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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改制——王莽的“大同”夢

逆旅千秋 郑骁锋 5210 2018-03-16
地皇四年秋,新朝都城長安。 皇宮內殿。伏在几上的王莽大叫一聲,又從噩夢裡驚醒,全身都是冷汗。 他已經連續很多天沒有睡個安穩覺了,實在倦了也只是伏幾小寐片刻。也吃不下東西,每天最多只是就著鰒魚喝點酒。 空蕩蕩的殿裡一個人也沒有。王莽似乎想喊一聲,隨即又無力地倚在了几上。深陷的眼窩裡,死魚一樣的眼睛茫然地看著翻倒在面前的酒爵。 這年六月,王莽那以“長一丈、大十圍”的巨無霸開路,無數“猛獸虎豹犀像以助威武”的百萬(實為四十三萬)之師,“前歌后舞”地前去鎮壓各地起義。原以為這支“自秦漢出師之盛未嘗有”的大軍,應該是“所過當滅”,但在昆陽竟然被八九千綠林軍打得個落花流水一敗塗地,只掙出數千殘兵喪魂落魄地逃回洛陽。

綠林軍趁勢麾軍大進,兵鋒直指長安。 消息傳來,關中大亂。 王莽很清楚自己的手掌還能控制多大的地盤,臣下也很清楚——就連倚為肱股的國師劉歆也絕望了,居然想劫王莽去向更始政權投降。 儘管所有的帝王都希望自己的王朝能夠永遠興旺,可君臨萬世注定只能是一廂情願的夢想。於是也就有一些倒霉的帝王必鬚麵對末路。 窮途的帝王們,表現得也是千姿百態。有與前來弒主的臣下討價還價,從郡王直降至做個普通老百姓而不得的秦二世;有摟著嬪妃躲到枯井裡的陳後主;有對鏡自嘆“這麼一顆好頭顱,不知來砍的是誰”的隋煬帝;有痛惜兒女生在帝王家的崇禎…… 可除瞭如晉惠帝之流,因詫異饑民“何不食肉糜”而貽笑千古,明顯弱智的寶貝外,好像還沒有誰像王莽那麼荒唐、那麼異想天開的——

王莽在絕境中上演的那出鬧劇還是一如既往的轟轟烈烈熱熱鬧鬧。 終於,他召集所有的儒生術士,挑了個吉利的日子。 那個狂沙大作的清晨,長安南門的吊橋吱吱地放下了。煙塵滾滾,金光閃閃的儀仗慢慢導了出來。 昔日趾高氣揚的羽林郎們今天怎麼看也有些沮喪。 王莽坐的還是那輛臣民們私下稱為“靈車”的,六匹馬拉的金瑵羽葆九重華蓋登仙車,只是護駕的三百黃巾力士今天“登仙”的吆喝聲,實在有些澀啞勉強。 文武百官朝服盛裝,依次默默步行,跟在車後排成長長一串。襤褸的長安百姓戰戰兢兢地伏在大路兩側,不時悄悄抬一下頭,暗暗琢磨著神聖得可笑的主上領著群臣又想搞什麼新花樣。 南郊。幾千儒生同聲吟誦冗長而沉悶的禱文之後,也不知誰一聲令下,所有人齊聲大哭。頓時,曠野上哀聲震天。

這就是《周禮》及《春秋》都提到的:“國有大災,則哭以厭之”。 王莽哭得尤其傷心,時而搥胸頓足,時而伏地叩頭,時而仰天大呼:“蒼天蒼天,既然授命於莽,為什麼不殄滅眾賊啊?如果我的受命是個錯誤,那就用雷霆轟誅了我吧,蒼天啊!蒼天!”他悲慟得幾乎窒息過去。 秋風中,六十八歲的王莽哭得像個無助的孤兒。塵土、鼻涕和眼淚把嶄新的袞袍糟得一塌糊塗。 他實在是覺得委屈極了。 王莽是歷史上集昏君暴主和奸臣賊子為一體的代表人物,實在臭得可以,足夠與桀、紂那幾個老牌標靶稱兄道弟。 他之所以能取得這個資格,兩千年來都是因為他的謀篡——家天下時代,來自身邊的威脅確實是最危險的,也是最應該防備的,理應神人共誅。

但王莽的慘敗,並不能說主要是因為謀篡:搞那種禪讓把戲的,他不是第一個,儒生們津津樂道的堯舜禹政權交替中是否存在陰謀詭計,抱懷疑態度的人代代都有;他也不是最後一個,後代究竟有多少人導演過這種鬧劇,一時很難統計,但其中包括了唐宋開國之君是誰也無法否認的。 甚至可以說,他的代漢過程可以算是成功禪讓的典範:幾乎沒有遇到什麼反抗,也沒有流多少血,簡直是民心所向順理成章。 如果動輒幾萬、幾十萬人上書請願歌功頌德,被後人懷疑是王莽自己炮製的話,那麼即使是對王莽意見很大,在《漢書》中只給了他“傳”的待遇,而且放在最後一篇以示貶斥的班固,也不得不在書中寫到: “(王莽)始起外戚,折節力行,以要名譽,宗族稱孝,師友歸仁。及其居位輔政,成、哀之際,勤勞國家,直道而行,動見稱述。”

你如果認為在西漢末年那腐敗墮落的環境裡,作為當權外戚的王莽,篡位前那些禮賢下士廉潔自律是偽裝,簡樸得讓公卿們把堂堂大司馬夫人錯當成僕婦是矯飾,責令兒子為擅殺個把奴婢而自殺是不擇手段的殘忍的話,那麼王莽為了篡位付出的代價也實在太大了: 整整三十一年,他過的就是這種所謂“虛偽”的生活! 後人有時實在不能把在長安南郊哭得聲嘶力竭的新帝王莽,和穩健地操縱著西漢政權的大司馬王莽等同起來。好像有一把巨大的利剪,把王莽的聲名與事業,喀嚓一聲,以他的登基為界攔腰剪成了兩半。 正是登基後全力以赴的改制,把王莽拖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強者規田以千數,弱者曾無立錐之居。又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欄,制於民臣,專斷其命。姦虐之人因緣為利,至略賣人妻子,逆天心,悖人倫……父子夫婦終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故富者犬馬餘菽粟,驕而為邪;貧者不厭糟糠,窮而為奸……”

從詔書上,我似乎能看到,對權貴憤慨之極的王莽,俯視著在水深火熱裡呻吟轉側的貧民時憐憫而冷峻的神情。 當然,中國向來是官樣文章最多、技巧最妙的國家,往往越是寫得聲淚俱下越是不關痛癢。然而王莽這道詔書應該是可以表達他的真實心情的。 因為一坐穩身子,王莽便迫不及待地向苦海眾生伸出了手: “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賣買;” “其男口不盈八,而田過一井者,分餘田予九族鄰里鄉黨;” “五均六管”,對工商業進行統籌統治,平衡物價,實行鹽、酒、鐵器官賣,把鑄錢收歸國營,限制豪商大賈敲骨吸髓; …… 一條條森嚴的詔令,分明能使後人體會到,王莽想掃盡天下不平的堅定決心。

近年來在西方,很多學者對王莽充滿了好奇。他們驚異地發現,在那個連耶穌都剛開始傳教的“洪荒之古代,竟有如此'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他們甚至恭維王莽是個理想主義者、社會主義者、革命家。 (見黃仁宇) 確實,讀著這些改制的詔令,有時我真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這些詔令真的是兩千年前出台的嗎?這簡直就是上世紀革命家們宣傳的施政綱領啊!恍惚裡總有個荒謬的想法,王莽,會不會是像前些日子流行過的那種小說寫的,我們身邊的人穿越時空回到遙遠過去的嗎? 但事實就是事實,每個稍通歷史的人都知道,王莽在那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哭天大典之前,就已經決定了失敗的命運。 他的改制徹底失敗了,而且敗得比他自己想像的還快,還慘。

改制——社會改革——其實就是一個重新分配權利的過程。 社會主義者可以不承認“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但無法抹煞每個個體的能力差異。最初的起跑線定得再整齊再公平,不用多久,賽場上的人們就不得不拉開距離。跑在前面的能搶先得到給養,獲得給養的跑得越快。於是,跑得越久,距離一定拉得越大。 每個王朝順利傳承了幾代後,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有力者都會慢慢發展糾結起來,像一株株樹,先是各自漸漸長大,粗壯,樹冠一圈圈擴大,樹根在底下暗暗蜿蜒伸展……再後來就是樹蔭漸漸靠攏,漸漸聯結,樹根彼此交纏,彼此串連,如虯蛇一般見縫就鑽,牢牢攫持著大地。在上,佔盡陽光;在下,吸竭水分。敲此樹而彼樹震動,摘樹葉則樹根暴聳。

即使只是刪枝疏葉的改革,也是權術和力量的殊死較量,它的艱難性使得歷史上幾乎所有的改革家都頭破血流身敗名裂。而那時,改革家畢生為之爭取權利的可憐人們,往往要么冰冷麻木地看著改革的失敗,要么瘋狂地撲了上來撕扯著失敗者的血肉——所有人都把他們痛苦的根源推到改革家頭上了。確實,失敗的改革,所有的惡果絕對都是得由最底層的黎民承擔了去;有力者有的是轉嫁損失的手段,他們甚至能利用改革再狠狠撈上一把。 春秋時,鄭國子產改革。第一年,百姓編歌詛咒他:“沒收我的衣,編量我的田,誰去殺子產,我願跟他幹!”子產不理會,還是強制推行。到了第三年,百姓又編了歌:“我有子弟,子產教誨;我有田地,子產栽培;子產死了,誰能繼位?”能臣如子產如果在三年間不能讓百姓收到改革帶來的好處,一定也落個人人恨不能食肉寢皮遺臭萬年的下場。

相比王莽後來狂熱的驚人舉措,區區鄭國的改革只能說不過是小打小鬧。 幾千年來,英雄豪傑明君賢臣數不勝數,可有幾人真正大刀闊斧改革成功呢?王莽有這個能力嗎? 王莽從沒擔憂這麼多,他很有自信。 他堅信他的理想很快就能在這副從西漢王朝手裡接過的爛攤子上實現。 他滿懷熱忱地在雪片般飛舞的詔書上構築著一個又一個美好的夢——他的御殿幾乎天天燈火通宵。 他真的把儒家美妙的描述、迂闊的設想當成了真理,真以為自己是再世周公了。他不是靠儒家那套修身治國的教誨一步步走上了人間頂點嗎?儒家理論的效益,不是在自己身上體現得很充分了嗎? 往前再走一步,把典籍中神聖的規劃套在自己的國土之上,不是很快就能天下大同了嗎? 不是各地紛紛報來,祥瑞頻頻現世——這不是老天對我的讚許嗎? 臣民們,再忍耐一會,很快就是天堂般的“大同世界”了。 他計劃中的改制是應該像他的謀位一樣順利、容易的。 他的方案甚至沒有規定稍為具體的細節,他認為自己的做法一定能得到萬民的衷心擁戴,所以幾條聖旨就已經足夠有效了,甚至幾個字就行了—— 就像把匈奴該名為“降奴”,就應該可以使匈奴降服那樣。 他以為只要自己制訂好了合乎儒典古禮的政策,臣民們就會感激涕零,就會積極細緻地去自行兌現。 就像班固譏諷他時說的:“莽意以為製定則天下自平。” 全不知每一條令下,只有執行的官員們才會暗自欣喜:從此又有一條闊大空洞的政令可供肆意歪曲,從而又增加了一條生財爭位之路。 什麼王田、五均、六管,統統不過是可以翻來覆去把弄的繩索利刃罷了。 更致命的是,王莽引以自豪的儒學功底看來還是實在太淺薄了些。那些對照著古書殫智竭慮制定出來的政策,怎麼總是覺得不太順手、不太適用呢?他不得不一次次修正,一次次調整,一次次退讓,一次次廢除自己的政策。 有時王莽也覺得古書不太頂用,說得實在太不明白了:怎麼聖人連我新朝的幣製到底該怎麼算,銅錢到底該什麼樣都不說個明白呢?只好自己摸索著變來變去了。到了後來,連上古的龜甲貝殼都上了陣。至於百姓們在朝令夕改滿天飛的政策下的混亂痛苦,一時也顧不上了。 是啊,哪裡還顧得上百姓呢?連大臣都搞不明白朝廷變來變去的政令到底想說些什麼呢。他們甚至連自己的官名現在該叫什麼、籍貫該稱何郡何縣都弄不清楚了—— 還好有人想出了個辦法:每次下文,在莫名其妙的新官職新稱號後面,通通用小字註明原稱。 瘡痍滿目的天下,原有的傷口絲毫未癒,又遭受了王莽熱情的狠狠蹂躪。 他最後也沒有理解,自己視為圭臬的儒學,如果說真有什麼作用,也不過在於守成,而決不是改革。 再說他也從不認為自己是在改革,他覺得自己的改制,不過是為了恢復《周禮》中說的上古太平盛世罷了。 他的改制不僅使貧者仍舊“無以自存”,連原先的富者也“不得自保”了。他的新王朝,實在還不如一個庸庸碌碌的凡君守得長些。 王莽也就成了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兼開國之君與亡國之主為一人的奇怪的悲劇人物。 終於,各地都報來說出現了“盜賊”、“亡命”。王莽開始還抱著幻想,遣使安撫。使者回來復命,說各處盜賊一次次散了又聚,是因為法令實在太繁瑣苛刻,庶民不知所措;做牛做馬一年苦幹,到頭還不夠交貢稅的;關起門忍飢捱餓過日子,又不知什麼時候就有大禍從天而降——不是有法令,奸民私鑄銅錢,鄰里也得連坐嗎?加之那些姦吏變著法子用政律搜刮錢財——如此,不反待何? 這本是實情,可王莽到了此時還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還不肯相信就是自己逼著善良的百姓造反,聞言勃然大怒,立時撤了使者的職。於是之後的使者復命時,只好說那些都是自作孽不可活的刁民,只管派軍鎮壓便是,咱新朝國運昌盛,區區毛賊支撐不了多久。王莽這才大悅,一聲令下,聰明的使者便升了職。 可王莽還有能力撲滅這遍布整個新王朝的大火嗎? 王莽畢竟是王莽,他有自己的一套妙法。他見盜賊越來越多,便令太史推算了三萬六千年的歷紀,準備六年改一次元,頒告天下新朝起碼有這麼久的國運。還下書自稱他將會如當年軒轅黃帝一樣成仙升天——他打算用這種鬼話誑耀百姓,以求銷解各地起義者。 我猜想當年班固修《漢書》,寫到此節時也許會感到哭笑不得。他順手記了一句:“眾皆笑之”。 新朝不新了,舊得很快。 是的,很快,真的很快。 就在哭天后,還不到兩個月,綠林軍攻入了長安。 大臣們跑了一大半。 宮門外,濃煙滾滾,金鼓喧天。 “活捉王莽!” “別讓他跑了!” “吃王莽的肉去啊!” 吶喊聲一浪高過一浪;擂木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撞擊著宮門,灰塵簌簌而下;利箭飛蝗一般四處呼嘯著;御林軍丟盔卸甲,有不少還一邊捂著傷口,一邊貪婪地盯著王莽,眼睛射出綠色的光;宮女嬪妃們哭叫奔走;地下死屍縱橫,血流成河。 大殿裡,連僅有的幾根白髮都掉了個精光的王莽重新盛裝了,身穿紺色龍袍,齊齊整整地係好了傳國玉璽,手執著那把據說是舜帝用過的匕首顫巍巍地端坐著。並根據天文郎的測算,不斷調整著那個從不離身的威鬥斗柄方向——這寶貝是他模擬天上北斗七星、專門鑄來厭勝各地叛亂的,嘴裡喃喃自語: “上天給了我德行,漢兵能拿我怎麼樣呢?” 一時間,他又把自己當成說過類似話的先師孔子了,鐵青憔悴的臉上似乎也有了些血色。 只是他已經很多天沒怎麼吃東西了,聲音微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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