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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夢迴唐朝——從大運河到馬嵬坡

逆旅千秋 郑骁锋 4812 2018-03-16
有年春節晚會上,一首歌引起了無數海外遊子的極大共鳴。穿插著悠悠二胡的現代音樂伴奏下,鮮紅的爆竹、燈籠、對聯在屏幕上交疊幻現,唐裝的歌手深情而激昂地載歌載舞: “明月的相思,千里共嬋娟,不知不覺靠近了家的呼喚……” 誰也無法統計,那一刻,在幾乎點亮了整個地球的璀璨煙花里,有多少同胞的熱淚滾滾而流。 那首歌叫《唐人街》。 唐人街,是世界每個地方——無論是大陸、海島還是沙漠,都會、小鎮還是鄉野——炎黃子孫聚居地的共名。而唐人,誰都知道是中國人在地球上的代名詞。 唐朝,中華民族最燦爛的一刻,被歷史定格在那個恢弘的年代,無論王朝交替時代變幻,永遠是所有中國人心中最驕傲的輝煌。 當我久久凝視著那僅用了簡簡單單三種顏色,便發散出一派豪邁宏放、氣宇軒昂的陶馬時;當我一次次沉醉在唐詩雄渾浪漫的意境裡心潮澎湃時;當我在一幅幅重彩艷麗的仕女圖前目眩神搖時:我似乎觸摸到了大唐從容有力的脈搏,但好像又什麼也無法抓住。

只是覺得滾燙的歷史在手心呼嘯烙過。 誰,能真切準確的描述一番,那世世代代不知有多少人嚮往陶醉的“盛唐氣象”呢? 而我自己,每次看到“大唐”兩個字,就會有置身大漠,孤煙在身邊直上雲霄,一輪紅日迎面冉冉升起的感覺。 紅日下,大風烈烈,黃河一瀉千里;岸上,千萬匹膘肥骨壯的駿馬揚起遮天的煙塵,追逐著咆哮的河水,向著大海的方向奮鬣奔馳…… “朕年十八便為經綸王業,北剪劉武周,西平薛舉,東擒竇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內乂安。” 裡唐太宗的這幾句話,好像讓我看到了這位傑出的雄主盤膝坐在御輦之上,面對著前來朝拜的萬國衣冠得意地撫著烏黑油亮的髭鬚: “觀古先撥亂之主皆年逾四十,惟光武年三十三——古來英雄撥亂之主,無見及者。”

誠然,李世民是個雄才大略的帝王,這誰也不會否認。但把當時的歷史稍稍仔細閱讀一次後,就能發現,隋末遍地的狼煙裡,一個偉大的帝國正在混亂的大地深處孕育、成長、壯大,使勁地掙扎,誰也無法壓抑住這股越來越強大的力量,甚至上帝也不能—— 它在黑暗裡一腳又一腳狠狠地踹著堅硬的時空之壁,石屑簌簌而下,地面開始龜裂,山林開始顫抖,海水開始沸騰…… 李世民,就是歷史選擇的讓這個帝國破土而出的那位巨匠。 在這之前幾百年間,中國大地上連接不斷的令人窒息的昏暗歲月,在幾十代人民的悲慘流離絕望呼叫中,歷史默默地為這個壯麗帝國的誕生鋪好了溫床。 那兵火連天,不堪回首的幾百年,那“失落的三個多世紀”(黃仁宇語),北方大地上朝生夕滅、大大小小幾十個政權走馬燈般來來去去,各式各樣的服飾語言一次次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又一次次灰飛煙滅。

不變的只有那永遠令人膽戰心驚的鐵蹄和寒光閃閃的鋒刃。 讓我們為在血與火中罹難的不幸冤魂祈禱吧。然而,正是在一幕幕人間慘劇中,昔日趾高氣揚的一個個門閥貴族轟然倒地,一個個延續了千百年、高高在上的神聖堡壘被鐵蹄踏得粉碎,被刀刃削得展平。 所有的人幾乎都落在了相同的平面上。 在一馬平川的大地上放手構築理想中的聖殿,是每個建設者都夢寐以求的。 連年戰亂,大量的死亡和流離,使大片大片的田園荒蕪,但同時也為未來的統治者提供了一塊塊稍加整治便可產生財富的安民至寶。事實上,北魏已經開始了這項工作:從485年以《均田令》的頒佈為標誌的均田政策,也為我們的大唐經濟奠定了紮實的地基。這個有效的嘗試,把從漢末以來,令每個有心於治的君王權臣頭痛不已的難題——如何真正減小貧富分化——從幻想中實現到了塵世。

更令人振奮的是,北方大地上難聞的腥羶之氣正一日日地在河朔的大風中消逝。胡夷外族的腐化衰敗與他們追求文明的漢化同化過程一起進行,神聖的華夏文明、孔孟之道一日日地在瘡痍滿目的廢墟中復興。 終於,作為大唐開路先鋒的隋王朝在中華大地上短暫的華儀尊嚴和安居樂業,又一次刺激了炎黃子孫麻木已久的心。又一次暗示所有人:胡運已經在我們的國度上告一段落,我們有能力重建我們自己的太平盛世。 還要感謝一個人,那位浪漫奢侈而又氣派奇大的隋煬帝楊廣。 正是他那膽大包天的奇思妙想,用挖掘自己墳墓的同一把巨鏟為我們留下了那條神蹟般的的大運河。這條貫通了長江黃河的水道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成為了帝國的生命線:源源不斷地輸送富庶南方的資源,滋潤補養著恢復中的黃土高原。並且隨著經濟重心的南移發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

很多年後有位詩人在喧鬧的運河前,面對著眾帆魚貫舳艫千里,還不禁為隋煬帝深深地嘆息:“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幾百年來,滿天鉛塊般沉重的烏雲壓著大地撞擊翻滾,無月無星的寒夜裡,所有的生靈都在顫抖中企盼著黎明,企盼著那輪紅日。 終於,烏雲深處雷聲大作。天地開始不停地震顫。良久,似乎萬物的呼吸一屏,一輪血淋淋的紅日縱身躍出。稍做顧盼,血與火化成的萬道金光噴薄而出。 李世民和他那一群同樣出色的文臣武將揚刀躍馬以摧枯拉朽之勢蕩平了遍地烽煙後,歷史把建設一個恢弘的新大帝國的使命交到了這群年輕人手上。他們以無比開放的胸懷和強有力的大手,把這輪紅日高高托上了天空。 不過說來也簡單,很大程度上他們不過是延續和完善前代一些合理的政策罷了。比如北魏的均田、府兵,隋的三省六部、科舉等。

但這正是他們偉大的地方,他們小心翼翼地吹去了歷史厚厚的塵埃,參透重重迷霧,在浩如煙海的典籍裡挑選出了最適用的部分。他們帶領帝國真正順應了歷史的潮流,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滔天大浪。 且不說科舉在進一步削平世族、平等機會中的作用,也不說府兵制在軍事上的成功,只看看三省六部製背後蘊藏的巨大意義吧:中書省設計政策、起草詔敕;門下省复核審議;尚書省總領六部負責執行;加上御史台專管監察彈劾,簡直是當代立法、司法、行政分立互制的雛形。相對於漢時的三公九卿,進步何其巨大。 僅僅從九卿的功能來歷上,我們就可以體會那莊嚴的名稱後,其實掩蓋的是這樣一個事實:他們不過是皇家的私奴罷了。太常管皇家祭祖;光祿勳是皇家的門房;衛尉是皇宮的護衛部隊;大鴻臚其實原是司儀賓相;宗正管皇族事務……

而大唐政府組織,堂堂正正是為天下人治理天下的莊嚴機構。吏、戶、禮、兵、刑、工,各司其職光明正大。更值得一提的是門下的封駁竟可以限制皇權,即使是皇帝有令不當,門下區區從五品的給事中也有權駁回,要求重擬。皇帝未經中書門下而直接發出的命令,當時是被認為非法的,下層機關可以不承認。 武則天時有個官兒,劉褘之,曾經這樣批評皇上:“不經鳳閣鸞台(當時的中書門下之名),何名為敕?”中宗有次想不經兩省直接任命官職,竟然心怯,不敢照常式封發,也不敢用朱筆,弄了個不倫不類的“斜封墨敕”。 中國的政體,由此從“家天下”向“天下人的天下”邁出了大大的一步。 於是,當地球上很多地方還深深沉溺在無邊的愚昧黑暗裡甚至還茹毛飲血時,東方這輪紅日的耀眼光芒籠罩了大半個亞洲。

馬嵬坡,從字面上猜想應該是一座險峻得連馬都望而生畏的山坡吧。可據說只是一片平緩的小小坡地。我沒去過那裡,但在印象裡,那裡卻是一座高聳入雲的巍峨大山,山顛積著皚皚白雪。 天寶十五年(756)六月,歷史之路在此被攔腰截成兩段。 那個讓人冷入骨髓的盛夏,幾乎是一夜間全白了頭的明皇李隆基,老淚縱橫地看著絕望得無聲冷笑的楊玉環慢慢遠去,在悲憤狂暴的士兵們的鼓譟聲裡肝腸寸斷地開始了一場恥辱的逃亡。 他不知道,這小小一步,在中國封建社會鼎盛之後開始的長長的下坡之途上踩下了第一個淒慘的腳印。 不想用那些老套的生產力生產關係等政治經濟理論解釋這一切,我只想再一次體味盛世之樹的枝頭結出的那苦澀的果實:直言拒敕的劉褘之,為了那幾句鏗鏘的話送了命;中宗的墨敕,最終還是讓那些不合格的人當上了想要當的官。

真正的大權,從來沒有下放,一道道雷霆閃電,永不休止地從緊閉的九重深宮內盤旋而出,凌厲地俯瞰著匍匐在地的芸芸眾生。 再開明、再豁達的大唐,依舊是個人治的王朝。三權分立的雛形其實只是個幻象,與真正的民主政權其實還存在著如猿猴與人一樣的區別,民主政權還在輪迴轉盤邊一次次痛苦地伐毛洗髓脫胎換骨,漫長地等待著出世。 既是人治,那麼作為神經中樞的君主對於這個帝國的治亂與否起了關鍵的作用,億萬子民的身家命運,全部押在了那張金壁輝煌的龍座之上。 甚至等不到命運的再一次賭博,再為蒼生選一位君主,當年果敢英明的政治家軍事家就已經變成了一位多愁善感的藝術家音樂家,一位在情網中不可自拔的老人。帝國的各個零件,各個環節,像原本緊緊銜接、靈敏運轉的發條,從金鑾殿開始,由中心開始,如漣漪一般,一層層向外鬆懈,一層層生鏽……甚至,連經濟的命脈:賴以徵收稅賦的臣民戶籍都已經多年失修,再也搞不清了數目。

於是,大廈轟然倒塌。 倒得如此之快,李家自身也有一定的責任,他們太自信,太開放了,在他們的心目中,簡直沒什麼不可以,沒什麼不能做的。父皇的才人,為什麼不可以當皇后?自己的媳婦,為什麼不可以當貴妃?甚至女人為什麼不可以當皇帝?在古來最忌諱的性別問題上,他們尚且如此開放,更何況其他? 於是,無論什麼宗教,老牌的道也好,釋也好,甚至怪異的景教、拜火教,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長安春風得意乃至加官進爵。 無論什麼種族的人,高麗也好,契丹也好,回紇也好,吐蕃也好,只要有能力,誰都可以統領大唐的軍隊。 正是這種自信大度,為創造燦爛的大唐氣象提供了無限的活力。 然而,把儒道釋三家幾乎一視同仁的大唐好像忘了,人治的基礎,有限的法律之外,只能是傳統的以儒家務實忠君為主體的仁義道德。但如今,從上到下,自由的信仰,放縱的浪漫,使得那些未經多少傳統文明熏陶的野性未馴的陰謀家蠢蠢欲動了:他們悄悄把唐王朝交給他們開疆拓土保家衛國的軍隊調轉了方向,對準了夜夜笙歌燈火通明的長安…… 尤其是安祿山那類番將…… 積極放手鍛煉的結果是有了健壯的四肢,然而現在,拳頭暗暗捏緊,向虛弱的腦袋狠狠砸來…… 還是馬嵬坡。 在這個小小的坡地上,大唐,哦,應該是中華民族的整個封建社會,告別了盛年,長出了白髮。從此,在漫長的下坡路上慢慢踱向前方。 後來的君主們,越是聰明就越是想避免當年的悲劇,再不敢輕易四處開疆,為了保證龍位的穩固,甚至做出集天下精兵於京畿,抱頭挨打的荒唐之勢。 從馬嵬坡開始,中華民族從攻勢轉為了守勢,由外向轉為了內省。 更重要的是,他們從此把主要精力從四夷八荒收回,放到了子民的思想上,他們從儒典裡絞盡腦汁翻出一條條泰山般沉重的教義,狠狠地把所有不安分的思緒捆嚴綁死,氣也不容喘一口。所有有礙統治,或是有嫌疑防礙統治的思想,統統都是異端,都是大逆不道。 後來做為“國粹”的小腳起源有多個說法,有人說,始於唐末五代,我相信。 也許不能太責怪他們,實在是他們走得太快了,在一片迷茫裡找不到前進的方向——僅就政體來說,大唐已經做到了封建社會能達到的極點。而人類的另一些精英,要到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後,才會在地球的另一邊甦醒,才會發出那一聲聲振聾發聵的民主吶喊。 我們寂寞的祖先,只有孤零零地在從馬嵬坡開始的那條長坡上彳亍,慢慢前行。既然前面找不到令人驚喜的前所未有的路,那就紮緊自己的綁腿,裹好自己的大衣,走慢些也無所謂,只是不要跌到…… 斜陽將這個孤獨的遲暮巨人那佝僂的背影拖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長,長得那麼脆弱,長得那麼稀薄,長得又是那麼沉重。 也許是路途實在太漫長了,也許是風景實在太老套單調了,疲憊中,我們的國家慢慢在征途上進入了夢鄉,竟然沒聽到來自西方那為了自由民主而戰的砲響。直至蛛網凌亂鏽跡斑駁的大門被堅船利炮狠狠地撞開。 又是血與火,又是哀叫,又是屈辱,又是混亂…… 又是無邊的黑暗…… 終於,我們偉大的祖國,又一次在極度的痛苦中涅槃: 熊熊烈火裡,一隻鳳凰昂首高聲長鳴,迎著又一輪朝日,展翅九天。 不知不覺,地圖上、印象裡、稱呼中,“中國城”,堂堂正正的閃亮銘牌悄悄地換下了那一塊塊有些陳舊了的“唐人街”標誌…… 如洗的藍天之下,重生的鳳凰那斑斕的羽毛在陽光裡熠熠生輝,光芒萬丈。 但無論飛多高多遠,夢魂中,總是縈繞著那個波瀾壯闊的朝代,黃鐘大呂在金黃色的夢里分外肅穆悠長: 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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