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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納糧——李自成的死穴

逆旅千秋 郑骁锋 7549 2018-03-16
程九伯是什麼人? 對很多人來說,他是誰一點也不重要,甚至很少有人知道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的確,原本他也應該像這個星球上曾經來過的絕大多數人一樣,無聲無息地湮滅於永恆的沉寂中,就如同大海裡的一個浮沫。 三百六十一年前五月的一天,無意間,程九伯一腳踩入了歷史,留下了泥濘的足印。 《明史》、阿濟格與何騰蛟的奏疏、清初史家費密的《荒書》、與當地的縣志、《程氏宗譜》等資料組織在一起,把這麼一樁疑案用白紙黒字套在了他的頭上: 縱橫天下的闖王李自成,應該就是死在了這個程九伯手裡! 於是,作為殺害農民起義英雄的劊子手,程九伯當然成了農民階級的死對頭——地主階級——的代表。教科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李自成敗逃至湖北九宮山時,死於當地的“地主武裝”。

然而,卻有很多資料證明,程九伯不過是湖北通山的一個普通農民罷了,當地族人流傳中,只是個“力扛千斤”的“蠻子”,天天在山上種地砍柴,典型的勞動人民一個。更有人說,程九伯殺了闖王只是因為闖王要搶他娘送來的午飯。 於是在那個紅色的年代,對一些有餘力有膽量偏離軌道思考的人,這成了個有些尷尬的問題。他們最後大多只好如此圓通自己的階級理論:這姓程的,即使本人不是地主,也一定是地主的爪牙——鄉勇團練一流!更有人費勁心機考證他的身世,力求能提拔九伯進入他們希望他存在的那一個階級。 當然也有很多人對程九伯不屑一顧。 闖王的結局,自他從歷史舞台謝幕那天開始,就是個撲朔詭異的謎,謎底不下十種:有死於通縣九宮山之說;有禪隱湖南石門夾山之說;有隱居甘肅青城之說等等。死法也各異,有受鄉民攻擊而死、有自縊、有死於廟中所謂神殛……

唯一的真相被歷史的黑洞吞噬之後,程九伯,不過是後人在故紙堆上推算出來的離真實最接近的謎底之一。然而,我寧願相信這就是真相。農民程九伯和《明史》中提到的“自成腦中鋤死”,在我看來,有著一種很微妙的象徵意義—— 農民起義英雄,竟然是死在了一個農民手裡! 死在了農民的鋤頭之下! 誰說鋤頭只能鋤草鬆土?誰說拿鋤頭的手只能打拱作揖、挑糧交賦? 誰能算得清,當年隨著闖王憤怒的一聲吶喊,遍布黃土高原的餓殍堆裡,究竟有多少把大大小小粗粗細細的鋤頭顫悠悠掙紮起來,高高舉過頭頂,隨著闖王所指呼嘯著蜂擁撲去呢? 不必統計揭竿而起的十三家七十二營到底有多大的陣容,只看崇禎十三年吧:從巴西魚复山間突圍而出時,自成一夥只有五十來人,可一兩個月後入了河南,身後已經是浩浩蕩蕩的二十萬大軍——二十萬原先捏鋤頭的手拿起了刀槍。

大明傳承了兩百七十多年的江山,就是被這些來自黃土地,平日里最卑賤最不起眼的鋤頭給鋤得支離破碎,不可收拾。 連宇宙也要死亡,天下沒有什麼是可以永生的。朱元璋用鋤頭奪得的天下,仍舊在鋤頭下粉碎,這也是很合理的。 不想說這一切只是因為天災,連崇禎自己都明白了更多的該是人禍,儘管在遺詔裡還是一如既往地將個責任推了乾乾淨淨:“致逆賊直逼京師——皆諸臣誤朕”;也不想為了崇禎的宵衣旰食兢兢業業十七年開脫些什麼,畢竟大明是亡在了他的手裡;更不想再指責崇禎的性格缺陷,如好剛尚氣、苛刻寡恩、剛愎自用等等,那就像評價一個小孩去挑千斤的擔子而摔得頭破血流是由於他力氣太小一樣沒有意義。 何況那副擔子經過兩百多年的因循堆積,已經重得別說是志大才疏的崇禎,就是太祖轉世見了也只能是搥胸跺足號啕大哭了。

做為任何一個王朝的生存基礎,鋤頭,原本就是王朝輪迴最有力的工具。 公元1644年,中國何去何從,有四個選擇:崇禎、李自成、張獻忠、福臨背後的多爾袞。當時後世很多人都認為,李自成離最後的成功只有一步之遙。 崇禎的爛攤子已經是不可救藥了;張獻忠一來實力畢竟不如闖王,二來喜怒無常嗜血成性;拖著大辮子的滿洲人更不用說是未開化的異族——只有李自成,已經在西安改元稱王的大順王,才最像是能結束板蕩開太平的真命天子。不是各地都已傳唱開來“十八子,主神器”了嗎? 百萬鋤頭已經把萬里江山堅硬的凍土翻來覆去鬆了個遍,也鋤盡了荊棘野草,就等著李家王朝開基建業重整乾坤了。 十幾年的血淋淋無休止的廝殺,天下人都厭了,誰都想扔下缺口鈍刃的刀槍,好好睡一覺,醒來後拿鋤頭的拿鋤頭、操筆桿的操筆桿,安安生生地過太平日子。

嗆人的硝煙,在中華大地上瀰漫得實在太久了。 李自成攻取北京的過程,很能說明這種心情。崇禎十七年正月,李自成親率大軍由長安向北京進軍。沿途州縣多望風送款,真正是傳檄而定。到三月初六,便已達山西宣府。當大順軍開始攻城時,巡撫朱之馮命守軍發炮,然“默無應者”。朱氣惱之極,欲親自點火,卻被屬下默默地拽住了手。到十七日,大順軍已然佔領蘆溝橋。駐守北京城外的三大營,立時投降了李自成,調轉砲口反轟北京城。城裡倒也有多門西洋大砲,但發炮還擊時,儘管聲震屋瓦響徹雲霄,而“不殺賊一人”,連李自成當時都搞得一頭霧水。原來是“城上不知受何人指,西洋砲不置鉛丸,以虛擊”。京城守將李國楨見大勢已去,急忙找崇禎號啕大哭:“守軍不用命,鞭一人起,一人復臥如故”。崇禎還能怎麼辦呢?那日饒是他本人親自鳴鐘召集百官上朝,也已經沒有一人前來。

《甲申傳信錄》載李自成攻北京時,明朝守軍有四十餘萬,部將數以千計(自然這數量有些誇大),然“臨敵力戰,死於疆事者僅二人而已”。 只兩個多月,便從陝西打到北京;而這座挺過了瓦剌、滿清幾次以傾國之力猛攻的天下第一堅城,更是不到三天就被攻破——古往今來,攻拔一國的都城,有幾人能像李自成如此的輕易呢? 這一切只能說明,時勢的天平已經向著李自成低下,等著他鬆鬆筋骨,活動活動手腕,一腳踏上天平的托盤,晃晃悠悠帶他登上那人間至尊的頂點。 崇禎十七年,或者稱大順永昌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頭戴氈帽騎著青白雜色駿馬,在牛金星等陪同下進入北京。聽著比守城砲擊還響亮的鑼鼓聲,看著夾道歡迎的京城百姓焚香舉旗歡欣雀躍,李自成洋洋得意,頻頻揮手。行至承天門,仰頭見匾,自成豪興頓起,令人取弓來,一箭射去正中“天”字下方。群臣伏地,齊呼萬歲,李自成扔弓,呵呵大笑。

這天早晨剛下過小雨,空氣很清新。暮春正午的陽光下,北京城一片歡騰。 入城後,大順軍紀到底是所謂“秋毫無犯”,還是“迅速腐化”“橫行慘虐”,或者多少天后才失去控制,從來是歷代史家爭論不休的題目。然而有個事實是誰也不能否認的,那就是大順軍中,除了行伍必備的軍需外,還多了些非常具有大順特色的東西:夾棍。這些夾棍十分霸道,《甲申紀事》稱“木皆生棱,用釘相連,以夾人無不骨碎,”襄城伯李國楨只受了兩下,就掙扎著爬回房去上吊了。全軍到底有多少副夾棍誰也搞不清,但據說僅是大將劉宗敏就準備了五千副。 夾棍是配合那套大順政策使用的:向明皇室貴戚各級官員“追贓助餉”。難為劉宗敏大老粗,硬是訂下瞭如此細緻的標準(據《甲申核真略》):

凡作過內閣大學士的,追銀十萬兩; 部、院、錦衣衛官員,追銀七萬至五、三萬不等; 十三道御史、六科給事中一級的,追銀五、三萬不等; 翰林窮些,三萬二萬都可以,但絕對不能少於一萬; 郎中、員外以下則各以千兩計; 當然,勳戚不限數,能榨多少算多少…… 一時間北京哀聲震天,滿目狼藉。金銀珠寶沒日沒夜源源不斷地運往軍營。紅了眼的大順軍將見錢財來得容易,誰還顧什麼標準,後來幾乎是見人就夾,管你是誰,管你有沒有錢,夾了再說話!劉宗敏等人更是笑呵呵地夾得每天連軸轉。 天下人翹首以待,盼著出個真龍天子來結束苦難,卻不料盼來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山大王!原以為闖王到了必將是一番慰問,接著由北京城起,推而廣之將個口口聲聲的“均田”仁政推行天下,不料一出手就是夾棍!沒幾日,京城四處悄悄出現了哀悼崇禎皇帝的紙條,說是大明氣數未盡,煽動大家為明朝報仇驅逐大順軍——看來,李自成還不如那個孤零零吊死的皇帝呢!

後世很多人由此找到了李自成失敗的原因:就是這酷刑追贓,導致了京城的混亂,導致了民心的喪失——對大順自己,也導致了軍隊的腐化。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大順軍在山海關大戰中的一敗塗地。儘管不能簡單地說二三十天內,那隻連馬都飲人血上陣如獅虎般咬人的軍隊,就被腐得筋酥骨軟不堪一擊了,但腰間的大包小包,必定也使大順軍多少失去了原來的矯健。 也有一些人為闖王開脫,說是劉宗敏一流目光短淺,不聽闖王勸告只會搞錢搞女人,壞了大業。但是,追贓助餉難道不是李自成認可的政策嗎? “比餉鎮撫司”,這可是入京後大順政權專門為了追贓設立的機構!再說,追贓也不是從北京城開始,向來是每得一地,坐上大堂便下手的,每副夾棍可能都使得油光發亮了,執刑的更是熟練得如解牛的庖丁。這套在夾棍配合下使用的追贓制度,隨著攻陷城市的檔次不斷調整,到了北京,天下的中心,最高級別贓官污吏的老巢,難道能便宜放過了嗎?

最重要的是,大順軍向來是沒有正規後勤供應系統的,幾十萬人的吃喝,如果不追贓,大順軍餉,從何而來? 都說李自成輸在了入京之後,其實,當年李自成大軍喊出“隨闖王,不納糧”的口號時,就已經埋下了失敗的隱患。 對於在赤土上苦苦尋找著草根樹皮乃至鼠雀死屍的饑民,開倉放賑、不納糧、均田、三年免徵,絕對是天底下最有誘惑力的口號。振臂一呼,幾十萬人狂吼著響應,李自成就是憑著這幾條措施滾雪球一般集結了百萬大軍。 百萬人馬要吃要喝,又不用老百姓納糧,如此情形下,追贓助餉,向昔日高高在上的蛀蟲清算,這種實際需要與階級復仇情緒相結合,最簡單的方法應運而生,並有效地滋養髮展了闖王的軍隊。 無疑,這些措施在起義的初期階段是極為必要的。然而,當李自成的實力壯大到能夠問鼎中原時,他面臨的,已經不僅僅是招引饑民從軍了,還得好好想想,如何在已經控制的地區重新建立一種能夠合理運轉的經濟秩序,並隨著軍事的勝利推行開去,直至整個天下。 而一個沒有根基——完善的財政和稅收制度——的政權,一路靠追贓這種搶劫的形式來維持運轉,結果如何是可以預料的。 當年同樣從草莽裡發蹟的朱元璋起事,老儒朱升送了他九字:“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朱元璋依此行事,打下了大明江山。相比對手崇禎的老祖宗,李自成明顯違背了前兩條。高築牆,指的是站穩腳跟,李自成卻是一點也不負于“闖”字,闖遍半個中國,轟塌城牆無數,可從來沒有築下屬於自己的一道。很多年間,李自成部隊都是熊瞎子掰包穀,掰一個扔一個,打下了城池,劫掠一空後便呼嘯而去,很少想到要築牆站穩。廣積糧,朱元璋是用一套有效的系統徵收糧賦,李自成倒也從不愁沒糧——糧食都在這一副副夾棍上呢,要多少有多少。 打下一城,把城裡的頭頭腦腦土豪劣紳吊起來上夾棍,真正是“吃他娘,喝他娘”,當然痛快。然而吃光了呢,再換一城,打!打下來再夾!夾完了再打! 這種做法在軍事上有其充分的優越性,不用守土、不需給養、靈活機動、慓悍迅疾,這就是闖王軍隊令大明君臣戰栗的力量所在。然而,這只是種進攻時的優勢,僅僅如此,絕保持不了浴血廝殺得來的戰果。 李自成有沒有想過,在殺盡貪官、卸下夾棍之後的城池中設立一套自己的管理制度,組織生產,建立後勤,擺脫以戰養戰呢? 好像沒有真正想到。從建立大順政權後,規定文官受武將節制的製度就可以看出,李自成到那時最相信的還只是劉宗敏之類衝鋒陷陣的武將,還是把一切寄託在武力上——還是沒能好好坐下來和文人們商議,設計一套合理的賦稅制度。 這也決定了大順軍入京後“追贓助餉”的不可避免。 還有一些事情是值得注意的。 李岩投靠之前,李自成的軍隊與張獻忠等其他起義軍沒什麼本質的不同,燒殺虜掠基本不分對象由著性子來,真要說軍紀好些也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別。 李自成在進軍北京的路上幾次派人與崇禎談判,內容不是勸崇禎投降,而是想割據一塊土地稱王!甚至兵臨北京,城破在即,還派投降的太監杜勳進城找崇禎,而他的目的不過是:“欲割西北一帶,敕命封王,並犒軍銀百萬。” 李自成曾說:“陝,吾之故鄉也。富貴必歸故鄉。即十燕京未足易一西安!” 由這些事,再結合李自成遲遲不能建立即使是初步的財政賦稅制度,只能說,他的眼光,從來沒有達到足以俯視整個天下的高度,甚至還沒有超出陝西之外。他應該是走一步看一步,對自己最終要做些什麼心裡沒什麼底。 他一定沒想到這麼快就進了北京。 勝利來得太突然了,他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就被擁進了紫禁城。甚至連實習的機會都沒有,西安的王座還沒坐熱,便上馬開赴北京了。 在北京四十二天,李自成更是昏了頭,從前弟兄們一路闖去,城市越打越大,關隘越奪越險,倒也刺激有奔頭,如今連大明都城都已打下,一時間失去了下一步的目標——要說有,也不過只是正式登基了再說。從前是為了打倒明朝,如今驀然成了這片江山的主子,李自成倒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他所有的經驗大都在於“闖”,當他突然轉換身份變成守時,從前精明強悍的李闖王變成了遲鈍愚笨的大順王。 當一切跡像都證明吳三桂已經鐵了心要作對到底時,他還是猶猶疑疑,親征山海關時帶著吳父、明太子等人,仍然幻想招撫,以致戰機一再延誤,最終大敗。 有人說,李自成的失敗在於手下沒有蕭何、張良、劉伯溫、徐善長之類的高級謀士。也有道理,一進京就忙著招攬門生籌備登極大典的牛金星之流確實不太夠秤。但一直清醒的人也是有的,如李岩,入了北京後見情況不對,上疏諫四事,大略是追贓要分對像要有限度、軍兵不宜擾民、招降吳三桂等各鎮明將等。對照日後的慘敗,真正是一字一血。可李自成的反應是:“見疏,不甚喜,既批疏後'知道了',並不行。” 猜想一下自成當時的心情,是不是覺得這麼多好兄弟,這麼些年出生入死,提著腦袋隨著老子打天下,如今終於打到了皇城,弟兄們快活幾天不成嗎?再說,那些奸詐齷齪的狗官,多夾幾下有何打緊? 三百六十二年後,讀史至此,不禁掩卷長嘆。 明亡,是誰也不能挽救的事實,只可惜大好河山,落在了一個連自己也搞不清楚要做什麼的好漢手裡! 的確是條好漢,口口聲聲不納糧,的確也做到了不納糧的好漢! 只可憐這條好漢苦鬥一生,竟不過是替野心勃勃的關外豪傑充當了一回掄著板斧的急先鋒! 對於老百姓,均田不納糧,千百年來一直是最美好的夢想。尤其是明末苛捐雜稅多如牛毛重如泰山,這時的李自成簡直就是個救星。 按照當年的階級理論,李自成當然能稱得上是個農民階級的傑出代表。用這種理論分析,李自成的失敗似乎是由於進京後“腐化墮落”了,背叛了農民階級。 而我看來,恰恰相反,悲劇就在於,李自成脫不盡農民習氣,太快得來的勝利使得他來不及轉換為另一個階級——官紳地主階級——如果能把舊時的統治階層稱為這個名號的話。 誰都不得不承認,治理天下,飽讀經典熟悉歷史教訓的官紳地主階級(本文暫且如此稱呼),要遠遠勝過那些滿腿泥巴的莊稼漢。更要緊的是,如果他們不真心拜倒在你腳下,而是在背後煽風點火,你就永遠別想證明自己的皇位有多正統,從而別妄想普天之下芸芸眾生安心做你的臣民——只要還有飯吃,善良老實的百姓向來是跟在上層階級身後的。你頭上的光環,得這些人幫你套上去,就像西方皇帝加冕,得主教親手為你戴上一樣。 說到底,封建社會裡,農民階級的作用在往往於打天下;而守天下,建設天下,恐怕更得依靠的是官紳地主階級。 可以說,進了北京那一刻,官紳階級的重要性已經超過了身邊的農民兄弟。 天下,從來不是任何一個特定階級的天下。 統治天下,需要團結的不僅僅是本人出身的階級,而要有包容萬民的氣概。 更確切的說,李自成應該做的不是轉換階級,而是超脫階級,用溫和寬大的胸襟撫慰所有的階級所有的人。 農民階級也好、官紳地主階級也好,弟兄們也好,大明遺臣也好,從此還不都是你的子民?北京也好,西安也好,何處不是你的江山? 打天下時,你盡可以利用階級仇恨;而治理天下,你的任務就只能是盡可能地抹平階級間的矛盾——哪有如此把自己的京城(就算你只把它看成行在)攪得雞飛狗跳的? 有哪個太平天子是無休無止地用夾棍治理自己的國家的? 你大順朝難道就永遠靠夾棍過活了嗎? 李自成還未能真正從馬背上下來,他還是“闖王”。 “馬上可以得天下,不可以治天下”的道理他還是沒能領悟,他甚至可能沒有真正意識到北京作為大明都城的巨大意義。也許他把北京城看得也不過是一座糧倉金庫罷了,既然打算打完了還是要回他的西安,所以這裡搞得殘破些不打緊——儘管他也知道,這是天下最大最富的一座。 但自他進入承天門的那一刻起,天下所有人的眼光便聚焦在了他和他的大順軍身上。所有人都在心中暗暗地掂量著他們的份量,北京城裡的每一聲咳嗽都會傳到千里之外,傳到四面八方每個人心裡的秤盤上,去秤量這些滿口硬邦邦秦腔的新貴,到底能不能鎮住這混亂的大地。 能鎮住了,你才是真正是奉天承運的真命天子!否則—— 用不了幾天,所有人就看清楚了,這群威風凜凜的陝西漢子,不過是一夥蝗蟲,鋪天蓋地而來,把一切囓得精光的蝗蟲! 每朝史書,對這種蝗蟲都有封號:“流寇。” 山海關潰退後的舉動,更是讓原先對闖王還有一絲幻想的人徹底失望了。匆匆忙忙搞了個登基儀式,立即退兵,帶著鼓鼓囊囊的行李,跑回西安。臨走不忘把能燒的宮殿城門都燒了,當初連窮途末路的崇禎都沒捨得下手呢。一路上見了村莊,就殺人放火出氣;甚至屠城,屠的是自己的城!自己的城池此時已經成為了敵軍的堡壘——四處報來,大順地盤上紛紛叛亂,李自成設置的官吏不是成了崇禎牌位前的祭品便是做為覲見之禮被綁送給了多爾袞! 登了基祭了天也沒用,只幾個月,大順政權完完全全恢復成了流寇。 沒有具體目標、細緻計劃的流寇,是經不起幾回失敗的。從此陣腳就亂了,再也無法重整旗鼓。要知道,李自成當時在西安還有幾十萬軍隊呢。 也許沒那麼多,都說精銳部隊在山海關損失殆盡了。更可能的是,口袋裡有了金銀的大順軍見買賣不景氣,嘩啦啦散了不少——咱有錢了,回家買幾畝田過好日子去。反正當今沒了皇帝,只要等著向下一個坐穩龍椅的人磕頭,所有的罪名不就一筆勾銷了嗎?從前跟著闖王是有肉吃,而且只要一口氣不絕就還有希望,所以即使只剩下十八騎李自成還能東山再起;現在看來闖王明顯是成不了氣候了,坐上金鑾殿也得被攆下來——沒有那樣的命——跟著沒前途,倒可能白白搭上了自家腦袋,還是回家的好。 不用說天下所有正密切觀望著的人,就是大順軍自己看來,“成王敗寇”也是最簡單的真理。 而流寇的騷擾是不分階級不分對象的,所以無論誰,對他們都一樣恨之入骨。 當然也包括他承諾可以不納糧的農民。 敗退路上,在半夜聽著曠野裡老百姓騷擾軍隊休息的吶喊聲,李自成能想通嗎:為什麼只過了短短幾個月,東征途中一路簞食壺漿迎風膜拜的鄉親們,怎麼就都變成寧願燒了自己房子填了水井也要與咱大順軍作對的亂民了呢? 當李自成逃到九宮山時,他身上耀眼的光芒早已經褪了個乾乾淨淨。 出現在正埋頭田間幹活的程九伯眼前的,是一個面目猙獰的獨眼漢子,還帶著刀箭。看上去神情憔悴疲憊不堪。 遍地流寇潰兵,時世多年不太平,各鄉各寨早已自行組織起來保衛家園。程九伯停下了活計,警覺地看著這個滿身血污的人。 手裡握緊了鋤頭。 據史料記載,程九伯因殺賊有功,被清廷授與德安府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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