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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天國——崩塌在血泊中的“天堂”

逆旅千秋 郑骁锋 8564 2018-03-16
1856年8月,太平天國天京上空陰雲密布。東王楊秀清病了。 洪秀全在天王府文武官員擁簇下,親臨東王府視病。看著王府內外盛陳兵衛,刀劍出鞘如臨大敵,洪秀全不自覺皺了皺眉頭,但好像沒有人注意到。 一行人到了富麗輝煌簡直與天王府無二的臥室時,楊秀清仍在昏睡當中,雙目緊閉仰躺著。身邊幾位宮女見駕,便欲喚醒秀清,洪秀全擺手製止,在床前一張小榻上坐了,默默看著秀清,眼裡似乎流露出無限悲哀。 沉寂中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病床上的楊秀清痛苦地呻吟了幾聲,眾人一驚,但秀清並未醒來,只是口裡喃喃地咕噥著什麼,看來是病重了囈語。秀全仔細聽著,猛然臉色一變。 “都說天無二日,可天上兩日相鬥,這是為什麼啊?”原來秀清反复說的是這麼句話。

洪秀全很快恢復了正常,沉吟片刻立即下令,讓隨他前來的天王府官員馬上在床前跪下九叩首,三呼“東王萬歲”。隨即秀全稱更衣,移駕回宮。 空無一人的臥室裡,楊秀清猛然坐起,神情很是愕然。他想不到天王竟會猝令從官呼自己萬歲,原本裝病囈語激怒秀全從而逼其遜位的計劃全盤落空。 看著秀全坐過的小榻,楊秀清長嘆一聲,重新仰躺下去。 洪秀全回宮,深感自危,囓血書詔召北王韋昌輝…… 以上這段公案,出自近代學人羅惇曧在韋昌輝之子韋以成《天國志》基礎上編撰的《太平天國戰記》。儘管很多人對其中的細節、甚至此書的真偽抱懷疑態度,但楊秀清飛揚跋扈逼洪秀全封自己萬歲,攬權謀位,卻是被各種史料充分證明,所有史家都公認的。

接下來就是大家都熟悉的天京內訌了。韋昌輝、秦日綱殺楊秀清,還欲殺石達開;石達開逃出城外起兵靖難,洪秀全殺韋昌輝、秦日綱…… 這場殺戮,至少有兩萬名英勇的太平天國將士,死在了戰友的屠刀之下。 悲劇的種子其實早在八年前就已經埋下。那時還未起事,馮雲山被捕,洪秀全回廣州奔走營救,紫荊山拜上帝會群龍無首面臨散伙。楊秀清當機立斷,用客家及壯族的“降僮”形式假託“天父”臨世穩定會眾。這本是權宜之計——但在洪秀全回來承認楊秀清代天父傳言的資格後,天父好像突然對中華大地產生了興趣,頻頻下凡,有時竟然不怕上下勞頓,一日來往好幾次。管的事也越來越多,軍國大事當然是牢牢抓住不放的,後來居然發展到連天王的宮闈之事都要干涉,有次說洪秀全苛待宮女,竟然要當眾杖責四十!

尷尬的洪秀全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是暗暗咬著牙,可還得規規矩矩地跪在楊秀清面前——誰叫自己當年承認這小子可以代天父傳言呢? 殺機早已埋下。可楊秀清完全沒有感覺到危險,氣焰還是一日日囂張…… 天京上空密布的陰雲終於化成了一場血雨腥風。 天王竟敢殺天父的代言人,這儘管是矛盾激化到不可調和時不得不進行的唯一解決方法,但也暴露出,其實在天王還有其他什麼什麼王心底里,天父天兄云云,絕不是那麼神聖不可懷疑的。 楊秀清的忘乎所以,是堅信有天父撐腰,兒子輩的天王絕不敢對他下手嗎? ——何況軍權在手,何懼之有? 然而,楊秀清有沒有捫心自問,他自己能相信這套鬼話嗎? 應該不信,連現代心理學說的自我暗示可能都沒有,他清醒得很。否則,他代言的天父怎麼會如此一日甚一日地凌辱威逼天王、自己的兒子呢?而且這分明是有計劃地降低天王的威信:比如洪秀全原定的讚美詩只讚美天父、天兄,楊秀清脅迫他改為重點讚美天父、天兄、東王,唯恐激起諸王反感,又以讚美西王、豫王等為陪襯,惟獨不讚美天王。如此豈不是在籠絡諸王,孤立貶低洪秀全嗎? (據董蔡時《略論太平天國時期的洪、楊矛盾》)

對這種巫公跳大神似的把戲,滌浮道人《金陵雜記》提到當時人的看法是:“哄誘山洞蠻野之徒則可,今至金陵,雖三歲孩,亦知其詐;即在前被脅之人,明知其假,但不敢當面道破,緣賊匪殘殺太重故也。” 雖三歲孩,亦知其詐!儘管洪秀全本人,當年科舉落第病中夢上帝召見後,可能一直相信自己真是天父第二子、耶穌之弟,可你楊秀清怎麼會是天父附身呢?當年承認你代言天父,實在只是形式所迫啊!再說即使天父借你身傳過話,也不會老這麼絮絮叨叨顛三倒四不給自己兒子留面子啊!你小子看來是真昏了頭了,還想和我平起平坐?甚至,你竟敢想…… 天父天兄什麼的,更多時候僅僅只是手段。後來李秀成在供狀裡說得很清楚:“天王號為天父天兄天王之國,此是天王之計,雲天上有此事,瞞及世人……我等為其臣,不敢與駁,任其稱也……”聰明人彼此心照。

這點楊秀清應該最清楚,可他送命正是因為玩手段過了火。 宣揚神鬼附身,在古老的中國,特別是愚昧的偏遠鄉村,自古以來就是一種很有效的聚眾手段。號稱神靈下凡領頭造反,也不是從洪秀全開始,歷朝歷代農民起義背後,多多少少都有些神道的影子。從摩尼教彌勒教到白蓮教,源遠流長,時不時喊出“彌勒降生明王出世”的口號興他一陣子。衍生的小幫派紛紛芸芸數不勝數,後來的義和團,更是發展到了極端,滿天神佛統統下界,連小說裡的齊天大聖鴻鈞老祖都上了身。 不管洪秀全自己是不是堅信那一套,從客觀效果看,利用天父天兄聚集大量民眾,他是成功了。經過五年組織發動,到1851年,以紫荊、金田為中心的拜上帝會勢力已擴展到10個州、縣,起事時會集金田的男女老少多達2萬之眾。

有了這個基礎就好辦了,從此隊伍驟興,迅速壯大。天父天兄還是一樣宣揚,有此大眾,更易於裹脅。隊伍所至,如李秀成供狀雲:“凡拜上帝之人不必畏逃,同家食飯”,那麼不信教的呢?太平軍屯紮一處,便“將里內之糧食衣物逢村即取。”轉拜一個神便可吃別人,不信則被人吃,有幾個贛頭轉不過彎來呢?可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啊,太平軍還有一招,供狀中還有:“臨行營之時,凡是拜上帝之家,房屋俱要放火燒了,寒家無食,故而從他,”斷了你的後路。 “鄉下之人,不知遠路,行百十里外,不悉回頭,而後又有追兵”—— 從此死心塌地,隨著天王打天下去了。 1853年3月19日,太平軍攻克南京,在此建都,稱天京。 鴉片戰爭後,內外的壓迫,經濟的破產,使得教門會黨滿天下,什麼白蓮、天理、八卦、天地會、捻黨、青幫,有案可查的據說在百種以上。然而大都只是局部小打小鬧,能在短短兩年時間轉戰半個中國,攻克除北京外第一重城的,卻只有洪秀全的太平軍。

能有如此戰果,正是因為他們通過了那個絕大多數幫派過不去的瓶頸:聚眾之後,怎麼辦?是嘯聚山林劫富濟貧、痛痛快快地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還是轉戰天涯,四海為家,打哪算哪?還是…… 一開始,洪秀全目標就很明確,此舉不做山賊也不做流寇,而是“奉上帝聖旨、天兄耶穌聖旨下凡,作天下萬國獨一真主!”1852年,太平天國發布《奉天討胡檄》,斥責清廷:“凡有水旱,略不憐恤,坐視其餓莩流離,暴露如莽……又縱貪官污吏佈滿天下,使剝民脂膏,士女皆哭泣道路……官以賄得,刑以錢免,富兒當權,豪傑絕望”。 ——眼光沒有絲毫游離,你我誓不兩立:劍指紫禁城!他的使命,就是率太平天軍,掃蕩這“閻羅妖”的世界,建立一個“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天下男子盡是兄弟,天下女子盡是姐妹”的人間天堂。

撇開天父天兄,僅僅是“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於水深火熱中的貧民,便已是巨大的誘惑。太平軍迅速壯大,絕不僅僅是因為宗教和裹脅。 有政治目標,只是第一步。難得的是,天國在短短時間內,創建了一套詳細的官制軍制。王、侯、六官丞相、殿前檢點、殿前指揮、將軍、總制、監軍、直至兩司馬,共十六等。軍隊則依《周禮》組織,以軍為基本單位,編13156人:軍設軍帥,轄5個師;師設師帥,轄5個旅;旅設旅帥,轄5個卒;卒設卒長,轄4個兩;兩設兩司馬,轄5個伍;伍設伍長,統4個聖兵。如此將不久前還握著鋤頭在地裡刨食的農民嚴密地組織成規範的軍隊,軍紀嚴明,訓練有素。 能聚眾,有組織,有順應民心的目標,更有天父天兄,從此兵鋒勢不可擋。

立都之後洪秀全很快頒布了實現想像中大同世界的綱領:《天朝田畝制度》,號召天下一家,有田同耕,有飯同食;同時禁纏足、禁娼妓、禁鴉片、禁買賣奴婢;又忙著北伐西征,—— 一時大做起來。 怒吼聲裡,暮氣沉沉的中華大地在血泊中種下了一粒天堂的種子。 咸豐再坐不住,滿頭的冷汗。清軍精銳幾乎傾國而來,在南京東郊和揚州外圍建立江南、江北大營,將個天京鉗得嚴嚴實實的。 然而清廷別說八旗軍,連後起的綠營都早已軟弱不堪——當時最有名的將軍向榮簡直是率他的綠營兵從廣西一路把太平軍送到了南京。現在更是節節失利,一時間心驚膽戰,只能坐視太平軍進進出出,束手無策。消息傳來京師大震,據時人記載:“官眷出城者約有四百家,崇文、宣武兩門外官宅十空六七……西客收帳,商賈歇業。”(《漱六山房全集》卷九)

危急時刻,曾國藩的湘軍兵勇一萬七千餘人水陸並進,大舉東征天京。 勝勝負負,十幾年廝殺,天國到底還是讓曾國藩給絞殺了。 洪秀全起事之初便堂堂正正地打出了種族革命的旗號,號召天下驅逐滿清異族。 《奉天討胡檄》闢頭就是:“天下者,中國之天下,非胡虜之天下也”;接著血淋淋地揭開了漢人的傷疤:“慨自有明失政,滿洲乘釁混亂中國,盜中國之天下,奪中國之衣食,淫虐中國之子女民人……滿洲之眾不過十數万,而我中國之眾不下五千餘萬。以五千餘萬之眾受制於十萬,亦孔之醜矣!”最後大聲疾呼:“順逆有大體,華夷有定名”,大夥奉天討胡去也! 曾國藩是漢人,飽讀詩書,被稱為一代理學名儒。而千百年來,聖賢經書最大的原則之一就是謹守華夷之大防:前朝亡國之痛、薙發之辱在眾多士人心靈深處日夜抽搐;反清復明的鬥爭伴隨整個清朝始終從未有過片刻停歇。 清廷對漢人也是不改初衷地猜忌,兵權政權牢牢捏在滿人手裡一刻不放鬆。即使是全賴曾國藩死命鎮壓太平軍時,也始終不能打消疑心,僅給空銜不予實權。一次曾國藩為了調軍籌餉方便請求朝廷授予巡撫頭銜,咸豐還是拒絕了。儘管後來曾國藩終究登上了高位,但重兵在握的漢人,永遠是清廷的心腹之患——這點曾也很清楚,天京一下,立即籌算著解散湘軍。 既違聖人大義,異族朝廷又是如此猜忌,為何曾國藩還是如此賣命,竭力鎮壓自己的同胞呢? 是不是,曾國藩認為,洪秀全走的路子比愛新決羅的統治還危險呢? 曾國藩率軍東征之時,發布《討粵匪檄》,沿途張貼。檄文金剛怒目鬚髯戟張,謂洪秀全之亂“荼毒生靈百萬,蹂躪州縣五千餘里”,欲使“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如此千鈞一發之際,“凡讀書識字者,又焉能袖手坐視、不思一為之所也?” 按理奉命討賊,理應先說皇命正統,但曾國藩只是在檄文最後,才象徵性地說了幾句皇帝的好話:“今天子憂勤惕厲,敬天恤民,田不加賦,戶不抽丁”云云,而前文卻早已墊過,此舉“不特紓君父宵旰之勤勞,而且慰孔孟人倫之隱痛;不特為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而且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不僅於君,於義於民,皆應討粵匪。據說有人建議他行文中加入“大舉義旗,以申天討”,但曾國藩沒有採納。 很明顯,曾國藩刻意淡化了敏感的民族問題,而是明明白白詔告天下,勤王護國倒也罷了,更重要的,我曾某人此舉,正是為了捍衛數千年的禮義人倫、孔孟名教!與其說湘軍是支勤王之師,倒不如說是一支衛道之師、護教之師! 太平天國對數千年一直高高在上的孔孟名教實在也糟蹋得夠了。 大旗方舉,宗教的排他性和科舉不第的怨恨相結合,天王便下詔宣布四書五經為“妖書邪說”,下令“凡一切妖物妖文書一概毀化,如有私留者,搜出斬首不留”,斬釘截鐵,不留絲毫餘地。一路征戰,逢廟便焚,見像便搗,對儒典儒經,“非付之一炬,即用以熏蚊燒茶,甚至遺矢後用字紙擦之”——數千年來,孔孟大道幾時遭此大辱? 即便是當年凶悍如李自成張獻忠,也不敢如此冒犯聖教。 沒有一種文明是永恆長生的,孔孟之說也不是萬世真言,永遠得受人頂禮膜拜。尤其是國門被洋人轟開之後,一連串的失敗屈辱,更是激起一些醒得早的人回頭看看自身來路,檢討自己依據的道理是否已經過時。然而,對於根深蒂固幾千年的中華傳統儒家文化,不是簡簡單單說過時了就可以重新轉換的,何況,洪秀全等的態度是不分青紅皂白一棍子打死:什麼孔孟聖道,統統都是妖孽! 要讓世世代代浸溺在儒教中的中國人,硬生生扭轉頭來,皈依一個陌生的所謂天父上帝,這簡直是癡人說夢。 也許在社會底層,會有一些人能毫不費力地做到:民間原本很多人是見神便拜的,管你是仙是妖是佛是道,多燒香多磕頭總不會錯。可他是命你燒盡其餘隻拜一個呢!懦弱善良的百姓,有幾人敢為了一個面生的不知法力如何的洋菩薩而得罪盡滿天神佛呢?而對一生出息都得從故紙堆裡討的讀書人來說,這簡直更是要他的命——拋開這點玩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這等草包如何活得下去? 就算不說得這麼功利吧,千百年的信仰,一日間被人轟得粉碎,像棵樹猛然被連根拔起,那遭悶棍般不知所措的日子如何能過? 心憂天下的人更是大驚失色:朝朝代代,天下得靠孔聖人這套真理維持秩序,一旦被毀,虎兕出於柙,豺狼紛紛現世,妖孽橫行,如何得了? 如果洪秀全那套說法合理圓通,能折服世人,使之廢除舊觀念,一身輕鬆迎頭趕上,倒也是社會突進的一個機遇。可他那套玩意是什麼啊? 口口聲聲“三十三天”、“十八重地獄”、“閻羅妖”、“東海龍妖”、“妖魔頭”、“爺哥朕幼”,此等言辭,實在令受教於“不語怪力亂神”的讀書人頓生反感,有墮入淫祠邪廟之惑。如此理論,在精緻靈活的儒家理學面前,簡直是鄉野愚俗。 再看看天國最莊嚴的聖旨吧,比如這條:“五更朕又正月宮,聞天有聲在夢中。天上有聲如此云:爾請天王寬心胸,天下太平慢慢來,就見太平天堂通。有日南片天門開,合緊大戰永光榮。”當這條文字出現在文人書案上時,必定有人笑得岔了氣去;或者,苦著臉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當天國軍勢大盛之時。 其實不用再說別的,僅僅國名和王號就足以說明問題了:什麼太平天國;什麼洪秀全自為天王,居天位之中,為日;什麼楊秀清等為東南西北王,號風雨雲雷,分領天位四方——這簡直就是一出封神演義的鬧劇嘛! 如此一幫人,奉著個莫名其妙的耶和華鬧事,豈不荒唐、豈不可怕? 曾國藩應該認為,中華天下目前最危險的不是已經崇尚儒教漢化了的滿族,而是這不倫不類的邪教。如果責以民族大義,我們聖教是化夷為華,爾等卻是化華為夷!所以檄文裡說到此節,簡直是睚眥愈裂:“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泉!”你洪秀全走得太遠了,如此想將數千年泱泱華夏變為洋夷—— 凡讀書識字者,焉能袖手坐視? 順帶著,曾國藩筆鋒斜掃,把沒讀多少書的草莽好漢民間百姓也給激怒了:洪秀全掃除侮辱的不只是孔孟儒家,甚至連凜凜之關帝岳王也不放過——“無廟不焚,無像不滅,斯又鬼神所共憤怒”! 好了,所有覺得洪楊粵匪荒唐可怕的人都吶喊一聲,咱們衛道去! 當洪秀全的天軍如狂風般咆哮著左沖右突時,千百年來高高在上無人敢挑戰的中華傳統文化感到了一陣劇烈的烙痛;當它再不能忍受下去時,終於派出了這支強大的自衛力量——曾國藩和他的湘軍。 所以換個角度來看,湘軍出力撲殺太平天國,不只是忠君那麼簡單。 “清史研究第一人”蕭一山在提到天國封建化後逐漸改變對孔孟的政策,不似開頭那般強硬排斥時,感慨地說:“使洪楊早能如此,則湘軍或可以不起乎?惜乎晚矣!” 可如果洪楊早能如此的話,不過是又陷入了一個古老的循環,前途成則劉邦洪武敗則黃巢李闖。而洪秀全的大願,是要在這片多災多難的大地上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人間樂土——聖潔的天國。 是的,天國是那麼聖潔,洪秀全把所有他認定為邪惡的人統統趕下了雲頭。 據說左宗棠在太平軍攻克長沙時曾覲見過洪秀全,希望他能從此棄耶穌崇孔孟,按老套路規規矩矩做來——他認為大軍到了這時,已經有足夠實力走向正軌;而天父天兄那套做為起義初期的聚眾手段也應該完成了歷史使命。 洪秀全斷然拒絕,左宗棠連夜逃亡。 不久左宗棠便成了湘軍中一員大將,後來更是清朝最有名的中興名臣之一。 如左宗棠這等人才,投向湘軍一方的不知還有多少,以致李秀成在供狀中哀嘆“官兵多用讀書人,賊中無讀書人”。 曾國藩左宗棠之類看來是鐵了心和天國作對了。洪秀全倒也不怎麼放在心上,很符合天王性格地目之為“曾妖”。很長一段時間,天國屢屢重創湘軍,逼得曾國藩幾次要自殺。應該說太平軍的戰鬥力還是很強的,畢竟多年在天父天兄的氛圍裡,許多戰士真信他們的天王有無比神通,對黑暗官府的刻骨階級仇恨和宗教無畏的犧牲精神結合起來,打起戰來特別英勇——大不了早點榮陞天堂嘛! 形勢大好之際,天王的洋弟兄慕名前來考察了。然而幾日下來,教會的洋兄弟很是惱火:他們發現這位打著上帝旗號的天王,居然是個可怕的異端;天王本人,幾乎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居然認為《聖經》有誤而篡改七十多處!英國人福禮賜的反感很有代表性,他說:“天王的基督教只是一個狂人對神聖最大的褻瀆而已,他是一個最頑固不能匡正的異端之徒;教皇如有權治他,早就把他燒了!” 最終,福禮賜論定:“太平軍欲獲得全中國的統治權,實是無望的。” 傳教士的見聞流傳開來,各國駐華使節很是欣喜,連忙向國內報告天國的荒誕,斷言成不了大氣候——他們早就發現與天國打交道絕不像玩弄顢頇的清廷那麼得心應手,很是擔心萬一天國成事,是否還能兌現那一張張肥得流油的條約。 “中立”的幌子下,洋槍洋砲早就擦得油光鋥亮了。 國內曾國藩等咬牙切齒與天國為敵,國外洋兄弟對天國也沒有信心,看來只有靠天國自己了。 好在太平軍將士一心一意信奉天王,有此信仰,事便可為。 這也是洪秀全強忍著楊秀清的專橫,遲遲不發作的原因——他不能自己毀了這種難得的虔誠。 但事情總是要解決的,於是就有了文章開頭的悲劇。 事變之後,天京悄悄流傳開這麼一首民謠,甚至軍營中也有人低聲哼唱: “天父殺天兄,江山打不通;長毛非正主,依舊讓咸豐。” 定都後眾王窮奢極欲,對百姓卻等級分明、毫不通融地軍事化管理;自己三宮六院,百姓則連夫妻相會都得經過允許,說一套做一套,早就令一些信仰天下一家的人心懷疑慮了。如今上帝自家血淋淋的殘殺,終於讓人看清了天國的虛幻。 要說事變肅清後,重新整頓還是有機會的——事變畢竟統一了革命的中樞,何況兵力也無大損。從此要么乾脆慢慢撇開這套里外不是人的迷信,腳踏實地,做個明太祖;抑或,一門心思向洋兄弟真正學學,走那條好過封建清廷不知多少倍的西方民主道路。可悲的是,從此洪秀全猜忌之心日重,大小將領不自安,連石達開都被逼走了。最可怕的還是: 當大眾漸漸從天國迷夢中醒來時,洪秀全自己卻日甚一日沈溺到那個空幻世界去了。 如果說殺楊秀清時,洪秀全還是比較清醒的,或多或少能把信仰當做手段,能分清輕重緩急,能當機立斷暫時撇開信仰的約束;但這之後,他似乎漸漸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虛幻了…… 李秀成說天父天兄那一套“是天王之計”,但現在看來,這做為正常人的猜度也許不對了:中計最深的,很明顯就是洪秀全本人。 他從此一頭扎進豪奢的深宮,極少出來,以致清方有人一度懷疑“洪秀全”是不是個木偶像。發布政令,也大多是些讓人一頭霧水的鬼話,如時人陳慶甲記述:“每日午後放炮九聲,懸偽詔於宮門外,所言皆天話、夢話,並無一語及人間事,令人失笑。” 前幾年洋兄弟說天王差不多是個精神病患者,那麼從後期看,洪秀全患了精神病是基本可以肯定的事實。 1860年後,洪秀全“格外不由人奏,俱信天靈,一味靠天,不肯信人。”安慶行將不守,李秀成勸他預防湘軍來圍天京,反大受責斥,說是“爾怕死!朕天生真命主,不用兵而定太平一統!”1863年12月,天京危在旦夕,李秀成說明大勢,提出“京城不能保守,曾帥兵困甚嚴,濠深壘固,內無糧草,外救不來”,只有“讓城別走”。可洪秀全嚴詞訓斥:“朕奉上帝聖旨、天兄耶穌聖旨下凡,作天下萬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不用爾奏,政事不用爾理,爾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於爾。朕鐵桶江山,爾不扶,有人扶。爾說無兵,朕之天兵多過於水,何懼曾妖者乎!” 決策者如此,軍事上的昏亂是必然的。儘管李秀成陳玉成東西馳突,困獸怒鬥,也不無一逞之威,但畢竟是一天天走向下坡了…… 湘軍卻是同鄉、師生、親友層層相聯,統於一帥,日以忠義教誨,越來越強悍…… 曾國藩更是咬緊牙關,拼死抵住太平軍一輪輪的衝擊,穩紮穩打逐步推進,甚至連清廷下旨調兵都宛轉虛應,目標只有一個: 由九江到安慶——再由安慶,直搗天京! 脖子上的繩索越來越緊,天國一天天地喘不過氣來…… 出現在天京鐵桶江山城牆上的大軍確實多過於水,但不是洪秀全的天兵,卻是曾國藩的湘軍。 洪秀全沒有看到這如水的大軍,一個多月前,他就到他那聖潔的天堂去了。 死因據說是天京缺糧,吃了太久的甘露中了毒——洪秀全認為那是像當年摩西率希伯來人出埃及時上帝降下的嗎哪一樣的聖物。可畢竟不過是些野草。 天京陷落時,長江上密密麻麻地漂浮著遭屠殺的太平軍屍體,據說還導致了幾艘路過的英國軍艦無法行駛…… 世世代代“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天下男子盡是兄弟,天下女子盡是姐妹”的天國夢想,十三年的奮鬥,最終化一江熱血,滾滾東流入海。 長毛非正主,依舊讓咸豐。 1867年,同治接過鹹豐的天下已是第六個年頭,離收復南京也有三年了。 六月間的一夜,曾國藩和幕僚趙烈文在書齋秉燭長談。 說起朝里的荒謬乖張,兩人心情沉重。沉默多時,趙烈文慢慢道:“如此根本顛撲——” 他頓了一下,四下環顧一番後一字字輕聲說:“大清殆不出五十年矣。” 曾國藩神情凝重地看著油燈昏暗的火苗,半晌無言。 良久良久,他長嘆一口氣,也是輕聲道: “我只求速死——實在是不想見到如此崩析不可收拾的局面。” 那一時間,他似乎對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包括聖人的理學。 夜正深,窗外漆黑一片,更柝一聲聲有氣無力地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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