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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仰天長嘯——郾城大捷之後的岳飛

逆旅千秋 郑骁锋 6549 2018-03-16
公元1140年,即南宋紹興十年,或者大金天眷三年。七月下旬的一個深夜,大宋舊都汴京,昔日金鑾殿現在的金軍指揮中心,金軍最高統帥,太保都元帥兀朮正瞑目坐在虎皮交椅上喘息著。 他剛剛喝得七成醉,親自鞭打了幾個將佐。 帳下誰也不敢出聲,遠遠地屏息侍立。 部將邪也孛堇也是一臉苦澀,但又不得不上前,戰戰兢兢躬在兀朮耳邊吞吞吐吐地小聲說道:“統制王鎮統領崔慶等已經降了,韓常那五萬人也不妙……” 兀朮猛地睜開眼,邪也孛堇不禁打了個寒戰。但他還得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聽說元帥烏陵思謀已經無法制下,只是號令'勿輕動,岳家軍到了投降就是',更有人說禁衛龍虎大王以下都已經密受岳飛指揮……”

所有人都以為兀朮將雷霆震怒,一場暴風雨馬上來臨。不料兀朮只是無力地仰天長嘆一聲:“自我起兵北方以來,十幾年間從未有如今日這樣的慘敗!” 他沒再去責罵眾人,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自燕以南,其實金國號令已經失效——即使是他自己,這幾日再打再殺,也徵不到一個兵。天下人都等著那個時刻的到來。他現在終於真正領會到了悄悄流傳於營間的那句哀嘆中蘊藏著多少的無奈和恐懼:“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他甚至不敢想像換他自己做了烏陵思謀能怎麼辦。 現在只剩下了一個希望,那就是前幾日好不容易偷過岳軍防線,給秦檜的那封密信。信上他還是用一貫的口氣恐嚇著:“爾朝夕以和請,而岳飛方為河北圖,且殺吾婿,不可以不報——必殺岳飛,而後和可成也!”

現在他自己也覺得那些話簡直是多麼的可笑,多麼的無力,多麼的荒唐,多麼的色厲內荏。 兀朮頹然癱於椅上。 那封密信已經從蠟丸裡取了出來,皺巴巴的展在一張雕龍大案上,旁邊還有一封奏摺,是奏報臨穎大捷的: “臣岳飛狀奏:今月十八日,到臨穎縣東北,逢金賊馬軍約五千騎。分遣統制徐慶、李山、寇成、傅選等馬軍一布向前,入陣與賊戰鬥,其賊敗走,追趕十五餘里。殺死賊兵橫屍滿野,奪到器甲等無數,輕騎牽到馬一百餘匹,委是大獲勝捷……” 這是宋都臨安府皇城垂拱殿。殿內燈火通明,除了一個小內侍遠遠守在門側聽候外,只有兩個人。便服襆頭斜倚在龍床上的當然是宋高宗趙構,右相秦檜朝服整齊,在一張硬背木椅上挺直腰板畢恭畢敬。

兩人一言不發,目光都盯著龍案上的兩張紙,長久地沉默。 趙構心裡,剛看到岳飛奏摺時的興奮勁已經慢慢消去。 其實,他很是留戀當時那種一股熱氣從腳底升起瀰漫全身的感覺。那時甚至能聽到身體吱吱咯咯在拔節,似乎頓時高大了不少。你們也有今天啊,當時他好像差點笑出聲來,得知金國撕毀和約大舉南下後的幾個月間,如泰山般懸在頭頂的重壓終於在剎那間土崩瓦解。 晚膳時,他多吃了一碗粳米飯。 飯後越想越興奮,後來實在等不及明日早朝了,命人連夜傳來秦檜:朕不僅要一雪十幾年的奇恥大辱,更要趁此機會,犁庭掃穴,完成列祖列宗都無法實現的大願,重奪幽雲諸州,使堂堂大宋重為天下四方之主! 匆匆趕來的秦檜拜舞祝賀後,一時沒再說話。賜了坐後他默默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個蠟丸。趙構知道是什麼,喝退了所有人。秦檜當著趙構的面打開了蠟丸。看完後,兩人就久久無言地對坐著,在兩張紙的兩邊。

“皇上,”終於,秦檜打破了沉寂,“您認為我們真的可以打敗金國了嗎?” 只是初秋,趙構生生打了一個寒噤。 說心裡話,他有時實在懷疑岳飛韓世忠等人頻傳的捷報有沒有誇大其詞。當年大哥登基之初,他是親眼見了戰事起時那些最精銳的大宋軍隊的:平日里趾高氣揚的大兵,好不容易一個個爬上了馬背,雙手卻死死抱著馬鞍或是摟著馬脖子哆哆嗦嗦不敢鬆手。做人質時,他也親眼見過大金那些可怕的軍隊,坦著毛茸茸的胸脯,隨便披件生牛皮鎧甲,腰間繫著滴血的人頭,在咆哮暴烈的駿馬上吆喝著揮舞著寒光閃閃的彎刀……當年不是有十二萬步兵和一萬騎兵守著黃河渡口嗎?可憐金軍不用動刀槍,只擂了一通鼓,十幾萬大軍便連夜逃了個乾乾淨淨。

他不敢再想下去,這只不過是十幾年前的事啊。 區區十幾年,咱大宋真能練出一支所向披靡的軍隊嗎? 不過要說岳飛韓世忠劉錡那些人確實是難得的大將之才,你看,不是連不可一世的兀朮都被打了個落花流水嗎?順昌郾城連接幾役,連大金號稱天下無敵的鐵浮屠拐子馬都幾乎全軍覆沒了。想到這,趙構的眸子似乎又發了光。 秦檜應該看出了趙構的想法,也不多說什麼,只是輕輕提醒了趙構一句話:“皇上還記得淮西之變,還有杜充、郭藥師嗎?” 趙構如何能忘呢? 就在三年前的淮西兵變,四萬多人,相當於全國十分之一的軍隊集體投敵,急得自己是整整三天三夜睡不著:那支軍隊,不也是屢屢大勝的精兵嗎?還有那個姓杜的,朕對他可真是天恩隆厚,沒幾年就從一個小官提到相位,幾乎把全副家當都交給他抗金,結果也不是一降了事嗎?郭藥師就更不用提了,叛完遼國接著叛宋。秦檜沒提到的還有,自己登基第二年,最信任的護衛親軍統制苗傅劉正彥居然也想逼自己退位——這些反复無常的武人哪。

軍隊強了也不一定有用啊,如果倒擊一戈反倒更是可怕。 “岳飛,可是個忠臣啊。”也不知說給誰聽,趙構喃喃道。他想起了當年在岳飛奏摺上的批示:“有臣如此,顧復何憂?” “太祖皇帝龍興之前也是一個大大的忠臣呢。”秦檜輕聲道。 趙構猛然記起了太祖皇帝在軍隊設置上的那番良苦用心。天下方略定,便輕輕用幾杯酒,一席話,收盡了元勳們的兵權。用只有調兵權沒有統兵權的樞密院,和只有統兵權沒有調兵權的三衙負責軍隊日常管理,臨到出兵還得皇帝自己臨時選將任命。如此兵無常帥,帥無常師,牢牢把兵權捏在皇帝自己手裡。並且把天下精兵集於京師,寧願抱頭挨打,為的什麼? 還不是怕武人造反? 漢末以來,尤其是安祿山之後,有哪個皇帝不怕,什麼時候龍床底下突然冒出個昔日唯唯諾諾卑躬屈膝的大將來轟自己下台呢?那麼多的朝代興替,那麼多的教訓,還不能讓趙家子孫銘記在心嗎?自己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用規規矩矩的郭子儀來教訓來提醒那些武將嗎?有次對他們還狠狠地說了句讓人心寒的話呢:“犯吾法者,唯有劍耳!”——太祖輕輕奪了別人天下,可不能再讓任何人同樣這麼輕輕把天下奪了去。

再說,天下,自己的天下來得真的容易嗎? 十幾年間,被金軍追著屁股,顛沛流離。揚州、臨安、江寧、明州、溫州、越州、平江,像鴨子般一圈圈被趕著逃命。他記起了最慘的那次,逃到溫州台州一帶,在茫茫大海上整整四個月東躲西藏,叫天不應呼地不靈,苦不堪言。有回甚至餓了好久,才在一座破舊的寺廟裡找到五塊粗糧炊餅,趙構一口氣便吞了三個半,把旁邊臣僚饞得一個個眼都綠了。直到兩年前,終於才在幾位大將苦心經營下勉強穩住了局面,定都臨安。古往今來,可有幾個皇帝逃得如此狼狽? 當然,更悲慘的還有父親。他老人家已經在五年前結束了痛苦的晚年。想到這他記起了岳飛在另一封奏摺裡提到的:“異時迎還太上皇帝、寧德皇后梓宮,奉邀天眷歸國,使宗廟再安,萬姓同歡!”他猛然站了起來,覺得全身的血液似乎又開始隱隱作沸了。

他注視著秦檜,秦檜垂著頭不作聲。 突然,他想起了什麼,長嘆一聲,重重地坐了回去。 大哥,還有大哥!可憐的大哥!大哥還在可怕的五國城苦苦煎熬! 趙構很清楚迎回大哥意味著什麼。儘管大哥早就千方百計託人來說只要給他一間房子住就心滿意足了,可天下人會怎麼看?更可怕的是金國還有個最後的招數,重扶大哥登位來抵抗自己——這雖然只是秦檜探聽來的消息,可如果真這麼著,豈不尷尬? 自己不過是父皇的第九個兒子,屬於小宗,正常情況無論如何是輪不到當皇帝的。能坐上龍椅不過是因為自己國難時遊走在外,是一條漏網之魚罷了,而且還得是唯一的一條小魚。 都說這些年這個憋屈的鳥皇帝當得窩囊,可這不是安定下來了嗎?趙構打量著新造的金壁輝煌的宮殿,不遠處就是當年蘇學士喻為西子的西湖,他覺得很滿意,甚至已經習慣江南溫潤潮濕的空氣了:於他,顛簸半生,能有今天這麼半個天下已經是意外之福了。說實話,直到正式在都城坐上龍床的那天,還好像在夢裡——之前可真是是連夢也從沒做過呢。而這夢,現在就像宮外盈盈的湖水,觸手可及,已經即將實現在眼前,而且很可能將在有生之年不會再破滅。

“議和——”那幾個蠅頭小楷似乎在密信上蠱魅而狡黠地向他眨著眼。 “徽宗皇帝時,汴京米價約是每石四五百錢,而如今臨安米價已升至每石二千餘錢。暫且不提民間困苦,如此算來,我大宋軍總數約有四十萬,即使不開戰,每年養軍開支便需兩千五百萬貫,而去年歲入不過四千五百萬貫。”秦檜冷靜地低著頭,“議和,每年至多五十萬兩匹銀絹。” 趙構已經很清楚當前的形式了:再戰,前局可能不一定如岳飛奏摺裡那麼順利;即使勝了,收復失地,金國狗急跳牆樹起大哥奪自己的位,也不好辦;最可怕的,還是趙家代代遺傳的心病,什麼時候哪位功勳齊天的大將一翻臉,矛頭齊齊對準自己可就後悔來不及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他從岳飛一疊報捷的奏摺中揀起一份細細地看著:“……人心願歸朝廷,金兵累敗,兀朮等皆令老少北去,正中興之機……”

奏摺最後懇請朝廷速發援軍,一鼓作氣,畢全功於一役:“速賜指揮,令諸路之兵火速並進!” 這是岳飛的手書,字體開張雄勁,筆筆如刀槍箭戟。 “正中興之機,正中興之機——”他沉吟著,許久,終於一拍龍案: “此正議和之機!” “皇上聖明!”秦檜立時起身,匍匐在地,“藉此良機,弭兵休戰,放馬南山,與民休息。實乃兩國百姓、天下蒼生之福!”頓了頓,他微笑著又說:“皇上您也應該好好享享福了,這些年過得也委屈了您,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啊。” “平身。”趙構突然覺得一身輕鬆,腦筋飛快地轉動起來:接下去就該想法子削盡諸將的兵權,如太祖皇帝一般收歸己手,從此安享太平。 可惜哪,這太平來得太晚了些。當年那個雙臂各能平舉百斤走數百步的王子,在多年的逃亡生涯裡早已經被金軍嚇壞了身子骨,別的不說,如今連滿宮佳麗也覺得無力消受——別說消受了,連子息都無有一個。由此他又想到了那個岳飛。贛頭贛腦的,幾次三番勸我早立太子,明擺了要我過繼宗室的孩子不算,手握重兵的武將怎麼連皇位繼承問題是臣子的大忌諱都不知道?是不避嫌疑的效忠,還是有別的企圖?看來這人也得防一手。前幾天聽秦檜說,他曾在下屬面前吹牛,說什麼自己和太祖皇帝一樣也是三十來歲就做了節度使,這還了得?就算這些是無心之過吧,可那回不過是調整一下部署,沒有按原計劃給他大軍北伐,他便一疊章鬧辭職撂攤子,顧自跑上廬山,這不是要脅朕又是什麼呢? 罷了罷了,多年戰功,回來收了兵權養他老算了。如果真的打得很好,兀朮那裡,不見得再能堅持要我們殺了他,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趙構很清楚岳飛抗金的戰果一旦化作和議的籌碼會有多大的份量。 他甚至能感覺到,多年來原本向著大金國一邊倒的氣運天平,在中原大地上已經慢慢恢復平衡,搖搖擺擺似乎就要穩定了下來。 只是,要是岳飛抗旨不回呢? 想到這裡,趙構出了一身汗,他連忙把這個擔憂向秦檜說了。 秦檜倒是一點不愁,緩緩道:“先令張俊、楊沂中、劉錡等各路援軍退兵,岳飛孤軍必留不住。” 趙構長長舒了口氣。他再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拿起案上兩張紙,再看了一回,終於湊到燈上點著了,投入一邊的銀盤裡。 秦檜也是暗暗舒了口氣。 其實從看到岳飛奏摺的那刻起,他的後背就一直在冒汗。他絕不能讓岳飛成為抗金復土的大英雄,否則自己的相位即使不會隨著自己多年堅持的“南自南北自北”的議和政策一起垮台,起碼也會權威大失。 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有把握改變這個局面,因為他實在是太懂趙構的心思了。 有時夜半醒來,他也會為自己的作為感到害怕,不是怕岳飛他們,而是怕後世的悠悠眾口。他使勁為自己找到了即使自己不干涉,岳飛也不會成功的原因:那些將領們實在自己太不爭氣了,妒賢忌能爭權奪位——淮西之變不就是將領間的爭鬥激起的嗎?心裡話,他實在佩服岳飛,連兀朮都聞風喪膽的人他秦檜能不佩服嗎?可同樣是堅持抗金的那位張浚,在皇上打算把全國大部分軍隊交給岳飛北伐的時候還不是橫插一槓攪黃了事嗎?說得冠冕堂皇,怕岳飛尾大不掉,底子裡還不是因為那個主帥不是他張某人而是岳飛,還不是想利用親信分了岳飛的兵?同屬四大將的張俊,不是一直對年輕的岳飛——他自己曾經的部下不服氣,明里暗地裡想法子拆他的台嗎?岳飛也真正可惡,老把他岳某人當作天下第一忠臣直桿子到底軟硬不吃。好不容易擠掉左相趙鼎那年,他看了自己的奏摺後居然大肆宣揚:“君臣大倫,根於天性,秦檜作為大臣,怎麼忍心當面欺騙主上呢?” 等著吧,韓世忠、岳飛,本相一個個收拾。 秦檜悄悄在心裡編織著一張冷冰冰的大網,一步步張開在大宋半壁江山上空,盤旋在每個不附於己的人頭上。 他心裡運動,表面卻是不露聲色,崇拜而又憐憫地看著只是中年便已經有些佝僂了的皇帝。 火光映紅了趙構的臉,他又想起了父親和大哥,不禁有些心酸。 只是火焰跳動,看不清趙構眼裡到底有沒有淚花。 與此同時,離汴京只有四十五里的朱仙鎮宋軍帥營裡,岳飛虎目晶瑩。 心情沉重地祭完日前在小商河激戰中奮勇捐軀的大將楊再興和其他陣亡將士後,岳飛令軍廚椎了幾頭牛,犒賞三軍。所有除防守巡邏之外的部將,俱皆集於岳飛帥營,每人面前都有滿滿一海碗烈酒。 岳飛雙手舉碗在手,環顧眾將,想說些什麼卻一時無語。 眾將也是滿臉凝重而又掩飾不住滿心的興奮。 良久良久,營裡只聽到牛油大燭必噗必噗地爆著。 終於,岳飛看著手裡的酒,沉聲緩緩道:“諸君應知,我岳某酒量甚豪,可自從當年聖上叫我少喝酒後,這麼些年滴酒不沾。但今日,我要與諸君共飲此碗!” “諸君已知,郾城、臨潁、潁昌役後,金人銳氣已喪,準備盡棄輜重,疾走渡河;兩河豪傑斂兵固堡,以待王師,金人動息山川險要,一時皆得其實;豪傑向風歸靡,士卒一心用命,此誠千古一時之機!諸君與我岳某多年苦心,三軍將士浴血奮戰,終於得見今日!”說到後來,岳飛的聲音似乎有些哽咽。他強制住激動的心緒,頓了頓,幾乎是吼似的大喝一聲: “來,幹!” 眾人也是熱血沸騰,無論酒量大小,俱皆一仰脖將燒刀子倒入喉中。烈火在所有人心裡熊熊燃燒著,每張臉上淚流滿面。人人眼前出現了一場場不堪回首的畫面: 火鏑嘶叫著四處疾射,紛亂的鐵蹄下,屍橫遍野屋舍凌亂兒啼母叫,騎士在馬上猙獰狂笑,煙火裡口角好像淌著鮮血…… 皇宮大門沉沉而開,聖上父子袒露上身,青衣小帽一步步赤腳拜向倨傲的馬鞍前…… 雪花紛飛,刺骨的寒風呼嘯著,一隊勉強用破蘆席遮頂的驢車載著聖上父子和皇后嬪妃,艱難地輾過泥濘的小路,破衣爛衫的宗室皇族百官工匠瑟瑟地在皮鞭的揮舞下跌跌撞撞跟在後面,倒地就有無情的馬蹄重重踏下…… …… 每個人都把牙齒咬出了血,全身骨節格格作響。 岳飛把空酒碗用力捏在手裡,他已經再也無法抑制熱淚,任它滾滾而下。半晌,他抹去臉上的淚,大聲說道:“此機不再來,願我諸君努力,徹底打敗金虜,肅清河朔,迎還二聖,收拾山河——直搗黃龍府,屆時,再與諸君痛飲!” “啪”一聲,酒碗在岳飛手裡被捏成碎片,鋒利的渣口割破了他的手,鮮血汩汩流下。岳飛沒有理會,緊緊地握成拳頭。 他知道,大宋的拳頭已經不再流血,已經在苦難裡磨出了厚厚的老繭。而現在,這只拳頭已經集中了所有的複仇力量,肌肉拼命收縮,微微痙攣,就等著最後一擊,狠狠砸向腥羶的北方。 此刻,他就站在這個以長江黃河為血脈,以嵩岳太行為指節的巨大拳頭的最前端。 岳飛雙眼炯炯,穿過帳門直射北方。 帥營外,據趙構親賜御筆所繡的杏黃大旗迎風飄揚。 “精忠岳飛”四個金字在秋夜的星空下閃閃發光。 也是同一個秋夜,有個白衣書生施施然走在星空下。 他饒有興致地和著自己的腳步哼著一首小詞。當時後世,誰也考不清他的來歷,不知道他為何與大宋有那麼深的仇恨,也不知道他和當年那個點撥困在黃天蕩裡的兀朮開河逃命的書生是不是同一人。 他不必匆忙,因為他只想在收拾好輜重人馬準備再次逃命的兀朮面前說一句話: “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 還是同一個秋夜,有匹口吐白沫的馬在臨安到朱仙鎮的驛路上拼命奔馳。刺耳的鈴聲震碎了靜謐的夜,足足能傳到三里之外。 馬上人背負一塊一尺多長的朱漆木牌,就是老百姓俗稱為“金牌”的。牌上八個金字:“御前文字,不得入鋪”,意思是只能換人換馬就是不能入驛鋪稍事停留,連文書交接都得在奔馳中進行——每天至少要跑足五百里。傳遞的只能是帝國最緊急的詔令。 近乎脫力的騎士可能不知道,自己身後,還一騎接一騎馳騁著十一匹駿馬,馬上的騎士也都背著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金牌。 那夜,帝國的這條驛路上,揚起的滾滾黃塵瀰漫了近千里。 十二道金牌要傳達的內容一字不差: “岳飛孤軍不可久留,令班師、赴闕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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