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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人——未央宮裡的玩笑

逆旅千秋 郑骁锋 5382 2018-03-16
“此論妄言災異,歪曲天意,荒謬絕倫……” 太陽已經西仄,但那兩排蟠螭九枝燈尚未點上,有些昏暗的未央宮承明殿更顯得空曠。丞相長史呂步舒的聲音,仍如一個時辰之前一樣的慷慨激昂。 年輕的大漢皇帝,也就是後來被稱為漢武帝的劉徹,斜倚著雕龍漆案,一隻手撫著短短的髭鬚,閉著眼,似笑非笑。 階下,中大夫主父偃持笏肅立,竭力繃緊臉,表現出恭恭敬敬的樣子。只是沒人能看到,他的兩手大拇指愉快地在笏版之後交疊著繞圈。 “簡直是胡言亂語,喪心病狂!” 終於,呂步舒用一句斬釘截鐵的結語完成了他的宏篇巨論。 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對勁,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被一雙看不見的手一個字一個字給收了起來,裝入一隻口袋捂得嚴嚴實實的。

大殿上靜得可怕,好像一個人也沒有。 他偷偷抬起頭來,看到了被他駁斥得萬般不堪的那編竹簡,正攤在面前的矮几上,像一堆爛泥,在暮色裡灰濛蒙的。 博士公孫弘站在主父對面,微微躬著腰。看著伏在地上的呂步舒,滿是皺紋的臉上流露出無限的憐憫,但好像又有些掩飾不住的快意。 幃帳後面,隱約能聽到有小宦官掩著嘴吃吃地笑,但隨即又被沉默吞噬了。 劉徹仍然似笑非笑地閉著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地睜開眼來,臉色猛然一沉。 呂步舒頓時滲出一身的冷汗。 除了呂步舒,大殿上的人都知道,那堆“荒謬絕倫”的竹簡出自董仲舒的手——而董仲舒,正是呂步舒敬若神明的恩師! 昨天主父大夫在董夫子那裡做了一回賊。 元光五年,董仲舒因為輔佐的易王劉非觸怒了武帝而受到牽連,被降為中大夫,閒居都城長安。仕途通達與否,他並不在意,這時有了比較寬裕的時間,正好理理思路,以對朝政提出些建議。

他又想起了幾年前遼東高廟和長陵高園便殿的火災。當時董仲舒便根據他的天人學說,認為那是上天的示警,就像從前孔子時魯國大火的意思一樣。他認為,高廟居遼東,在外,象徵地方諸侯;高陵在關中,在內,象徵朝中大臣;而現在漢家“多兄弟親戚骨肉之連,驕揚奢侈,恣睢者眾”,這幹諸侯權貴太過跋扈了,所以上天降災命令皇帝進行一番芟除整頓。但皇上卻一直沒能明白其中的玄妙,幾年下來,這種現象愈發嚴重。想到這他覺得不能再拖了,他有責任將這番天意傳達給漢帝,以接受譴告順天行事。於是他開始了撰寫奏文《災異之記》。 奏文尚未完成,那個鬼鬼祟祟的主父偃又探頭探腦地來拜訪了。可恰好有點事他得出去一會,只好留主父一人在家等候了。

襟懷坦蕩的董仲舒沒有想到這正是主父求之不得的。他一出門,主父就像母豬拱圈那樣在書案上翻尋起來。 “火災好比是上天這樣對陛下說:'把地方諸侯中野心勃勃不守正道的找出來,狠狠心殺了,就像我燒遼東高廟那樣;再把朝廷中身居高位卻居心不正的也找出來,狠狠心殺了,就像我燒高園殿那樣'”。啊,這不擺明了想哄騙主上拿我們開刀嗎?主父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正派不是自己的禀性,董仲舒說的“身居高位卻居心不正”的大臣,沒準包括他在內。惱火之餘,他靈機一動,捲起那捆尚未編好的竹簡塞入袖中,不辭而別,連夜行文密奏。 不知是主父的提議還是劉徹自己的念頭,他決定讓董仲舒的徒弟以局外人的身份來評價一下老師的這篇大作。

於是,一出小小的鬧劇在承明殿上開場了。 堂堂《春秋》權威,一代儒學宗師,竟敢發布這種連自己得意門生都覺得“荒謬絕倫”的言說,真個是妖言惑眾!還想妄解天意——一個小小的中大夫攛掇英明的今上誅殺大臣,該當何罪? 漢家待大臣從來就不是心慈手軟的。即使你功高蓋世,一點小小的紕漏就可以使你萬劫不復。跟隨高祖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功臣,當年封了一百四十三個侯,到了武帝太初年間,誅的誅,亡的亡,只剩下了岌岌可危的四個。尤其是在酷吏張湯的羅織下,連“腹誹”都成了堂皇的正法,那個一言未發的大農顏異,不是就死在這個荒唐罪過上嗎? ——儘管這是後話,但嚴酷是武帝一貫的作風。 看來,董仲舒此次是在劫難逃了。 於是,預料中的“下仲舒吏,當死。”

退朝時,公孫弘和主父偃相視一笑。 然而,沒幾天,劉徹下了一道詔書,赦免了董仲舒,並官復原職。 劉徹的偉略,不是那個“生不能五鼎食,則死受五鼎烹”,目光只盯著五個銅鼎的主父偃能理解的,他實在是中國歷史上難得的英主。 漢家天下傳到劉徹手裡,各個階層都從滿目瘡痍中慢慢恢復了元氣。他敏銳地註意到腳下又有些力量在蠢蠢欲動,漸漸難以控制了。 尤其是那些野心勃勃的諸侯,儘管前些年平了一回,但現在又有些不安生了。像淮南王,悄悄積聚力量覬覦大位的同時,招徠了一群亂七八糟的士人,搞出什麼《淮南子》蠱惑人心為自己造勢,這已不再是放任無為的黃老之術能駕馭的了。 思想繁雜人心無主,對統治實在是很不利的。董仲舒當年對策時提出的《春秋》大一統理論真正是太及時了。他宣揚思想上的統一:“諸侯受命於天子,子受命於父,臣妾受命於君,妻受命於夫。”受命就是無條件地服從,子民統一於大臣,大臣統一於皇帝。

當然,劉徹沒忘,董仲舒這套理論還有關鍵的一句:“天子受命於天!”但他認為,天子,正是天在人間的代表,統一於皇帝就等於統一於天。 天,只有一個。當然,天子也絕對只能只有一個。 這種理論如果灌輸下去,誰,還敢與天,與天之子作對?從此江山不就萬世穩如泰山了嗎?從此何怕分崩離析諸侯割據? 劉徹絕不允許任何人對他執行天意的權威有絲毫懷疑。 他需要的只是讓董仲舒打造一副莊嚴精緻的枷鎖,一層層把他的臣民給錮在其中,老老實實錮在自己腳下。而從未想過自己也伸長了脖子,鑽入那個金字塔頂最高的圈中——皇帝在天人理論中,絕不能像董仲舒設想的那樣:歸到受天指揮的“人”的一類。 董仲舒,這個迂腐得可愛的董仲舒,竟想拿著那副珵亮的勞什子,踮著腳尖往朕頭上躍躍欲試了。譴告?萬不能讓他開了這個先例,不然發展下去那群狂妄的儒生真會自認為是天意的傳達者,理直氣壯地對政務指手畫腳嘖嘖不休的。

什麼上天警告,那不過是行事的藉口和裝點門面的文字遊戲。但這樣的藉口,只能是他劉徹自己的藉口,絕不能是任何一個臣民挑戰君主的依據! 於是,劉徹和厚道的董仲舒師徒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了董仲舒。因為他要讓天下人都知道:董仲舒的錯,只是這一次對天意的謬誤傳達,而不是說高高的天上從來沒有天意,更不是說天意不用聽從。只是,要聽從的不是自大的儒生的歪解曲釋,而只能是天的化身、天之子——至高無上的皇帝——所受命所理解的天意! 劉徹不僅不殺董仲舒,還要聽他的話: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更要把他捧得高高的,把這位為他劉家萬代江山設計了一整套治理方案的前朝博士,送上“儒學宗師”的寶座。 董仲舒畢竟是個明白人,從此,終身再“不敢復言災異。”(《漢書·董仲舒傳》)

不敢言災異,並不代表承認自己錯了。 董仲舒並沒有刪去已經完成的《春秋繁露》中的災異天命。他堅信終極的裁判權還是在那高高的天上,而不是在人間皇帝的手中。那個永遠無法看清的詭秘而神聖的所在,每時每刻都有一雙威嚴的巨眼俯視著大地,俯視著大地上每個人的一舉一動,依據著一個亙古不變的法則公正地做出獎勵或是懲罰。 山崩地裂、洪水酷旱、狂風大火,這些可怕的災害,就是老天嚴厲的手段。他整理天人理論的出發點之一,就是想通過高高在上的天對帝王無限制的權力進行一點約束,使君主的統治不至於太暴戾荒唐。 為了證實這種至尊的力量,董仲舒花了很多精力,用玄妙而詭異的陰陽、五行,甚至人體的五官九竅四肢百骸一一在莫測的高天上尋找著對應。事實上,這種想像中的神秘力量,對後世也的確起到了很大的影響。

異常天象、不幸災禍時照例連篇累牘的“罪己詔”(儘管往往是倒霉的丞相們因負著“調鼎陰陽”的責任而背下了黑鍋)、挖空心思證明龍位正統的“讖緯祥瑞”,都是君主們或多或少敬畏天命的表現,更不說在“天命”的幌子下發生了多少血淋淋的明爭暗鬥廝殺陰謀。 流傳到民間更是發揚光大,魯迅的保姆長媽媽就說過長毛對付大砲的妙法:“(叫老媽子)脫下褲子,一排一排站在城牆上,外面的大砲就放不出來,再放就炸了”,這就是神秘的天人關係的具體應用。其實這種法子董仲舒自己也用過,把男人藏起來,讓女人在曠野大叫狂舞以求雨,說這樣就可以“閉陽縱陰”。 據《漢書》說,這種做法董仲舒“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 董仲舒認為這種懲罰所依據的那個亙古不變的法則,應該就是孔子闡述的大道:孔子就是上天的代言人,而儒學幾乎就是天理的同義詞。

看起來他好像成功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已經成為了國策。 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儒家,卻是亡在了這位儒學宗師手裡。 就像任何男人被宮中所用之前,就得先成為太監一樣,再偉大的思想一旦被君主們採用,也都先得把它閹割了。何況儒家那些原始的、活潑潑而卻有些分散雜亂的思想,從睿智的孔子手中流出後,原本就已經在各個大師的手裡淨了身。一代代宗師整理、汰埋、修剪,按各自理解構築著一套套精緻的體系,慢慢使原來簡易的思想失去了質樸的本貌,慢慢披上了神密的輕紗。 董仲舒自己更是狠狠地對在落在他手裡的儒術進行後人繞小腳似的纏裹,他要用三綱五常把大漢的臣民捆紮得牢牢固固的;再加入他從墨家陰陽家那裡取來的自己認為合於儒術的部分——從“不語怪力亂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終於有了他的“天人感應”。 有古籍說倉頡造出字來那夜,有人聽到了鬼哭。那麼,不知漢武帝頒布“獨尊儒術”詔書的那個夜晚,孔子墳頭有沒有異響?兩千多年後,龔自珍有詩云:“不知古九流,存亡今孰多?或言儒先亡,此語又如何?” 無論思想也好,人也罷,處在下位努力向上攀登時,他的活力總是最大的。但等到佔據高位,心滿意足了,有能力壓抑對手時,他的發展也就到了極限,接下來就該是下坡了。這就是孫武說的“攻守之勢異也”。 當儒學被提升到能與天感應、類似宗教的狀態時,它的根其實被已經拔離了地面,成了死的學問。沒出息些的後人只能在董仲舒和漢武帝劃的圈子裡使勁鑽牛角尖,對經書典籍中一個字注上幾萬言是常有的事——就像小腳發展到後來,講究什麼“瘦、小、尖、彎、香、軟、正”的名堂。 董仲舒當時就應該感到了沮喪:他一定能覺察出朝廷治理天下時用的儒術,與他尊崇的儒術並不太一樣。最好的例子就是公孫弘。這個同樣研究《春秋》的老對手,在當年的對策中,就已經顯露出了危險的苗頭:居然把儒家的“智”解釋為法家所謂君主控禦臣下的“術”!這豈不是披著儒家外衣的法家邪說嗎?然而這個董仲舒鄙夷之極的狡猾的所謂儒生,居然憑著這套說法平步青雲,對策時被天子擢為第一,並拜為博士,待詔金馬門,深得皇上歡心,前途一片光明。更可怕的是,時下朝廷裡,那些酷刻殘忍的文法吏事,也學著公孫宏,全掛上了儒家仁義禮智的外飾。 董仲舒憤憤不平,這分明走的是“霸道”的路子嘛——真正的儒家應該行的是寬厚正大的“王道”的。 確實,一百來年後,大學者劉向就稱讚董仲舒有“王佐之才”。問題在於,中國歷史上從來就沒有真正“王道大行”的時代。 即使是被儒生們最引以為自豪的周文武的黃金時代,也還是在儒家典籍上留下了“血流漂杵”的痕跡,太公更是傳開了用兵如神的威名。 “天下大同”的王道,從來只存在一代代儒生們美好的幻想之中。無論是誰,把王道抬得再高,霸道,才是每一位雄主選擇的真正道路。 雄主,是不會被任何一種別人的思想所束縛的。 劉徹正是雄主裡的雄主。 董仲舒自以為是天地間之至言的天人三策,不過只是擺在劉徹面前五花八門林林總總的對策中的一份而已。 劉徹既然選擇了天人三策作為他的經國大綱,就一定得牢牢把政策的主動權捏在手裡。在他看來,高倡天人關係的儒家,其實也是和秦始皇焚書坑儒一樣,不過是統治思想的權術罷了——不過劉徹承認,這比焚書坑儒實在是高明多了。 當劉徹看到連高徒都不能領會這一代大儒所闡述的天人災異那一刻,心裡一定在暗暗發笑。但這一定是他預料中的: 自以為是、黨同伐異的儒生們,對來路不明的理論,向來是如臨大敵,不駁個體無完膚絕不罷休的。 兩千多年以後,那場荒唐而狂熱的浩劫裡,董仲舒做為一個巨大的形而上學“封建毒草”,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祠抄了,像砸了…… 其實回想我國悠久的歷史,他其實是有大功的:畢竟無論什麼時代,人心穩定才是發展的基礎。董仲舒抬出老天做為大一統後盾的儒家理論,在當時及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在客觀上起了整理穩固各階層思想的作用,真正在歷史上第一次統一了思想界,或者應該說是第一次成為思想界能壓制其他所有理論的唯一主流,將那些喋喋不休亂七八糟,蘊涵著離心傾向的危險言說鎮得從此再也抬頭不得。再誇張點說,正是董仲舒大一統思想的廣泛傳播,使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分分合合卻始終能走回統一的路上。 在這個意義上,他幾乎可以與混同天下的秦始皇相提並論。 當然,我們也該看到,僅僅只有穩定,是不能長久迅速地發展的,經過幾千年層層加鑄的三綱五常,像枷鎖一樣,一日一日壓得這個源遠流長的古國彎腰駝背透不過氣來。 但這能怪董仲舒嗎?就像嬰兒學走路用的學步車,開始確實是能有效規範孩子的姿勢,加快他們學走路的速度的;但不管孩子長到多大也不取下,甚至長了鬍子還套著學步車,那隻能是使孩子畸形殘廢。而這能責怪發明學步車的人嗎? 倒是後世的統治者們,對這套行之有效的精神枷鎖死死抓住愛不釋手,打磨上油保養維護的正是他們。 匈奴已遠遁,諸侯已盡削,百姓都聽話,花白了頭髮的劉徹志得意滿地在柏梁台上獨坐。 台側危聳的銅柱上,同樣銅鑄的仙人高舉著承接露水的金盤。 他捧起了去世多年的董仲舒留下的《春秋繁露》,想看看裡邊到底有沒有提到天上是否真有神仙。 劉徹現在實在很想知道那神秘的蒼天之上到底有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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