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第73烈士

第3章 第二部一九六一黃花崗五十年後

第73烈士 李敖 30696 2018-03-16
黃花崗五十年後,一九六一,三月二十九,在台北。 台北盆地是四面環山的,但圓山卻是四面盆地中的凸起,說它是山,未免太寒磣了,因為它太矮了,雖然矮,卻把台北看個夠,它是台北盆地中的製高點,尤其頂上有個圓山大飯店,宮殿式的建築,倒有觀光據點上的一片浮名。內行人看圓山,不只看它的大飯店,還要看看它附近的兩處幽靈之地。一處叫“招魂塚”, 一處叫“忠烈祠”。 “招魂塚”的全名是“太原五百完人招魂塚”。 “太原五百完人”是國民黨在大陸撤退前的一批死難者,但他們不是國民黨嫡系,而是“山西王”閻錫山的人。他們在山西太原,在城陷以前,自知逃不掉,共產黨也不會饒他們,乃在太原城中最高的山頭死守,其中有的,還強擄城中美女一起世紀末,最後一起死了。國民黨嫡系精於逃難,死難非其所長,以致烈士缺貨,缺貨之下,就只好挖閻錫山的死人來充數,一網兜收,喚做“太原五百完人”。事實上,五百完人是吹牛的,真正死的,只有四十六人而已。四十六人以外,其他有七個人根本活得好好的、四十年後還活得好好的;又有十八個人早在幾年前就先死了;又有“一人兩死”充數的,死者名單上有“趙恭”、“趙敬齋”兩人,事實上,“敬齋”就是“趙恭”的別號;又有八十三個人,根本就只有名字,沒有真人,是典型的“幽靈完人”……

另一處幽靈之地是“忠烈祠”。比起“招魂塚”來,它氣派多了。照中國傳統的說法,“忠烈祠”是總昭忠祠,而“招魂塚”呢,只是專祠,是為單一事件設立的忠烈祠,單一事件具體而微,比總昭忠祠細膩,所以,在“招魂塚”上有專碑、有石刻名單,而在“忠烈祠”這邊,就只是一個牌位,在中國文字學上,牌位的造型來自“且”字、“且”的造型來自“祖”字。 “且”就是男性生殖器,“祖”字就是崇拜男性生殖器,是祖先崇拜,也是生殖器崇拜。不過,中國文字學上的慎終追遠是令人發窘的,所以,人們就有意不深究這個牌位的造型了。 “忠烈祠”是相當傳統的政治符號,並且非常動人,因為它的建築太堂皇了、堂皇而肅穆,它不只是一面徽章、也不只是一面旗幟、也不只是一張匾、也不只是一片馨香、也不只是一篇《國史館立傳》,它是一組建築群,龐然大物立在那兒,對人有壓迫感、令人敬畏有加。為了政治需要,它會改名字,以追上時代。 “中華民國”元年,就由陸軍部出面,通令各省湘軍、楚軍、淮軍的“昭忠祠”一律改名,改為“大漢忠烈祠”。隨著“在袁大總統世凱”的推動下,就頒行“民國禮制七種”,包括祭祀老天爺的“祀天通禮”、祭祀孔夫子的“祀孔典禮”、祭祀關公岳飛的“關岳合祀典禮”、祭祀忠烈們的“忠烈祠祭禮”等等,可見蔣介石在台灣小島上搞大忠烈祠,是非常袁世凱的。袁世凱被當成北洋軍閥祖師爺,國民黨搞國民革命,要打倒北洋軍閥,但國民黨也未嘗不軍閥,甚至比軍閥更軍閥。因為軍閥腦筋簡單,不會辦中央黨部、不會辦中央軍校、不會辦中央銀行、不會辦《中央日報》、不會辦“中央通訊社”,軍閥統治中國的力量與技巧都不夠,所以,老百姓還能偷生、還能喘口氣。但是,當南方的新軍閥崛起以後,一切就走樣了,人民越來越無力了、縮小了,但“忠烈祠”卻變大了。就這樣,圓山“忠烈祠”,變成了中國最大的“忠烈祠”。一九四九年,亡國的“中華民國”三十八年,兵敗山倒的國民黨湧人中國千分之三的島上,湧入了逃官、湧入了遺民、湧入了故宮的寶物、也湧入了“忠烈祠”的群鬼。不錯,群鬼沒說要來台灣,但國民黨“招魂”了他們、牌位了他們,不由得你不來。圓山“忠烈祠”胃納百川,裹脅了一切。那是漫漫的長夜,沒有閃爍的鬼火,眾鬼默默,鬼也沒火了。

由於長年有憲兵儀仗表演,圓山“忠烈祠”變成一個“耍花槍”的勝地、一個觀光客的旅遊據點,每天,從清早到下午,一輛輛的觀光巴士,包來了一車車的觀光客,鴨行而來。觀光客對什麼忠烈缺少興趣、也缺少敬意,因為歷史太遙遠了,遠得像老祖母的老祖母的一切,觀光客“忠烈祠”了一陣,除了欣賞“耍花槍”的操槍表演,其他了無興趣。忠烈多麼乏味,那明明是老祖母的老祖母的世代、是她們哭兒子做寡婦的世代、是亂世。亂世忠魂又怎樣?現代不時興這些了,它令人們痛苦、令人們逃避。 除了一個人,他是例外,上午九點鐘,他就佇立在那裡,佇立在“忠烈祠”的拱門之下。雄偉的大門開處,他已佇立在那裡,他挺直胸膛,首先走進去,與人不同的是,隨後的人,他們群體開進“忠烈祠”;而他呢,卻孤單走進那裡,那裡對他說來,彷彿是一座墳場,有精靈在茲、有鬼神在茲,沒人知道他是誰,除了遠遠的一個年輕人,在偷窺著他。

他七十五歲,是位老先生,除了春祭秋祭的七十五歲的蔣介石外,不大有這種年紀的人跑到這裡來了。他一步步腳踩在石板上,一如一步步踩在一座老墳上,走著、走著,直接走向廊廡、邁過高高的門檻,朝向每個特區。特區裡都是所謂先烈、一排排牌位、機械式的佇立在大理石高案上。牌位其實也今非昔比了。按照當年在大陸的法規,明定烈士牌位“一律藍底金字,邊花紋,上加額,下設座”,到台灣後,“藍底金字”不見了,變成簡陋的木底黑字了,“邊花紋”也不見了,大陸時期規定的“牌位中直書烈士姓名,有銜者俱銜,左書年齡籍貫,右書殉難事由”,也一律從缺了。結果是,除了一座總招牌,諸如“開國烈士”“討逆烈士”“抗日烈士”“戡亂復國烈士”等等酌予分類外,整個局面,變成了立體的“錄鬼簿”,每個名字都失掉了介紹和線索,除非他的名字很特殊,被觀光的小朋友指點給大人看。

“爸爸你看,這個人叫'林小貓'呢。'故林小貓烈士之靈位',為什麼烈士叫'林小貓'?” 做爸爸的搖了搖頭,低聲說:“小貓老貓都一樣,反正是烈士就對了。” “什麼是'故'?” “'故'就是死了。” “死了?該叫林死貓吧?” “死人的名字不能改。” “什麼是'先烈'?” “先烈嘛,就是為愛國而不得好死的人。” “愛國要愛得這樣可怕嗎?” “因為有敵人逼你,非用可怕的方法不可。” “哦。”小朋友似懂非懂著。 “那我要愛國嗎?” 做爸爸的苦笑了一下。 “如果要在這裡立個牌位,就愛愛也好。”

“我要改名什麼小貓小狗嗎?” “你已經叫小魚了,你的名字比他們好,不必改了。” 父子對話就如此告一段落。最後,他們父子走向了門檻,小朋友吃力的跨過了高高的門檻。他回過頭來,一片困惑的問: “小貓要吃小魚嗎?” 做爸爸的笑起來。 “進到這'忠烈祠'來的,都死了,誰也吃不了誰。死人吃不了死人,只有活人能吃死人。”做爸爸的終於找到答案。 “如果我死了、小魚死了,活貓會來吃我嗎?” 做爸爸的苦笑起來。 “貓是不吃死魚的,人才吃死魚。” “還有,”小朋友補了一句,“蔣總統還沒死,他可以來這裡嗎?” “蔣總統還沒死,不是死人是不能到這個地方的。” “如果蔣總統死了,他會不會來,也排個座位?”

“不是排個座位,是牌位,就是這上面一個個立在那裡的,叫牌位。” “蔣總統死了,會來牌位嗎?” “蔣總統人說是'民族救星',應該會來吧!” “救星怎麼會死呢?他死了,誰來做救星呢?” “蔣總統還有兒子呀,兒子可以接班做救星啊。” “我可以做'民族救星'嗎?” “你每年過生日,做'壽星'就好了。'民族救星'還是給蔣總統的兒子來做比較好。” “你是說我不夠資格做嗎?” “也不是,而是做'民族救星'要排隊,你年紀太小了。” “我排隊時候,蔣總統兒子的兒子要來插隊怎麼辦?” “你可以叫警察來。”

“如果他是警察呢?” “那你就做憲兵吧。” “做憲兵可以每天到'忠烈祠'操槍表演呢。” “多好啊,做憲兵比做警察好。” “好吧,我就去做憲兵了,又可以操槍表演,又可以抓警察。” “憲兵只可以不被警察抓,不可以抓警察。” “憲兵可以抓什麼呢?抓個'民族救星'吧?” “你不要亂說,你亂說,這裡的憲兵就會把你抓起來。” “那我還是做警察吧。” “你變來變去的,到底要做什麼呢?” “我偷偷告訴你,我要做一個不排隊的'民族壽星'。可是蔣總統先做了。” “蔣總統做的是'民族救星',不是'民族壽星'。”

“蔣總統也是'民族壽星',標語上都說'蔣總統萬歲',萬歲不是壽星嗎?” “你都說對了,蔣總統既是'民族救星',又是'民族壽星'。”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是'民族救星'嗎?” “標語上'民族救星'只指蔣總統一個人。” “那七十二烈士是'民族壽星'嗎?” “他們都太早就死了,不能稱壽星了。” “那他們是什麼?又不是'民族救星'、又不是'民族壽星',哇塞,我知道了,他們是'民族短命鬼'。” 最後,話多的父子二人,他們終於走開了。

一旁的老先生偷聽了他們的對話,又點頭又搖頭、又點頭又搖頭。他走向了門檻、邁向了它,門檻太高了,不小心閃了一下,一個年輕人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啊,小兄弟,謝謝你。” “老先生,您可得小心一點。這裡的門檻太高了。” “哦,為什麼要把門檻做這麼高?” “這樣才像'忠烈祠'啊。” “這樣才可以絆倒我” “老先生真會說話。” 老先生仔細看了年輕人一眼,彷彿說:“你小兄弟也會說話吧?你好像話裡有話?” 年輕人笑起來,放開了老先生。兩人相對,又會心一笑。 “小兄弟,”老先生親切的說,“你一個人來的嗎?” 年輕人點點頭。 “那倒好,不像我剛才碰到那對父子。他們的對話,令我感到壓力。童子吐真言,人越年輕,越會說真話。”

“我也聽到他們的對話,小朋友說的,句句真言;他爸爸回答的,句句機鋒。真有趣。” “這世界,好像只有小朋友說真話了。” “也不盡然吧,”年輕人笑著,“知道真相的老先生也有說真話的時候。” 老先生又仔細看了年輕人一眼。 “你這位小兄弟,話裡總是帶點什麼。” “不敢、不敢。只是我在學校裡碰巧念到了一個講真話的系。” 老先生一笑。 “那一定是畜牧獸醫系,你對野獸講話,講假的它聽不懂。”老先生笑出聲來。 “您老先生真幽默,”年輕人也笑著,“您說得對,我真想念那個畜牧獸醫係呢,可是我爸爸勸我說,說真話有時要靠文字,野獸比較文盲,想寫出真話,還是念歷史系吧,所以我就念了歷史系。不過念了以後,很不方便,因為別人都玩假的,我一個人玩真的,鬧得曲真和寡。幸虧我有點找史料的本領,所以能夠靠不寫歷史專找史料賺點外快。現在外面成立了一個什麼'中華民國開國五十年文獻編纂委員會',由老師介紹,我到這會裡做臨時僱員,每月一千塊錢,所以就來了。到這會裡有個好處,由於會方開給我的證明,我可以有機會看到一些資料、偶爾也幸會一些人。” “你剛才說什麼'中華民國開國五十年……'什麼會?” “'中華民國開國五十年文獻編纂委員會'。” “開國五十年了?國祚有五十年了嗎?” “他們說有,我說沒有。我只是找史料的,有沒有對我不算什麼。” “你不相信'中華民國'?” “我相信在歷史上有過'中華民國'。不過,今天要稱'中華民國',就好像'故林小貓烈士之靈位'一樣,得在頭頂上加個'故'字,'故中華民國之靈位'才妥當。” 七十五歲老先生把手加額一笑。 “你這年輕人,你不信'中華民國'還活著?” “如果不大聲喊它死了,我就不信它還活著,我是學真歷史的啊!” “為什麼不大聲喊?” “我還年輕,我不想做革命先烈。” “你幾歲?” “二十五。” “啊,正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年紀。” “也正是您老先生在黃花崗時代的年紀。” 老先生驚異起來。 “你的意思是,黃花崗與我有關?” 神秘的年輕人點點頭。 “只是年紀有關?”老先生低聲試探。 “他們若活到現在,年紀跟我這老人家差不多?” “不止年紀吧?”年輕人指著牌位,“您老先生應該認識他們吧?” 老先生更驚異了。 “憑什麼你這麼說?” “這個答案,讓我們先到他們牌位前面再說吧。他們都在'開國先烈'那一區,在那一區裡,有您老先生要的一切答案。” “你這位小兄弟說話怪怪的,”老先生把眉毛一皺。 “剛才你說你在大學學歷史的。你一定知道許多革命史,包括黃花崗三月二十九的。從你談話間,你好像把我這年齡相當的人,當成一個演員似的。” “老先生不是一個演員,老先生是劫後餘生的參與者。老先生是被演員演的啊。” 老先生震撼了。他盯住年輕人,抓住他肩膀,沉重的說:“你知道我是誰?” 年輕人神秘一笑,點點頭。 “剛才我已經向您透露了,我是'中華民國開國五十年文獻編纂委員會'的臨時僱員,這麼早就貼近您身邊,來意不說自明。” “他們派你來找我的?” “派我找到您,並且向您請教。” “'中華民國'開國五十年,'中華民國'哪來五十年呢?” “'中華民國'的確三十八年就亡國了,沒有五十年了。但開國文獻會重點是開國,只算開頭、不算結尾。日後的亡國,無礙於當初的開國,所以派我來了。但我只是臨時僱員,只替他們找真的史料,不替他們寫假的歷史。這一點,務必請老先生明察,我不是他們,我也不代表他們。如果一定要代表誰,我冒昧說一句,我代表我的大伯父吧,我的大伯父跟您可是同志呢。” “令大伯父?是哪一位啊?”老先生更好奇了,他急著問。 年輕人淒楚一笑。 “讓我們走到他牌位前面,我再指給您看他是誰吧。” 在“開國烈士”區,兩人停了下來。 年輕人把手朝牌位一揮。 “老先生,他,我的大伯父在這裡了。我說七個字,請您認出他來。” “牌位上單名的是八個字、單名以外的是九個字,怎麼你說七個字?” “我不報明牌,我只報出七個字,老先生就該知道我大伯父是誰。” “啊,你這小兄弟,真會整我們老年人。” “別這麼說。老先生,我現在報出七個字了: 時有落花隨我行 有印象嗎?老先生。 ” 老先生驚異的盯著年輕人,又搖頭又點首,“原來你是林時塽的侄子!林廣塵的侄子!”說著,就擁抱過來。年輕人同他擁抱,互相拍著背。 “'時有落花隨我行'、'時有落花隨我行'。”老先生興奮說著,“多麼灑脫!多麼詩意!這就是你大伯父,他跟我同歲,三二九那年春天,他正生病,就寫下這七個字。病還沒好,就收到黃克強他們的信,說要在廣州起義,他立刻約了林覺民和我等一起趕到香港,我記得很清楚,離日本那天是陽曆三月三日,距陰曆三月二十九起義,也就是陽曆四月二十七日,相隔四十五天,四十五天中,我們先在香港準備了四十一天,最後四天混進廣州。最後起義時候,因為黃克強另調我做第三選鋒隊長,所以我沒參加攻打督署這一隊,結果,你大伯父頭部中彈,當場死了;林覺民被捕後,砍頭了,死傷慘重。記得你大伯父說過,過去革命,前面死的多是鄉下人、是'鄉氓',我們讀書人反倒在後面,這回一定要走在前面,要死也死住前面,死給他們看。這回他真做到了,他當場打到廣州東轅門,正好碰到李準的先鋒隊,你大伯父聽說先鋒隊中有同志臥底,傾向革命,就一馬當先,向先鋒隊招手,高喊,我們都是漢人,應該同心協力殺異族,漢人不要自相殘殺。話沒喊完,腦部就中彈了,黃克強詞裡說'血肉紛飛、氣直吞狂虜',看來就是特指你大伯父的。好可惜啊,二十五歲,就那樣犧牲了。我後來想,也許當天喊話的不是他而是我,效果可能不一樣,因為李準的先鋒隊是廣州人做底子的,你大伯父喊的是福州話,老廣未必聽得清楚,要喊話,該由老廣喊才好。” “老先生是廣東東莞人。林則徐燒英國帝國主義者兩百萬斤鴉片的地方。” “哦,你這位小兄弟,你全知道。” “林則徐和我大伯父同鄉,也和我同鄉,但他活在廣東廣州,做過兩廣總督,死在廣東潮州,他跟廣東關係太深了。我大伯父跟林則徐有一點一樣,福建人,為了愛國,死在廣東。” “你大伯父二十五歲就死了,你當然沒見過大伯父。” “當然,大伯父兄弟很多,我是老么的老么。我生在台灣。” “你的大名是——” “我叫林光烈。雙木林,使先烈發光的光烈。” “你的大名倒很夠資格寫革命史。” “先烈都埋在黑暗裡了,這段歷史可不怎麼好寫。” “福州人,怎么生在台灣呢?” “聽說在福州活不下去,很多人就渡海過來了。當時有'黃花崗福建十傑'的說法,十傑的遺族本來官方還有個照顧,後來兵荒馬亂了,沒人管了。聽說有人都餓死了,其中包括林覺民的太太陳意映、'意映卿卿如晤'訣別書中的意映、陳意映……” “哦!還有她!”老先生失聲而出。 “來,我們到前面亭子裡講話。”他拉著小兄弟,一言不發,走到亭子裡,小兄弟扶著他,坐了下來。 “談談你對陳意映知道多少?” “我們都從中學國文教科書裡知道她。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每個中學生都念過。” “大概很少人知道,林覺民這封絕筆書的收件人意映,她當時並不在福州家鄉,而在日本。” “在日本?” “在日本。林覺民到日本留學,把太太帶出來了。住在東京的一幢大公寓裡,那公寓裡有許多間小套房,許多革命黨都窩在小套房裡,有兩人一間的、有一人一間的。林覺民他們夫妻兩人一間、我、你大伯父,還有別人,都一人一間。所以,我見過意映、陳意映,她是舊社會出來的新女性,人極漂亮,可是她很沉默,她似乎只用眼神說話,或者說,用眼波說話。” “很動人?” “很動人。哀怨而動人。” “她哀怨什麼呢?” “沒有人知道。也許她預感到她和丈夫難偕白首。” “為什麼?” “嫁給了性好革命的丈夫,早晚不得好死,怎麼白頭偕老呢?” “如果女人也性好革命呢?” “代價太大了,不好吧?像秋瑾,男人革命,被砍頭就算了;女人革命,砍頭前在牢裡那段日子可不好受,會被強姦、被輪姦。被她要救的禁子牢頭們輪姦。” “這樣說來,您贊成男人革命、反對女人革命?” “我反對女人被抓到。” “意映住在東京,後來呢?” “林覺民不放心太太流落在異邦,死前特別囑咐把意映接回福州。” “後來呢?” “後來聽說有族人照顧。方聲濤做福建省代理主席時,還由公家特別照料了先烈遺族。《良友畫報》還登過一張照片,標題'黃花崗七十二先烈遺族之一部',圖上幾位老太太,但認不出來有沒有意映。” “後來呢?” “後來就不清楚了,只有傳言。傳言說抗戰時,有遺族餓死了,但也有傳言說,有些遺族流落在外了。” “會不會像我父親他們一樣,最後流落到海峽對岸的地方呢?” 老先生沉思了一下,低聲自言自語:“希望那是真的。” “老先生知道我大伯父一生未婚,有什麼特別原因嗎?” 老先生猶豫了一下。 “五十年前的事了,告訴你也沒什麼了。你大伯父一生未婚,跟意映有關。為了意映,他一直到死,都是單身的。” “這件事,我也若有所聞。令人奇怪的是,這種情況,好像不止我大伯父一人。” “你若有所聞,還聽到什麼?” “我只聽到不止一人為意映著迷,姓甚名誰,並不清楚。” “哦,”老先生若有所思。 “談談開國文獻什麼會要問的問題吧。” “好的。我雖然是晚輩,沒有親身經歷過歷史事件,但我接觸的歷史史料,卻比當事人還多,許多當事人看不到的史料,我反而看到了。比如說,在三月二十九前四天,一九一一年陰曆三月二十五日、陽曆四月二十三日,胡漢民有一封秘密的信寫給孫中山和馮自由,我把副本帶來了,尤其最後三段,其中有您的名字,請您過目。” 老先生接過了副本,最後三段是: 自孚琦誅後,虜吏未嘗不加意防閒,且亦稍知風聲。然吾等不能不及期而發者,一則二標將於四月退伍,虜吏不告以期,而但云初幾以內(大抵張鳴岐與蔣伯器之手段),二標同志最多,久經訓練,若退去則難發起。二則用款幸於此時無大絀,倘久之,可望來之款無定,事又有半天弔之虞。三則選鋒各人,多密布入內,久之則不保秘密。為此三因,則必定發於本月月底,至遲至四月初二,方能避害而圖功。此次集合全黨之財力為之固無論矣,人才之共事亦為大多數,其間多懷決拚之心,即稍有不甚乾淨之人,亦為大義所挾持。天下無必成之事,以此吾人之心志,精神所到,或可補物力之不充。背城借一,無所用其躊躇。若不捷者,以廣州城為巨塚,而葬許多甚正當之革命黨於內,後之繼者,仍不患其無也。 克兄(黃克強)以廿五日發,伯兄(趙聲)由間道入。臨時之舉事,則以伯為總指揮,克兄副之。伯任殺李準;克任殺張鳴岐;毅(胡毅生)以其人與陳炯明之眾,堵截旗界;姚雨平任破小北門,延入新軍;莫紀彭、徐為(維)揚任取督練公所;黃俠毅與其姐夫(梁起)掃滅中協等衙門;李文甫結東莞之豪,取石馬槽旗人軍械;週醒黃取西槐二巷旗人砲營;毅生與炯明之兵,同時佔據大北門與歸德之城樓。此攻取之大略也。弟與仲實(黎仲實)、壁君(陳璧君)、君瑛(方君瑛)及其嫂(曾醒)、又李應生之小姑(李佩書),擇地於虜兵必由之道,踞高屋而轟以炸彈…… 大事若邀天之幸而有成,必有電報兩君。先生必即返,自由兄或可暫留外國為援濟。然若事成,而此間任事者或多傷死,則人才內裡太乏,兄亦宜歸。若不成,後此如何收拾,則非所知矣! 老先生邊看邊點頭。 “這一文件,我真的沒看過,寫得這麼仔細。文件裡提到的這些革命英雄,陳璧君後來嫁給汪精衛,抗戰勝利後,國民黨說她是漢奸,關了她,判她無期徒刑;共產黨接手後,繼續關她,宋慶齡到牢裡探望她,她說無過可悔,不肯通融,最後死在牢裡,六十九歲。另一位英雄方君瑛,是方聲濤、方聲洞的姐姐,三十九歲就痛感國事無望,自殺了。其中最有後話的是陳炯明。陳炯明有大功於孫中山,因為他替孫中山推出了唯一的主力,搶到了廣東地盤。但孫中山想幹非法大總統,陳炯明不以為然;孫中山搞武力統一,陳炯明卻主張美國聯邦式的統一,中國不要內戰。孫中山一意孤行,沒能力統一卻要統一,明著打倒軍閥,自己卻勾結軍閥,他拿軍閥張作霖的錢,給張作霖的道謝信我們都發現了。孫中山見陳炯明不配合,乃計劃由蔣介石用手槍對付。陳炯明發現孫中山這樣對待老同志,寒心極了。先是陳炯明把孫中山的非法總統給幹掉,孫中山死後,蔣介石勾結蘇聯,用俄國顧問加俄國大砲,打敗了陳炯明。這次國民黨打中國人,不勾結軍閥了,改勾結外國人了,借洋人之力,消滅自己同胞;借洋人大砲新武器,轟倒了惠州城。蔣介石還聲言挖陳炯明的心肝,來祭孫中山呢。唉,黃花崗的同志下場,竟是要比照滿清政府挖徐錫麟的心的干法了,多不可思議啊!” “中國有史以來,從來沒有用洋人做顧問、用洋人運來的大砲對付自己同胞的,只有孫中山、蔣介石這麼幹過,是嗎?”年輕人補充說。 “一點沒錯,只有孫中山、蔣介石乾得出來。” “只有'中華民國'幹得出來。”年輕人再加一句。 “唉,七十二烈士締造的'中華民國'啊。” “老先生可以談談溫生才嗎?他們想多知道一點有關溫生才的事。溫生才是三月十日行刺孚琦的,七天后,三月十七日,就被砍頭在他行刺的現場。民國成立後,在檔案堆裡,我們找到當時兩廣總督張鳴岐與北京中央政府的來往電文,有些問題,想請教莫老先生。'開國五十年文獻編纂委員會'找工讀生經手這件事,找到了我,我四處打聽莫老先生,聽說今天三月二十九日早上您會來'忠烈祠',所以我就趕來了。” “哦,”老先生眼睛一亮,“原來如此,原來你真的知道我是誰。” “當然知道。您不但參加了三月二十九,還是'選鋒隊長'呢!'選鋒'不就是敢死隊嗎?” “很慚愧,當時我沒戰死、也沒被俘、也沒被砍頭。” “您太謙虛了。並不能以死不死做檢驗標準啊。黃克強先生是三二九帶頭的,他也沒死啊。” “他打斷了兩隻指頭,剩下八隻指頭。” “打斷兩隻指頭,總比那位'八指頭陀'務實啊。八指頭陀為了信佛,燒掉了兩隻指頭,雖然精神可嘉,但比起黃克強用指頭來革命殺敵,就差得太遠了。” “你這位小兄弟,看來你很熟悉我們年輕時候的歷史。” “承蒙過獎。因為我在大學念的是歷史,並且專門研究革命史,所以知道一點皮毛。” “你知道我莫紀彭多少?” “我知道得不多,但很簡單扼要。我把它寫成一則筆記,今天來見您,放在口袋裡。但不便給您看,怕有冒犯之處。” “不會的,讓我先看看也好。”莫紀彭說著,伸出手來。 年輕人掏出小紙條,遞給了他。 莫紀彭,一八八六生,字宇非、又名俠仁。廣東東莞人。他十七歲時就辦了被縣太爺查禁的雜誌——《東莞旬刊》、二十三歲時加入中國同盟會、二十五歲時參與黃花崗之役,同時是第三選鋒隊隊長。生還以後,他在廣東又舉義旗響應武昌首義。革命成功,他辭官身退、不受勳賞。此後五十年,他一心嚮往世界大同、一心回憶黃花舊事,他寫《革命史藁》、寫《黃花血戰》出任中國國民黨黨史會纂修,都魂牽夢縈在這一主題上。肉體上,他沒死在三月二十九;但在精神上,卻早已隨先烈而去。五十年如一日,他是“第七十三烈士”、他是“活先烈”。 老先生點著頭,喃喃自語。 “第七十三烈士、第七十三烈士,活先烈……哈,小兄弟,你寫得真殘酷,但也寫得好逼真、寫得真夠好。你一針見血,真的知道我、知道我莫紀彭。簡明扼要,幾百個字,就寫盡了我的一生、我一生將盡的一生。” “您過獎了。”年輕人說。 “我怕這樣寫會冒犯您老人家,您既然看了不生氣,我就放心了。” “生氣?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說我是'第七十三烈土',我很光榮。雖然事實上我不是。” “老先生,我聽不懂,您明明參加了三二九,並且還是第三選鋒隊隊長。您唯一與七十二烈士不同的是,他們打死了、或被殺死了,而您沒死而已。但是五十年來,三二九像幽靈一樣附著著您,使您一直活在過去,因此我們才封您做'第七十三烈土',您怎麼推託得掉呢?” 老先生盯住年輕人,好一陣子沉默。他又四顧茫然,像尋找什麼,轉著頭又點著頭,最後說:“小兄弟啊,你說得不錯,我是活在過去裡、活在革命先烈裡,但我並沒活在死人堆裡,他們啊,是活人、對我是活人,雖死猶生、活生生的人,而他們所留下的我,反倒是活死人。並且,讓我透露給你我的心境,我不是第'七十三烈士',至多我是一個替死的七十二烈士。我想了一次又一次、想了一年又一年,如果當時死的是我,林覺民派到我這個職務,做第三選鋒隊長,說不定林覺民可以像我一樣生還。哦,我說了什麼?唉,不多說了。” 顯然的,老先生話裡有話,但他止住了。 “林覺民?林覺民死與不死,對您有特別意義嗎?” 老先生苦笑了一下,把話題轉開。 “我們先談談別的吧。談談你帶來的資料,要問我的。” “好的。”年輕人說。 “我帶來一件三二九時兩廣總督張鳴岐的密件。” “張鳴岐?” “張鳴歧。” “哦,好巧,我在十二年前,也就是黃花崗三十八年後碰到他,好死不死,就在七十二烈士的墳上。” “他去幹什麼?” “不是示威也不是慚愧,好像是憑弔,看來很友善。當時現場只有兩個人,就是他和我,我們還聊了一陣。” “他知道你是誰嗎?” “起初彼此都不知道對方身份。談到後來,他遞了名片給我,我沒給他,他仍不知我是誰。後來他臨走時,才在墓園管理處那邊聽說是我,他留下一個小香爐,和一張紙,上面寫著: 香熏燭照, 死生以之。 敵友江湖, 紀彭寶之。 他信了佛,顯然要消除這一夙孽。我想他在三月二十九那天清早,到七十二烈士墳頭上來,情緒就很複雜,等到跟我大聊一陣,又發現我是誰後,情緒就更複雜了。 “ “您老先生的情緒呢?您碰到這死對頭,這三二九的劊子手,也有一番情緒吧?” “也有。我發現他講的,並非全無道理,尤其講的內容已在黃花崗三十八年後、在七十二烈士締造的'中華民國'亡國前不久,更有發人深省之處。當然,他當年做封彊大吏的心狠手辣,我們也不會忘記。” “今天我帶來張鳴岐的一件密電,是給北京軍機處的報告和軍機處批文,您先看看吧。” “好的,我來看看: 北京軍機處鈞鑒:午,兼署將軍滿洲副部統孚琦,被匪槍傷出缺。獲犯溫生才,供訊大概情形,於初十日會同電奏。十三日欽奉電傳諭旨,切實研究,務得實情,嚴行懲辦等因。欽此,遵即督飭緝捕總局司道,提犯覆訊。該犯溫生才供:'年四十二歲,實係嘉應州丙村人,素充長隨,因出洋學習工藝,投入孫文革命黨。回華後,專持暗殺主義,本月初十日在燕塘看演飛機,聞知將軍亦到觀看,獨自一人在東門外道旁,拔槍向轎,連擊四響,不知中傷何處,當即被獲。 '不諱。詰以革黨內容,據稱:'孫文革命如何佈置,伊實茫然無所知。惟自在南洋聞其演說革命宗旨,甚為信服,情願犧牲性命,並非與將軍挾有私仇,亦非有人主使,及另有知情同謀之人。 '等語,鳴等提犯親訊無異。查現行律載,部民謀殺本屬知府、知州、知縣,已被殺者,絞;其非本屬者,依凡人謀殺論;又謀殺人造意者,絞監候等語。部民謀殺非所屬府州縣以上官,律無治罪明文。惟查同治十年兩江總督馬新貽,被漏網發匪張文祥刺死,當將該犯張文祥比照大逆問擬、凌遲處死、摘心致祭在案。該犯溫生才身充革黨,戕毅現任將軍,與張文祥情罪相同。但現行律凌遲等刑,業經刪改,本案欽奉諭旨嚴行懲辦,相應請旨,將該犯溫生才即行正法,以昭炯戒。除將本案供招另行諮達查外,謹請代奏。鳴岐謹肅覆。 宣統三年三月十六日,承準軍機大臣諫電開:奉旨,張鳴岐等電奏審明戕毅前將軍孚琦之凶犯溫生才,請旨即行正法,以昭炯戒。欽此。 從這些檔案中,清楚看到張鳴岐是三月十六日得到將溫生才'即行正法'的命令的,第二天,三月十七日,溫生才就被砍頭了。你要問的是什麼? ” “是檔案中那句'鳴等提犯親訊無異',表示說,我張鳴岐將犯人提出來親自問過了,我手下官吏的查證屬實。但是,張鳴岐親審溫生才,還有一些別的對話,在檔案裡都一筆帶過、按下不表了。您聽過別的對話嗎?” 老先生想了一下。 “我聽到的是,當時張鳴岐坐在大堂上,召集文武大員,一起公審。張鳴岐劈頭就問:'為什麼要搞暗殺?'不料溫生才答得妙,說:'不是暗殺,是明殺。'張鳴岐說:'好,明殺,為什麼要搞明殺?'溫生才答道:'滿清政府無道,日召外侮,這些大官都是共犯。死了一個大官孚琦,固然無濟於事,但是我敢為天下先,也算號召。'溫生才做小販出身,又做工人,文化水平不高,但是革命目的,簡明扼要,他沒有大道理,沒有什麼主義、領袖,他獨來獨往, 一命換一命、一小民之命換一大官之命。你看張鳴岐的奏文,字裡行間,好像因為法律改了,不能將溫生才千刀萬剮、凌遲處死,不無遺憾似的。溫生才的一人革命法,真革得乾脆俐落,他死後十二天,就是三月二十九,時間那麼近,他真開了七十二烈士的先河。” “黨史會那邊傳出消息,說您在黨史會,一天查到收藏文物中,居然有溫生才的辮子和腳鐐,您當場看了,為之淚下,您跟溫生才認識吧?” 老先生淒涼的點點頭。 “那天真震撼了我。溫生才那時從南洋回來,表示要革命、要動手行刺滿洲大員,找上黃克強。黃克強給他一筆錢,他拿走了,好久不見動靜。後來又來了,又有新的開支,向黃克強要。黃克強有點不高興,對溫生才說,這點革命經費,是海外華僑相信我們,一點一點捐來的,來之不易,雖然人家信任我們,不要我們報帳,但總要革出命來給人看才行。上次你拿錢走了,至今沒有行動,又要錢,太說不過去。溫生才聽了黃克強這番話,臉紅了,沒說什麼就走了。當時我在現場,清楚看到他的背影,看到他那條辮子、頭髮又髒又粗,印象深刻,沒想到他走後沒幾天,就發生了他行刺孚琦將軍的大案。本來他要行刺李準的,殺這滿清水師提督,本是他的原案,也是他向我們領錢辦事的原案,沒想到卻殺錯了人,沒殺到水師提督,殺到的卻是陸軍將軍。不過也好,我們革命黨就是用暗殺使滿清大員氣為之奪、膽為之寒,殺了孚琦,也達到這一效果了,只是分不清是殺雞儆猴呢,還是殺猴儆雞而已。” “對溫生才而言,他知道他殺的是孚琦,而非李準嗎?” “殺的當時他不知道,他連開三槍,不是口供所說的四槍,他以為他殺了李準。我認為不管是誰,他都要開槍。因為他覺得他拖不下去了,大家在等著他、看他行動。大概他受了黃克強的刺激,不論成敗,開了槍再說吧。” “溫生才三月十日開槍殺滿清大員,廣州一定草木皆兵,十九天后你們又來行動,不是故意增加起義的難度嗎?張鳴岐他們會不加緊防範嗎?” “你說的一點沒錯,這也就是三二九功敗垂成的一個理由。溫生才的一人革命,的確惹來張鳴岐他們提高警覺。我們革命黨也知道,所以三二九起義的前夜,大家意見紛紛,有的要改期、有的要硬幹。最後,有意無意之間,有些革命黨放水了、或無所適從了。至於不肯改期的,堅持要硬乾一場的,心裡也未嘗沒有個底,知道未必成功,但是不成功也要來一下。黃克強就是這樣的。他的意思是,海內外人士一再捐錢,看我們革命,我們要老是延期,怎麼取信於人,所以即使不成功,也要一試身手給大家看。這種心態,我看跟溫生才一死了之的心情是相通的。'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是中國聖人的心情啊。” “'知其不可而為之'。是孔聖人的心情。” “最能表現這種心情的,除了黃克強他們外,有一個人,最令人懷念,他是李文甫。李文甫帶隊五十人,攻石馬槽,他們得到延期的指令,五十人解散了,接著又來了三月二十九起義的指令,李文甫乃隻身赴難、殉戰而死,我想他的心情,一定更複雜。'知其不可而為之',就一個人去吧。” “黃克強呢?他後來寫《蝶戀花》那首詞,說: 回首羊城三月暮, 記血肉紛飛, 氣直吞狂虜。 事敗垂成原鼠子, 英雄地下長無語。 詞中所謂'事敗垂成原鼠子','鼠子'指誰呢? ” “照中國傳統說法,'詩無達詁'、詩詞沒有固定的解釋,黃克強詞中指的'鼠子',似乎指本可以成功的革命,被鼠輩破壞了。鼠輩可以指滿清的封疆大吏,也可以指某些壞了大事的自己同志,黃克強沒有明指。從當時情況評估,那次革命,變數太多、佈局錯亂,成功本不容易,黃克強事前給同志的信,一再提到'絕筆',似乎他心裡有數。所以,最後仍要'赴死',看來悲壯的成分多過別的。這就是革命,好像在跑接力賽,你以為你跑的是最後一棒,事實卻跑的是起步的、中間的一段,成功不必在你,可是最後的成功中,一定有最前面的你。這就是革命,你必須一次又一次悲壯的奔向失敗,因為這次失敗,才是下次成功的一部分。以黃克強的偉大,他一定有這種心理準備,至於別人有沒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某些'革命狂'們一定沒有。這種人以革命做幌子,一輩子革個沒完,奇怪的是,這種'革命狂'只是以革命革命整人,他們自己,卻逍遙革命之外呢。” “老先生,您意有所指吧?” 老先生笑起來。 “我越說越激烈了,我不必這麼激烈吧?他們不值得我這麼激烈吧?” “我們還是來談談溫生才。老先生,您怎麼定位這位烈士?” “我嘛,我會挪用你寫我的'第七十三烈士'來定位他。” “第七十三烈士?” “第七十三烈士。” “這是一個偉大的、寬厚的構想,不過,您把溫生才當作'第七十三烈士',可是他沒參加三月二十九啊。” “沒參加三月二十九又怎樣?七十二烈士碑上名單有位'饒輔廷',廣東梅縣人,他已被捕在先,並沒參加實際的攻打督署,他也沒同其他人一起砍頭,其他人是四月三日被殺的,他因為另案處理,到了四月八日才被殺,屍體也沒埋在黃花崗,可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碑記'裡照樣有他名字。明明屍體不在黃花崗的,七十二烈士照樣把他算進去,這怎麼說?” “哦,這真是怪事。饒輔廷死的時候三十一歲,死後不久,他太太也殉情了,他有一個兒子,叫饒蘭芳,留學日本,下落不明了。饒輔廷只比其他烈士晚死五天,不可能埋在一起嗎?” “不可能。因為四月三日張鳴岐就同意善堂收拾了,四月四日忙了一整天埋下的。那時饒輔廷還沒死呢,不可能等他死了才一起埋。所以七十二烈士的墳裡,絕對沒有饒輔廷。但在碑上名單中卻有他,可見埋下的和上碑的,並不一致。饒輔廷以外,七十二烈士碑上名單又有一位徐容九,廣東花縣人。他參加了三月二十九,可是沒打死也沒被捕,反倒受傷回家了,回到了花縣老家才死。徐容九沒死在黃花崗,他的屍體自然也沒埋在黃花崗,但七十二烈士照樣有他一份,算進去了,這又怎麼說?這又是埋下的和上碑的並不一致的例子。所以呀,說'第七十三烈士',並不以埋在黃花崗為要件,也不以名字刻上碑為要件。絕對可以來個'烈士壓頂',由溫生才做'第七十三烈士'並且排名第一呢。” “您說的真有道理。”年輕人點著頭。 “您說的真有大道理。姐果照您所說,烈士不烈士,不以埋在黃花崗、不以三月二十九為取捨標準,容我說一句,'第七十三烈',我看還該是您啊!” “我哪擔待得起。” “您想想,如果有一個人,他參加了三月二十九,卻沒打死,但自此以後,他沒有一生,他只有一天,一天就是黃花崗三月二十九,不是他的一生濃縮成這一天,而是這一天,就是他的一生。這個人,黃花崗三月二十九後五十年如一日, 一往情深、死生以之,您說這樣的人,算不算'第七十三烈士'?” 老先生苦笑起來。 “關鍵不在數目,論數目,已經有七十二位了,多一位少一位,似乎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締造的'中華民國'怎麼了?他們死而有知,要怎樣想?死而無知,活下來的要怎樣替他們想。在'中華民國'的旗號下,我們曾經為它而歡呼、而戰鬥。但是,當'中華民國'先我們而衰老、而被剽竊、而變質質變,如果有如你所說的'第七十三烈士',這一烈士,一定不再株守、不再墨守、不再死守,一定丟掉了它。丟掉它的過程是很艱苦的,我們曾經遲鈍,但我們終於覺悟、終於大徹大悟:'中華民國'早已不再是'中華民國',它由出生到成長、到被裹脅、到變質、到面目全非、到掛羊頭賣狗肉……我們都一一看到了,並且參與了、渾身傷疤的參與了。最後,我們終於猛醒,我們締造的'中華民國'沒有了,它先被偷走、被篡奪、被偷天換日,變得面目全非了。結論是:'中華民國'已經亡國了、早就亡國了。一九零二年,章太炎、秦力山他們在東京發起'支那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起算點是二百四十二年前的明朝永曆皇帝亡國之日,很多後來參加黃花崗的人都來參加了,當時的大前提是不提清朝開國、只提明朝亡國。如今,黃花崗的人怎麼自處呢?他們必鬚麵對'中華民國亡國五十年紀念會'吧?多令人發窘啊!” “看來七十二烈士是'英雄地下長無語'的,不能靠死去的,要靠沒死的,要靠'活死人'。” “對,'活死人'。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沒死在三月二十九,毋寧也是一件必要的遭遇。三二九沒死,使我留下一對老眼,來看儘後來發生的事、看盡'中華民國'的興亡,使我終於能夠覺悟、能夠大徹大悟七十二烈士的定位、能夠大徹大悟'革命'兩字對我們和對人們的真正意義,雖然大徹大悟以後,我們看到的並不如我們希冀的美好,但我們會有成熟的面對。設想七十二烈士他們沒死,活到今天我這年紀,他們一定和我一樣成熟,成熟並不是否定自己,成熟是理解別人、理解革命。我們終於知道。要革命,你就得準備付自己的代價與別人的代價。為了那偉大的遠景和憧憬,犧牲自己在所不惜、犧牲別人也在所不惜,少數人的得利、多數人的受害、成千上萬人的人頭落地、多少小孩子的流離失所……這都是可能的過渡。革命、革命,天下多少罪惡會托它之名以行,但也有多少善良和光明伴它成長,因此,我們看到七十二烈士,也看到黃花。一般用法,黃花象徵著晚節,但七十二烈士卻太早綻放了它。我遺憾我未能及時死去,我真的遺憾。” “您別這麼說。” “其實,從另一角度看,七十二烈士比我幸運,他們比我少活了五十年,但卻有幸沒看到'中華民國'的成立與衰亡、沒看到同志的鼠竊狗偷,也沒看到竊國大盜的嘴臉,不論是蔣介石的、還是誰的。尤其沒有像我,流落到中國東南方的小島,在'中華民國'亡國後,又看它屍居餘氣、年復一年,看到小朝廷的作威作福,最後看到蔣介石的衰亡。七十二烈土沒有我這樣苦澀,雖然他們戰死了、被殺了,但他們滿懷憧憬的離開了這世界,他們的視野是燦爛的,他們在革命、革命,青年人活在革命的熱情裡,多麼有遠景啊。沒有被偷走的革命,是最美的革命。七十二烈士死得其所、死得其時,我越老而未死,我越羨慕他們。” “其實,您老先生不死也有不死的意義,您見證了死的歷史,也見證了活的歷史,您諷刺了革命的篡奪者們,有您這活骷髏,他們才不能篡奪一切,至少不能篡奪歷史。” “不能嗎?我看他們能、能、能。我雖然活著,但他們把我給孤立了,孤立在一個滿諷刺的地方——'黨史會'。” “您怎麼進了'黨史會'的?” “還不是為了生活。我到了台灣,他們給了我一口飯吃,在'黨史會'掛個名義。黨史會的全名是'黨史史料編纂委員會',這是中國國民黨黨中央的直屬機構,顧名思義,是要把'黨史史料'又'編'又'纂'的。所謂'黨史',是中國國民黨的歷史,唉,天知道這歷史是被總歸戶了的,太多太多的歷史根本與中國國民黨不相干,但都給一網兜收了。” “國民黨可真大膽,可以硬吃別人的歷史?” “說得也是。只是一開始還不會這樣大膽。記得那是一九三零年的事。一九三零年成立了這個'黨史史料編纂委員會',那是國民黨北伐後在南京幹的事,眼看打到天下了,就一網兜收了。” “國民黨這樣一網兜收別人的歷史,難道沒有人講公道話嗎?” “革命元勳章太炎講過一些,但是,有什麼用呢?國民黨一方面抹殺掉立場不同的同志的歷史;另一方面,吃下了根本不是國民黨的歷史。最明顯的是徐錫麟、秋瑾他們。他們跟國民黨毫不相干,可是沒用,他們死後,好像都給國民黨強迫入黨了。” “'黨史會'的構想,對國民黨說來,沒苦惱嗎?”年輕人似乎明知故問。 “苦惱是,有些'活口'在妨礙他們。'活口'總會發出異見,章太炎就是最大的'活口',威脅利誘對他都無效。'黨史會'的庫房裡,有成千上萬的檔案、實物、書刊,一排排的架子順序著、蜷縮著中國現代史的長河。河床是乾枯的,沉澱著屍味與腥臭。雖然都是過去的一切,但是'古為今用',卻是詮釋者的教條,詮釋者要化朽腐為神奇,歷史在他們手裡,在河床上,隨他們顛倒與搬弄。但是,有章太炎在,'黨史會'的功能,就失色了。章太炎真了不起。你的看法呢?” “也許有一種反問就是,章太炎這樣不服這口氣,有用嗎?讓我試著說說我的看法。人間的事,最後的勝利要靠時間和群體,而不是個人。個人只是星火和點綴。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後結論,對個人,尤其有點英雄主義的個人來說,看來有一點掃興,但這就是真相,世界已變得個人越來越是螺絲釘,不會無足輕重、不會輕到波瀾不起、也不會重到左右大局。雖然如此,星火和點綴還是不能少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星星本身呢?想想看,一旦沒有了星星,天空還能看嗎?所以,對星星說來,對星光說來,他們就是先驅者、是先進、是先烈。人們不可以用'有用嗎?'的疑問來反問他。人類,萬古長夜,當然要星光,不要說它們只是流星而已,不流又怎樣,北極星就是不動的,但無補於現狀,月亮不來,太陽不升起,星光只是點綴,只是對漫漫長夜的異議。哦,異議、異議、異議也好。從章太炎到溫生才,都是異議者,都是個體、是少數。別以為個體與少數'有用嗎?'” “聽了你這說法,有時候,我幾乎認為,一個個體、一個少數,做出的成績,甚至比群體、多數還要多。再以章太炎為例,他為徐錫麟講公道話、為陳炯明講公道話,沒人敢這樣說的;再以溫生才為例,他三槍打死了一個孚琦,但七十二個人都動不了張鳴岐一根毫毛,誰敢小看個體、小看少數啊。” “所以呀,我們才這樣重視您,黃花崗五十年後,您莫紀彭化為個體了、少數了,但您是唯一的魯殿靈光、唯一的見證人、唯一的'活口',也是唯一的'諷刺',使那些人因您的沒死,而覺得難堪。這就是莫紀彭長壽的作用,他使鼠竊狗偷們覺得難堪。不過,對您本人而言,您是不是太消極了?” “我消極?”老先生一派嚴肅,“你怎麼解釋我們那一代的革命者呢?蘇曼殊出家了,而方君瑛呢……” “方君瑛是我們福州人。畢業於日本東京師範學校,一九零五年加入同盟會,三二九前會任暗殺團團長,與汪精衛等謀刺滿清攝政王。辛亥革命後,回家鄉教書,黃克強派她到法國留學,一九二二年回國。她最後的下場,您剛剛已經說了。” “啊!你這位小兄弟,你什麼都知道!黃花崗三月二十九的籌備工作,方君瑛是大功臣,她不死於滿清之手,卻死於自己之手,死時不到四十歲。她的青春都在玩炸彈,生龍活虎;可是'中華民國'成立後,國事蜩螗,她反倒活不下去了,最後自殺了,這才是消極。我莫紀彭,一不出家、二不自殺,我消極嗎?” “消極的意思是相對的,就是無法去做積極的事,也就是說,你們締造的'中華民國'最後落到蔣介石這票人手裡。你出局了,你只能坐視、你無能為力了。只能坐視、無能為力,不是消極嗎?” 莫紀彭遲鈍的點點頭,又搖搖頭。 “又能怎樣呢?” “如果只局限在一種定位下,您老先生也做得很好啊!” “什麼定位?”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代表黃花崗烈士精神,一直到老到死,做'活先烈'、只做'活先烈',不做別的,不也很光榮嗎?做'活先烈',但他的夕陽沒有接近黃昏,因為他自己就是夕陽,他永遠日落,但在西邊,它卻老是日出。” “你這位小兄弟真會說話。我被你感動了。” “還有,你做'活先烈',永遠是一顆眼中釘,釘在浙江人前面。” “浙江人?” “浙江人蔣介石。” “怎麼說?和浙江人蔣介石有什麼關係?” “老先生啊,你們真是當局者迷!七十二烈士,後來經過調查,追加到八十六人,從年齡看,二十歲到二十九歲的佔百分之四十四、三十歲到三十九歲的佔百分之二十七;從職業看,工人十七人、商人六人、農人十三人、軍人十四人、技擊家三人、消防隊長一人、知識分子二十六人、不詳六人。相互比較:農工人數比知識分子多。從省籍看,參加的,是中國華南和華中的六個省區,除了浙江省外。廣東死得最多,五十一人;福建次之,十九人;廣西七人,其余江蘇、安徽、四川各三人。請注意,沒有一個浙江人。奇怪吧?為什麼沒有浙江人?一個浙江人都沒有?沒有內陸的人,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中國東南沿海各省比較開通,但是沒有浙江人,太奇怪了,為什麼?” 老先生會心笑起來。 “你這位小兄弟,真不愧是學歷史的,你能慧眼獨具,看出這個竅。革命時候,冒險犯難,浙江人不見了,'中華民國'建立後,浙江人變成接收大員,最後甚至變成'總而言之、統而言之'的民國總統、甚至變成亡了'中華民國'的亡國總統,多諷刺啊。你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出來,只知道當時浙江人肚子疼,變成肚子疼的革命黨,臨時缺席了吧?” “現在歷史教科書中,把蔣介石的革命史,寫得神氣活現,蔣介石是浙江人,他為什麼不參加黃花崗,甚至後來的武昌起義,他也沒參加?” “這真是耐人尋味的問題,被你發現了。” “按說浙江人也不乏革命紀錄,'蘇報案'的章太炎、刺恩銘案的徐錫麟,乃至秋瑾等人,都是浙江人啊。但對黃花崗三月二十九而言,'蘇報案'太早了,要早八年;徐錫麟、秋瑾他們也早,要早四年。並且,徐錫麟根本看不起孫中山,徐錫麟他們革命,是另一個系統,根本與孫中山毫無關係。徐錫麟根本認為孫中山人格卑鄙。這個浙江人革命系統,陶成章的光復會最後發揚光大。辛亥革命時上海響應,就是陶成章的功勞。可是由於陶成章的革命功勞,被陳英士偷走了,不但偷走,還派出幫會小弟蔣介石暗殺了陶成章。最後的結局是:革命元勳的浙江人陶成章革命成果被偷走了、人也被暗殺了、在革命史上也被出局了,不但出局,還在附帶場合給他戴上大帽子,說他反革命呢。” “剛才你這小兄弟特別點出浙江人沒一個參加三二九,我倒沒注意到,經你一提醒,我才發現真是這麼回事。一般的觀感,大家都注意湖北人。湖北人太姦,所謂'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但湖北人中又可細分,分出更細的地區特色和人文特色,湖北人中黃陂人、孝感人,漢川人,都是奸中之尤者,但段數又有不同。所謂'姦黃陂,狡孝感,又姦又狡是漢川'。可見大同中有小異,細分之下,九頭的鳥相,固有不同。湖北人以外,浙江人也是一樣。一般的觀感,浙江人也姦。但姦中也可細分。靠北部的浙江人,接近江甦的江南,比較姦得溫文;但靠東部沿海的,就姦得邪門兒了。東部沿海最有名的是寧波人。寧波從明朝以來就是有名的商埠,這里人精於做生意,在上海尤有惡勢力。所謂'無寧不成埠'是也。但是雖精於做生意,卻往往逆取不能順守,做到頭來,經常賺到金玉滿堂後又賠個掃地出門,最後吃個迴香(回鄉)豆,完蛋大吉。蔣介石是浙江人,籍屬奉化縣,但奉化縣從明朝清朝以來就屬寧波府,所以他道地是寧波人。他雖冒充是周公之後,其實根本是奸商世家,並且是專賣生意。蔣介石從小在寧波府城西河沿的箭金學堂讀書,後來在上海靠寧波幫做買空賣空的股票經紀,透過姨太太與浙江財閥搭線,搞上奇貨可居式的政治,最後儼然成為中國領袖。這種過程,是全盤的寧波商賈逆取的生意,逆取以後,下場卻是老子所預言的'金玉滿堂,莫之能守'。最後被他通吃了的中國大陸又被他通吐了出來,不能順守,掃地出門,最後連迴香豆都不得吃,完蛋到孤島台灣來。” “雖然寧波商賈只剩下了孤島,但有總比沒有好,最大的好處,是它可以供給蔣介石在兵敗山倒喘息甫定之時,大開空頭支票的樂趣。蔣介石在孤島上開反攻大陸的支票,前後有多張,可以使我們對寧波商賈的信用,有個通盤了解。” “反攻大陸的空頭支票開了多少張?你小兄弟一定比我更清楚,你是學歷史的。” “第一張是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六日開的,清楚的明定'一年反攻,三年成功'是他的時間表,'一年反攻'是時間表上的起點、'三年成功'是時間表上的終點,語句一點也不含糊,當然要說話算話。這是第一張支票。不料就在一年將盡的時候,蔣介石又提出了新的時間表,原時間表自動作廢。一九五零年三月十三日,蔣介石就把'一年反攻'改為'二年反攻'了,這是第二張支票。不料,改期以後兩個月,蔣介石又吃了敗仗,舟山和海南相繼撤退,五月十六日,他宣布: 今後三個月內,共匪如果來侵犯台灣,那就是我們國軍迎頭痛擊乘勝反攻大陸的時機,這樣三個月以後,我們就可以正式反攻大陸了。如果共匪始終不敢來侵犯台灣,那我們亦要在一年之內,完成我們反攻大陸的準備,至遲一年以後,亦必能實行反攻大陸。 蔣介石這種你打我,我就立刻反攻、立刻在三個月後反攻;你不打我,我就不立刻反攻、要一年後再反攻的說法,是根本不通的。因為力能反攻,就該反攻,和敵人來不來侵,又有什麼牽連關係?從三個月展期到一年,用這種'待敵之不來'的立論,決定反不反攻,是與古今中外任何兵法都不合的,真難怪蔣介石要吃敗仗!這個三月反攻論,是第三張支票。但緊接著,他把三月反攻論又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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