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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歹朱——布衣天子的守國術

逆旅千秋 郑骁锋 8943 2018-03-16
明洪武年間一個暮春的午後,南京紫禁城。 奉天殿上,來自遠方的僧人來复恭恭敬敬地匍匐著,他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了。多年佛前跪拜的修為,來复並不覺得特別吃力。天氣很好,天很藍,有風——春風——如此深殿也時不時捲進一陣兩陣,掀起兩旁的帷幔,波浪一般。來复甚至還能聞到風中帶來的一股油菜的清香——他記起了來京城後聽到的那個傳言,百姓們哄傳,洪武皇帝政務之餘竟然在宮裡的空地上親自侍弄了一些菜蔬。 來复的動作規規矩矩,似乎連氣都屏住了,可腦筋卻轉得飛速:他一遍遍在心裡默誦著那首費了很大精力寫成的頌揚聖上的詩,那首現在正被高高坐在龍椅上的洪武皇帝閱讀欣賞的詩。他對自己這首詩很是滿意,尤其是那幾句:“金盤蘇合來殊城,玉碗醍醐出上方;稠疊濫承天下賜,自慚無德頌陶唐”,真正是文辭典雅、富麗堂皇之極。來复簡直要笑出聲來,他似乎看到了御賜的袈裟、寶座,似乎看到了天下釋子圍著他頂禮膜拜,就像他現在這樣……

來复幾乎要偷偷抬起頭來,看看洪武皇帝欣喜滿足的表情,儘管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聖上離自己遠著呢,剛才進殿,他使足了老花的目力也只能看到遠遠的一團明黃。 又是良久的寂靜…… 忽然龍案上一聲巨響,大殿的柱子好像歪了一歪——洪武皇帝猛地拍了一記震山河。來复幾乎被震得跳了起來。洪武皇帝朱元璋一疊聲大叫:“來人!來人!拉下去——斬了!” 來復如遭雷擊,癱在地上,等他反應過來想喊幾聲冤時,幾個如狼似虎的武士早就拖著他下了殿。他再也聽不到朱元璋那幾句咬著牙筋,一字字吐出的話,以至到了他的地藏王菩薩面前也答不上來是怎麼掉了腦袋: “好個賊廝,居然敢千里迢迢趕來這裡譏諷朕!'殊',這廝用'殊'字,還不是罵朕是個歹朱嗎?好個大膽的賊廝!”

朱元璋就是朱元璋,就是比芸芸眾生英明聰慧,就是能從普普通通的文字裡發現凡人無法看出的東西:能從“殊”字看出“歹朱”;能從“作則垂憲”裡看出罵他“作賊”;能從“藻飾太平”裡看出是咒他朱家“早失太平”;“天下有道”其實是笑他“天下有盜”;“天生聖人”就是說聖人是天“僧”…… 於是一個個聖上重新詮釋的文字,筆劃裡立刻長出了冰冷的鋒刃,縱橫撇捺,呼嘯著向一個個拉長了的脖子狠狠砍去,淋漓的墨跡頓時洶湧成遍地的血污。 對於朱元璋小題大做大興文字獄,一般解釋是他始終對張士誠取名一事不能釋懷,怕也像張士誠那樣上了當——有人告訴他張士誠被儒生騙了,用《孟子》裡一句“士,誠小人也”,取了個名罵了半輩子小人,到死也不明白。從此看表章,果然拐彎抹角滿紙是和尚賊盜,句句罵他。後來發展到連“光”“生”這等字眼都見不得了,總疑心別人說他光過頭作過僧。

罵歹朱,罵賊盜,確是該殺;罵和尚,也殺—— 是朱元璋真的不願提到早年未發跡時卑微的身份、艱苦的經歷嗎? 且不說朱元璋親筆《皇陵碑》中對當年悲慘的流浪生涯的詳細描寫(並未迴避曾出家為僧),只看看他的公文吧。從立為吳王開始到他生命最終,發布的詔令中好像很少不提到兩個字:布衣。有關無關都要加進去:有時是淮右布衣,有時是淮西布衣,有時又變了江左布衣。 “布衣”兩字,簡直成了他的口頭禪(據吳晗《朱元璋傳》)。 一方面,是對自己赤手空拳,一雙光腳板打下了這個天下很是自豪;而另一方面,卻忌諱別人提到自己那段歲月,以至懷疑人人寫文章變著法子罵他賊禿和尚:難道朱元璋真的像有人分析的那樣,有人格分裂症嗎?

不知道午夜醒來,看著身邊一派輝煌燦爛,恍恍惚惚裡,朱元璋會不會有一種夢幻般不真實的感覺:咱朱重八,放過牛、出過家、要過飯、當過小嘍囉的朱重八,真的成了這花花世界的主子了嗎? 這古往今來幾千年,歷史上唯一一顆真正從泥地里長出來,並且長熟了的農民起義果實,就這麼輕輕落入了這雙長著厚厚老繭的粗糙大手裡嗎? 這應該是當年的朱重八絕對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吧。他自己多次說過,當年他朱重八不過是為了活命才投的軍——開始可根本沒有什麼一統天下的雄圖。 在那場大廈將傾烽火遍地的元末浩劫裡,一條人命,簡直就像燎原野火中的一隻螞蟻那麼微不足道。可他朱元璋這只原本只想活命的螞蟻,硬是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劫數,硬是啃倒了一頭又一頭的巨像,一步步慢慢爬來,硬是坐到了金鑾殿上。如此不可思議的偉績,難道不值得大講特講嗎?朱元璋一次次用曾經的布衣身份,在臣民面前炫耀著自己在群雄逐獵中,經過重重考驗脫穎而出的真本事、真謀略、真雄才——看吧,這才是你們的真天子!

他實在按捺不住意外的成功帶來的興奮:不一遍遍的佈告天下,怎能過癮? 可那些夢迴的午夜,朱元璋後背有沒有涔涔汗出,會不會在肚子裡連聲大叫僥倖僥倖呢?他朱元璋真的就比那些對手強得多嗎?不提在郭子興軍中時那幾次險些掉腦袋的事,就說那次連劉伯溫都捏了把冷汗的冒險吧:親帥主力救援被張士誠大將呂珍圍攻的安豐——要是此時陳友諒乘虛而入,猛攻大本營應天,與張士誠一合力……他陳友諒不過只是猶豫太久反應慢了才把個扼殺老朱的大好機會錯過的啊。想到這裡,朱元璋別說後背,定然連額頭也會汗下如雨。 他朱元璋能得這天下,是祖上積德嗎?這麼大的因緣,豈是他朱家所能攢下的?祖祖輩輩不過是土裡掙命的佃農罷了——他沒有歷朝歷代開國君主那樣顯赫的身世高貴的血統,更沒有一星半點的根基。即便是唯一同樣出身不怎麼樣的劉邦,也比他多些如老母遇神太公見龍、左股七十二子、居所有祥雲、赤帝是他爹什麼的傳說。儘管也有些伶俐的傢伙為他編一些諸如老娘懷孕時神人授藥、是天上婁宿下界之類的鬼話,也搞了幾個如周顛鐵冠道人之流奇奇怪怪的角色來襯託他的神妙,可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根本,朱元璋骨子裡就不信有什麼神仙,更不信自己是什麼玩意下凡。跟宋濂閒聊時,朱元璋就曾取笑過秦皇漢武好方術求長生不過是一場空一場笑話罷了;有道士來獻仙方,他也不肯接受,說得好聽,說他要的是天下人長生的方子;後來再有人來拍馬屁獻天書,乾脆一刀殺了。

朱元璋應該很清楚,自己不過也是天下數不勝數的布衣裡的一個罷了——而且是個差點餓死的、誤打誤撞發家的、要過飯做過和尚的布衣! 由布衣到天子,他是有資格為自己今天的事業感到驕傲,有資格一遍遍吹噓。無論張士誠也好,陳友諒也好,還有什麼方國珍、明玉珍什麼的,再不可一世,都統統成了他朱元璋登上皇位的墊腳石,統統成為了炮灰,消散在了歷史的風中。 可誰能保證,偌大天地間,永遠不會再出一個兩個如他朱元璋這般的人物呢?於是,這位親身從大地深處爬上來的大明王朝開國君主,坐在金鑾殿上時就比任何其他王朝的同行都多了些擔憂——他可是親自指揮過、利用過這股來自田野的力量的呢。他也第一次真正看到了這股力量發作起來,將會有多麼可怕的威力。他以自身的經歷發現要掌握這股力量是很多人都能做到的事。

這種擔憂,與他早年在險惡的江湖流浪時形成的,超乎常人的猜忌心理結合,使得他幾乎成了歷史上最沒有自信的開國之君。所以,別人對自己身份的看法成了最敏感的禁區。自己炫耀能憑這齣身乾出偌大事業是一回事,那是為了向臣民們顯示自己的手段決不摻假,這大位來得鐵硬;而別人,任何人,卻永遠不能提、不能想,至尊無上的天子,原來不過也是如自己一般,是個鼻直眼橫,雙手雙腳的普通漢子罷了——甚至,比自己還不如:據說這位皇爺年少失學學問差,相貌醜。最起碼的,很多人還不至於淪落到去做和尚呢。 缺少自信的人總是想得多些,尤其是穿上那件合身與否自己都有些惴惴不安的龍袍後,看誰都覺得會一轉身就掩著嘴嗤嗤笑著說三道四,所以一封封文書翻來覆去的看,把個龍案變成了江湖術士的拆字攤,所以一個個來复們遭了瘟。

文字獄,拋開文字遊戲抑或殺人藉口的因素,不過是朱元璋洗腳上殿後,想甩盡身上的泥污罷了。他要時時刻刻提醒臣民,從此絕不能想你朱和尚做得,我怎麼做不得,將皇位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野心聯繫在一起。 他最害怕的,是有人來學他的樣子發聲喊,把個家當一把搶了去——朱元璋清楚自己其實並不比別人高明得很多。 於是這位缺少自信的開國之君面對天下芸芸眾生,坐在龍椅上時總沒有前任同行們志得意滿的舒坦勁,總覺得心裡還有什麼東西堵得難受。好像很難把身份轉換到澤被天下蒼生的君父上來——儘管提到農民日子的艱辛,這位苦出身的皇帝把“四民之中,農民最勞最苦”掛在嘴上,幾乎次次是聲淚俱下。內心深處,朱元璋對於這匍匐在腳下的億萬生民,億萬和自己當年一樣的蟻民,卻都當做了億萬臆想中的對手——於是,黃袍加身後的朱元璋沒有痛痛快快地舒口長氣,與天下人狂歡休息,而是一夜夜在深宮中背著手咬著牙踱步,絞盡腦汁思索著永遠守住朱家基業的計策。窮怕了的漢子對落在手裡的任何東西:一隻破碗一根竹杖,都看得比天大,死死抓住不放手——何況真是天大的天下!

朱元璋得天下不能說靠的是次次僥倖,尤其後來,他用兵簡直是如有神授,又穩又狠,絕不亞於古今名將。這位只勉強讀過幾個月鄉村私塾的小沙彌實在是個聰明的傢伙。那時沒有測智商的方法,以下這個例子應該能說明他腦筋的靈活程度了吧。有次微服出巡,恰是燈節,家家戶戶掛燈謎。朱元璋見一家門前掛盞燈,畫了一個抱著西瓜的赤腳婦人,頓時臉色發白,回頭就命人滅了這家滿門。可笑刑官殺完人還莫名其妙,不知道為什麼要下手。哪裡曉得朱元璋一眼就看出這家人笑他淮西籍的馬皇后呢:懷(淮)西女子好大腳! 如此角色,如果一門心思要做什麼事定然是會成功的,朱元璋果然為他朱家天下設計了一套幾乎是滴水不漏的防盜搶系統。 莊戶人家得了宅子首先得換碎瓦堵鼠穴補葺一番,所以當然要先解決歷史上早已暴露的問題。最悠久最常見的就是外戚、宦官干政了。對此,朱元璋在宮中掛了刻有訓戒后妃條例的紅牌,明文禁止后妃問政,皇后只許管嬪妃,宮人不許與外間通信;洪武十七年又頒布了“祖訓”,在宮內置了高三尺的鐵碑,上鑄“內臣不得乾預政事,預者斬”,規定宦官官位不能超過四品,並不准其讀書識字。其次,武將軍權在手終究是個定時炸彈,朱元璋的法子是將統管全國軍事的大都督府,拆為中、前、後、左、右五個,五都督互相制約,並只能負責練軍,調動命帥只能皇帝自行。

應該說,這些措施是合理正常的,也是任何一個中才以上的君主都能設計的。的確也收到了效果:有明一朝,幾乎沒有外戚亂政和武將兵變;即使是後人常常提到的宦官之禍,也沒有鬧到唐朝那般不可收拾。事實上,只要皇帝願意,隨你權勢滔天,只需輕輕一紙詔令,劉瑾也好,魏忠賢也好,都得乖乖束手。 另外,丈量天下田地整理魚鱗圖冊;核實戶口,定萬民為世襲的軍戶、民戶、匠戶等;重新規範科舉……這些也都是普通的做法,無可厚非。 可這不過是開頭,朱元璋的才力遠遠沒有耗盡——在此基礎上,他的智慧開始真正發揮作用了。於是,一條條帶有朱元璋個人印記的詔令從紫禁城裡咆哮著發出,四下盤旋,結成一張冰冷的大網,密密籠罩了整個大明天下。 當年隨朱元璋出生入死的戰友們誰也想不到,昔日大度雍容的吳王,登基不久便似換了個人:硬生生掉轉刀鋒,劈面向自己兄弟們頭上狠狠砍來。過程是乏味冗長的,罪名是牽強生硬的,只想說這些:開國功臣中除了常遇春早死,可能只有半身不遂的湯和得了善終;洪武朝三十一年間,據說至少有十五萬人死於刀下。 朱元璋畢竟是農民出身,明白耕田之前先得平了高高低低的溝坎——就算自己不至於被絆得摔個大跟斗,能保證自己的子孫定能繞過去嗎?於是所有的功臣看在眼裡都成了不和自己為難也早晚會與子孫作對的陷阱絆子。 一件小事很能說明這種心態。族誅李善長後,太子朱標勸他不要如此殺人,說是怕傷了天下祥和之氣。當時朱元璋沒作聲,第二天朱標來見,讓人在他面前扔了根滿是尖刺的木棍,命他拾起來;朱標無從下手,正躊躇間,朱元璋便道:“我殺那些危險的傢伙正是為了替你拔盡這些刺!” 還有討厭的野草,奪養料長荊棘,也是非鋤盡不可——畢竟我朱家這塊地裡是要出糧食的。貧苦出身的朱元璋對貪官污吏更多了切齒的仇恨。 憑著槍林箭雨死人堆裡歷練出的鐵石心腸,加之不信神佛不怕報應的賴性子,朱元璋到老,執刀的手還是沒有一絲的顫抖。果決痛快,氣魄奇大史無前例,像“空印案”,帝國所有地方衙門的主印官不管青紅皂白同日踏上了黃泉路…… 犁平了田,鋤盡了草,遍地的血肉肥了田,就等著一茬茬的收割吧。 可你能保證莊稼都長得老老實實嗎?能保證不會長得變了種,生成亂七八糟的一地野草蒺藜? ——他朱元璋不也曾是株乾枯枯病懨懨的癟谷嗎?他絕不容許莊稼們由著自己的性子亂長。於是將天下萬民按戶編成里甲,一百一十戶為一里,詔令人民互相“知丁”——也就是互相監視,是否有閑漢懶蟲,是不是安分守己——要是監視不力出了岔子,罪犯當然殺了,你們里甲鄰里也得充軍!接著發展了古來的傳、過所、公憑制度,制定合身份證與通行證為一的路引,但凡軍民人等往來百里外即需路引。如此將天下這塊大田地細細分成一格格,密密用鐵絲層層箍了,所有人拘在百里之內,互相給我死死盯著拖著,誰也別亂跳亂竄。 這樣夠了嗎?朱元璋一遍遍審視著腳下的大地,一寸一寸摸去,尋找著任何一個可能的窟窿。可怎麼也不能徹底放心,總覺得還得在這個江山上加點什麼。對了,釘子,還得密密麻麻鍥入釘子,釘牢這寶貴的江山!苦苦思索後,朱元璋鐵青著臉重重一拍龍案:封蕃!把朕的子孫灑遍天下,牢牢為朕守著! 大臣葉伯臣自以為獨具慧心,在太平笙歌中聽出了金戈之聲,於是忠心耿耿地上書:“裂土分封,造成國中之國,數世之後,恐尾大不掉。”並用當初漢“七國之亂”和晉“八王之亂”來提醒朱元璋——他以為皇上當年讀書不多,可能不知道歷史的教訓。結果沒有意料中的龍心大悅幡然改正,而是雷霆震怒:“你個姓葉的,居然敢來離間我朱家骨肉!快抓來,老子要親手射死這廝!”——下獄! 是朱元璋真不懂其中的厲害關係嗎?真不知道遠在各處的蕃王如果手裡有了權力,會很容易勃發可怕的野心嗎?朱元璋絕不會如此天真。 那麼洪武皇帝怎麼會在一馬平川的國境內,自己壘一道道坎,挖一個個坑,樹一座座寨呢? ——是不是他有個最無奈的想法、最後的安慰:即便天下從此多了些爭端,爭鬥的主角還不是都姓朱嗎?這天下,還不仍是朱家的天下? 現在,朱元璋悄悄嘆了口氣,把目光收回到身邊,大殿裡,那一排排文武大臣平日里站班的位置。 如果歷史上所有的皇帝都來評先進、選勞模,朱元璋定然能排在前幾位。他治理天下的勁頭就像一位用畢生積蓄買得幾畝田的老農那樣不知疲倦樂在其中。幾十年間幾乎是每天天不亮就開始辦公直到深夜,忘吃飯是常見的事。以洪武十七年九月為例,十四日到二十一日八天中,共收到內外諸司奏札1660件,3391事:每天得看200多份奏札,處理400多件事(據吳晗《朱元璋傳》)。對於自己過人的精力,朱元璋十分自負,還寫了首詩:“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已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猶披背。” 可天下如此之大,頭緒億億萬萬,朱元璋就是有三頭六臂千手千眼也不能一個人包辦了啊——無論哪朝哪代治理天下,誰也離不開那伙大大小小的官僚。 對自己知根知底有可能威脅權威的功臣是早就上了黑名單,定了劫數;武人外戚宦官也防了;剩下的就是這些文人出身的大小官員了。對於讀書人,朱元璋有種複雜的感覺。畢竟自己曉得得了天下實在是這些文人幫了不少忙,且不說李善長、劉伯溫、宋濂這些人多年來出謀劃策助自己運籌帷幄,就說那位老儒朱升吧:“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只九個字就清清楚楚地在彌天的迷霧里為自己指出了奪天下的路。可文人越是有用,朱元璋就越是不安,不僅是內心深處學問不深的自卑——而是,假如有一天,他們自己有了野心或是為別人出力來算計他朱家天下呢? 怎麼辦呢?殺了沒人為他管理天下——事實上有時也殺到官員奇缺以至得讓罪人戴著枷來治事了;不殺,則終究不放心。 朱元璋想起了當年化緣時最怕最惱的,財主大戶人家守在門口的惡狗。家當這麼大,人手這麼雜,沒一群氣勢洶洶的守戶狗怎麼行。於是由開始的檢校,到後來的錦衣衛,大明每個角落都響起了狺狺的狂吠,每個人連夢裡都能感到黑暗中,有無數腥臭濕潤、嗬哧嗬哧噴著熱氣的鼻尖嗅著自己渾身上下。這些惡犬的本領確是不小,連大臣家裡請次客有什麼人上什麼菜都能查得清清楚楚的。想著每天有這麼多高效的狗為自己看著,朱元璋覺得安心了許多。 還得徹底打了這些酸措大的威風,使得他們永遠不敢把自己想得有多不凡。朱元璋研究了一遍歷史,發覺大臣的地位看來是一代不如一代。從先秦促膝對拜到漢唐坐而論道,到宋後主子坐著大臣站著,到了他朱家王朝,跪是跪定了的。跪了就行了嗎?乾脆做到底,讓他們覺得能跪著還得是個恩典——庭杖!稍有過失就拉下褲子趴著挨大板子。讓他們時時刻刻記著自己不過是朱家的奴才!可是,如果那些自以為清高的文人躲在自己窩裡不出來,看準時機搗它一蛋怎麼辦?朱元璋呵呵冷笑:加條罪名,有才“不為君用”——殺! 好了,這樣看來一般官員都會戰戰兢兢自顧不暇,再沒精力胡思亂想了——據說有的官員每天上朝前都與家人訣別:誰知道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呢? 之後,朱元璋冷冷地盯著一個地方,一個最後的心病、一個離他最近的威脅。 是的,最近的威脅,近到離朱元璋的龍椅只有一步——丞相。 剛想下手呢,瞌睡碰到了枕頭——丞相胡惟庸居然有些任性胡來。滿門抄斬是不用說的,朱元璋趁熱打鐵,一舉廢了沿用千百年的宰相制度。幹嗎要在身邊安這麼一個能分了朕大權的位置呢?不過是提升六部職權,讓他們直接向朕負責不就行了嗎?再大不了用幾個大學士幫忙抄抄寫寫嘛。朱元璋不容許權力像繩子一樣由無數絲線糾纏成結實的一股——平日里這股繩子束了自己手腳就已經夠不自在了,再說誰能擔保哪天不會勒到脖子上來?於是他仔仔細細把權力的線頭一絲絲拆開,分散到一雙雙渺小的手裡。而所有線頭的另一端,只能全部緊緊攥在他自己手心,隨時隨地感覺著來自遙遠的線頭那一端微微的顫動。 對於廢相,朱元璋最是得意,沾沾自喜多次提及。甚至還下了嚴令:後世“臣下敢有奏請設立宰相者,群臣即時劾奏;將犯人凌遲、全家處死!” 終於,朱元璋長長地吐出了那口憋了多年的鬱氣,摩娑著龍椅冰冷的扶手,疲倦地閉上了眼睛。無盡的黑暗頓時淹沒了他。 就像一匹出現在噩夢裡的獵豹,只有在黑暗中,朱元璋才有安全感,才能感到全身充滿力量。他現在,終於用這粘滑沉重的黑幕嚴嚴實實地蓋滿了整個大明天下。無邊黑暗裡,到處都是他布下的鐵絲網、到處是他眷養的虎狼猛犬、到處是他紮下的尖刀利刃、到處是他纏上的重重繩索……黑暗裡,朱元璋化身無數,如鬼如魅隨風飄搖,冷冷睜大綠熒熒的眼,巡視著在黑暗裡跌跌撞撞的子民。 他應該放心了。因為他知道,他所做的就像是獅子搏兔那麼穩當:把天下千千萬萬的凡人、千千萬萬的兔子全部放大無數倍,放大到和自己一樣,都看成強壯的獅子,而且都有可怕的野心和無窮的陰謀,都是勢均力敵的對手。他覺得這是必要的——他從不信什麼性善論,也很明白四書五經仁義道德這些勞什子雖是也有用,卻至多只能鎮鎮老實人。他費盡心思在大明帝國上實行的一切,都是按著禁錮這想像中無處不在的對手、想像中的最大能量設計的。 朱元璋覺得天下總算是坐穩了——不是有個膽大的畫了幅畫影射洪武如彌勒佛般把個大千世界牢牢用布袋裝了扛在肩頭嗎?他知道已經把能力發揮到了極至,好吧,夠了,天下就是這樣了。從此只管好好守著,別起什麼邪念頭,四邊的小國祇要不過份便永遠不徵,順便把個海也鎖了,片板不許下海——關緊大門男耕女織好生過日子吧。 他突然又有信心了,而且是絕對的信心:他認為這套系統已經盡善盡美了,再容不得一星半點的改動。也許,這種信心還是基於對自己後代的不自信吧:那些生於深宮中長於婦人手的皇子皇孫,還能有你祖宗這般的閱歷手腕?所以最後,他要將體現他治國守業才能的《大誥》和《大明律令》頒行全國。從皇宮深殿各省各部、到國子監、到府州縣學、到鄉村里社,人人都得視作聖語綸音,爛熟於心,一日日浸泡,直至每個臟腑每根骨頭都烙上不得胡作非為的警告。 從此“凡我子孫,欽承朕命,無作聰明,亂我已成之法—— 一字不可改易! ” 大明帝國手腳戴著鐐銬、周身纏著粗大的鐵鍊,低眉順眼、喘著氣,挪著小步蹣跚地沿著朱元璋設定的窄窄道路慢慢走去…… 萬曆四年。離朱元璋逝世已經178年了。 西班牙的兵鋒已經掃到菲律賓群島;而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背後,野心勃勃的大英帝國虎視眈眈,流著涎水摩拳擦掌…… 北京紫禁城太和殿。頭髮花白的大學士張居正跪在14歲的小皇帝前痛哭流涕——他是辭職來了。他感到很傷心,前兩天又有人彈劾了他。張居正向來是強悍的,不太把這些放在心上。可這回洋洋五千字奏章痛斥他為官奸邪擅改祖制的,卻是他多年來青眼提攜的門生! 連門生都不理解他,張居正覺得委屈極了。擅改祖制?張居正自己清楚,皇帝也應該明白,他所作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恢復祖宗舊制。這點,在他任首輔後上的第一份奏疏裡就說得明明白白:“為祖宗謹守成憲,不敢以臆見紛更。” 什麼考成法、清丈法,還不是為了大明帝國整頓吏治、整理田地、盤存家業? 大明帝國現在就像一台兩百多年沒有維護的計算機系統,渾身的病毒、滿磁盤的碎片垃圾、硬盤分區也已經爆的爆空的空:再不進行殺毒修復、磁盤整理、重新調整分區,隨時都可能死機。 張居正就是大明帝國三百年間最優秀的工程師,他想作的也不過是盡量把系統恢復到朱元璋那時罷了。 然而,張居正捲起袖子準備開始乾活的第一天就注定了失敗。 他運轉系統的權力來得就不光明——居然是和內宦勾結耍權術上的台。本領再大,如此德行豈能服天下人?對此,張居正可能還好解釋:不如此怎麼上得了台?咱大明朝可曾有一條專靠道德操守就能走通的路?可最致命的還是這一條:你張居正真的上了台嗎? ——真有這個台嗎?你真把自己當相爺了?別忘了,大明帝國可是絕不設丞相的——你張居正不過是個大學士,大學士五品官,不過是皇帝的顧問罷了,有什麼權力指手畫腳調度天下?我各部各院,分理國事,只對皇帝負責,豈能聽你指揮? 你說要恢復祖制,可首先一個大學士說這話幹這事豈不就已經違背了祖制? 按祖制,你就算領了尚書銜你也只能管一部之事啊! 名既然不正,那言當然不順了。現在你和內宦抱成一團,皇帝小不懂事,我們無可奈何,姑且憋屈些順著你——別得意,大家都等著看你的下場呢。 如果朱元璋地下有靈,看到自己的帝國如此老邁、如此千瘡百孔,而唯一能試著修補的工程師卻如此尷尬,不知會說些什麼。 還是那幾句嗎: “臣下敢有奏請設立宰相者,群臣即時劾奏;將犯人凌遲、全家處死!” “一字不可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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