藉我十元。” “我不借,因為藉給你,你就忘了還。” “我不忘。我一面'毋忘再舉'、一面'毋忘舉債',我向你舉債了十元,我終生不忘。即使我死了,也把我的一雙新襪子給你,還有三支保險套。” “保險套?你上'軍中樂園'不用嗎?” “我沒用。” “你為什麼不用?” “我不要穿著襪子洗腳。” “你會得性病。” “得就得,'該死卵朝天。'” “朝天也不好看啊,國軍第十七師第四十九團七五炮組長張永亭死了,但撅起個爛雞巴。你好意思嗎?”林排長關心的問。 張永亭低下頭來,想了一下。 “不好意思,還是戴套子吧。”他抬起頭來。 “那保險套我只送你兩支好了,我自己留一支。” 大家笑起來。 “反正,”張永亭說,“你這排長得多藉二十元給我,還得讓我用牙膏。你要可憐我是你的組長、七五炮組長,炮都能打炮呢,人怎麼反倒不能。你排長這樣不幫忙,一定思想有問題。”轉向幹事:“幹事啊,請記他一筆,排長思想有問題。我反共,他不支持我反共,他就是'反反共'。” 大家笑起來。 “什麼'反反共'?你哪裡學來的?” “那天路過中山室,進去遛遛,幹事拿了一本《中華雜誌》,搖頭晃腦的邊看邊說:這些立法委員辦雜誌,就會發明新名詞,叫什麼'反反共'。我湊過去看,幹事一把把我推開,說你是老粗、是丘八、不認識幾個字,你不懂什麼叫'反反共',你走開。真巧,我走開前就看到那篇文章作者的名字,叫胡什麼原,哦,記起來了,叫什麼'胡秋原'。是立法委員呢。幹事,立法委員幹的什麼事?” 幹事笑起來。 “說了你也不懂,立法委員領乾薪不辦事,但他們代表法統。沒他們幾百個人,'中華民國'飄到台灣了、就沒根了。所以法統很重要,我們要花錢供著他們。他們是老先生老太太。” “我們也老啊,我們是老兵、老戰士。也該供著啊。” “政府整天養著你,不就是供著你嗎?只是錢少一點而已,比老先生老太太少一點,哦,少很多。” “他們拿那麼多錢幹什麼,也'毋忘在莒'嗎?” “也'毋忘在莒',但你比他們多兩項,第一、你還會'毋忘再舉',舉起來的舉;第二,你還會倒過來舉,你'毋忘舉債'。你真行。媽的,張永亭,你真行、你他媽的真行。” 林排長日記: 營區酷熱,蒼蠅之多,生平僅見。在不過八席大的一間房裡,我用五張蒼蠅紙去黏蒼蠅,一抓就是一兩百隻。用水也極不方便,用老百姓的井水,又遠、又不干淨。臭蟲多、蚊子多、廁所遠、吃飯要蹲著……窮鄉僻壤的風土人情,全套而來。我很高興有機會遠離學院、面對縱貫線外的中國民間,所以就隨時留心,酌記一些大小事件,以廣見聞也。 下部隊後第二次師朝會,憲兵擁綁老兵一名,當場槍決。罪名是賭博行凶。行凶那天正好是三月二十九。槍決後就埋在“搜索集訓隊”廁所旁邊。 大太陽下看到幾個老兵排成一隊,魚貫跑步。江排長告訴我:“這些人現在正列入'頑固隊'受訓,因為他們不聽話。” 一般國民黨員只是“門神黨員”,門神,貼在大門上,開門時候你在裡面、關門時候你在外面,是國民黨不算什麼,因為你不過是門神,但不是國民黨就算什麼了,一張黨證,“有之不必然,無之必不然。”我沒有這張黨證,就被另眼看待、另眼防範了。我的長官和同儕、我的屬下,他們要開黨的小組會議了,會委婉的對我說:“林排長,自己到福利社吃碗麵吧。”大家會心一笑,林排長自動放了兩個小時的假,爽斃了! 連中第一次長行軍,兩天走九十二里,從高雄縣的仁武,直走到台南縣的那拔林。第一天由五點二十分走起,走到午間,大家都走累了,我這書生,比起他們來,當然更累。突然張永亭走過來,端著由民家討來的一盆熱洗腳水,要我洗腳,老兵徐菊生在水中放了些鹽,兩人的行為,使我深為感動。我剛派到連上不過十三天,就能帶兵帶得如此成功,連長都看得讚美不置。 在雨中演習,我在狹路上吃飯,頭上是雨,飯盒蓋住一半,邊吃邊流入雨水。飯後躲到三角茅棚,脫衣扭幹,兩手白皺像死人的。這時張永亭出現了,原來他竟偷偷違反軍令,冒雨溜回營房,自動替我取來幹內衣來換。 ——一個自己背心經常穿一周而不換洗的傢伙,居然對排長如此細心照料,真有他一手。 八月十四日:“張永亭夜來央我幫其贖手錶(求我向行政官說項,准其借錢),並說此後一定不賭了。我說'羊忘不了吃草,殉改不了吃屎'。你能不賭麼?他媽的不要再囉唆,這個忙不幫,這二十元拿去,算我送你的,拿去明天吃杯老酒,在河邊打自己幾個嘴巴子,死了這顆心罷!(後來他走了,還連說明天再找我來贖表呢。不會放過我的。)”八月十五日:“晚飯後永亭笑嘻嘻來,竟拿我送他的二十元做老本,又把手錶贏回來了,這小子真爛污!”八月十六日:“張永亭他媽的手錶又輸掉了。” 大家聊天,談到“反攻大陸”。張永亭半開玩笑說:“反攻大陸後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老家,掘掉自己的祖墳。——祖墳風水不好,害得我一輩子倒了大霉。”我反問了一句:“如果回不去呢?”他說:“回不去嗎?那我退伍後,老得不能動了以後,我就脫掉褲子,跳河自殺。——自殺前我會向我媽說:'媽,我光著屁股來,現在光著屁股回去了!'”我聽了這話,想起《舊約》(約伯記)“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之語,深感張永亭對人生徹悟之深,頗有古趣。雖然這王八蛋從沒看過或聽過《舊約》。 張永亭到處講他光著屁股找他媽的事。 “我不知道張組長回大陸以後乾什麼,”李班長插了嘴,“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龜兒子保長殺掉。如果那時候他不在了,我就殺他兒子,兒子不在了,就殺孫子。” “你瘋了?你幹嘛?”張組長斜過頭問。 “那龜兒子保長自己有三個小龜兒子都抽不到,不去當兵,而我那時只有十六歲,就抽來當兵,太不公平。就因為保長貪贓枉法有了錢,就可以在抽籤上搞鬼,而我家裡窮,就活該當兵,一當一二十年,倒霉倒到台灣來了。這個仇,非報不可。反正啊,保長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我們四川巴縣還有一個保中,一戶窮人家,三個兒子都抽去當兵,三個兒子都已娶親了,結果老大老二打死了,老三打瞎一隻眼睛,回來了。回來後第三天,保長連獨眼龍也好,半夜帶人敲門來抓壯丁,老三從家里後面的土牆上逃出去,繞到保長家,把保長爸爸、老婆、兒子、女兒都給殺了,然後乾脆去投八路了,打什麼共產黨呢,留下這一隻眼睛打你們國民黨吧!” “共產黨也要獨眼龍?”一個小兵問。 “獨眼龍還做他們的元帥呢,那個劉伯承什麼的,不是獨眼龍嗎?不信問問排長看,人家是大學生。”李班長說,瞅著林排長。 林排長心裡想,在軍隊中扯這些共產黨的元帥幹什麼,太敏感了,還是沖淡一下吧,於是說:“英國的海軍元帥納爾遜就是獨眼龍,以色列的戴陽將軍也是獨眼龍,獨眼龍做將軍的大有人在,不管是不是共產黨。問題是那老三打瞎一隻眼睛,瞎的是左眼還是右眼。左眼還好,右眼就不能放槍瞄準了。” “排長設想得真周到,”小兵說,“但對第三排的賴中尾說來,恐怕就不行了。我們耕田的都很笨,但是賴中尾更笨,笨到兩隻眼睛不能一隻睜一隻閉,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左眼睜右眼閉、右眼睜左眼閉,可是賴中尾卻不成,要睜全睜、要閉全閉,結果打野外時,他端著步槍,根本不能瞄準,右眼瞄準,左眼卻睜著,哪能瞄出準來?氣得邵班長找來一塊膠布,啪的一下貼在賴中尾的左眼上,這下子睜不開了,右眼才能瞄準。邵班長貼好膠布後,給了賴中尾一巴掌,問:'懂了嗎?'賴中尾說:'懂了。'邵班長說:'懂了?懂你媽媽偷和尚'哈哈!” “那問題來了,”林排長說,“賴中尾如果當了將軍,他只能像張飛了。說刺客趁張飛夜裡睡覺去行刺的時候,看到他兩隻眼睛都是睜著的,嚇了一跳,不敢動手,後來發現他在打鼾,原來張飛睡覺時候還是睜著眼睛。換句話說,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眨眼,他的眼睛全是睜著的,並且我認為他甚至眨眼也不會,——因為他殺人不眨眼!” “但是,”小兵問,“張飛若生在現代,兩眼全睜著,不是跟賴中尾一樣,打靶時不也瞄不成準麼?將軍學不會放槍,能當上將軍嗎?” “誰說會放槍才當上將軍的?”李班長說。 “將軍要靠別人放槍,將軍自己,只要放屁就夠了。” 大家笑起來。 “李班長說得還不夠。將軍除了放屁、放狗屁外,還得會拍馬屁。”張組長右手做成拍著的動作。 “我看,”林排長說,“會拍馬屁還不夠,還得會騎馬跑才成。” “騎馬跑?跑哪裡?”小兵問。 “跑後方、向後方跑啊,先逃命啊。” “不先跑,晚一點跑不行嗎?” “不行,晚跑就被打死了,做了先烈了。看看'忠烈祠'吧,到處是死人牌位,每個牌位一個先烈。” “林排長大概不知道,在你到部隊來以前,我們四十九團駐守過很多地方,其中一個就是'忠烈祠',我們見過的先烈太多了。”士官長嘆了一口氣。 “先烈、先烈,他們活的時候在外面,死了以後都進來了;老兵、老兵,我們活的時候在裡邊,死了以後都出來了。” 王排長噗嗤一笑。 “士官長啊,你李師科不服氣是不是?” “有點不服氣。我和先烈們一樣愛國,為了愛這個國,也不知死了多少次了。怪的是就是死不了。本來死就死了,'該死卵朝天'。但就是卵不能朝天,並且啊,這傳宗接代的工具,最後卻斷子絕孫,一輩子在軍隊裡,不准結婚也不能結婚,斷子絕孫了。” “別人可以這麼說,士官長你不能這麼說。別忘了你被拉夫拉來前,在家鄉有個可愛小女兒!你李師科沒有斷子絕孫,斷子絕孫的是我們。”王排長說著,發現林排長偷偷向他縮著搖手,在提醒他。 士官長嘆了一口氣,低下頭來,再抬起頭來時候,眼圈紅了。 “就算有吧,今天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士官長啊,別那麼悲觀。總有一天要回去的,大家還要見面的。”林排長安慰著。 “見面,在哪裡見面?在'忠烈祠'見我牌位?我進不了'忠烈祠'的,那是大人物的地方。我李師科算哪根蔥?” “算哪根蔥?”王排長又來了。 “算你自己那根蔥。你自己就是一根怪蔥,說不定你自己有一個小廟,自己住進自己的'忠烈祠'。大人物的地方不要你,有什麼關係?'此地不養爺,自有養爺處。'……” “匪諜呀!我們抓到一個匪諜了!”林排長笑著叫起來。 “匪諜王宇剛才講的那兩句,不是抗戰勝利後流傳的口號嗎? 此地不養爺, 自有養爺處。 處處不養爺, 爺去投八路。 八路就是八路軍共產黨啊! ” “閉嘴!”王排長笑著叫著。 “你這死大學生!居然到軍隊裡找共匪了。共匪還不要我們哪!我們跟著國民黨上山下海,是反動分子喲,投八路,八路還不要我們哪!” “王排長這話不對。”曹班長插進話來。曹班長是矮胖型的老兵,總是笑嘻嘻的,總喜歡戴著軍帽,因為有個癩痢頭。 “我們有一次被共匪俘虜,女匪乾熱烈招待,勸我們留下來一起打國民黨,我們不肯。她們就放我們回來,臨走讓我們大吃大喝,還送路費。最後說:'你們回去後,國民黨還是會把你們抓來當兵。下次在戰場上見到我們,在瞄準時候,請瞄高一點。'” “啊,女匪幹真會說話!” “所以呀,”曹班長補上一句,“下次,如果還有下次的話,如果我又被俘虜了,至少我會投八路了。” “投了八路更好嗎?” “投了八路至少留在大陸啊,不會離鄉背井來台灣了。” “台灣也是中國的一部分啊!” “但台灣像個睾丸,總掛在外面,離我們山東老家、老雞巴遠了一點。”曹班長說。 “看看你班上的祁德武吧,你曹班長也許就不那麼說了。” “祁德武的確例外。” “來,”王排長向祁德武招手,祁德武過來了。 “祁德武,說說你從'抗美援朝'到做'反共義士'的經過。” 祁德武一瞼苦笑,不吭氣。 “來,說說看。”王排長催他。 祁德武仍不吭氣。 “祁德武是老實人,別為難他。”林排長說。 “那我就代他說了。”王排長站起來。 “報告各位長官,小弟祁德武,山東即墨人士,一九二七年生,跟王排長王宇、李士官長李師科同歲。一九二七年是什麼年?一九二七是民國十六年,這一年,正好是國民黨定都南京那一年,也就是國民黨天下正式開始那一年,也就是男兒立志報國當兵開始那一年。當然我和王排長、李士官長還不能當兵,因為我們才一歲。到了我十八歲,我從家鄉走到青島,決心要當兵,結果當錯了兵,我看青島有船,我就跑去加入海軍,沒想到那海軍是日本人製造的漢奸偽政權的偽海軍,那時抗戰剛勝利,偽海軍還沒來得及變成國軍海軍,所以我一當兵,就當了漢奸……” “哈哈,要當漢奸早當啊!怎麼抗戰勝利後反倒當起漢奸來?” “說得也是呀,誰知道呀,結果生平第一次當兵,就不小心當了偽海軍、偽軍。” 大家笑成一團。 “接著國民黨來接收了,陸軍缺額,糊里糊塗又把我調到陸軍來,所以我做了國軍。後來跟共匪作戰,我被俘了。共產黨要我加入他們軍隊,我就當了匪軍。前後三年內,當了三種大頭兵,偽軍、國軍、匪軍,一應俱全。” “後來呢?” “後來我又被國軍俘虜回去了,又當了國軍。” “你這樣不穩定,國軍還要你嗎?” “不是我不穩定,是他們不穩定。他們不要我也不成,壯丁缺額、壯丁值錢啊。” 王排長還側過頭來問祁德武:“祁德武,說得對不對?” 祁德武點頭苦笑。 “後來呢?” “我被國軍俘虜回去後,開到長春,幫著守長春。長春被匪軍團團包圍,我們最後沒東西吃了,把馬都殺了,吃起馬肉。最後餓死了幾十萬人,國軍投降了。” “還以為壯烈成仁呢,結果投降了,與其如此,何必當初,要投降早投啊。” “這——”王排長神秘一笑。 “這和做漢奸一樣,有時候拿捏不准,晚了一點。” 大家笑起來。 “不過這次晚的不是我祁德武,是我的長官的長官的長官的長官,我只是一名國軍啊。” “投降以後呢?” “共產黨又看中了我。” “共匪怎麼老是看中了你?” “大概我老是被他們俘虜到。” “於是——” “於是我又變成了匪軍了。” “天啊,看他祁德武。前後四年,他已經當過五種兵了。偽軍、國軍、匪軍、國軍、匪軍。” “的確變化大了一點。可是還沒完。後來'朝鮮戰爭'打起來了……” “什麼'朝鮮戰爭'?” “就是這邊叫的'韓戰'。” “當時舉國一致,抗美援朝,我就到了朝鮮打老美了。” “後來呢,你怎麼今天又做了國軍呢?” “我在朝鮮戰場上被俘了。我們是以志願軍身份,在一九五零年十月二十五日進軍朝鮮的,把老美打得落花流水,當然雙方也互相俘虜了對方的軍人。我與一萬四千個同袍被俘了。當時美國人控制戰俘營,攙進大量由台灣這邊混進來的人,集體搞刺字,表示不選擇回大陸,改到台灣來。” “哪有身上刺了這麼多字的?'反共抗俄',都爬到身上來了。為什麼要刺這麼多字?” “就是要逼你回不了大陸、只能來台灣呀。” “祁德武這一輩子,從南打到北,從北打到南。十多年來,轉戰南北,都是小兵,但小兵不死、大難不死,他不論是做偽軍、做國軍、做匪軍、做國軍、做匪軍、做志願軍、做國軍,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卻一路毫髮無傷,命雖然苦,但命很大。他一輩子只有兩件倒霉的事,一、沒有老婆;二、當了'反共義士',渾身給刺了字。你當兵,你的'反共抗俄'在嘴上;人家當兵,'反共抗俄'在身上。” “在身上又怎樣,一樣吃不開,搞不好還被另眼相待。祁德武可做過兩次匪軍哪。” “反攻大陸後,說不定還做第三次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笑著。祁德武苦笑著。 “其實呀,祁德武比我們每一個老兵都神氣。”林排長說。 “日本鬼子崇拜'軍神'乃木將軍,'軍神'不夠看。祁德武是我們的'兵神'。他面對過不同的敵人,國民黨、共匪、國民黨、共匪、美國人、共匪、國民黨。他簡直比諸葛亮'七擒孟獲'還神通廣大了。” “不過,祁德武如果不在部隊,而在老百姓的牢裡,他一定吃得開,那種牢裡,黑社會老大都渾身刺青,你刺青龍我刺白虎,大家一看就怕他三分。祁德武雖然身上沒有青龍白虎,但有'反共抗俄',應該一樣管用。” “在老百姓的牢裡,我看未必吃得開,但在'軍中樂園'裡,一定吃得開,'娛樂時勿忘反共抗俄'這種規則,本來寫在牆上的,可是祁德武寫在身上了。可惜'軍中樂園'不打折扣,否則祁德武去了,應該比我們少兩塊呢。” “兩塊錢代表什麼?” “兩塊錢代表尊敬'兵神'、兩塊錢代表士官長李師科的厚道,並且,兩塊錢代表'軍中樂園'姑娘的愛不愛'中華民國'。”林排長說。 “什麼愛不愛'中華民國'?” “這可說來話長呢,別說了吧。” “軍中樂園”的妓女,最令人有“人肉市場”之感的,是在接客次數的有下限而無上限。在軍中發餉日子或國定假日日子,每位妓女每天賣三四十次,是很普遍的事。三四十次還不算本領,如果賣到五十次以上,便有獎勵。那拔林“軍中樂園”甚至舉行過大比賽,賣得又快又多的、當然都是五六十次以上的,甚至放鞭炮慶祝,聽來真不知人間何世!能想像嗎?一個人,每天洗五六十次手都吃不消,何況五六十次性交?可是台灣在國民黨德政下的“人肉市場”,竟然如此! 林排長察訪“軍中樂園”,問到了小桃。 小桃磨練出一套“妓女哲學”。 “我們是什麼?我們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的,我們是倒霉的小人物,一連兩代,都被人踩在腳底下、被人按在木板床上。什麼'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這裡軍中所說的'五大信念',對我們沒有任河意義,也輪不到我們來加入說話,我們教人愛國嗎?教人信主義、信領袖、盡責任嗎?哈,人家笑我們呢,整天光著身子賣肉的女人,又有什麼榮譽呢?我們是倒霉的小人物,'中華民國'不要我們,只要我們的肉。'中華民國'是個屠宰場,除了肉外,不要我們,我們也不要這個國家,對我們說來,任何國家都一樣,我們連身份證都沒有,給搶走、給扣留、給集中保管了,我們只是黑戶人口,我們無法脫離這每天五十次的苦命。我們唯一能乞求老天爺的,只不要每次只分我五塊錢吧,多給五塊吧、多給三塊也好。管它是什麼國家的、管它是信什麼主義的,只要每次多給我五塊錢,我就愛這個國、信這個主義,他信他的'三民主義',我信我的'三塊主義'。我愛什麼國呢?也許我的命,比我的姑姑'大桃姐'好,我的姑姑十七歲,年紀輕輕的,走在街上,被日本人抓去做慰安婦,每天五十次,給日本大兵白嫖,一分錢也不給;現在是'中華民國',對自己同胞不白嫖,給五塊錢,我要喊:'中華民國萬歲!'問題是,如是當年日本人給十三塊,我不知道我姑姑怎麼辦,要愛哪個國。問我呢?我愛哪個國,我只能說,日本人中國人都給十三塊的時候,我愛我的同胞。別笑我唯利是圖吧。在我人被強迫留在一個充滿臭氣的隔間裡,沒有自由選擇的時候,我只能在能不能多給三塊錢五塊錢上做夢想。別說我不愛國了吧,這國家根本無需我來愛,開國五十年的'中華民國',難道有面子接受一個每天接客五十次的披頭散發的妓女跑出來愛它嗎?” 林排長試著安慰她,可是說不出道理來。林排長心裡想著:一個可憐的女孩子,淪落到每天接客五六十次,什麼他媽的“中華民國”、“三民主義”、“國家民族”……對她都全無意義!如果我是她,如果不能逃脫老鴇龜公的魔掌、如果不能免於接客的命運,但求能少接幾次,也是好的。所以,如果我是她,如果共產黨統治,能使我少接十個客人,我就歡迎共產黨;如果日本人統治,能使我少接二十個客人,我就歡迎日本人,甘願做亡國奴。什麼“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都他媽的騙人的、都是太遙遠的,對苦難的弱者說來,都是狗屁、狗屁、臭狗屁!鬼才要相信它們呢! 耳邊,小桃繼續說著。 “我是女人、我是賣肉的女人、我是小人物,我不能改變出了這扇門以外的任何事。我生下來就被人欺負,我唯一的命運就是跪著求人可憐,我改變不了我的命運。改變命運是大人物的事,不是我,也不是我們。我們都是小人物,又在互相折磨、甚至互相欺負,男的要慢,女的要快。啊,可以慢啊,給小費兩元吧。你林排長最好,一買買兩張票,全送給我,只聊聊天,不要我身子,還給小費二十元,你真好。所以呀,你問東問西的,我也全告訴你了。其實,我也未嘗不恨你,別人進到這房來,只是辦事,我麻木了;你來了,問東問西,反倒引出了我的痛苦,你真不好。唉,這就是我的歹命、我們的歹命、我們兩代的歹命。當年我姑姑大桃姐被迫做慰安婦;十年以後,輪到我了。” “你姑姑還好嗎?” “不好,一身是病,老得不成樣子。但她也算好運氣,她有了一個男朋友,就是你們第五十團的一個士官長,叫老劉。老劉很照顧我姑姑,把每月的餉幾乎都給了我姑姑。” “聽你講話,你小桃很有見解,值得誇獎。你不要那麼悲觀,你還年輕,這段不幸的生涯熬過去後,將來說不定也有光明的前途,人間的事太不可知了,你也要想得開。” “排長啊,我們是什麼?我們是玻璃窗戶上的蒼蠅,前途光明,沒有出路。不但我們'軍中樂園'的姑娘是,進這門來、臟兮兮的,爬到我們身上的也是,大家都是蒼蠅,前途光明是政工官的口號,但政工官衣服一扒,也是蒼蠅。誰能掙扎著飛出去呢?看來看去,只有你排長吧?” 林排長很少苦笑,他這回苦笑了。 “我姑姑跟我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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