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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狂怪——“異端”狀元陳亮

逆旅千秋 郑骁锋 7350 2018-03-16
南宋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隆冬的一個深夜,江西鉛山。 從黃昏開始下的雪沒有一點要煞住的意思,反而還越來越急。 萬籟俱寂,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被這紛紛揚揚的大雪給壓得呼吸不得。 大戶吳氏那座用以接待貴賓的四望樓上還點著燈。屋裡有位壯年漢子披件皮襖,圍著一個火盤來回踱步,時而皺眉,時而展顏。慢慢他的表情越來越嚴肅,似乎還有一些悲愴之色。突然,他猛地甩下皮襖,快步走到桌前,抄起筆在邊上的硯台裡滿蘸了濃墨,在早就鋪好的宣紙上疾書。 他筆走龍蛇,飛快地蘸著墨,把墨汁淋得滿桌都是。 終於,寫完了最後一個字,他長長吁了口氣。頹然坐下,小聲誦讀著: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

他滿意地又拿起了筆,要為這闋剛完成的詞寫上詞牌名。 “賀新郎,賀新郎……”他頓住了,喃喃自語:“新郎,新郎——同甫該是四十六了吧。你自己呢?過了年可就是五十啦!”他記起了那闋詞,那闋也是為同一個人寫的,《破陣子》的最後幾句:“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他提筆在手,久久沒有動作,連火盤滅了也不知道,似乎痴了一般。 終於,他一筆一劃,神情凝重地寫下了這闋詞詞牌的另一個名稱:《乳燕飛》。 此時鄰家不知是誰,如此雪夜也未入睡,吹起一陣長笛,撕破了無邊的沉寂。嗚咽淒涼,越吹越厲,令人擔心要把個笛管給吹裂了。 狂舞的雪片被夜笛攪得更是凌亂。 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辛棄疾。

這個雪夜,他是為了追一位平生第一知己而被滯留在鉛山的。 其實,那位知己在過去的十來天中,一直與辛棄疾攜手共遊此地名勝,在鵝湖寺酣飲論文,暢談天下事,直到昨日才飄然東歸。分手後,辛棄疾在返回上饒帶湖宅第的馬車裡,回想起這位好友慷慨激昂議論風發,尤其是當提到國事念及北方時睚眥愈裂的神情,越來越後悔這麼早就散了這場難得的聚會。等他憶起這人那天八分酒意後在月夜下拔劍起舞,朗聲吟唱“男兒到死心如鐵”時的豪邁風姿後,再也抑制不住,立即喝令車夫掉轉車頭,向好友的方向急追。 他決心要追回這位好友,再痛痛快快大醉他十場八場! 無奈下起了雪。到了鷺鶿林這裡,雪深泥滑,實在是走不了了。棄疾親自下車推了一回,也是無濟於事。只好找了個村店喝了點悶酒,怏怏地找地方住下了。

睡不著。他覺得有股激情在胸裡翻滾。於是向主人借了筆墨——他要為這位追不回來的好友寫一首詞。 辛棄疾的這位第一知己,就是他念叨著已經四十六歲了的同甫。 同甫是一個人的字,一個開館授徒的布衣的字。 同甫就是事功學派的代表人物,婺州永康的龍川先生陳亮。 在詞裡,辛棄疾把陳亮比做陶淵明,比做諸葛亮,推崇備至。而《宋史》明明白白提到:當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把陳亮看成是一個極不正常的人:“狂怪”! 陳亮確實既狂且怪。 他的眼睛也不知怎麼長的,好像瞳孔裡照不出什麼人。據他的鄉人說,這小子生下來時雙目有芒,閃閃發光——是不是就是那時燒壞的呢?反正天下沒幾個人能進得了他的眼裡。幾句話他就把世上幾乎所有人都貶了個一錢不值:說當今天下臣子不過兩類,一類是讀點死書的所謂經生學士,只是些規規矩矩,講究迂闊的先王大意的書呆子罷了,一有非常情況就毫無用處;另一類是所謂的才臣智士,雖說也做了一些事,其實卻似懂非懂,不知根本,做了也是白做。

都是些“委靡不堪用”的貨色! 既然天下人都是飯桶,那麼能救大宋於困境,重開華夏盛世的就只有他陳亮自己了。二十七歲,乳臭未乾呢,還不知扁擔哪頭粗,就昂昂然給咱們孝宗皇帝上了洋洋灑灑的一書:《中興五論》,在舉國和平無事之時,大言開戰復國。 聖上英明,不理你,你就安分吧。從頭學點聖人踏踏實實的學問,修心養性,倒也能成個漢子。可你養了十來年,到頭來憋不住,換了個名,又是直接上書! 對皇帝你總得客氣點吧,不過是八天沒有理你,你陳亮就耐不住了,再上!上就上吧,可看你怎麼說的:“我陳亮上書是陳國家立國之本末,開大有為之略;論天下形勢之消長,決大有為之機。上書後待命八天未有絲毫動靜,如此之事發生於承平之世尚且不可,何況如此緊急之時?君王如此,我擔心天下豪傑都寒了心啊!”

到第三封書時,陳亮簡直是要脅的口氣了:“此書上奏,如果三天還未有答复,我陳亮立即渡江回家,終老田園!”意思是再不管你趙家天下爛攤子了。 對皇帝如此,在大臣面前,陳亮的倨傲狂妄可想而知。 當年虞允文看得起他,準備想辦法給他搞個官做做,陳亮當眾謝絕:“等虞丞相進取中原,我再來應試廷對,到時定奪一個汴京狀元!”也不回頭瞧瞧自己:你可連個會試都沒中呢。會中才怪——會試你就老老實實按規矩寫些程文吧,可看你寫的什麼?一篇篇都是談論時事的策略——你真把考卷當成奏摺了嗎? 對虞允文,陳亮還算客氣的。第二次上書後孝宗有所動心,安排了一次專門的都堂審查,相當於錄用前的面試,領銜審查的是丞相級別的大臣,顯見對他的期待。審查詳情今天已經不得而知,反正很不愉快,個中原由在陳亮之後的上書中透露了一二:他稱他有重開百年太平的計策,爛熟於胸,只是這關乎國之根本,是國家最高機密,只能對皇上面談,所以會審時只是略微提到一點;可饒是如此,“二三大臣已相顧駭然”——言下之意,這幹庸人哪裡配聽我陳亮胸中謀略!

對奸邪之輩,他更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入了《宋史·佞幸傳》的大臣曾覿,猜測陳亮可能要被錄用,連夜前來拜訪賣好。陳亮做得很絕——竟然翻牆跑了。 這種人注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那些被陳亮一次次刺痛,恨陳亮恨得牙癢癢的人,一有機會就捏他的事,拆他的台,好幾次生生壞了孝宗要試著用用陳亮的念頭。再說陳亮也太不檢點了,總是有那麼多的把柄給別人抓——也可能是他實在太不拘小節了吧。不過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應該說簡直和陳亮無關,不過是同席的鄉人暴病身亡之類。可陳亮就是因為這些事一次又一次地被關到大獄裡,一次次累得朋友門人四處托關係救命——他們知道嗎,最想滅了陳亮的往往正是上層那些正人君子呢。 君子們見了陳亮實在是不順眼極了。以那個太常少卿詹體仁來說吧,不要說無論什麼場合,每回見了陳亮就扭頭拍屁股走人,絕對不和他說一句話,就是平常見了陳亮的書信文章都會怒髮衝冠,破口大罵邪說異端。

別說那些上層人物,就是鄉里,那些顢頇的鄉巴佬背後也對著這位陳秀才的脊梁骨指指點點,鼻孔時不時嗤幾聲。 連他學生輩的後生都寫信來教訓譏諷一番:“別人不來請問,你硬拉著人家衣角喋喋不休;不來請教,你硬上門高談闊論。正如千均之弩為了一隻小老鼠而發動洩了氣——就算真有一天你能出山,你到時還能剩下多少本事呢?” 時人後人筆記裡,更是常常把陳亮描述成一個褊急、粗俗、魯莽、官欲醺心、挑撥生事的人物(好在已有鄧廣銘等先賢辯得清楚,還了陳亮一個清白)。 在又一次被誣陷入獄,蹲了一年零三個月牢,多方營救終於獲釋後,陳亮的好友,永嘉學派學者陳傅良來了封信。他語重心長地勸陳亮: “從此該把這些秦漢士大夫氣收起,低頭合眼杜門宴坐,享和平之福。”

陳傅良確是個博學的大家。 “秦漢士大夫”這幾個字,說到了陳亮的骨子裡。 且不說秦漢時的任俠、氣節吧。這個秦漢,他說的是不是指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前的秦漢?百家雜陳時的秦漢? 他是不是在懷疑,陳亮,還能不能算是一個儒家學人? 對於儒生視若神明的,陳亮說: “不過是普通的學問罷了!學者想學些透徹通達的東西但是得不到,只好取些似乎是微妙的言論研習,覺得有點感悟了便下了定論:'只有這才是精妙的東西啊!'如此即便終身苦讀,也找不到方向而會深陷荊棘叢中不可自拔。” 對於已經列為亞聖的孟子,陳亮對他幾乎已成定論的性善論也有異議: “亮以為:才有人心,便有許多不淨潔!”

他高捲起褲管,一腳踩入了千百年無人敢涉的禁區,為受盡儒家壓迫歧視的商業平反: “亮以為:農商一事也!商借農而立,農借商而行,求以互補而非求以相隔!” 他甚至還敢為當年被聖人周公誅殺的紂王之子武庚翻案:在自己編著的史書《忠臣傳》裡第一個收入,說武庚是紂王的孝子,殷商的忠臣! …… 這麼多“亮以為”,如一道道帶火的鳴鏑,呼嘯著向高高在上的一個個法相莊嚴的偶像疾射而去。 如果說以上那些狂論不過是像孝宗皇帝說的,“秀才醉後妄言”之類,只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奇談怪論的話,那麼,他對《孟子》開宗明義第一篇,君子應該只言仁義不言功利的說法進行的大膽辯駁,驚動了理學宗師朱熹。 對這被董仲舒提煉歸納為“正其宜(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正氣凜然的定語,他的“亮以為”是:“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凡事做得成功了必定自合天理;若是做得糟糕了,肯定是你的道理有問題——哪裡來空洞無用的理;更那裡來只要正襟危坐,便能救天下出水深火熱的事!

那些只講動機不干實事的腐儒,自以為得了聖人正心誠意之學,實際不過盡是些風痺不知痛癢的蠢材! 朱熹,這位智者敏銳地嗅出了陳亮身上那一股越來越刺鼻的硝石硫磺之氣。 他擔憂了,為了作為他曾經很賞識的,曾經譽為“奇偉不常”的朋友陳亮,也為了聖教,他都有必要拉這位歧途中的奇才一把。 早在認識陳亮之前,朱熹就看到了傳承千百年的儒學正面臨著絕大的危機。 儒學其實在東漢末年就已經發生問題了。連年殘酷征戰,誰還顧得上那些酸溜溜的仁義道德?曹操不計德行唯才是舉,更是當頭重重地給了儒學一棒。儘管後來儒學以其強大的生命力漢化了胡族,重開了大唐盛世。可誰不清楚多年的苦難令得慈悲的佛教在中華大地上牢牢地站住了腳,開枝散葉,隱然成為儒學一大強敵?安祿山後持續的動亂割據,不就是儒家忠孝學說失去效力結出的惡果嗎? 本朝太祖太宗聖明,重視文事,大批的學者噴湧而出。可誰有誰的說法,誰也不服誰。洛學、關學、蜀學、新學……人言言殊,反倒搞得天下學子無所適從,也必然亂了政綱——誰說大宋靖康之難盡是因為武臣窩囊? 朱熹覺得從孔孟傳下來,經過二程先生,交給他的聖教——起碼他自己這樣認為,目前面臨的無序凌亂,正等待著他去重新整理。他得斥盡偽學,還聖教一個光明正大的威信尊嚴,再一次讓在爭吵紛亂中式微的儒學成為天下唯一大道。 他苦心幾十年,終於自信完全理會了聖人的微言大義。他更透徹地體會到了二程先生說的,那個一直隱藏在萬事背後,宇宙間至高無上的根本:“理”。 只要學子通過研究萬物自己印證出這個“理”,依理去做,自然堂堂正正,中規中舉。凡事只要講個理,有了理,效果如何,完全不必考慮。功利和道義完全是兩回事。這便是孟子說的:即使只要殺了一個無辜的人就能得到整個天下,能有利於整個天下,真正的儒者也是絕不會做的。 而陳亮卻凡事定要講個結果,硬說要是結果不對肯定是其中的理有問題。他還一口咬定,義、利、王、霸通通是個不可分割的一體。 用雙鞋來比喻吧。如果說儒學是一雙從董仲舒時就被套上的鞋,在漫長的路途中,穿鞋的人慢慢長大了,越來越覺得鞋子不合腳,勒得難受。朱熹的方法是:竭力催眠自己,使自己相信,天下只有這雙鞋是唯一可以穿的,絕不能脫下——而且他還要為這雙越來越緊的鞋牢牢地再裹上一層布。疼痛只能怪你自己的腳長得不合鞋,忍吧,久了你自會發覺這雙鞋的妙用了:穿慣此鞋,從此定然規規矩矩,不會走斜了路。再說鞋和走路本來就是兩回事嘛。而陳亮卻認定不舒服的鞋就不是好鞋,使勁在鞋裡掙扎著腳趾頭,想搞出個破洞透透氣——甚至還想脫了這雙鞋四處看看,能不能再造一雙合適的呢? 朱熹認為陳亮學習的第一天就已經錯了:怎麼能輕視聖人的經書,從那些瑣碎凌亂的史學下手呢?心中沒有一個正確的根本,如何理得清世間萬事? 但朱熹很清楚陳亮的學說如果盛行開來會有多大的危險:從儒家肚裡打將出來的學說最是可怕。外來的打擊最多是皮肉傷,但事功學派流傳卻會引起人們對儒學的根本——道德——產生懷疑。而他一生最終的目標就是修補強化這個已經有些鬆動了的最高道德:理。他甚至把陳亮學說看得比那個粗疏空洞,他喻為“禪”的陸九淵的“心學”還害人:“陸九淵的禪學,學者摸索久了,無可再進,自然會掉轉頭來學習正道。而陳亮的功利學說,學者一學便有成效,太令人擔憂了。” 就像金庸裡寫的,修心多年的氣宗,遇到無拘無束、睜大眼一心尋找對手招式中破綻的獨孤九劍,能不如臨大敵嗎? 朱熹也許預感到了,陸九淵與自己終歸是會走到一起的,畢竟他們都是捍衛那雙鞋的人。陳亮呢?他有時不敢多想,有時又覺得不必多想—— 陳亮一人,能成多大氣候? 但和門人閒談時,提起陳亮,他還是心有餘悸:“陳同甫學已行到江西,浙人信向已多,家家談王霸,不說孔孟,可畏!可畏!” 如果換個角度,可以說朱熹和陳亮的論爭直到當代還在進行。改革開放前,很多永康人逃到江西糊口謀生;如今,永康私企林立經濟發達,員工來自全國,而朱熹的同鄉江西人,為其中最多。 於是朱熹一次次在和陳亮論道的書信中勸導這位狂得越來越可怕的對手,希望陳亮能“絀去義利雙行、王霸並用之說,而從事於懲忿窒慾、遷善改過之事,粹然以純儒之道自律。” 他衷心希望陳亮能回到千古道統相續,流傳至今的唯一真理——儒學上來。 可讀完陳亮的回信後,朱熹滿頭大汗。 他清楚地看到所有的火鏑聚集在一起,成為一條猙獰的毒龍,在陳亮手裡蜿蜒吞吐,低聲咆哮掙扎,向著那一座座牢牢鎮著中華天下的牌主神位躍躍欲試。 他覺得自己肩上的重擔越發的沉重,越發的令人擔心。他更得竭盡全力去捍衛、去維護這受到猛烈攻擊的聖教。 他已經肯定陳亮無可救藥了,連陳亮新居落成向他求詩都不願意給,推三阻四的。他現在相信陳亮這一生的坎坷、一生的磨難、一生的落魄應該是注定的了。一點沒錯,真真是個狂怪!不虧他屢試不中、幾次三番坐牢。 陳亮的回信又是一個“亮以為”: “研究學問的目的是為了成為一個'完美的人',不一定非要成為儒者。儒家,不過是各門派中較大的一個罷了——學者肯定非要成為一個儒者不可嗎?”(“亮以為學者學為成人,而儒者亦一門戶中之大者耳”;“學者所以學為人也,而豈必其儒哉?”) “學者肯定非要成為一個儒者不可嗎?!” 八百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當陳亮在紙上輕輕寫下這句話時,不知道,所有遊走在天地間未眠的鬼神有沒有失聲慘叫。 我從這幾個字後,彷彿看到了一座座巍峨的高山在慢慢開裂,一座座神聖的殿堂在微微搖晃,一道道冰冷的枷鎖在吱咯作響——彷彿看到了一隻倔犟的筍尖,在千年冰川凍土下破石而出,抖盡殘冰怒刺九天! 撕開經書設下的重重迷霧,用古往今來的歷史教訓做經驗,掙脫任何束縛,“攪金銀銅鐵錫作一器”自鑄心胸——陳亮那雙生而有芒的巨眼如今更是寒光萬丈,俯視著這個苦難深重而又危機四伏的蒼茫大地。 十二世紀最新鮮最滾燙的血液在他的脈管裡澎湃著洶湧著,折磨得陳亮坐立不安,催動著陳亮一次次仰天長嘯。 年華老去,齷齪因循的世俗更是急得他如癲如瘋,一聲高過一聲的狂叫: 如此危急不堪的天下,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能為萬世開太平的——舍我其誰?舍我其誰?舍我其誰? 無人理他。滿腔熱血橫衝直撞,尋找著一切發洩的機會:大叫、大吼、大笑、大怒、大哭、大罵……連寫闋詞都如帥百萬雄師行軍布陣,筆力挾風雨雲雷之勢排山倒海而來,令豪放如辛棄疾都擊節叫絕。 荊棘叢裡,陳亮在鋪天蓋地的“狂怪”聲中昂首挺立,一聲長嘯: “研究學問的目的是為了成為一個'完美的人'!” 這聲長嘯,是不是應和著地球那邊,文藝復興先驅們吶喊的一聲號角—— 來自古老東方,關於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的號角? 要從西方腐朽黑暗的宗教神學鎮壓下直起腰來絕不是輕易的事。 而儒學,更是有可笑的神學所無法比擬的精緻靈活。起碼它決不會探討一些“天堂裡的玫瑰花有沒有刺”之類無聊愚蠢的問題。 每一代傑出智者精心細緻的維護保養,使得儒學儘管年邁,卻仍然力大無窮。 自然,多年的磨合,也使得它與政權的結合愈加的默契。對外可以說越來越軟弱無力;但對內,鎮住這些老老實實的眾生倒是綽綽有餘。 暮氣而牢固的儒學統治下,最適宜昏昏入睡。 在天色正暗,所有人都還睡得正酣的時候,如果有人醒得早,吵吵嚷嚷,要拉著大家起來去幹活,沒被暴打一頓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所以陳亮注定只能成為一個狂怪。 即使是陳亮自己,也好像沒有真正醒來。他再狂,再怪,也沒發覺自己其實已經在有意無意間一腳邁出了儒家的圈子,踩在了一塊更廣闊,更生機勃勃的陌生土地上。反而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聖人的忠實門徒。 在中狀元後寫的謝恩詩裡,他還說:“復仇自是平生志,勿謂儒臣鬢髮蒼。” 沒有奇蹟。 中國,還得按自己的軌道,自己的速度慢慢前進。 陳亮中了狀元,倒可以說是個小小的奇蹟。 不是懷疑陳亮的才學,而是奇怪朝野交怒的狂怪居然會被御筆親點為狀元。 但《宋史》記載,陳亮這次能中,不過是對策中的幾句話使得父子翁媳鬧矛盾的孝宗光宗皆大歡喜的緣故:“(光宗)得亮策,乃大喜,以為善處父子之間。” 也不過是以曾子的孝道為孝宗父子開脫的套話罷了。 還是沒有奇蹟。更沒有機會——狂怪觸怒的不僅是人間眾生,也許還有老天。 中狀元後第二年,陳亮“未至官,病。一夕卒。” 後世英雄讀到陳亮政文史論時涔涔汗出拍案稱嘆,一疊聲痛惜的假設:像方孝儒說的如果陳亮能有機會試試看,宋朝事不一定不可為之類,於是也就成了毫無意義的空話。葉適,這位與陳亮學術相近的學者,也忍不住說了些悲憤的空話; “音駭則難聽;問駭則難答。嗚呼!悲夫!同甫其有罪於世乎?天乎!” 七百多年後,有一天,毛澤東讀到陳亮的詞,突然悲從中來,老淚縱橫,哭得很傷心,誰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第二年,主席逝世。 那個辛棄疾苦苦思念陳亮的雪夜,離陳亮中狀元還有五年。 他獨自一人在雪中策馬奔馳,青灰大氅迎風飛揚。 忽然,那匹黑馬人立長嘶——原來是陳亮急勒住了馬。他穩穩地翻身下來,走到路邊。那裡有樹野梅,雖是滿樹花蕾,卻沒開。 陳亮袖手身後,仔細尋找著。終於,被他發現了在最高的一枝梢頭上有點艷紅——畢竟也有紅梅開在了這雪夜裡。 陳亮從馬鞍邊取下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大口烈酒,鬆鬆領口,對著那朵早梅靜靜地端詳著——他也來了詩興。 片刻他便朗聲吟道:“一朵忽先變,百花皆後香;欲傳春消息,不怕雪埋藏。” 這時,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半晌沒有接吟下句。不多會雪便蓋了他滿頭滿身,那匹馬等在身邊,黑亮的背上也薄薄白了一層,不耐煩地噴著響鼻,輕輕刨著蹄。 忽然,陳亮把還餘下大半的酒一氣全灌了下肚,隨手用力將個空葫蘆拋向遠處。上馬,一夾腿,又衝入了雪中。 “不怕雪埋藏!不怕雪埋藏——”蹄聲已遠,還有一聲長笑遠遠傳來,震得雪片從枝頭簌簌落下,使那朵紅梅更是鮮豔,火苗一般。 雪下得更猛了,轉眼間便掩了雪地上的那行馬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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