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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官場——大清王朝的膏盲病象

逆旅千秋 郑骁锋 7561 2018-03-16
“這些奴才的竹槓居然敲到老子頭上來了!” 京城大帥府裡,福康安大發雷霆,滿頭青筋暴起,捧著蓋碗茶的雙手微微顫抖,發紅的虎目似乎要射出火來。 下人不敢仰視,只是低聲咕噥著:“他們說,他們說,您,您自己去也是一樣……” 福康安怒極反笑,啪一聲把碗摔在桌上,喝令更衣備轎,他要親自去一趟戶部,看看到底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向他,聖上的紅人,當朝最顯赫的武官——兵部尚書、軍機大臣——一等嘉勇公福大帥索賄,而且開口就是萬金! 他還想看看,那些被銀子迷了心竅不顧性命的刀筆小吏是如何找題目下手的——自己這可是堂堂正正的公事,核銷平定西藏的軍費! “禀老爺,您不用去,他們派了一人來了府上,正候在外面呢。”

福康安大驚,小吏索賄居然敢索上門來,這是他從來不敢想像的。 福康安大馬金刀地坐著,狠狠盯著那個跪在腳下的書吏。許久,他一字字沉聲道:“向我要銀子的,是你?”如果他的眼光像牆上掛的寶刀那麼鋒利的話,現在地上早已是一攤爛肉了。 瘦筋筋的書吏跪得規規矩矩的,看上去很是恭敬;他似乎絲毫沒有感覺到空氣中的火藥味,還是垂著頭用一口悅耳的京片子不緊不慢地回道:“禀中堂:我等豈敢索賄,我等不過是為了中堂您計較罷了。” “哦?”福康安向前欠了欠身子。 “中堂大功告成,聖上欣喜是不用說的。但您核銷軍費多至數百萬,賬牘繁冗,我們書吏才十數人,日趕夜趕,也非得花上兩年時間不成,如果拖這麼久,到時再交部核議,能不能順利准銷可就沒人敢擔保了。這點事不完,您的平藏事業可終究不能算圓滿。萬一聖上什麼時候心裡不舒坦,再聽人一挑撥,說核了這麼久,這裡頭怕有貓膩,指不定就興起大獄……我們用您的錢,是為您僱些人來,大夥為您出力,盡快了了這事,圓了您的大業啊!”

福康安牙齒咬得吱吱響,想罵人,可不知道罵些什麼罵誰好。他很清楚這些書吏即使真把他這事拖上三年兩載,也絕不會有任何違反大清律例的漏洞,他們有的是藉口;相反他們若是想在文書裡給自己編排些罪過卻是易如反掌。 終於,他仰面靠著椅背,疲倦地閉上了眼,有氣無力地說: “是否定要萬金——能少些嗎?” 不能少,福康安最終還是給了萬金;戶部書吏也做到了他們的承諾:“越旬日,奏聞依議。”(徐珂《清稗類鈔》) 書吏不入流品,也沒有秩祿,根本不能算是官員,只是官衙里掌理案牘的下人,確像福康安所說,是奴才一輩;在時人眼裡也是卑微不堪的貨色,如清末李慈銘所云是“黑衣下賤之流”。可就是這些賤吏,竟一次次整得權臣貴戚封疆大吏服服帖帖,拱手孝敬。吃了書吏虧的顯貴遠不止福康安一人,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一個也跑不了,而且索賄金額還看人下單,得般配各人身份。

這些小吏,有個專用的書面名詞:“胥吏”。對自己的能量,胥吏們毫不自輕。曾有個書吏誇口:“這衙門好比是輛車子,來辦事的是照顧生意的客人,我們都是拿皮鞭的車把式,而那些坐在堂上的大人們,不過是騾馬罷了,咱讓他左就得左,右就得右。”——有人據此編了曲兒:“堂官牛、司官驢,書吏僕夫為之驅!” 聽來荒唐可怕,可悲的這卻是事實。名臣胡林翼就曾感慨道:“六部之胥,無疑宰相之柄。”——小小書吏,居然權比宰相!後來洋務思想家、學者郭嵩燾在總結歷代得失後更是無奈地哀嘆:相比歷代朝廷與外戚、太監、后妃、藩鎮等爭奪天下權力,“本朝則與胥吏共天下耳!” 更確切說,與大清共天下的,除了這些胥吏,還應該包括那些幕僚——通常稱為老夫子、師爺的。儘管天下師爺不全是紹興人,但似乎每到飯時,所有的衙門都有間房裡飄出悠悠的糟氣米酒香——不是有句老話叫“無紹不成衙”嗎?

師爺也和胥吏一樣,沒有官銜不入編制,和官員僅僅是僱傭關係,但所有人都知道,運轉大清朝大大小小衙門的,就是這些不入流的師爺和胥吏! 就算那些官員禀性淡泊,不在乎大權旁落,可眼睜睜看著白花花的銀子潮水般流入奴才們的腰包,眼珠子難道不紅嗎?若是有個把清廉些的,看著自己屬下如此肆意妄為無所忌憚,難道不能拍案而起嗎? 他們應該是有苦說不出吧,誰都很清楚,真要離開了這些奴才,那可是寸步難行啊。 裡有段話很有意思:“初次出來做官的人,沒有經過風浪,見了上司下來的劄子,上面寫著什麼'違幹'、'未便'、'定予嚴參',一定要嚇得慌做一團……” 三更燈火五更雞,多年苦讀,賴著祖宗積德,好不容易考中得了個官,不料甫一坐堂,竟然先是“一定要嚇得慌做一團”。

地方官最尋常的事務便是聽訟。關於聽訟,孔夫子說得很輕巧:“必也使無訟乎!”有時看著大堂下兩造喋喋不休面紅耳赤,而頭緒紛雜機關萬端,想必有不少人無名火起,真恨不能起夫子於地下,問個究竟: 到底如何才能使這些刁民“必也無訟乎”? 就算能順利解決訟事,判牘行文又成了大難題。多年寫的都是八股,破題、承題、起講,啟承轉合絲毫不亂,一筆在手指揮如意,自我感覺甚至能橫掃千軍。可如今連個公文都分六七種,什麼詳、驗、禀、札、議、關,什麼不同場合用“等因奉此”、“等由準此”、“等情據此”;況且,從來寫文章都是代聖人立言,難道在公文上你也大模大樣擺聖人架子不成?面對禁忌森嚴的法令條例,大多數人一頭霧水,很多甚至會覺得自個突然成了文盲。

而聽訟斷獄僅僅是政務中最基礎的部分,錢穀徵收、事務攤派、水旱災荒、民變盜寇、上司過境等等,橫七豎八密密麻麻如蛛網一般迎頭套來,一時間這些飽讀聖賢書的才子大人手忙腳亂滿頭大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聖賢書裡怎麼就沒有提到如何處理這一件件一樁樁、煩雜瑣碎的具體事物呢?只是板著臉教訓什麼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培養仁義道德,說什麼修好身自然能齊家,齊了家自然就能治國平天下! ——“治國平天下”,聽起來氣勢雄渾胸襟廣大,威風極了,可這幾個空洞的大字,饒是連一張小小縣衙書案都平不了! 不能怪這些大人無能,實在是到了清時,實際政務其實已經發展成了一項專門知識。一切行政措施都得嚴格依律辦理,否則便是“違例”,罪責不小;乾隆年間《大清律例》便已有六類四百三十六條,附例更多達一千四百多條,而且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愈增愈多,真正是汗牛充棟,數不勝數。而這項知識卻隔絕在科舉科目之外,不僅於學子舉業無助,更有法律上的障礙:清代製度規定,生員讀書期間不准過問地方政治,否則“黜革治罪”。

於是這門處理實際政務的技術便被普天下在衙門打雜的胥吏,還有那些科場失意的幕僚師爺壟斷了。發展下去,竟然成了一套學問:“吏學”、“幕道”。拜師排輩,以親帶親以友授友,代代相傳;還分門派,各有秘本。 如果說胥吏是不得不依賴的基層辦事人員,那麼延請師爺便是官員主動的選擇。既然自己的學問不在這上面,若想這官當得順些,還是花兩錢請人吧。有錢的不妨按需要多請幾個:專審案件的刑名師爺、辦理財賦的錢穀師爺、起草奏疏的折奏師爺、掌管信函的書啟師爺……各人如法幹去,衙門正常開張。 如此大部分官員幾乎成了泥像木偶,唯唯諾諾只管簽字畫押,大不了潤色幾處文字罷了。連光緒的帝師、尚書兼協辦大學士翁同龢,都自嘲他每日的工作常常只是坐著“畫諾”而已。

相比歷代,清朝官員的總體素質算是差的。有清一朝,猜忌漢人之心毫不鬆懈,旗人做官容易,並且多居高位,無論有無才識。而天潢貴冑出身,享樂慣了,多出些顢頇昏庸的紈絝子弟。甚至有滿人鬧出不知孔夫子為何人的笑話,旁人解釋說是“魯國司寇,攝行相事”後方才大悟:“直接說孔中堂孔大人不就明白了嗎?”後來連光緒都看不下去了,告誡一位即將上任的漢人要擔待些,說“你這要與旗人共事了,他們都糊塗哇!”可以與這些寶貝老爺媲美的還有那些銀子捐來的官,做買賣發了財買個官過過癮,也多是些胸無點墨的傢伙。這夥人辦事,確實還是那些經年的胥吏師爺穩妥一點——即使混帳也混帳得像個官樣些。 但畢竟更多人是正途出身,憑四書五經過五關斬六將廝殺上來的,就算讀得迂腐了些,畢竟智商低不到哪裡去。當年是為了博取功名,兩耳不聞窗外事,一門心思浸淫八股,但如今工作需要,從頭開始學也為時未晚啊。市面上不是有很多從政指南一類的書嗎?什麼《州縣事宜》、《牧令須知》,刑名錢糧堂規官箴,一樣樣細細道來,拿出從前苦讀的勁頭,不也是很快就能入門,自己掌握政事嗎?

但據說,很多官員真正的枕中秘笈卻是痛罵官場的譴責小說,如之類。他們很感激作者,把個官場寫得窮形盡相入木三分,其中最有價值的就是那些無窮的手段絕妙的伎倆,學好了無往而不利,真正是“吾輩之先導師也”! 他們看來,實際政務其實是次要的,只要不那麼過分,交給師爺他們好了,真正要緊的卻是小說中詳細描摹的鑽營傾軋避禍邀功之術! 是什麼使得這些滿口道德節操的聖人門徒墮落到如此地步呢? 漢唐時,地方官員權力很大。尤其是兩漢,太守官秩為兩千石,與中央九卿大致相當,做事少掣肘;而且官級少,升轉靈活,即使是底層做起,政績出色或者運氣來了幾步就踏到了中央,如此做地方官有奔頭,幹得也積極;何況在地方也不是什麼屈辱的事,九卿外放也屬尋常,不算降級;動亂時簡直更是土皇帝,甚至有機會問鼎中原。到唐時便已開始內重外輕,視外任為貶斥了。宋則每路設帥、漕、憲、倉,四個婆婆管媳婦,可憐地方官得奉承這麼多人,地位愈發下降。明清之後,政權更是日甚一日地集於紫禁城,人人視入朝為榮陞,外放為黜降;最麻煩的是官級太多,九品十八級,三年一任,正常情況下,若想通過考功從基層做起,簡直得日夜燒高香煉金丹保佑自己長命百歲才有可能熬成朝中大員。

然而一般人總是有野心的——或者換個說法,想上進的;可現實擺在面前,若老老實實只按那些《事宜》《須知》埋頭做去,這輩子基本上就注定了勞碌命,風塵僕僕天南海北,在大清帝國的泥濘地上奔波一生了。 或者有人自命不凡,想充分發揮能力,將治下一方理得井井有條,幹出番出色的事業給皇上瞧瞧,說不定提拔一下就此上了天。可製度相沿日久,越來越繁密,一個制度出漏子,再打上一個補丁,千百年層層疊疊,幾乎如壓著孫猴子的五行山那般沉重,一般人只能老老實實依例做去,哪有給你表現的機會——再說清廷不容許任何人在他掌心翻跟頭,一切嚴格依律,你還夢想翻出花樣來搏聲喝彩?想以政績出名上聞天聽,看你鬧騰早就不順眼的上司考功時隨便勾叉幾下就先把你打入地獄了——誰讓你謀算著想踩到你家大人頭上去?此路看來也難通。 明清以來,地方吏治日壞,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地方官員做得越來越憋氣,而正經做去若想出頭卻難於上青天。 如此便逼著不甘沉淪下僚的官員們不得不削尖腦袋想門路,找有力氣的提攜一下,自個鋪條上京的路子。 不需要像愛迪生尋找電燈燈絲材料那麼困難,所有人早就明白,要在這波譎雲詭的宦海中搭座便橋、使天塹變通途的最好材料便是銀子。銀子越重身子便越輕,越容易飄升起來。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人們,見了銀子頓時一抹臉皮,變得比青樓女子還輕佻溫存;火到豬頭爛,銀子上去,威嚴可怕的上司毫不做作地走下堂來,附在耳邊精忠報國地為你出謀劃策,簡直比眷養多年的師爺老夫子還盡心得力。 梁山好漢上陣常是李逵掄著兩把板斧打頭,如今天下大大小小的官員在仕途上也掄起了一把把銀光閃閃的大斧,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孔夫子的教誨雖然人人都背得滾瓜爛熟的,但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夫子能給予的好處至多只兌現到放榜那天,從此便得改換門庭,投到夫子同宗孔方兄門下。幾次將孔方兄與一年吃不了幾回冷豬肉的至聖先師比較神通後,幾乎所有人都死心塌地不回頭了,從此聖人一片苦口婆心,變成了小和尚口裡念的經;經書裡字字句句,砌成了娼婦門口莊嚴的牌坊…… 那些看得透徹些的,就此想通了功名的實質:當官為什麼? ——銀子!千里做官不就為了個財嗎?砸鍋賣鐵當老婆籌集本錢,買個好所在,刮地三尺翻上幾倍,再買個更大的所在,再敲骨吸髓……如此官生官、利生利,“普天底下買賣,只有做官最好”! 清人洪亮吉有段沉痛的話:“小時鄉里有人做官,聽親友談論的不過是其治所繁忙還是簡易,好不好治理;只過了短短二三十年,鄉人評價某官便是算計該缺能有多少出息,應酬所耗要有多少,如此一年最終落入囊中能有多少——再沒人提什麼民生吏治了。” 縱有些識廉恥的,不屑如此齷齪,但一二人之力,豈能挽得回如此滔天大浪?像咸豐年間甘肅布政使張集馨,原本倒也有些棱角,勤政廉明,想整頓一下實在不堪的吏治,但幾次教訓後頓覺黑網無處不在,不是任何人能掙脫的,與其對抗只能是“孤立其間,刻刻危懼”;第二年就在書齋高掛一聯,以示免戰:“讀聖賢書,初心不負;用黃老術,唾面自乾,”低頭認輸了事。 不願低頭,又不堪沆瀣一氣的,便只好做些遠離實際政務的翰林、教官一類的閑職,或者乾脆一試之後辭官回家,埋頭故紙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官場徹底變成了烈火烹油的生意場,出入大的像慶親王奕劻,乾脆被稱為“老慶記公司”。一切按買賣套路做來,誰也不能壞了規矩,有時連親情也顧不上了,如曾國荃保舉侄女婿聶緝規為上海道,“然聞其求保之費亦一萬金”…… 如此上樑,還想奢求下樑筆直不成? “黑衣下賤”的胥吏自認卑污,從不夢想政治上出頭,相比正官更少些拘束,放開手腳做起事來便也直截了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痛痛快快:戶部勒索銷核款項的回扣、吏部安排職位賣錢、刑部吃大案、工部吃工程、禮部吃科考——一分錢一分貨,包管你這錢花得值!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活得滋潤極了,甚至有時連本部大人都不放在眼裡:像那回閻敬銘掌管戶部想整頓胥吏,不是最後被他們聯手整得灰溜溜滾了蛋嗎?當然,對一般識趣不礙事的老爺們,他們也不會虧待了,有錢大家賺嘛。 而師爺們儘管大多讀過聖賢書,識些氣節,但乾這活計畢竟不過是糊口救貧罷了,像有位師爺自己說的:“讀書無成,迫於飢寒,則流於幕賓。”既然只是生意,便得擺正利害關係,時時刻刻首先得為幕主東翁出謀劃策理順上下關係——老闆發財自己才有分紅嘛!至於百姓,那就只好等而次之了。當然,更不能虧待自己,有機會撈他一筆絕不能手軟。很多時候只要在文書上改幾個字或者稍微顛倒一下行文順序便可將個案子翻來覆去,比如將個“用斧傷人”改成“甩斧傷人”便能變故意為意外,兇手“意外”了銀子肯定來得不意外…… 一切只憑各人良心做去,說“衙門裡面好修行”,那也只是門面話,試問銀子當道的大清天下,還能剩下幾斤幾兩的良心呢?做得久了,連師爺們都覺得太傷陰騭了,怕遭報應,有的甚至天天做噩夢驚嚇而死。師爺的老家紹興,正直之士對這項活路更是深惡痛絕,魯迅的先生壽鏡吾在其《持身之要》中就曾說:“境況清貧,不論何業都可改就——唯幕友、衙門人、訟師不可做!” 衙門開時,只見老爺威風凜凜正襟危坐;六扇門一閉,算盤鎮天響,刀筆四處飛…… 都說官衙最涼快,是個有天沒日頭的去處,難怪門口的戒石碑陰森森的長滿了苔蘚,使文字難以辨析;但自古無人去看,反正誰都知道上面寫著什麼: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從沒人當真。老百姓吃虧多了自有一套對策:不到迫不得已,絕不上衙門——冤死不入縣! 這是不是就是聖人說的“必也使無訟”呢? 儘管升官離不了銀子,當畢竟當官還是需要些真本事的,有些關節光靠銀子是打點不到的。所以當官的境界也就分出三六九等,只琢磨的只是凡品,一些聰慧有才氣的人早就博覽眾書,連《紅樓》《三國》甚至《楚辭》都能品出官場三味來。 上司的一顰一笑一聲咳嗽,一個意味深長的皺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抽搐,這背後的奧妙,能參悟透了才是高人哪! 更不用說你得在滿天飛的大人中看準門路,將有限的銀子使到刀刃上產生最大的利息,這才是真功夫呢,肉包子打狗血本無歸的例子比比皆是啊。說得更可怕點,如果看不清形勢,一頭撞到即將沉底犯事的船上,那可就是自己趕著陪葬去了,別說前程,弄不好連腦袋都得搭上。這世上,有幾人能慧眼識金,燒冷灶燒出大名堂呢? 所以儘管活計大多由胥吏師爺包乾了,當官的還是很不清閒,天天捧著本縉紳名錄,凝神閉氣,一行行看去,心裡飛快地盤算計較著:哪些是對手、哪些是盟友,哪些該孝敬、哪些該踩上幾腳;哪些可以開門見山直接出手,哪些則得尋些藥引子——很多假撇清的可是狗肉要吃觀音也要做的;還有哪些該自己出馬,哪些該夫人現身,哪些該走迂迴路線拉外圍關係…… 過年過節,更是忙得團團轉,四處拜門換帖子,愛錢的送錢,好色的送女人——即使要自己老婆也歡天喜地送去,自命風雅的搞些古董字畫,正需人手搞政敵的掂量清利害後便巴巴趕上門去拍胸脯捋袖子表忠心……上上下下打點完了,方才出口大氣抹抹汗,喝碗茶,直起腰,大開家門坐著等自己的收成。 有空還得練練當官的派勢:坐有坐樣站有站樣,請安跪拜更得大大方方的;上司面前得有下屬的謙卑,下屬面前又不能少了上司的氣派——聖人不是說了,君子不重則不威嗎?沒有官威,別人把銀子交到你手裡能放心嗎? 最要緊的,是半夜關緊了門窗,背對著孔聖人,血淋淋地剜儘自己殘存的那點良心,一層層剝去面皮——狹路相逢,越是狠毒無廉恥,越是不要臉,勝算越大。笑罵由人,滾滾銀海黑浪中,能不翻船滿載而歸的便是贏家。 如此做官實在辛苦,當然也得好好犒賞自己,抽空便抽口大煙,吊個相公逛逛八大胡同——話說回來,那裡也是一個交際套關係的好去處呢。 當官學問如此高深玄妙,想來從中打滾上來的大人應該都是些精明睿智的狠角色,本國百姓見慣了,明白他們的厲害,可洋人看到這夥大人總是有種說不出的荒誕感覺,總不自覺想發笑。英人威妥瑪在日記裡記了這麼件事:他到總理衙門辦事,學中國人套近乎說了句“今天天氣真好”,大堂上一干大人面面相覷半日無語;最後其中官級最高的一位慢慢應了句“今天天氣確實不錯”,所有屬下這才轟然響應,叫好不迭。 但洋人如果就此把中國官員看得輕了也是有失偏頗,他們是難以理解千年曆練出的中國為官之道的。愚蠢可笑的幌子下,藏著多麼深的心機,有著多麼可怕的刀槍箭戟,別說外國人,很多時候連同朝為官的老友都看不透。清末軍機王文韶,平日里裝聾作啞多磕頭少說話,人稱“琉璃蛋”,可在革命黨天天謀劃刺殺滿清權貴時夜行外出卻特意大打“王”字燈籠;友人勸他小心引來殺身之禍,他得意地笑道:“我一生與人和平,向來沒有結怨;如此特意打明燈籠,正是以便亂黨看清,免得誤傷啊。” 有誰能看清這些“琉璃蛋”的肚裡到底是些什麼東西呢? 民政部尚書善耆有多少經緯之才誰也應不上來,但誰都知道他有一肚子戲文。 那日衙參,一干下僚正準備報告公務,不料大堂上突然炸起一聲倒板: “太保傳令把隊收——” 這是京劇《珠簾寨》中的一句,字正腔圓,聲音高亢,絕對是名伶水準;而這句唱詞,正是出於尚書善耆之口!衙門突然變成戲堂,眾人惶駭,不知如何是好。偷眼看去,大人瞇眼捋鬚搖頭晃腦正唱得高興,大夥相視一笑,曉得今早不用辦事了,很快四下散去。 此事傳開,很多人倒一點也不驚訝,說原本官場就如戲場;有個唱老生的聽了卻大不服氣: “我們每日袍笏登場,儀從顯赫威風八面,做事痛快;而那些個做官的一年到頭風塵奔走東跪西拜,畏讒畏譏,還得昧著良心—— 這樣的官兒哪裡及得上咱做得舒坦! ” (本篇部分資料參考李喬著《清代官場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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