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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菩提本無樹——一個文盲的絕妙頓悟

逆旅千秋 郑骁锋 4614 2018-03-16
一時佛在靈山說法。九天十地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菩薩天龍鬼神皆來集會。說到精妙處,放百千萬億大光明雲。眾中有大梵天王生大歡喜,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向世尊恭獻一支金波羅花。佛陀拈花在手,未發一言,高高舉起展示大眾。大眾盡皆不解,唯有摩訶迦葉破顏微笑。 佛陀微微點頭,用無上神通,向千萬世界朗聲宣告:“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付囑於摩訶迦葉。” 一切會眾俱皆合掌頌禮,三千大千世界頓時奏起莊嚴梵音。 金波羅花分身無數,片片香瓣紛紛揚揚,飄灑三界。 一片花瓣在流水中打著旋悠悠漂遠。 長江,正是暮春時節。 輕輕濺起些小水花——一桿嫩綠的蘆葦被拋入了江中。沒等江水擁走,一隻皸裂胼胝的赤腳踩了上來。蘆葦微微一沉——流水似乎稍稍停滯了一下——又穩穩地浮起。幾隻蜻蜓圍著葉尖,緊貼江面嬉戲。虯髯的達摩站在葦桿之上,遠眺的凹目閃著光。一襲舊衲在江風中鼓起,大袖飄飄。許久,他深吸口氣,一運力葦桿便如箭般向北岸破浪而去。

蜻蜓受了驚,四下飛散。 據說這是北魏太和十年。 達摩,正是將源自靈山法會的禪宗傳入我國的初祖。 “啪!”又一根木柴被劈成兩爿。 大唐龍朔元年的一個午後,蘄州黃梅東禪寺的碓房外,慧能像往常一樣劈著柴。一隻蜻蜓在他滲著汗珠的額頭邊上下飛舞,以至他不得不經常揮手驅趕。這時,五祖禪堂前傳來一陣喧嘩: “衣缽定是神秀承了。” “上座此偈實在徹底。” “畢竟是多年修行啊。” …… 慧能放下斧頭,站起來舒舒筋骨,拍拍身上的木屑塵土,施施然走了過去。禪堂前的廊下早圍了一群人,不光有本寺僧眾,還聚了一些前來禮佛的俗客。他們在牆上神秀寫的一首偈前嘖嘖稱讚。有位士人模樣的正高聲誦讀: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慧能暗暗搖搖頭,上前拉了拉那位士人的袖子,用他那有些難懂的嶺南土白對他說:“居士,我也有一偈,請幫忙寫上。” “你自己不會寫嗎?”這位士人,江州別駕張日用,回過頭乜著眼打量著灰頭土臉的慧能。 “慧能不識字。”慧能兩手隨隨便便垂在身前,褲管高高挽起。 “不識字也來作偈?這事倒也希有。” “欲學無上菩提,不可輕於初學。下下人有上上智。”慧能還是緩緩地用他的土白說著。 別駕不由一驚,再看他時,這個瘦小乾枯,樵夫模樣的年輕沙彌渾身好像發出了金色的光芒。 張日用生生把幾句譏笑的話吞下了肚:“好,你說我寫!”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就憑這麼小小一偈,這位入門只有八個月的粗使僧人便成了禪宗六祖。從此禪宗“一花開五葉”,在華夏大地成為了最興盛的佛學宗派。更有人說,慧能才是“中華禪”的真正始祖。 對於禪宗,我只是個一知半解的門外俗漢,不敢多加評論。我最感興趣的是,這位勝了多年苦修、精通佛典的上座大弟子神秀的傳奇人物,到死也是不識一個大字的文盲。 能於存活的本能之外,對生存的空間、身外的萬物有思索慾望,並有思索能力,是人類之所以為萬物之長的原因。成為百科全書似的全知全能人物,不僅僅只是伏爾泰、狄德羅那些人的夢想。古今中外,幾乎每一個思想家都試圖能理解,能說明,能掌握我們這個世界。於是人類的代表,一位位傑出的智者前仆後繼地跋涉在探求知識的苦旅之上。

燦爛的文明,就在一代代人艱苦的求知過程中誕生、成長、壯大…… 然而,當我們的科學發展到可以破解DNA、探索火星,能夠上天、登月、撞擊行星時,我們不得不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惶恐,越來越無知了。 以醫學為例,當耗了十幾年幾十年的精力,成為某個領域的專家權威時,回頭看來,卻發現自己所掌握的可能僅僅是人體中小小的一部分。越是深入,可能會覺得越是淺薄:骨科可能聽不懂腦科的演講,內科可能讀不了神經科的論文。有個笑話說某外科專家對右腿骨折束手無策,對別人的質疑他底氣十足地回答:“我學的是左腿!”說這不過是調侃吧,可很多西醫把中醫藥方看成天書卻是常見的事實——即便是多年的中醫,面對藥廚上密密麻麻的藥鬥,也很有可能沒辦法把自己方中所用的藥材一味味揀了出來。

更不用說醫學之外了。隔行如隔山,這山越是攀登越是高大。 學科越分越細,研究越來越深,導致的結果是每個個體在幾何倍數增長的知識前失去了自信,迷茫了方向,覺得未知的黑暗越是廣大,越是神秘莫測。 像慧能手中的木柴,劈得越細,離木材的本相也越遠。而木柴還在一斧斧劈下去: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永遠歇不下來。木屑散了一地,難以收拾。 對於這個後果,幾千前的儒家就有了擔憂,他們是務實而聰明的,在一片混沌里為自己,也為後人劃了個圈子:“大學之道……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大學》)”。 “至善”所限的圈子之外,都屬於“怪力亂神”,不該去思考。什麼是“至善”呢,他們認為,能維持這個世界和諧有序,人民吃飽穿暖安居樂業就是終極目標。

聽起來好像很簡單。 然而,人的求知欲是永遠不能滿足的,而且這根本就是人類進步的動力。就算圈子之外使勁壓抑著不去觸碰吧,那圈子內的天地就足夠每一個人皓首窮經畢生鑽研了。僅僅對於五經中的註釋,用幾萬言說明原文裡一個字是常有的事。接下來又該是用幾十萬幾百萬字來註釋這些釋文了…… 就算能真正領會了先賢的真義吧,到那時,攬鏡自照,才驚覺白髮蕭蕭,死神已經在身前不遠的地方磨著鐮刀譏諷地對你微笑。余秋雨曾說,他在書房裡對著頂天立地的先人著作有種被強壓窒息的感覺。古人也說,追求學問是“非人磨墨墨磨人。”短短一生,又經得起幾下研磨?層層堆積的知識,分明是無數先人用飛揚的青春、鮮活的生命換來的血跡斑斑的陳年舊帳,一個人白駒過隙般的一生,通讀尚且不可能,突破、創新更是得需要多大的偉力神通啊。

更有哲人恐懼地發現:茫茫天地,偶爾來到的渺小的我們,其實沒有什麼神靈會指引該往哪裡去;發現了整個世界的重擔從上帝的十字架上卸下,毫無情面地壓到了自己小小的肩上;一生的拼搏,注定要在百來年中徹底地煙消雲散;能力越大,就會發現我們的存在和掌握的知識是越發的可笑和微不足道;而我們的痛苦悲哀,也再沒有什麼神靈來聆聽化解分擔—— 我們的奮鬥,我們的懺悔,我們的傾訴,我們的吶喊,我們悲憤欲絕的仰天長嘯,最多只能在冷冰冰的大地上形成一縷輕風,同時無聲無息地消散於無邊的沉寂和虛空。 當黃土輕輕掩上我們冰冷蒼白的臉龐時,僅有的功績往往只是用留下的文字在知識之塔上加了一塊磚,而下一代又將在亙古不變的起點上重新開始: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前人的知識經驗他們無法直接繼承,不得不從頭再來一遍艱苦的旅程——我們的一生,往往只是把後人的求知之路延長一段罷了。

莊周,這位智者中的智者,窮一生之力,留下了幾句無可奈何的哀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以有盡有限、渺渺之生,探求無窮無盡之知識,結果必是疲憊不堪。 然而人類總是要前進的,要前進總得要不停地學習新的知識。 只是塵世中凡人的心在探索中不免迷惘,在歧途間不免因失去方向而陷入深深的痛苦。 把拯救人心視為己任的宗教當然當仁不讓地接過了這永遠不能解決的難題。 在神秀們埋頭浩如煙海的典籍中尋找度世良方時,慧能提著鐵斧登上了歷史舞台。 如果以樹來比喻知識,當芸芸眾生祖孫相繼父子相承圍著樹培土、施肥、修枝、攀爬,恭恭敬敬地舉起片片樹葉對著陽光,喃喃自語琢磨葉脈葉柄石細胞維管束時,慧能運大神通,一斧砍倒了這棵在世人心中盤踞了不知多少年的枝繁葉茂的大樹。

河伯見了大海望洋興嘆,海神卻明白在天地間自己不過是大山里的一塊小石頭一株小草。而這天地之於太虛,更不過是滄海之一粟,萬馬之一毫。我們的這個世界,三皇五帝的至治、秦皇漢武的偉業、慘烈殘酷的世界大戰、英雄豪傑的雄心、才子佳人的纏綿,在浩瀚的宇宙間,只是一個小小塵埃中的水泡,而且是無窮盡的塵埃中的塵埃,細分下去,簡直只是個空空。那麼有這個世界沒這個世界,有這一生沒這一生,有這個人沒這個人—— 有這棵樹沒這棵樹,到底有什麼區別呢? 想開了,一切只是約等於零,倒不如從根斫倒,多透些陽光雨露,多受些明月清風,瀟瀟灑灑無掛無礙,在青山綠水間搖搖擺擺逍遙一世豈不快活? 大海裡多一滴少一滴水,何關盈虛?所以識字不識字,更又有何區別?

識了字,可能反而更走不出文字設下的障礙,舉不起手中的利斧。 我不能評論慧能徹悟的是不是真理,只知道文字確實很難表達出真正的感悟——即使只是試圖用文字向盲人描述顏色,向聾子解釋聲音就已經是極其可笑的徒勞。 這也許是禪僧們最大的體會。德山宣鑑禪師開悟後,將自己耗了半生精力撰寫的《青龍疏鈔》高高堆於法堂之前,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他說: “窮諸玄辯,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 真理面前,文字就是這麼蒼白無用。而真正的妙理,卻只可心會,無法言語。 釋迦牟尼在靈山上拈花示眾,就是這無奈的傳道。 裡唐僧師徒為阿儺、伽葉傳與無字經書而大動干戈。其實這卻是他們師徒不開悟的緣故,無字經書才是真正的無上智慧。釋迦對此有解釋:“無字真經,倒也是好的——因你那東土眾生,愚迷不悟”,所以看不出其中的奧妙。崇拜知識、信仰文字的多是庸人俗子:滿口經典的定是半瓶醋,暴發戶的書房多是金壁輝煌,不識字的老農民總是愛惜字紙。而一些真正通了的才子,卻故意滿口痞話,唯恐沾上方巾氣——當然,更多的腐儒不在此例,他們沾沾自喜的滿腹經綸不過只是與蠹蟲爭食。 無字真經,只有那些有慧根的人才能參透,而他們往往都是在文字中打滾半生後機緣巧合才能由此徹悟。如慧能那般直截了當,徑直一把破盡文字知識障礙,直指本心的,神秀的確應該心服口服五體投地。 把沉甸甸的三藏經書結結實實打包,萬里迢迢馱回,一字一句譯出,這是普通大眾、凡根鈍器的宗教。 拋盡一切文字,一切解說,以心傳心,才是無上妙道。 但恕我妄語,我以為禪宗所謂的徹悟其實是絕望:對知識,對現實,對追求的絕望,絕望得越透骨,就是體貼得越徹底。水盡糧絕在沙漠中央,最聰明的人乾脆躺了下來。一切反正不可為,一切反正都是虛幻,什麼西方極樂,什麼無盡涅槃,統統都是空的,連空也是空的。電光石火般的幾十年,如江涵雁影,雁去影消,一切隨緣沉浮,任造化輪轉,潮起潮落,我只無心,我只不起念頭,一回首,涅槃就在今世,西天就在腳下,佛祖正是自身。 但最徹底的絕望,有時又變成了割斷越縮越緊繩索的利刃,變成了卷盡混濁空氣的清風。 絕望,往往會變成希望。 甩開舊知識的束縛,扔盡瓶瓶罐罐,坦開衣襟,一身輕鬆,萬物在眼前飄搖,無不生意盎然,妙趣橫生。用春花秋月代替青燈古佛,目光隨柳絮裊嬝娜娜,思緒逐粉蝶起舞翩翩,觸手皆是天機,迎面都為妙理。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像梁武帝那樣用黃金權勢虔誠苦修塑造的西方聖土轟然倒塌,從此不分貴賤,不分智愚,人人皆可成佛。 此岸即是彼岸,剎那即是永恆。 苦旅中,不回顧,不前瞻,只是參悟屬於自己的那一段。 正是這種簡單快捷的方法,解放了無數在知識文字堆砌的象牙塔里苦度春秋的人——絕不僅僅是釋子,許多在儒典裡裝鑽得頭暈腦脹牙搖發疏的士人,也紛紛長嘯,破塔而出。與禪宗盛行天下相呼應,幾乎是禪宗翻版的心學大放異彩。越來越多的人援禪入儒,越來越多的人發覺儒禪道相通,一時間,大地上妙思泉湧生機勃勃。 幽澗裡的游魚,白雲間的閒鷺,酒酣時的踉蹌,夢醒後的朗唱,無一飽含著濃濃的禪趣。 儘管也成全了很多藉著禪的名義偷懶或是放縱的所謂“狂禪”、“野狐禪”。 多年後,宋時,有位禪子一日豁然通徹,自號黃龍死心悟新禪師,呵呵大笑,提筆題詩兩句: “六祖當年不丈夫,倩人書壁自糊塗。” 有幾人能真懂這糊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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