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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明珠無處賣——發瘋的大師

逆旅千秋 郑骁锋 7416 2018-03-16
明神宗萬曆二十五年,厭倦了官場,辭去吳縣縣令的袁宏道,一路遊覽名勝,來到了杭州。飽覽西湖秀色後,宏道回到借宿之處,好友陶望齡翰林的寓所。 路上被幾個對他慕名已久的江南文士拉去喝了回酒,洗漱之後已是亥時。宏道踮著腳尖輕輕地上了樓——他住的是陶翰林兼作客房的書齋,主人一家在樓下都已入睡。許是仍回味著三月煙雨江南的清麗,或是剛才那些花雕的勁道開始發作了,宏道沒有睡意。他一排排打量著壁上那架子書。只點了一盞燈,燈光有些暗,加之酒意越來越濃,宏道覺得有些頭暈。他呻吟了一聲,隨手抽了一本。 書皮積了厚厚一層灰,宏道用力在桌腳上拍了幾下,就著燈光一瞧,是本泛黃的詩文集。紙質很差,軟塌塌的,邊也沒裁整齊。封面依稀可見寫有“闕編”二字,用來印書的墨也很是低劣,原本就拙惡的字體加上滲湮油污,更是給人骯髒的感覺。宏道皺了皺眉頭,但他懶得再去換一本,反正只是消遣嘛。倚在靠椅上,袁宏道漫不經心地翻開了那本書。

沒看幾行宏道瞿然坐起,雙手捧起那本書,睜大了眼一字字仔細看去,不住低聲誦讀。沒一會,他的誦讀聲越來越響,額頭不知什麼時候滲出了汗。 突然,他猛地跳了起來,雙手劇烈地顫抖,彷彿捧著的是一塊燒紅了的鐵塊。 他再也抑制不住興奮,也不去管它到底是什麼時辰了,連連跺著腳,一疊聲對著樓下大喊:“陶兄陶兄!快來快來!這《闕編》到底是誰寫的?今人還是古人?快!快!快來!” 陶家闔宅都被驚醒,陶望齡更是被嚇得從床上跳了起來。迷迷糊糊邊系衣邊三步併兩步跑了上來。當他終於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後,大大舒了口氣,不經意地說:“哦,他啊。這是我老家山陰的一個秀才,徐渭,徐文長的文集。怎麼了?” “你肯定是沒看過。你來你來,你看這篇,還有這篇……”宏道迫不及待地把文集塞給陶翰林。突然,他想起了什麼:“徐渭,沒聽說過啊——他還在嗎?”

連問好幾次,陶望齡才回答——他也是入了迷:“哦,死了——死了大概,大概有四五年了吧。——你哪裡找出來的,我怎麼就沒早看到這本集子呢?” 這一夜,陶家上下沒有一個人能睡得安穩。他們的主人和袁宏道讀那部書讀到了天亮,又是叫,又是跳,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拍桌子,又是跺樓板。 睡不成的陶家僮僕滿肚子怨氣,可又不敢出聲,只能暗暗在床上罵:“他們瘋了,肯定是瘋了!” 徐渭瘋了。 那天,離袁宏道讀到徐渭文集的這夜,還有三十一年。那年,徐渭四十六歲。 應該是個冬日的午後吧。天氣很好,山陰(今浙江紹興)城裡的一條小橋邊,那塊平坦的空地上,圍坐著一群閑漢。他們就著自釀的黃酒,剝著花生,優哉游哉地享受著陽光。

突然,一陣破鑼似的嚎叫從一條幽深的小巷里遠遠傳來:“我殺人了,哈哈哈!我殺人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終於殺了她!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大驚,但仔細分辨了一下,都鬆了口氣,不覺都皺了皺眉頭。站起來幾個,往聲音來的方向看了看,隨即又坐下了。 有人慢悠悠呷了一口酒,緩緩道:“那個姓徐的窮秀才又發瘋了。” “這些辰光好像他的毛病越來越厲害了呢,”邊上一個老者“噗”地吹去了手裡的花生衣,“沒日沒夜的嚎,嚎完又哭,哭完又嚎,真是該死!” “好在沒下雪,下了雪那才了不得呢,滿雪地唱啊跳啊的,活像油鍋裡的魚。” “你可能沒見他喝了點酒的樣子呢,那才好笑,滿大街亂吼亂走,不分黑白,見門就拍,拍得那個猛啊!開了門卻吼得走遠去了。”

“要說好端端一個秀才,到了這個地步也算罪過啊。” “聽說他畫畫倒是不錯,常有府裡的老爺向他討呢。” “同他要畫,是老爺賞他臉——那小子架子倒是挺大呢。前些天有位大人抬舉他,親自去請他作幅畫。那天他倒還清醒,我說你就該好好露一手,也許大人看中了意,提拔一下子不就出頭了嗎?可據說大人摸到他那間破房子前,原本還看他正坐在門檻後發呆呢,剛想進去,這小子冷不妨跳了起來,啪一聲關了門,口裡還連聲叫:'我不在我不在!'差點夾了大人的手,也是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眾人繼續在陽光下喝酒聊天,饒有興味地聽著越來越近的嚎叫。 “哈哈哈。我殺人了,我殺了我婆娘!哈哈哈,我把她殺了!”終於,徐渭搖搖擺擺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散著亂蓬蓬糾結如乾菜似的發,披著件油膩膩的破長襖,領口斜裹,大冷的天光著一隻腳,另一隻趿著只爛了底的破布鞋,兩眼呆滯,一路傻笑著過來。身後跟著一群嬉笑的頑童,拍著手蹦蹦跳跳。

“文長,你殺人了嗎?”那位老者調侃地說,“殺了人後想不想喝上一口?” “呵呵,我殺了她!”徐渭傻傻地笑著,兩眼盯著碗裡的酒。 “怎麼殺的?繩子勒的?菜刀劈的?”那群閑漢笑嘻嘻地問。 “用刀劈的!”徐渭也是笑嘻嘻的,從懷裡摸索著掏出一把血淋淋的刀子。 一陣尖厲的驚叫,所有的人幾乎在剎那間同時消失了,留下一地的花生殼,還有幾碗沒喝完的酒。似乎陽光也頓時躲入了厚厚的烏雲,寒氣瀰漫了大地。 徐渭還是笑嘻嘻的,搖搖擺擺過去,一把抓起酒碗,一飲而盡。 遠處傳來一疊聲氣急敗壞的怒罵,夾著兒童恐懼的大哭。 研究徐渭的人大部分傾向於徐渭殺妻的行為和他幾次自殺一樣,都是在精神混亂狀態時的病態表現。也就是說,徐渭的發瘋,並不是當時在所謂的名士間很流行的,故作癲狂的驚人之舉。

明中葉後,對日益嚴酷陳腐的思想統治的逆反心理,與南方商業的發展及狂禪、陽明心學等學說的傳播匯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在正統主流之外肆恣氾濫的大浪。天下奇人越來越多,才子們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像唐伯虎時不時溜出家,打扮得衣裳襤褸,口唱蓮花落,乞錢為樂;祝允明喜歡坐著轎子外出時後面追滿罵罵咧咧的債主;李贄放言無忌,矛頭直指孔聖,半僧半俗,不拘行跡…… 他們的瘋癲,儘管也是一種發洩,一種對社會的反抗、示威,但很大程度上只是標示自己不同凡俗,不受塵世陋習拘束,放浪形骸中有很大的表演成分。他們絕沒有真瘋,甚至,他們比世界上大多數人都要清醒。而且他們的瘋狂有時甚至是救命的伎倆——像唐伯虎藉此從寧王叛逆的旋渦中脫身那樣。

也許,徐渭最初也是像唐伯虎一樣,裝瘋來躲避做浙閩總督胡宗憲幕僚時捲入的政治風波。當時情況確實嚴峻,隨著嚴嵩倒台,政局大動,連胡宗憲那般大員都被逮自殺了——而胡宗憲,卻可以說是徐渭一生中唯一看得起他,能幫助他的大腕。但誰都不得不承認,他的瘋癲是越來越不像假裝的了。 有誰,能像徐渭那樣真的對自己的妻子舉起鋒利的刀?有誰,能像徐渭那樣一次又一次狠狠蹂躪著自己單薄的身體?每次讀袁宏道的《徐文長傳》,我都如避開刀鋒一樣,在那段能令人後腦抽搐的文字上閉著眼跳過: “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 徐渭這滿身血污的瘋癲,難道也是在演一場荒唐的鬧劇嗎?

那些顛顛狂狂的才子們,有誰,像徐渭那樣受過這麼多的磨難? 生母是個沒有名分的侍女;沒過百日,父親就去世了;十歲那年,生母最終還是被趕出家門轉賣了;繼母對徐渭倒還算好,可十四歲時連她也死了;兩個兄弟,都比他大二十多歲,從來沒有正眼瞧過這個卑微的小弟弟……徐渭的童年,有過幾天快活的日子?有過幾次天真的嬉笑?甚至,他能不能天天吃飽呢? 長大自己成個家也許就會好些了吧。可怎麼是入贅呢?寄人籬下的滋味,徐渭嚐了個透徹。好在妻子潘氏對徐渭可是真心的情深意切,徐渭似乎看到了從天帝指縫間漏出的一點光。可老天連這點可憐的慰籍都捨不得給他,沒幾年就把才十九歲的潘氏從徐渭手裡收了回去。哭吧,哭完還是得再成個家的。可怎麼又是入贅呢?入贅得連原本那點可憐的房子也被人搶了。又是鋪天蓋地的白眼……

不用再敘述徐渭的悲慘經歷了,也不必去羨慕唐伯虎、祝允明、李贄等人溫暖得多的童年,老天總是要狠狠折磨一些人的。反過來想,誰能肯定老天這麼做是純屬無意識的作弄,所以那些倒霉蛋只能怨自己落地時辰不對呢? ——難道,這不能理解為老天在把重擔壓到巨人肩頭之前的一場場考驗? 可對於徐渭,老天要他擔負的責任似乎就是在一張張宣紙上淋漓盡致地掙扎、嘶叫。為了取得最佳的效果,老天不允許徐渭清醒——如果真有老天的話。 清醒的人往往是做作、無力、虛偽、狡猾的,他們的創作透著股腐臭氣。 要徹底擊垮一個人,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把他最自信的,最後的陣地擊得粉碎。 不是人人都知道,徐渭九歲就能寫文章,十六歲就能模仿揚雄深奧的《解嘲》寫出《釋毀》嗎?文才,這個徐渭唯一可以自信的優勢,從小就在他心靈最深處紮下根,隨著血液流遍全身。就是這點想像中的熱量支撐著徐渭捱過了黑暗童年。

十七歲,血氣方剛的徐渭高高昂起了頭,穿上那件最新的白布長衫,躊躇滿志地邁入了考場。我徐渭如此才華,考個小小的秀才還不是探囊取物? 當頭一棒重重落下,徐渭懵了。落第!連考個秀才都落了第! 徐渭脈管裡的血液一時失去了方向,橫衝亂撞起來,全身剝皮似的刺痛。好在年輕,徐渭努力地抬起了頭,調勻氣息,咬著牙又坐到書桌前,重新磨礪自己。 可這只是徐渭一生悲劇的序幕。此後,徐渭連考八科,考到四十一歲,最終的結果不過是秀才方巾一塊——饒是這個秀才,也是徐渭拉下臉皮苦苦哀求考官,複試之後勉強得來的。 於是,一個個秋高氣爽的九月,放榜的日子,萬眾雀躍裡,烏雲從黃榜上飛起,寒風從錢塘江上呼嘯而來,徐渭心裡一次次大雪紛飛。 他沒有唐伯虎曾經奪得解元的安慰,也沒有李贄成系統的叛逆哲學體系,他不過是個永遠不第的、沒有親情、沒有愛情、沒有人情、沒有自己家的窮秀才。 終於,身心交疲的徐渭再也無力維持心裡唯一的信念和希望,他再也無力抵抗從九重天上凌厲直下的雷霆——他精神的骨架在天地合掌的重壓下粉碎了。 他又一次挺直了腰,抬起了頭,甚至比任何時候都要挺拔。他與蒼天長久地對視,看誰先眨眼——他贏了,徐渭呵呵大笑,滿頭白髮在風裡飛揚。 徐渭瘋了。 但烙在心靈深處天生的倔犟不屈,卻時時刻刻刺激著他,令他清醒過來。他匍匐著滿地尋找自己骨架的碎片,一次次重新拼湊,努力使自己站起來,—— 以接受老天的下一次打擊。 於是,徐渭在後世的崇拜者們找到了他的病因、痛苦的根源:科舉。 誠然,徐渭的發瘋,的的確確是科舉造成數不勝數的悲劇中慘烈的一出。然而,能為了徐渭,為了天下所有沉溺在陳詞濫調腐臭文章裡的莘莘學子們廢除科舉嗎?換個說法:科舉到了明朝,是不是該退出歷史舞台了呢? 無論哪個政府都不是靠幾個人就能把天下管理得井井有條的,尤其是隨著人類的繁衍進步,事物頭緒必定是越來越多。那麼,依靠什麼人來治理這個天下呢? 國戚?貴族?門第?武將?宦官?這些高高在上的王公大人們,一代代的腐朽墮落有目共睹,他們真能治理好這個遼闊的帝國嗎?被他們踩在腳下的芸芸眾生,是不是天生就是低能無用的,永遠別想出頭呢?歷史血淋淋的教訓,使得君主們看清了,身邊這些貴戚才是無能誤事的蛀蟲——要使天下清明,帝國長安,還得依靠散落在天南海北各個角落中的平民精英。 還有個大家心照不宣但都不說破的原因:你不給百姓一個出身的途徑,就像水庫不留閘門洩洪,年頭久了,再也不堪絕望的百姓如果一聲吶喊,豈不是如野火燎原可怕之極? ——連圍城都得留個生門,末路的窮寇可是危險的很哪。 封閉的暗室裡,只要開個窄門,就可以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免得里面的人呆得燥了憋不住自己亂鑿——而且鑽出來的人還能忠心耿耿地為你做牛做馬,還有比這更聰明的辦法嗎? 如此就得給所有的臣民一個機會,來為我們的王朝出力,來吸取消磨你們多餘的精力。只是,怎麼使朝廷知道你有幾斤幾兩,能不能定國安邦呢? 靠血統?靠互相推舉?靠毛遂自薦? ——總不能靠打架、靠摸獎、靠賭博吧。 誰能想出比通過考試擇優錄用還明智、還先進的辦法呢?現代西方文官制度,難道不是藉鑑了中國科舉制度嗎?即使是我們自己國家,公務員錄用也是沿用了科舉的精神。 科舉還有個最重要的優點:公平。理論上,無論你是什麼人,窮也好富也好,老子當官也好種田也好,只要不犯罪,誰都可以應考(當然特殊情況除外)。 科舉難道不是面對所有人開放的,讓所有人在相同起跑線上進行的,一個盡可能公平的機會? 可既然公平,飽讀聰慧的徐渭怎麼就輸給了那些只會掉書袋的腐儒呢?難道八次應試,考官都是有眼無珠嗎?當然誰都可以隨口回答:八股!徐渭那種不羈的天才怎麼能受得了八股的約束呢? 不錯,是規規矩矩的八股束不住徐渭——徐渭橫溢的文章不合八股的意。 那麼戕害徐渭的兇手是八股文了?當然也沒錯。那麼既然八股如此罪大惡極,為了大明帝國,也為了千千萬萬個徐渭,科舉考試的內容是不是該換一換? 那好,試試看,換一換。可是,換什麼呢?像唐朝那樣考詩賦?王安石早就看出詩賦取士的空疏——詩寫得好就能治得好天下嗎?八股考的是經義,起碼都是從聖人治國平天下的經書裡出的題,實在是踏實得多。再說,用詩賦開考,評定標準如何?每個人都有自己對詩歌的理解和標準,即使是太白應試,如果落在一個討厭浮誇的考官手裡,也說不定得灰溜溜的回老家去。 還是八股好啊,你看,破題、承題、起講、起股、中股、後股、束股,一股有一股的標準,一段有一段的要求,一目了然,痛痛快快。儘管還是不能做到統一評卷標準,可比那些漫無邊際的詩詞曲賦,大家的好惡肯定是接近多了。再說這對考生也有好處,大家看的都是同樣的幾本書,不也是公平嗎? 詩賦不行了,那就不能試著考考其他?近代科學不是比八股還有規範性嗎?科學對於人類社會的意義就更不用饒舌了。問題是,大明帝國需要這些科學嗎? 中國自給自足的經濟,從不需要幻想海外的世界,歷代君臣,也很滿足於腳下的農耕田園情調——儘管這種浪漫往往只存在於他們金壁輝煌的想像中。來自古聖人的教誨,使他們幾乎把土地之外的一切科學都視為奇技淫巧。他們聽聖人的話,只能以農業為本,連從商都是末業,是不務正業的刁民做的。說得再透一點,他們真正的“本”只有一個:穩住各自的交椅——從龍床到公堂。儒家劃分、穩定階級的學說,才是他們真正最需要的。 八股考試反反复复教導天下學子的,正是讓他們除了研讀先聖傳下的,一部部“穩定”第一的典籍,不要胡思亂想——規規矩矩的,交椅總有希望被你坐上。 這個“本”不變,有誰能改變科舉考試的內容呢? 沒有汽油,再好的汽車也是擺設;沒有汽車,誰會去設計公路,裝紅綠燈呢? 於是必然有那麼一些人成為時代的犧牲。 在這公平的競技場上,徐渭公平地失敗了。 讓擎天的巨柱,和縫衣針比刺繡;讓追日的夸父,穿上繡花鞋和婦人比競走;讓能看穿雲霄的火眼金睛,和鬥雞眼比數鼻尖的汗毛……結局不用多說。 天才才是徐渭真正的敵人。能攪海劈山的手往往揀不起眼前一粒小小的米。 也許,徐渭並不是擎天柱、夸父,也沒有火眼金睛巨靈掌,那麼他起碼是匹追風趕月的暴烈的野馬,讓它套上轅和一群溫馴的牛比犁地,不是犁毀就是馬傷。 犁是千年傳下來的,一時毀不了。田也只有一塊,絕沒有其他可以隨你馳騁的沙場。你所有的世俗價值都得在這污泥田裡體現:要么是好牲畜,要么是廢物。 擠不過那道窄門,再好的詩文在世俗眼裡都是野狐禪;塗塗畫畫,更是上不了真正台盤的匠藝罷了。 所以,徐渭瘋了。 “吃吧,你這個殺囚!吃完好生記著,是張元忭張大人救了你,讓你再多糟蹋幾年糧食。”咣一聲,牢頭打開了柵欄門,一碗灰兮兮的米飯扔到了徐渭面前,幾隻蒼蠅跟著盤旋進來。滿臉橫肉的牢頭隨即轉身就走,口裡不住咒罵著什麼。 徐渭披頭散發滿身污垢,痴痴地坐在爛草堆上,兩眼死死盯著柵欄。 你們以為我不知道,披件木皮一動不動就能騙過我嗎?你們一天到晚站在我面前幹嗎?救了我?有人救了我?多吃幾年飯?以為我不知道,要把我養肥了再殺,就像隔壁過年殺豬一樣?燒好湯,磨快刀……血啊!滿地的血……我不能讓你們折磨我,零零碎碎的剮,來個痛快的!老子不怕!刀呢?刀呢?給我刀!給我一把刀!你們幹嗎不說話?怕了嗎?我不殺你們,我殺我自己,刀呢? 天怎麼黑了,黑得這麼白,這麼亮?像是墨水。墨、墨!筆!我的筆呢?好久沒有摸到筆了?只有筆桿在手,我才有片刻的寧靜。真的寧靜嗎?哦,那種感覺真舒坦,好像全身焦灼的火焰一絲絲從筆尖洩了出去,冰涼,舒坦。來,左一撇,是盤古開天那一斧;右一捺,是陰曹鬼判那一勾;這一點,是屈子抱石沉江;那一抹,是袮衡重重一鼓!筆呢?筆呢?拿筆來! 好像他們不殺我是為了我能畫?你們這些個齷齪的鳥人,整天一排排站著,你們能看懂我畫的是什麼嗎?我的畫好在哪裡你們知道嗎?你們知道嗎?我真正好的是我的字、我的詩、我的文章、我安國濟世的滿腹經綸!你們這些鳥人,知道嗎?我畫畫不過是發洩、發洩你們這些臭濁的鳥氣! ——就如同痛痛快快響響亮亮地放屁!我的文章你們讀嗎?會讀嗎?懂嗎? 誰讀?誰讀?有人讀嗎? 我的妻呢?我最最心愛的我的妻呢?不是那個俗氣的殺胚,是那個溫柔體貼的,似兒,對,似兒,是我給她取的這個名字。天下,只有她能理解我,只有她不嫌棄我啊!可是,她上哪裡去了呢?好多年沒來看我了,連夢也沒託一個。 你們一排排站著幹嗎,幫我找我的似兒去啊!還不去?刀呢?好冷啊!什麼季節了,這是?似兒呢?給我刀! 徐渭雙手摟肩,蜷成一團,伏在草堆上號啕大哭起來。 “徐渭,字文長,別號青藤、天池、田水月等,是我國明代晚期傑出的藝術家,列為中國古代十大名畫家之一。徐渭多才多藝,在書畫、詩文、戲曲等領域均有很深造詣。其畫能吸取前人精華而脫胎換骨,一改因襲模擬之舊習,喜用潑墨勾染,開創了一代畫風。水墨淋漓,重寫意慕生,不求形似求神似,山水、人物、花鳥、竹石無所不工。” 明亮典雅的大廳裡,座無虛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拍賣師正激情講解的那幅畫上。幾盞射燈把有些昏黃的畫紙照得似乎白淨了一些。 領帶勒得使人擔心會喘不過氣來的拍賣師,邊講解用鷹隼般的眼光環視著大廳。他要看清來賓中哪幾個是真有心拍的,是勢在必得,還是無可無不可,大概會有幾個人競價——他盡量得把這個錘下得有份量些。畢竟是經過專業培訓的,他一邊仔細觀察,一邊有條不紊地介紹著徐渭,口齒流利極了。 “徐渭受到後世許多大師的學習崇拜,比如鄭板橋就自稱:'青藤門下走狗',齊白石也常嘆息'恨不早生三百年,為青藤磨墨理紙'……” 座中貴客儘管對這些沒有多大的興趣,徐渭的價值也早就了然於胸,可也得裝成聚精會神的樣子,再不耐煩也不會顯露——大家都是有身份的文明人嘛。可提到鄭板橋和齊白石,很多人馬上動了念頭,算計著兩位的行情,估量著今天該出多少,如果成了能賺多少。一些人的神情不覺緊張了起來。 “為了給大家一個比較,現在大屏幕上展示一副徐渭的代表作,珍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墨葡萄圖》。請各位仔細對照筆跡題款。此圖純以水墨寫葡萄,隨意塗抹點染,任乎性情。畫左上方,徐渭題有詩一首: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 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藤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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