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帝國的終結

第35章 三、錯失良機

帝國的終結 易中天 4222 2018-03-16
公元1911 年,中國歷史上最後一個王朝——大清,在內外交困中滅亡了。隨同它一起被埋葬的,還有整個帝國製度。這一次,在治亂循環中折騰了二千多年的中國人,已不願意重蹈改朝換代、成王敗寇的覆轍,他們決心進行一次真正的革命——革製度的命。 帝國的歷史終結了,取而代之的是民國。 民國其實就是共和國。民國或共和國,譯成英文,都是RePublic 。因此,民國的靈魂是共和。民國時期"反復辟"鬥爭的口號,也是"保衛共和"。這可謂當時許多精英人物的共識,即擁護民國,必贊成共和。然而,剛剛走出帝國時代的中國人,卻並不當真知道共和為何物。袁世凱是不知道的。他即便不公然稱帝,骨子裡想當的也是皇帝,也會把中華民國的大總統當作皇帝來當。在他看來,所謂"革命",只不過是為他提供了一次"禪讓"的機會,讓他得以由人臣而天子,黃袍加身,君臨天下。共和云云,則不過是他龍袍上另一種紋樣的圖案而已。也就是說,他要學的是司馬炎和趙匡胤,不是華盛頓。

孫中山也未必十分清楚,他原本也是主張在體制內進行改革的。為此,他曾於1894 年上書兩廣總督李鴻章,請求變法。只是在諸如此類的努力失敗之後,他才意識到"目前中國的製度以及現今的政府,絕不可能有什麼改善,也決不會搞什麼改革,只能加以推翻,無法進行改良"( 1897 年孫中山與《 倫敦蒙難記》 俄譯者的談話),這才轉而革命。可惜,孫中山雖然竭力主張推翻帝制,建設民國,但他對共和的理解也仍有局限。比如"興中會"誓詞中"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云云,便與共和精神相左,也與"創立合眾政府"的主張相悖。共和的要義之一,是各地區與各民族自由平等的和平聯合。合眾政府當中,理所當然地應有滿族的一席地位,豈能"驅逐韃虜"?可見也有問題。

真正懂得共和精髓並身體力行的是宋教仁。為了共和,他聯合五黨組成國民黨,競選議席;為了共和,他堅持政黨內閣,拒不接受袁世凱的任命;為了共和,他與過去的政敵梁啟超相約"你上台,我願在野相助,我執政,請你善意監督"。最後,為了共和,他獻出了年僅三十二歲的生命。宋教仁為中國民主憲政所作的犧牲和貢獻,是永垂不朽的;他為中國民主憲政所作的探索和努力,也是萬古長青的。 可惜,當時的中國祇有一個宋教仁。更可惜的是,"一個宋教仁倒下了,並沒有千萬個宋教仁站起來"(駱駝刺《 重讀宋教仁》 ),站起來的是一個又一個軍閥——段祺瑞、馮國璋、張勛、曹錕、孫傳芳、吳佩孚、張作霖,正所謂"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皖系和直系打,直系和奉系打,中央和地方打,南方和北方打。軍閥們沿著水路、鐵路和公路調動他們的部隊,走到哪裡,就用苛捐雜稅把那裡的老百姓盤剝敲詐得精光(費正清《 偉大的中國革命》 ),正所謂"灑向人間都是怨"(毛澤東《 清平樂·蔣桂戰爭》 )。

於是,重歸統一,就成了時代的要求;剷除軍閥,則成了革命的必須。 1923 年,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國民黨達成協議,建立了國共合作的統一戰線。 1926 年7 月9 日,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八個軍約十萬人,兵分三路,從廣東正式出師北伐,並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打敗了吳佩孚、孫傳芳,進占到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部分地區。 這當然是一件讓中國人民看到了希望的事情,然而共和的歷程卻注定是艱難曲折。辛亥革命之後是軍閥混戰,軍閥混戰之後是北伐戰爭。軍閥混戰的結果,是"民國"變成了"戰國";北伐戰爭的結果,卻是"民國"變成了"黨國"。 1927 年,蔣介石宣布進入"民國建立三階段"(軍政、訓政、憲政)的第二階段,即"訓政時期"。 1928 年,國民黨通過了《訓政綱領》 ,明確規定"中華民國於訓政期間,由中國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國民大會行使政權"。全國代表大會閉會期間,則由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中執會)行使。 1931 年,國民會議又通過《 訓政時期約法》 ,再次肯定了由國民黨"代行"中央統治權的體制,並明確規定國民政府的主席由國民黨中執會選任,五院院長亦然(後改為國府主席提請中執會選任)。於是,孫中山"以黨建國"、"以黨治國"、"黨在國上"的思想就變成了法律規定,民國也被"法定"為黨國。

實際上,"訓政時期"的民國不僅是"黨國",而且是"軍國"。因為國民政府也好,國民政府的五個院(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考試院、監察院)也好,都要受軍委會箝制。軍委會即軍事委員會,原本是國民政府的直屬部門。 1937 年,國民政府根據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務委員會(中常會)的決定,宣布由軍事委員會(軍委會)委員長行使海陸空最高統率之權,同時還授權軍委會對黨政軍統一指揮。於是軍委會就不但管軍(軍事), 還管政(行政)、管黨(黨務),儼然政府之政府(太上政府),中央之中央(太上中央)。至於軍委會的委員長,我們知道,一直就是蔣介石。而且,他也曾擔任過國府主席(1928 年),兼任過行政院長(1930 年)。顯然,這位蔣委員長,是孫中山去世以後國民黨的柱石和靈魂;他的黨國和軍國,則無妨看作一個有民國之名無民國之實的"後帝國",一個由不叫王朝的新王朝,我們通常稱之為"蔣家王朝"。儘管這個王朝實際上是支離破碎、四分五裂的,中國在他們手上也從來沒有真正統一過,但不等於就沒有帝國遺風和王朝氣息。實際上,當國民黨像對待"先帝"或"太祖"一樣,將孫中山奉為"國父"時,這些意思就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了。如此看來,共和絕非易事。更何況,我們還錯過了好幾次機會。

第一次是"東南互保"。 1900 年5 月,慈禧太后以大清帝國的名義向世界各國宣戰,八國聯軍登陸天津危迫京城,朝廷號令各省駐軍進京"勤王"。然而手握重兵的山東巡撫袁世凱,卻與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閩浙總督許應癸、鐵路大臣盛宣懷和署理兩廣總督的李鴻章等疆臣互通聲氣,聲稱廷諭為"矯詔",拒不從命。不但不從命,相反,李鴻章、張之洞等人還擅自與敵國簽訂條約,相約"互不侵犯",公然置清廷生死於不顧。更有甚者,張之洞等人還暗中策劃,萬一太后與皇帝在戰亂中罹難,東南諸督撫就共推李鴻章出任中國"總統"以主持大局。這就是近代史上有名的"東南互保"。

毫無疑問,抗旨,在歷代王朝都是抄家殺頭的大罪。私立"總統",就更是要株連九族的。張之洞們膽敢如此,顯然是有恃無恐。原因就在於,太平天國運動爆發後,朝廷僅僅依靠滿人力量已無法鎮壓,只好大量啟用漢族官僚(如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而且,出於戰時的需要,又不能不把許多原本屬於中央的權力下放到地方。其結果,一是各省督撫的漢族化,二是地方勢力的獨立化,三是國家軍隊的私人化,比如曾國藩的湘軍、李鴻章的淮軍、袁世凱的新軍,便實際上都是封疆大吏的私人軍隊。他們首先是聽命於長官,其次才是效忠於朝廷。朝廷對於地方,已是鞭長莫及;地方對於朝廷,則無疑尾大不掉。擁有相對獨立財權、人權、政權、兵權的督撫,早已和地方士紳結成利益共同體,儼然獨立王國。諸侯割據的局面,其實暗中已然形成。

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因為地區與民族和平聯合,中央和地方妥善分權,拒絕絕對主義的中央集權,正是共和的內涵之一。我們知道,張之洞、劉坤一、袁世凱等人,都是手握兵權、坐鎮一方的實權人物。他們的政治見解,又與李鴻章不盡相同。這就再好不過。因為這樣一來,即便李鴻章出任總統,他也只能和這些人共治共享,不敢獨裁。這些漢族督撫們擁有實力,敢於共和;互相制約,只能共和。東南互保,李代桃僵(由李鴻章替代猶如殭屍的清朝皇帝),聯省共和,豈非夭賜良機?可惜未能如願。 第二次是"聯省自治"。 1920 年7 月,湖南譚延闓首倡聯省自治,並於1922 年l 月1 日開始實施省憲。這個倡議,得到了眾多地方實力派的支持。除粵軍總司令兼廣東省長陳炯明和廣東省議會外,支持者還有四川、浙江、雲南、廣西、貴州、陝西、山西、山東、江蘇、江西、湖北、奉天、安徽、甘肅、直隸等省的政府、總司令或省議會。知識階層更是連聲叫好,支持者眾,因為它體現了共和製度的精神。實際上,孫中山也曾有過類似主張。辛亥革命爆發後,孫中山在巴黎接見記者時就曾說,中國"面積實較全歐為大。各省氣候不同,故人民之習慣性質亦各隨氣候而變異。似此情勢於政治上萬不宜於中央集權,倘用北美聯邦制度實最相宜",並稱"捨此別無他法也"(《 孫中山全集》 第I 卷,第562 頁)。 1912 年元旦,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亦發表宣言,稱"今者各省聯合,互謀自治,此後行政期於中央政府與各省之關係,調劑得宜,大綱既摯,條目自舉"(《 孫中山全集》 第2 卷,第2 頁)。可惜後來並未堅持。

袁偉時先生認為,聯省自治是當時中國最好的一個選擇。他提請大家注意,譚延闓、陳炯明他們所說的"自治"是有實實在在內容的:各省都有省議會,制定省憲蔚然成風。而且各省都有不少獨立的民間團體,省議會也不是橡皮圖章。在陳炯明治下的廣東,甚至縣長民選也已經開始。這樣的製度顯然有利於各省民主化,也會迫使中央政府尊重地方權益,依法行政,無法專制獨裁。這就是現代的實行憲政的共和。更何況,在全國政治水平普遍不高的情況下,局部實行民主憲政顯然比全面開花容易得多,而一個由相對獨立並實行民主自治的省份聯合起來的國家,顯然比自上而下發布命令的中央集權國家更容易實現共和。因此,如果這個運動成功,中國的面貌早已大不一樣(請參看袁偉時《 中國自由民主和法治的開端與挫敗》 )。可惜又未能如願。

第三次就是"國共合作"了。 1945 年,抗日戰爭取得了全面勝利。這是國共兩黨領導全國人民共同奮鬥的結果,是千百万抗日誌士流血犧牲換來的果實,因此彌足珍貴。當此之時,山河破碎,亟待重整;人民顛沛,亟須生息。舉國上下,人心思治,無不盼望和平。為此,中共領袖毛澤東親赴重慶談判,並與國民黨領袖蔣介石達成協議。這時,主導著中國前進方向的政治家,如果能夠產生"一國兩制"的偉大構想,以國民黨為執政黨,共產黨和其他黨派為在野黨,組成聯合政府,並以共產黨領導的地區為"政治特區",化干戈為玉帛,以競爭代戰爭,和平共處,和平競賽,則中國政治,便會又是另一番景象。可惜,兩個曾經並肩作戰,打敗軍閥,戰勝敵寇的政黨,卻未能再次攜手,同建共和。

共和的歷程,豈非步履維艱? 這也並不奇怪。在我看來,中國不能一蹴而就地走向共和,恰是歷史的必然,辛亥革命的成功反倒可能是偶然的驚喜。因為共和也好,共和國也好,都畢竟是我們民族的政治傳統中不曾有過,也不可能產生的東西。因此,我們還必須討論一下究竟何謂憲政,何謂民主,何謂共和。弄清了這一點,我們才能回答,中國的共和之路為什麼這樣曲折而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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