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逆旅千秋

第12章 揀盡寒枝——蘇軾的“平生功業”

逆旅千秋 郑骁锋 6582 2018-03-16
宋徽宗崇寧元年的一個秋日。汴京最有名的篆工,安民老漢又提起了他那把已封多年的刻刀。這次的任務是刻一塊蔡京蔡太師草擬、今上親自審定,並且親書的名錄石碑。碑的名稱很有些嚇人:《元祐奸黨碑》,聽說天下所有的府縣衙門前都要立一塊永世留存——安民老漢這塊則將安置在皇宮端禮門右側。 那個老內侍正瞇著眼倚坐在一邊,似睡非睡的監著工。 “要說這世道變得也真快,”安民捋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才幾年的功夫,新的來舊的去,舊的來新的去,翻了幾遭快數不著了。也不知現在到底該算新呢還是算舊。” “輕聲呢~” 內侍微微睜開眼,四下掠了一遍:“這是你我打聽的嗎?” 匠人乾笑幾聲,又埋頭乾上了。過了一會,實在忍不住,又停下來問內侍:“小民可怎麼也想不通,文太師、司馬溫公怎麼成大奸臣了——”

內侍哼了一聲。 安民連忙轉過話頭:“皇上的字就是漂亮!” 又是一陣沉默。 “啊!”突然一聲驚呼,“蘇軾!蘇學士怎麼又……” 這回內侍睜大了眼:“幸虧他死得早幾年,不然……” 他冷笑幾聲:“聖上已經下令要焚了他所有的文集,毀了全部印版,天底下,只要他題過的碑、碣、榜、額,通通都得砸了。” 好像想起了什麼,內侍來了勁頭:“也奇怪了,每次無論誰上台,不管新的舊的,倒霉的怎麼總是這個姓甦的呢?”可能想想有些滑稽,他也乾笑了幾聲,接著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八成是他家祖墳衝了哪方神聖了吧。” 安民再不開口,一鑿一鑿憋著勁刻著。他要使出這輩子所有的本事,把這個名字刻得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字——甚至御筆——都遒勁都瀟灑。

同時他暗暗打定了主意,就是殺頭,也不在這塊碑的刻工位置上像從前每一次那樣,留下自己的名字。 冰冷的石屑簌簌落地。 那批石碑早已不知去向。 而直到今天,無論是大陸、香港、台灣,還是美國、日本,所有的中文教材上,都能在顯眼的位置找出一篇又一篇蘇軾的詩文。誰也無法統計,每天到底有多少張形狀膚色各異、口音不同的嘴,吟哦著、朗誦著,陶醉在蘇軾營造的藝術世界中。 甚至當年徽宗如此嚴厲的禁蘇令,也無法抑制人們對蘇軾詩文的喜愛,反而大大提高了蘇軾詩文的身價:連官家搜來焚毀的懸賞高的都有八十萬錢一篇(約相當於人民幣十萬元),那黑市的價格還了得?聽說有個徐州太守,賣境內蘇軾一塊碑的拓片發了大財,辭官回老家享福去了呢。太學生間,不是流傳著這麼一個順口溜:“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根”嗎?

同為藝術家的徽宗和蔡京如此大傷風雅的做法,是不是也因為妒忌呢? 如果能知道這些,作者蘇軾會是什麼感覺?欣慰?滿足?驕傲?還是…… 這許多文人墨客夢寐以求的輝煌,是蘇軾一生終極的目標嗎? “問汝平生功業?” 宋元符三年,六十五歲的蘇東坡,終於從海南貶所獲赦北歸。 立在船頭,腳下波濤洶湧,身邊大帆烈烈。倚著船欄,老人長長舒了口氣,他彷彿預感到了什麼,是啊,該對這一生做個總結了:他低聲吟出了以上詩句。 良久良久,他沒有說話。 這一生,似乎都在風塵僕僕的奔走:外任、貶斥,好不容易進了京,又是外任、貶斥。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熬著吧,時間到了,量移吧,近了八寸倒隨著又遠了一尺。一把年紀了,乾脆來個破天荒:快六十歲時居然做了本朝第一個被貶謫到大庾嶺以南的朝官——甚至還過了海,那個蠻荒之地簡直不能算是大宋本土了。由此想起很多年前另一個從手心裡溜走的天下第一:進士會試時,被歐陽修誤認為是門生曾鞏而避嫌改判的第二,不覺澀澀一笑。

那年自己多麼年輕啊。 家鄉碧琉璃色的岷江,酣暢地翻滾著嬉戲著,泛著葡萄酒般的白沫,擁著那艘載著父親和自己兄弟倆的小船,從樂山腳下出發,駛入滔滔長江,一路順流直下。父子三人昂首挺胸負手立於船頭,也是現在這個姿勢,只是那時連父親的腰桿都挺得比自己現在直。三雙精光閃閃的眸子貪婪地觀賞著沿途的秀色,遇到古蹟名勝,三人還上岸登臨,指點江山評論古人,興致來了父子對酌,高歌聯句,連白髮蒼蒼的老舟子都感嘆道:“這哪像是去趕考啊,純是遊山玩水來了!” 老舟子怎麼會知道,區區會試,哪裡放在咱父子心裡?咱要的是從此把滿腹的錦繡,鋪展在這滿目瘡痍的大地上,用無盡的經綸大濟苦難中的蒼生,還他個花團錦簇的太平世界!

果真世人識貨,在京師父子仨一炮打響。那時可真風光啊,無論是達官貴人歌女舞伎,甚至販夫走卒,誰不想親眼看看蜀中三甦的廬山真面目呢?連文壇泰斗歐陽修見了自己的文章都在大庭廣眾之下擊節叫好,連聲大呼:“老夫當避此人一頭地了!”渾不顧身邊無數嫉妒得發紅的眼睛。 更令人欣喜的是,聖上,英明的聖上也知道了他的領土上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仁宗皇帝讀了蘇軾兄弟的策論後回到后宮時,在皇后面前竟然欣喜若狂:“愛卿啊,祝賀我吧!我今天終於為我們的兒子選好了兩個宰相呢!” 歡欣鼓舞的蘇軾高高捲起袖子,蘸著淋漓的濃墨,用他那枝如椽巨筆在大宋都城——世界的心臟——天下目光聚焦的中心揮灑著舞動著……

舞出一篇篇策論,課百官、厲法禁、安萬民、教戰守……筆鋒所到之處,如大江怒濤,夾震地風雷撲天而來,似乎遍地堆積千年的枯木死灰,都將在這雄渾的大浪中被捲入汪洋大海。王朝老邁陳舊的政體在昏昏沉睡中被這股澎湃的熱流沖得激靈了一下,而蘇軾看來,大宋下一步就將在自己的幫助下掙扎著站了起來,使中華大地重新煥發出久違的活力,讓不可一世的大遼大夏,統統在腳下頂禮膜拜! 蘇軾覺得自己站在了天地間最高的山峰之顛,世間的一切鋪展在眼前,如庸人下的棋局:笨拙而簡單,等著他輕輕地去矯正;隨手再下幾子,化成一盤令後世所有高手的後背都滲出冷汗的絕妙好局。 他覺得一輪紅日將在自己年輕有力的手裡冉冉升起。 紅日還未升起,仍舊是黑夜。大眾還在睡夢裡,有人起來了。也是滿腔熱血,也是年富力強,他要硬扯起普天下還在睡夢裡的蒼生,向理想中美好富強的盛世趕路——他實在不能忍受堂堂大宋王朝如此軟孱,如此積弱。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黑暗裡,無數危險的鬼魅正貪婪地對著大宋的花花世界流著涎水磨著牙。

他就是王安石。 不知是大宋的幸運還是不幸,年輕的皇帝與王安石一見投緣,君臣摩拳擦掌,天天商議到深夜。一條條改革措施雪片般地飛翔在大宋的城鎮鄉村上空。 蘇軾其實對王安石的學問文章是十分尊重的,就算沒有歐陽恩師對王安石的評價:“(安石)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論議通明,兼有時才之用”,也應該惺惺相惜吧。可聰睿敏感如蘇軾,一眼就看出了王安石事業中的絕大危機:不管你的方案有多麼好,可你看看,給你執行新法的盡是些什麼人啊?鑽營、酷烈、奸詐、猥瑣、逢迎,靠這些人,你能做出什麼事來呢? 天下,還不是將被搞得更亂? 王安石微微一笑,置之不理。事業總得人做吧,憑皇上和我安石,還管不了他們那些東西?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更不足卹!

蘇軾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眼不見心不煩,乾脆自請外任。於是念叨著“好一個拗相公”開始了他一生的奔波。 從杭州一直到湖州,蘇軾在外任中一直嚴密關切著朝中的每一個變化。 事情像他預料中的那樣,新法更大程度上是貪官污吏們斂錢升職的工具,天下真的是一團糟。然而他並不為自己的預見感到高興,常整日愁眉緊鎖。酒後,詩文裡,一次次地提到了新法的可笑,一次次嘲諷著新黨的荒謬,並隨著形勢的惡化越來越辛辣。他努力想用自己警策的詩文諫章挽回些什麼,為天下蒼生。 直到他的文章溯水而上流入京師,刺痛了正當春風得意的新黨—— “學士,你看,大陸!”年輕的船工指著前方。 蘇軾從回憶裡抬起頭來。遠遠的遠遠的,那一溜線一樣的大陸,果真回來了嗎?海風中,一隻白鷗繞著桅杆尖聲叫著,有些淒厲。蘇軾看著船工整理著粗大的鐵錨,鋃鋃作響的鍊子使他一陣心驚,背上那多年的鞭痕似乎又隱隱作痛。他痙攣著閉上了眼,太陽穴突突地抽搐。

他似乎回到了那個黑暗潮濕的牢裡。 直到行屍走肉似的被架著出獄,遣到黃州安置,做個掛名的小官實際的囚徒幾個月後,他才從那場不堪回首的噩夢裡醒來。 他記得,那是個月圓之夜。他像往常一樣失眠了,披衣踱至院中。庭下月光如積水空明,水中水草交橫——那些竹柏的影子。仰頭望著明月,不知幾時,猛然大徹大悟,他這才真正理解了自己前幾年在密州寫的那首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古往今來,這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有什麼是能夠完滿的呢? 你居然想憑一己之力救天下於水火之中,想給天下一個圓滿,那豈不是狂妄之極? 就連孔聖人、佛釋迦,看著這個苦難的世界也只能哀嘆不如“浮桴於海”,或是一切推之因果後就低眉順眼再不發一言。

要說,整頓乾坤,這大事業本也需要人做,可你有什麼呢?一枝筆?幾首詩?你能駕馭得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大小官吏嗎?你能在污穢腥臭的官場上安然恬臥鉤心鬥角嗎?你能於一個個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圈套間兵來將擋運籌帷幄嗎? 最最簡單的,你的口袋裡,有幾副可以隨時一抹臉就替換的面具? 就算你能看到富麗堂皇的大殿之下白蟻正圍噬著柱石,能看到高高堆起的糧倉深處潮濕的溫度正醞釀著沖天大火,你又能怎麼樣呢? 你單槍匹馬赤手空拳,能鏟得盡天下所有的蟻穴,滅得了天下所有的暗火? 各人的路,只能各人自己走,大宋的路,也只能大宋人民一起拖著磕磕絆絆走。殘缺,原本就是這個世界的本質。再說,再美好的世界,不也還是個無常嗎? 那一夜,後背涔涔汗出的是蘇軾自己。他甚至感謝那些費勁腦汁鍛煉文字把他送入烏台大獄的敵人或是曾經的朋友:是他們當頭棒喝,驚醒了懵懂狂妄的夢中人。後來,他在回想起年輕時的壯誌時感慨地寫道: 當年“誦古說今考據是非,妄論利害讒說得失,真乃制科人習氣,只如候蟲時鳥,不足損益,自鳴自已”,到現在“既老,涉事更變,往往悔其言之過。” 從那以後,他終於明白了,文人就是文人,政客也就是政客。政客最需要的不是多敏銳的目光,多遠大的抱負,而是能在污泥裡匍匐著戰鬥,能在豺狼群裡呲牙咆哮——而這正是遠離塵埃永遠站在潔白雲頭的文人們最不屑的齷齪行為,是文人最致命的死穴。簡直沒有一個真正的文人能做個成功的政客,也幾乎沒有一個成功的政客能做個真正的文人。 從此他深深理解了前輩們那一句句無比沉重的話:“窮且後工”、“不平則鳴”、“文章憎命達”,也重新定位了心目中那一座座輝煌的豐碑:屈原、陶潛、李白、杜甫……他們,都是失敗的政客,都只能是文人! 真正偉大的文人,不過是上天給了他一個永遠不能實現的錯位夢想,讓他在一次次追逐一次次失敗中蘸著血淚鳴唱,就像籠中嚮往藍天的鳥。 文壇最高層,都是萬般無奈才做了文人的痛苦心靈們,最後的慰籍所嗎?高處寒風刺骨,何如萬丈軟紅炊煙裊裊人歌人哭? 文人總是勞碌憂鬱地把目光投向縹緲的遠方,而政客只聚精會神盯著腳下。所以落入陷阱摔下懸崖的大都是文人。 他開始為王安石擔心了——當然,此時的安石也已經黯然辭相閒居。因為他看清了文人間、君子間的政見之爭,只不過是為削尖了腦袋鑽營的小人們提供了機遇的溫床—— 他自己,不就是曾成為別人往上爬的梯子而被賣到大獄裡嗎? 如果說烏台詩案,於蘇軾是個禪子開悟的歷程,那麼徹悟後的蘇軾這才真正開始了他的文人生涯。 既然看透了世界的實質是“一場大夢”,人生也不過至多是“三萬六千日”,這麼些個“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真的“著甚幹忙”?心安處,天南海北何處不是吾鄉?他的文人生涯過得實在是瀟灑極了。 參禪採藥,開荒種地,胸中無拘無束,筆下更是搖曳多姿。當年準備用來大濟蒼生的經天緯地之才掉轉方向劈頭打來,傾洩到這紙上還真是不得了:汪汪洋洋魚龍夭矯——“蘇海”,真是個最最恰當的形容。大海裡,再多的痛苦都可以稀釋得一派肆意,一派從容,一派浩蕩。 後世腐儒嘵嘵不休爭論著蘇詩蘇詞,竭力想挑些刺,硬著頭皮說他不守規矩,萬事自出心裁——格律能束住東坡嗎?連大宋一朝的筆墨紙硯幾乎容不下呢。 “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這些夫子自道的文字,說的不僅僅是詩詞文賦。 流吧,流到哪裡算哪裡:流到書案,書家五體投地;流到畫室,畫家目瞪口呆;流到梵宮禪院,故弄玄虛的禪僧大德啞口無言;流到樹皮草根,經年的醫家對著蘇軾隨手寫下的藥方若有所失;更是浩浩蕩盪出入三教,八面逢源…… 甚至流到一塊三層肥豬肉上,也能流出一碗香噴噴的“東坡肉”,直到如今依然熱氣氤氳。 蘇軾不可遏制的大才,終於流成了一段後人無法想像,更無法企及的神話。 而神話的主人,卻在經受著一次次的流放。 流放旅程裡,蘇軾欣欣然觀賞著一處處天地間的景色奇觀;實在沒有特別的風光,他就隨便拉個趕路人,纏著他說幾段軼事笑話,一起喝幾碗薄酒。 微醺裡,斜倚著一塊光滑些的石頭,他得意地微笑著: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是啊,站在最高處看來,天底下哪有不好人呢? 不過都是匆忙的過客,不過都是身不由己的傀儡,不過都是悲劇的主角。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糾纏其間,這只是你自己站得不夠高啊。 無邊的苦難裡,何不快快活活過完餘生呢? 真的快活嗎? 為什麼你一再嘲笑自己一肚皮都是不合時宜呢?為什麼一次次別人提及朝中事務時總微微搖頭呢?為什麼常常還是忍不住,用你那特有的幽默輕輕刺遠在中原的大人先生們一下呢? 你是以為和從前放肆的評論相比,這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玩笑嗎?難道你不知道你的眼光越來越犀利了,你的話越來越接近他們不敢道破的真相了嗎?你真以為自己是個局外人嗎—— 你難道不知道往往局外人普普通通的一句話,越是能使得對弈雙方都惱羞成怒嗎? 難道你不知道朝里那些走馬燈般來去的新舊大人們越來越心黑手辣了嗎?你不發覺自己已經越貶越遠了嗎?你不知道你寫的“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會令多少人恨得牙癢癢的嗎? 你都已經貶到天涯海角了啊,下一步還能貶到哪裡呢? 當然,你一定知道,否則你怎麼會連酒都不敢多喝了呢? ——眾人眼裡頹然於酒席歌舞中的你,真的醉了嗎?朦朧的,似醉非醉的眼裡,看到了什麼呢? 現在你堅持的,儘管不再是當年自視為宰輔之器時當仁不讓的責任,但做了文人,是不是也決不能沒有文人的獨立和尊嚴呢? 你真的甘心只做個優秀的文人嗎?險惡環境裡,你努力地修水利,興教化,教蠶桑,是不是你對苦海眾生能做到的最大最實在的援助? 你乞求的到底是清醒還是糊塗? 午夜夢迴,你會為了自己那世人羨慕不已的智慧自豪嗎? 為什麼你心愛的兒子滿月,你會寫這麼一首詩呢:“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難道這僅僅是刺那些王公大人們一下嗎? 你知道的,希望兒子普普通通,不要像自己這樣太聰明的歷史上有阮籍;你不會知道的,八百多年後,另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也不願意孩子繼承自己的事業,那就是看來風格與你完全不同的魯迅。 是啊,聰明真不是項幸福的禀賦啊。用個我們時代的比喻:如果世界在普通人眼裡是座美輪美奐的豪宅,而你卻從華燈精飾裡看到了電線凌亂的三合板,從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下看到了鋼筋水泥,甚至是蛇穴鼠窩,你的痛苦可想而知。 最痛苦的是,當人們為從你手裡流出去的一張張紙如痴如醉如喜如狂時,你總會想到:文章不過是用來記明白事的,書法不過是用來寫清楚字的。 如此而已。 撫著船舷,他突然記起了父親為他取的名:“軾”。 軾,不就是車上扶手的橫木嗎?有了扶手當然更穩當,但沒有扶手,難道就會摔下車來嗎? 沒有軾,難道這車就走不動了嗎? 終於,蘇軾的腳站在了大陸上。 回過身來,他面對著大海。 “問汝平生功業?”還是那句話。 又是良久良久,他低聲接上了後一句: “黃州、惠州、儋州”。 海水碧藍,海天一色,細沙在陽光下閃著金光。沒有驚濤拍岸,沒有千堆雪,海浪緩緩。蘇軾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首詞中的兩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現在,海在面前,舟在身邊,帶著腥味的海風陣陣,長須共大袖一同飄揚。 蘇軾由這兩句詞想起了那個夜晚,立在海邊不覺痴了。 那時還在黃州。 當這首以那兩句詞結尾的《臨江仙》與小人關於蘇軾已經“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而去”的密告一起送到郡守徐君猷臥室時,可憐徐太守嚇了個半死:走脫監犯的罪名可不小,何況監犯是天下聞名的蘇軾。徐太守連夜率人氣急敗壞地打著火把趕到蘇軾容身的破草房,披頭散發,邊走邊系腰帶邊怨自己,怨自己不該太過相信蘇某人,不該為他的文才所傾倒。 草房未到,已遠遠傳來如雷的鼾聲。 太守這才甩了一把汗。他輕輕推開沒有鎖的門,在脫盡了漆的一張靠牆三足破桌上,看到了另一首詞,墨跡還未乾透: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在里屋睡得正香。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