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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奈何——項羽的最後一戰

逆旅千秋 郑骁锋 2918 2018-03-16
彤雲重得像要墜了下來,雖是清晨,卻如黃昏般的晦暗。項羽轉過身來,背對著嗚咽的江水,聽著亭長那艘小船“吱呀吱呀”的欸乃聲慢慢遠去。 船上,被亭長粗笨的兒子拼命拽住韁繩的烏騅暴躁地嘶叫著。 他突然覺得很輕鬆。嚴冬的朔風迎面掃來,居然像是燙的——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在脈管裡如野馬般的亂衝亂撞。 項羽使勁握住了腰間的佩劍,指尖傳來一陣陣的刺痛。那是昨夜埋葬虞姬時扒土挖傷的——他拒絕部下幫忙,也不肯用刀劍匕首,甚至不肯包紮,任憑鮮血從指甲縫間滲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直至慢慢凝固。 他好像又看到,虞姬在自己懷中慢慢闔上了眼,一顆晶瑩的淚珠從那幽怨的眼角緩緩流下,滴入他顫抖著的掌心,冷得刺骨。 “大王意氣盡,臣妾何聊生……”項羽喃喃念著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堂堂西楚霸王,真的敗給那些卑鄙的東西了嗎?” 是啊,那些是什麼人啊。 屠狗的、賣布的、勾大嫂的、管牢房的、幫別人哭喪的、當水賊的、耍嘴皮的、還有那個遊手好閒鑽褲襠的……這些人,也只有那個好色粗魯的劉邦,那個可以不要老婆孩子,不怕別人煮了他老爺子的無賴,才能收用。 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後悔當年失去韓信。 可如今,就是這些自己平時從不會正眼瞧一下的猥猥瑣瑣的阿貓阿狗,把他,這個楚國世冑,名將後代逼到了這烏江邊上。面前,還有二十六騎。儘管人人遍體傷痕,血染征袍,可仍然個個在鞍上把腰挺得如手中長矛一般的筆直。一字排開,依舊淵渟嶽峙,還是那股能讓任何一位名帥宿將都做噩夢的雄壯氣勢。這種軍隊,怎麼就輸給了那些七拼八湊的烏合之眾呢?

起兵至今八年,身經七十馀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從未敗北。這面“西楚霸王”的大纛,在天下縱橫馳騁,令多少諸侯聞風喪膽。老天,一定是老天!一定老天嫉妒了,老天害怕了,老天與劉邦串通了來滅我!沒有老天幫忙,他劉邦能有這個能力嗎?不是就在剛才嗎,那道掀翻水洩不通重重包圍的黑色閃電,在十萬漢軍中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不正證明了自己的力量與當年破釜沉舟鉅鹿大戰時相比,並未有絲毫的減弱嗎? 可憐這些漢將,居然連自己的一聲叱吒都經不住,屁滾尿流辟易數里,直到現在被沖散的隊伍還未集結好呢。他好像又感覺到了,烏騅的腹肌在夾緊的雙腿間如鉛塊般撞擊時那種酣暢淋漓的快感。 由此想起了在滎陽,那個射殺我方幾員大將的所謂神射手樓煩,被自己瞋目一喝嚇得縮入壁壘,寧願被劉邦斬首也再不敢出來的熊樣。

項羽摩娑著沉沉的鐵戟,看著依舊迎風飄揚的“項”字青色大旗,微微笑了。 好,就讓老天與劉家軍隊一起來吧! 猛然,項羽仰起頭來,向著幾乎壓到鼻尖的滿天烏雲一陣狂笑。 飆風突起,江邊乾枯的蘆荻紛披散亂,盡皆低伏在地。 項羽重瞳的虎目緩緩地依次掃過每一位戰士。每位戰士都更加用力挺起了胸,有幾人草草包紮的傷口頓時裂開,熱血汩汩湧出。但沒一人皺眉頭,二十六雙堅定而崇敬的目光聚焦在項羽身上。不管什麼地方,只要他們的大王揮手一指,他們都將如洶湧的潮水、激怒的雄獅那樣,咆哮著猛撲過去。無論他們還剩下幾個,也無論對手是誰——即使前方是座森森的刀山,他們也能憑血肉之軀把它踏成齏粉。他們深信,天底下,只有他們的大王是真正的英雄。而現在,所有人都已經明白,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每雙手的指節都捏得發白,全身骨節格格作響。

“下馬!”沉默片刻,項羽下令。他望瞭望天,沉聲一字一句道:“讓我們痛痛快快地來場大戰!讓那些懦弱的漢兵崽子和他們的子子孫孫永遠記住我們可怕的力量!”海嘯似的呼應聲裡,騎士們山崩一般地躍下馬來。 背轉身,能站的直立,不能站的跽坐,滿開了強弓勁弩,用缺口斷尖而又依然寒光刺眼的長鋒短刃指著來路。每雙眼睛都射出了野獸的綠光,甚至還能聽到牙齒磨礪的吱吱聲。 項羽感到越來越燥熱。一把扯下了早已被鮮血濺濕而又被凍得硬邦邦的大氅。還是熱,他拋開頭盔,解開了領口系胸甲的帶子。一絲寒風鑽入,他覺得一陣爽快。他繼續慢慢解著甲扣,又想起了虞姬,這可是昨夜她為自己一個一個用同心結系上去的啊。項羽心裡一陣抽搐。

可是,還要這副鎧甲做什麼呢?從今後,再也不用防什麼明刀暗箭了,他將用最原始最輕蔑的狀態進行他的最後一戰。他想看看,到底是誰,能把冷冰冰的刀刃送入自己身體。如果真有那樣的人,他不願用這身金光閃閃的甲片阻礙了他的勇氣——能傷了西楚霸王的,必定也是蓋世的英雄。但是,他至今以為即使這樣的人已經出世,也絕不可能出現在漢營。他認為只有直直接接坦坦蕩蕩的才是英雄,就像他這樣。陰謀詭計鉤心鬥角只是劉邦那伙懦夫流氓的伎倆。他想起了祖父,項燕,同樣鐵骨錚錚的好漢,抗秦戰敗後自刎的楚國大將,喉頭頓時一熱,有股腥味湧了上來,他使勁咽了下去。 項羽在十二月的烏江邊坦開了衣襟。 穿過戰士,他一步步走到最前頭,重重地一頓,把長戟深深釘入結著薄冰的紅土中,大地彷彿微微一晃。右手握著戟桿,左手按著劍把,微叉開腿穩穩站著,項羽閉上了眼睛,披散的髮絲在空中飛揚。

三十年的風雲擦著他的身軀,刀割一般呼嘯而過。 難道是自己錯了嗎?不該坑殺那些投降了的秦卒?不該分封那些朝秦暮楚背信棄義的諸侯?不該氣走精明冷靜的亞父? ……不該一時心軟,在鴻門宴上輕放了劉邦? 哦,不,不是心軟。不殺他,其實只是從來沒把他看做是個夠級別的對手,這種無恥耍賴的小人天下多的是,即使殺了他,也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也還會有趙邦李邦……他至今還認為真正堪做自己對手的只有嬴政,那個削平天下吞併六國的始皇帝。 少年時,他不止一次想像著,如果能早生幾十年,函谷關門會不會在他麾下西向而開?但在他的年代,與他交戰的那些大秦君臣簡直是一群窩囊得不堪一擊的草包。是的,項羽一直在潛意識裡把嬴政當做他唯一的敵人,所以他的一切幾乎全與始皇反著幹,狠狠蹂躪著大秦的江山。看著弱不禁風的六國後裔重新衣冠著在自己腳下感激涕零膝行膜拜時,他確實有種把不可一世的始皇帝踩在靴底的豪邁。劉邦,不過是個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刁民罷了,他實在不屑於像亞父那樣把他看成可怕的敵手。

可現在…… 項羽眉頭緊鎖,痛苦地思索著。 不!絕不是劉邦有本事,是上天幫他!這人間,已經變得是懦夫們的樂園,無賴們的戰場。罷了,罷了,這沒有虞和秦始皇的世界,不如歸去! 昨夜他在感到了徹骨的孤獨同時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看來,這已經不再是英雄的時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項羽感到胸膛一陣冰涼,睜開眼。雪終於下了。 項羽溫柔地看著晶瑩的雪花一片片盤旋飛舞著從天而降,落在自己赤裸的肩頭胸口。他彷彿又看到了虞姬揮著輕紗翩翩地舞蹈。 好,虞,就請你最後一次看我斬將搴旗!看我再與這老天斗上一場! 握戟的虎口慢慢滲出血來。 大雪吸音,天地一片靜謐。只有昨夜那首歌,似乎還在這茫茫的原野上飄蕩著,像是虞在空中低低吟唱: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可奈何?奈若何? 奈何——奈何—— 好,就讓老天與劉三一夥聯手來吧! 項羽又閉上了眼睛。 雪下得愈發大了,不多時,蓋滿了大地。項羽和他的戰士,面無表情紋絲不動,披了滿身的雪,連槍矛都變成了粉柱,像是秦始皇鑄的金人。 遠處,終於傳來了一陣馬蹄聲,越來越近,鋪天蓋地,雷鳴般。一群野鴨“嘎”地一聲從岸邊的枯草叢裡驚起,扑騰著向對岸飛去。翅膀扇下了項羽戟尖上的雪,芒光一閃。 烏江原本平緩的流水頓時沸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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