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誰殺死了秦帝國

第9章 第九章機關算盡,李斯冤死

誰殺死了秦帝國 潇水 10093 2018-03-16
目光投向咸陽,這裡的流血也不少。 趙高自從獲得秦二世的寵信,就一直和秦二世展開殺人比賽,那些從前和趙高有仇的人,他都利用職權打擊報復,所殺甚重。這些被殺的人實在太多了,趙高擔心苦主家屬跑到朝堂上揪著趙高的鼻子罵他,或者向秦二世告御狀(當然,秦二世是會給趙高撐腰的。但是老是被人告狀告久了,也會影響到趙高在秦二世心中的形象。趙高一直以一個忠心耿耿、潔行修善的賢人自居。若讓秦二世知道了他趙高也會欺負人、不講理、公報私仇,是個小人,秦二世免不掉也要疏遠他)。 於是趙高必須遮攔住那些告御狀的人,辦法是勸秦二世從此不要上朝。他說:“陛下,天子為什麼是個貴人呢,因為他說話少,群臣都見不到他的面,只聽見他的聲音。'朕'這個字,就是預兆的意思,那就是不發言,只暗示。陛下您富於春秋,年紀不大,未必國家的事您都懂,一旦說好說壞說錯了,大臣豈不笑話您。您跟先帝不同,先帝臨制天下三十幾年,經驗豐富,群臣當面蒙不了他。”

“那我怎麼辦呢?” “您應該深居禁中,找一幫懂事的秘書班子,還有我,跟您一起研究事情,事情研究清楚了再回復大臣。大臣就不敢蒙您了,天下就都稱您是聖主了。” 秦二世是個要面子的人,於是秦二世就不上朝見大臣了,躲在禁中辦公,聽憑趙高在旁邊經常忽悠他,各種大事都取決於趙高的好惡。 李斯對此大搖其頭,趙高把皇帝給霸占了,我們這些大臣想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了,現在天下鬧得如此之亂,皇帝到底知道不知道啊! 李斯搖頭搖得動靜太大了,被趙高知悉了。趙高就恨了李斯(古人說寧惹十個君子,不惹一個小人,似乎是有道理的)。 趙高去見李斯,陷害他說:“丞相啊,現在關東群盜非常囂張,皇上好像還沉迷搞大型項目,我是一個刀鋸餘人,身份太低賤,說話沒分量,你作為元老級的丞相,不能不說兩句啊。”

李斯說:“我正有此意,現在我看不慣的事情太多了,好長時間都想講,只是沒有得到當面進諫的機會呢。” 趙高說:“我去給你安排,過兩天等我消息。” 過了兩天,秦二世在宮裡搞奢靡聚會,一幫美女穿得很少地在他面前跳舞,趙高看他玩得很高興,就派人去通知李斯:“丞相,皇上現在正有空,你快來進諫吧。” 李斯立刻穿戴整齊,撅著七十多歲的老腰,巴巴地坐車趕到宮門,拿著名帖說要見皇上。 衛軍把名帖送給秦二世了,上邊寫著要談國家大事。秦二世正在發情,急得不得了,怎麼這麼討厭,人家剛要發情,他就來搗亂。鑑於李斯輩分比較高,他只好喝了口湯,也穿戴嚴肅了,去辦公室見李斯。 李斯見秦二世之後,立刻撲通跪倒,聲淚俱下,鬚髮戟張地嚷嚷形勢壞得一塌糊塗了:“現在關東群盜並起,數千人為聚,不可勝數,我們發兵誅殺攻擊,所殺亡的不計其數,所以仍然不能控制局勢……”

“咦,誰說不能控制局勢,章邯不是已經把周文打出去了嗎?陳勝不是已經死了嗎?”秦二世最不高興別人說他把天下沒管好。 “沒有啊,根本問題沒有解決啊,現在群盜甚多,都是因為我們賦稅太重,人們水運陸運,把徵糧千里迢迢運輸到都城和邊境,奔波甚苦,還有其他勞役苦作,老百姓受不了啊。” “咦,難道臣民們不應該做這些事嗎?” “有些事情是可以少做的啊。譬如阿房宮這樣昂貴的政府形象工程,都可以減一減啊。這不光是我的意見,右丞相馮去疾、將軍馮劫,也是這個意見啊。” “咦,這是先帝就定下來的事情啊,我怎麼能改呢。”小伙子秦二世很孝順,“先帝搞的都沒有錯啊。先帝外攘四夷,戍守邊境,有什麼不對的嗎?建些宮室以威服天下,彰顯自己的得意,讓你們和臣民看見先帝遺留下來的功業,以景仰和順服,這不也很好嗎?現在我剛剛繼位兩年,群盜並起,你們這些人不能禁斷盜賊,卻要中斷先帝經營的項目。這是向上對不起先帝,向下對不起我啊!你們這樣的人,難道還算稱職嗎?!”

秦二世說到這裡,自己也氣壞了,李斯更是嚇了一跳。 李斯走了以後,秦二世嘟嘟囔囔地對趙高說:“這個老丞相,實在是糊塗了,光挑我的碴。我平時有的是閒暇,他都不來,我剛想要有一點私人空間,喝喝酒泡泡妞,他就準來請示事情,而且來了就專找我的不是!” 趙高落井下石地說:“我是很懂心理學的,丞相是想表達他的想法的。” “他有什麼想法?” “當初在沙丘的事情,丞相也是出力了的,如今陛下已經當了皇帝兩年,李斯的官職還是那麼大。他是希望您封他為王,列土一方啊。另外,他的長子李由是三川郡的郡守,守著我們函谷關的東大門,可是李由卻放縱陳勝這幫盜賊自由經過他的地面,從來不肯出城進攻。我聽說他們跟陳勝互有文書往來,這事需要查查。想必丞相是因為怨恨自己不能封王,所以陰謀串通陳勝吧。他和陳勝,其實都是楚國的鄰縣之人哪!”

能把心理學運用到這個水平,趙高也真是個人才了。 不久,李斯他聽說秦二世正在派人,屢屢跑到三川郡,暗察自己的長子李由暗通楚盜的事情。 李斯越想越害怕,大約是皇帝對我的忠貞和能力發生懷疑了吧。 李斯不敢再進諫了,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改想怎麼保命了。他想起從前秦二世對他說過的一番話了。 小伙子秦二世也是愛讀書的,他有一次曾經對李斯說:“我讀法家先賢韓非子的書,說堯住的是茅草屋,連路邊旅館裡的條件都比他強;堯吃的都是粗米野菜,連傳達室的人都比他好。大禹爬在泥巴里疏九河,累得腿上的毛都磨沒了,民工都沒他那麼慘。可是我對韓非子有不同意見,難道當皇上就是為了苦形勞神活受罪嗎?這是下等人該干的事情,不是上等人該干的事。所謂上等人的標準,是能夠安定天下治理萬民。堯和大禹,連自己的身體利益都保證不了,還怎麼證明他們能治天下呢。所以我應該做到,自己拼命享福,還不至於發生災禍,永遠享有天下。能做到這一點,才能算有本事的君主。你們作為臣子,怎麼幫助我實現這一點啊?”

李斯於是寫了一篇討好文章,題目叫做《督責術》,回答秦二世從前的問題: 堯和大禹這些人,搞得自己苦形勞神,住得比狗差,起得比雞早,幹得比驢多,因為他不會督責啊。 有本事的君主不是這樣的,他會督責。那就是重刑主義。一定要輕罪重罰,人們一看輕罪都懲罰這麼嚴酷,那重罪就更不敢犯了。於是天下就太平了。所以先賢韓非子說“一尋長的布帛,不會武功的人也敢順手偷走,而上百斤熔化了的金子,盜跖這樣的大佬也不敢搶”,因為他怕把手燙了啊。只要你用重刑深罰,盜跖也不敢亂動,如果你不敢督責,小孩也敢偷幾尺布。泰山那麼高,可一個跛腳的牧羊人也敢上去踩,城牆不過五長,樓季(樓老四)這樣的蜘蛛人也上不去。就是因為泰山的坡緩坦而城牆的壁陡峭。高明的上等人就是要把自己修得陡峭,用嚴厲的督責讓天下人都怕他。

高明的君主在實行督責之術時一定要排除三種人的干擾。一種是天天嚷嚷節儉仁義,一種是天天諫說,一種是烈士剛直的人。這三種人一搗亂,君主就沒法督責下去了。所以君主對於這三種人,辦法就是閉上眼睛,塞上耳朵,讓他們沒法影響你。君主督責得有力,國家就富強,國家富強君主就可以撒歡兒享福還沒有亡國危險了。這豈不是比堯帝大禹高明得多嗎?這樣才叫明君哪!而且,群臣百姓被您這麼督責著,一天到晚都想著怎麼別犯事兒,哪裡還敢圖謀造反呢? 李斯寫的這篇文章,說的簡直不是人話,真可謂人頭畜鳴了!當然“人頭畜鳴”這個詞是後人形容秦二世的,長著個人腦袋,卻發出了驢子叫。 秦二世看了李斯這篇文章,高興多了。於是秦二世嚴厲推行督責術,提出“稅民深者為明吏,殺人眾者為忠臣”的督責標準。經過一番努力,秦二世終於把整個帝國變成了一個大監獄和大屠宰場——“刑者相望於道,而死人日積於市”。大街上走的都是缺鼻子少腳的,而死人一天天地在農貿市場堆積起來,殺人比殺豬還多。本來已刀兵相見的群臣百姓與帝國之間的矛盾,經過李斯的這份奏章,被進一步激化了。

是什麼使得李斯放棄了原有的進諫行為(減損項目和兵勞役,這一挽救帝國的唯一之路)而改獻媚求容,這不能光怪李斯這人骨頭軟。事實上,就像在皇權專制體系下出現趙高這樣的佞臣是必然的一樣,皇權專制體系下大臣們變得軟骨頭和沒有職業原則心,也是體制引發的必然趨勢。 張岱是明朝的一個很能寫文章的人,他說“捷如影響,轉若飛蓬”,形容一個人主意變起來像飛著的蓬草,忽上忽下,變化之速如人影之響應人體。 李斯是習慣於一向順著別人轉,從進諫一下子變成上督責術,可謂轉若飛蓬。 可惜的是,李斯的文章並沒有扭轉他的命運。趙高繼續炮製三川郡的事,想中李斯以法網,李斯發現自己脖子上的繩越來越緊了,就打算拼個魚死網破。這天,秦二世正在甘泉山上的林光宮裡看角抵戲和古代小品,李斯又去找他。

角抵戲是表演軍事格鬥的,而古代小品則是俳人的詼諧滑稽劇。當時秦朝有一個趙本山級別的小品演員叫優旃(念zhan)——有一次,秦始皇商量擴建皇家野生動植物園,把它向東擴建到函谷關,向西到老祖宗的雍城。優旃說:“這個主意好,再在裡面多縱放些禽獸,敵寇從東方來的時候,讓麋鹿頂他們的屁股!”於是秦始皇笑了,遂罷此議。還有一次,優旃在殿上陪著秦始皇吃飯,看見殿下執盾的軍士被雨淋得很冷,就跟軍士約好,然後他喊:“執盾郎?”“什麼?”軍士喊。 優旃說:“你們個子高,有什麼用,只便宜了你們在雨里站著;我個子矮,卻在這裡享受著哈!” 秦始皇聽了,立刻改正,就讓這些執盾警衛一半去休息,一半站崗,輪流替換。從這件生活小事看,秦始皇也是有比較可愛隨和之處啊。

還有一次,秦二世突發奇想,打算把咸陽城整個用油漆塗一遍。優旃一本正經地說:“這事兒好啊!雖然給老百姓帶來點愁費,但是敵人來打的時候,城牆光亮亮的,他們爬不上來。只是難辦的是,蔭室不好弄。”就是油漆在乾之前,需要在蔭室裡陰涼著,沒那麼大的蔭室。連大壞蛋秦二世聽了都笑了,於是也把此事作罷。 這一天,優旃這幫人,正在給秦二世演小品,外面說,李斯丞相求見。秦二世說,真討厭,這老渾蛋,不見。 李斯沒辦法,只好給秦二世寫信,信中舉了古代權臣的例子來攻擊趙高:宋國有個司城子罕,把國家的行刑大權攬在一身,國人們都只怕他,而不怕國君。最後他劫持了他的國君。齊國的田常富可敵國,向老百姓布德施惠,攫取民心,最後弒殺了姜姓齊君。現在趙高的淫威趕上了司城子罕,富有有若田常,我恐怕他要造您的反啊。 秦二世見了信,回答說:“趙高只是一個宦官出身,靠自我努力和忠心獲得現在的郎中令職務,我是信任這位久經考驗的的宦官的。您歲數這麼大了,說不定哪天就要和帝國告別,我不依賴年富力強的趙高依賴誰呢?您不要胡思亂想了。” 李斯又寫信說:“不對呀,趙高是個低賤的人出身,低賤出身的人,貪欲大,我覺得他對您威脅很大啊。” 秦二世深信趙高不疑,不予理會。但他眼看李斯跟趙高水火不容,又生恐李斯會利用自己的丞相職權殺了趙高,就提醒趙高小心點。趙高說:“我不用小心了,我被他殺了好了。丞相所忌憚的就是我,他殺了我,他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實行他田常篡齊的素誌了。”(早已作古的田常在本月聲名雀起,正派反派都拿他當髒水往對方身上潑。) 秦二世想了想,覺得還是李斯是田常的可能性比較大,於是他宣布:“朕命令,把李斯交付司法部門審查!” 李斯算是鬥敗了。 還有右丞相馮去疾、將軍馮劫,因為也是一再逆鱗勸諫者,也被一併抓進監獄去,調查審問他們的罪行。二馮看見吏人來收了,就決定自殺,每人弄了一些蘇丹紅,泡水吃了。臨死前,他倆說:“將相是不能受辱的。” 這二馮,都是當年馮亭的後代。還記得馮亭嗎,長平之戰裡的上黨郡郡守。先秦時代以及秦漢時代的人,都是非常講面子的。司馬遷曾經說過,一個人不自殺而接受被抓進監獄,在監獄裡受罪,最後被法辦,對於中等才智以上的人來講,就已經是很羞愧的事情了。所以當時略有地位的人都很看重自己的人格尊嚴,這是分封時代強調個性獨立與人格尊嚴的貴族精神的遺緒。 (但是到了大明朝,皇帝當朝把臣子的衣服扒下來打屁股,簡直跟我們從前的小學裡教師體罰學生一般平常。這種廷辱在先秦時代是不可思議的。要落到那份兒上早就死了。司馬遷辱入獄吏,受到刑殘,成了他書中念念不忘的恥辱,他之所以當時不事先自殺,只是為了能留身含辱完成自己的偉大《史記》。但是,明朝的大臣們不一樣。長期的皇權專制的社會體系,已經使得他們馴服得很有奴才性和奴才相了。臣子不是自己的,和帝國中的一草一物一樣,都是皇帝的私人物品,打打當然可以。他們沒有和皇帝對等的獨立完整的人格。皇帝和臣子之間是虐待狂和受虐狂的關係。而在先秦時代和秦漢時代,君臣之間帶有一定的師友主客關係。現在看譬如美國政府,上下級也似乎是先秦那種的。) 不過呢,李斯和二馮不同,李斯是布衣出身,對生命和尊嚴看得比較變通,他覺得在監獄裡住著也比嘎嘣死了強。 於是李斯就帶著行李去監獄裡邊住著去了。作為帝國的宰相,到了這裡一看,才知道地獄即在人間。到處是油煎餓鬼。他對獄吏提意見說:你們這裡條件太差了,為什麼虐待犯人。 “他們都是壞人,為什麼不虐待他們。”獄吏說。 審判日開始了,趙高是李斯案的欽定主審,所以廷上的法官也是趙高安排的人,他問李斯:“你為什麼要謀反?” 李斯說:“這個說來話長。” “那就下次再說吧!來人,打他一百棍子!” 於是不由分說,把李斯按倒,打了一百竹板。打完之後,李斯嘿嘿呀呀,皮開肉綻,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法官問他:“怎麼樣,你態度老實了一點沒有?” 李斯說:“好……好……” “那你說一下,你認識陳勝多久了?” “……不認識啊。” “好,再打八十!” 李斯又給拉到板子上去了,噼劈啪啪被打得渾身發熱。拉下來後,法官問他: “有我想听到的東西嗎?” “我是忠臣啊!” “好,再來八十!” 獄吏說:“大人,打死了沒法向上邊交代啊。” “押回牢裡,上束縛,免得他越獄!” 所謂束縛,就是枷鎖,於是李斯被帶上了桎梏——雙手背在身後,用桎夾住雙手(倘使女的,譬如李斯的老婆,就在胸前用桎梏夾住其雙手),兩腳則用梏捆索起來,木製的,這樣李斯就像一隻被夾住的老鼠,沒法越獄了。李斯發現,自己的賓客、親戚們,也全帶著桎梏住進來了。妻子孩子一大家族,全在監獄住著了,哀呼怨高之聲此起彼伏,徹夜不絕。 當夜,李斯在囹圄之中,仰天而歎:“嗟乎,悲夫!這個無道之君,我拿他有什麼辦法啊!夏桀殺了關龍逄,紂王殺了王子比干,夫差殺害伍子胥。我這樣的大忠臣就要死啦。我就好比是從前的王子比干啊。不是我不進諫,而是他不聽啊。一萬里江山沒有勵志開明的君主,讒邪阿諛的各姓同僚也不是我的知音。我看,用不了多久,麋鹿就要遊於朝廷的宮闕啦!” 清晨的太陽像一個吸塵器,把監獄裡的夜色收拾將盡,李斯拖著沒有寸膚完整的殘體,又去接受審判。幾個月下來,法官前後累計對李斯棒掠千餘。李斯這樣的老身體能受得了千餘板笞打而不死,也算是一個奇蹟了。 在監獄裡,李斯開始寫起了革命回憶錄。 李斯之所以一直不肯就死,是自負自己的口辯之才帝國第一,希望寫一封辯書,總結自己的歷史功績,幸其萬一秦二世讀後能醒悟過來赦免他,以及赦免整個家族的死罪。李斯在獄中寫了長長的上訪信,總結了自己三十年丞相生涯的七項功勞。當然,他不敢自伐其功,而是在名義上寫作自己的七宗罪。 第一,幫助秦始皇統一六國。 第二,北驅匈奴,南定百越。 第三,尊高諸大臣們的爵位,使他們親近效忠皇室。 第四,修建宗廟社稷,凸顯君主的賢明。 第五,統一度量衡。 第六,修治馳道。 第七,緩和刑罰,輕賦薄斂,以完成君主獲得民心的願望。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最後一條,李斯最後陳情上書時,應該不敢妄加捏造誇飾,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在秦始皇為帝的某一時期,秦王朝是執行了輕刑薄稅的政策的。都是壞小子秦二世才開始濫用刑罰,虐使其民的。 李斯最後越寫越興奮激動,寫到後來,臨書涕零,被自己的三十年苦心窮慮忠心耿耿的歷歷功績感動得直哭。我們相信,這封信如果秦二世看到的話,鐵石心腸也會軟動的。 遺憾的是,秦二世根本不可能看到這封信。趙高對法官說:“囚犯哪能給皇帝上書!”於是這封信就去了它應該去的地方。 按照秦帝國的法律程序,像李斯這樣的高官,秦二世會最後派人復審的。李斯由於熬不住拷打,就自誣承認是與長子李由串通楚盜謀反了。但他把機會寄託在復審的時候翻案。 然而,趙高也是有門客的,他派自己的門客分成前後十幾組,偽裝成秦二世派來的御史、禮官、侍中一班人,來提審李斯。 “你是李斯嗎?謀反事實俱在,你服法嗎?” “不服法,”李斯說,“都是屈打成招的,你看我這身上還有好肉嗎?” 於是,假御史走後,趙高作為主審法官,再次把李斯棒掠一通,然後告訴李斯:剛才那些御史,是我們假扮來試探你的,看來你還不服,我打死你這老狐狸。 下次,假御史換了一個來了,李斯又口稱喊冤,走後,又被打一頓。如是者十幾回。後來,秦二世派來的真御史來了,李斯以為這又是趙高派人假扮的,為了不再被打,就口稱服法,承認溝通楚盜謀反,不再喊冤了。 真御史把情況報給二世,秦二世歡喜地說:“多虧了趙老師了,如果不是趙老師,真發現不了身邊潛藏著這麼一個罪惡的丞相,差點被李斯丞相賣了。” 於是,李斯的謀反死罪就這麼定下來了。李斯知道以後,不知該如何跌足而歎呢!期間,他的長子李由在中原被劉邦項羽擊敗殺死,這種為國殉職本來可以抹去趙高對李斯的潑污,但是被趙高混亂編排了一下李由的死因,絲毫沒有影響李斯案子的進程,就過去了。 終於,在一個悲哀的黎明,判決書下來了,是腰斬,具五刑,滅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李斯從此變得很寧靜,獄吏也似乎開始善待保護他,怕他自殺。早晨還給他打來洗臉的水,他用涼水浸了面,遲鈍的清晨局面就忽地明朗了,感覺自己又像一個聰明健康的上蔡少年,在臨庭的窗戶下或泛波的小河邊,溫習一些荀子老師教授的功課,考試還遠著呢,他只是一個少年,無憂無慮。啊,我還能不能再一次青春年少,再一次純淨如初。 李斯在這間幽暗的房子裡,被一連串關於從前的空洞的回憶,反复敲打。他想起了自己的同學浮丘伯,浮丘伯和他一樣,都是荀子的學生,也都是優等生。李斯入秦,遂取三公之位,據萬乘之尊,以製海內,而浮丘伯則吃著麻葉藜蓬,住白屋之下,樂其人生選擇,雖無赫赫之勢,亦無戚戚之憂。 公元前207年七月,料峭的晨風吹拂著,李斯及其夫人,家族成員幾百人,裹著赭色的囚衣,排成一列長隊,從國家監獄向咸陽市場走去。李斯走在隊伍最前頭,他身上的鎖鏈嘩嘩作響。因為傷痛,他行動得很慢,整個隊伍被他壓低了速度。 李斯看見,兩旁湧動的沒有聲音和麵孔的人,彷彿一串串隱約飛翔的鴿子,一些建築以一種逆來順受的姿態站在人群之外。夜裡似乎下過雨,雨水降下冰涼一片。那些曾經經歷過的幾十個春秋的雨,至今彷彿一場幻覺,埋入李斯的記憶,似乎不見了。而自己那波瀾一生中轟轟烈烈的所有往事,也都不過是飄忽不定的一陣潮濕空氣而已。 李斯抬頭,但見萬鳥齊飛,掠過黎明的鹹陽天邊,極目縱觀,使人心馳神往。李斯不由得回過頭來,對跟隨待宰的二兒子說: “吾欲與你,复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追逐狡兔,如今豈可得乎!” 我慾和你一起,牽著黃犬,俱出老家上蔡縣的東門,追逐野外自由的狡兔,這樣的日子,复可得乎? ——這可真是千年一聲愁嘆,穿過兩千年的歷史時空,至今刺激震顫著我們人類的神經。 兩人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父子二人遂在路上抱頭相哭。這一句人生的哀嘆,使頭頂的蒼天一時變色。 人生豈能發行往返的車票。 根據當時秦漢的法律,李斯死時所受的“具五刑”是“黥,劓,斬左、右趾,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於”五種刑罰的疊加使用,是刑罰的展銷會。其場面跟地獄一日遊差不多。毫無人道可言,全是獸道。 首先,在咸陽農貿市場裡(咸陽市,這裡兼作刑場,因為這里人多熱鬧),先請美容師給受刑者修臉。就是在臉上刻字,然後塗上墨汁。如果受刑者嘴巴上誹謗罵詈,就要先割掉他的舌頭。 不過,這個不必擔心李斯。李斯也是一代名臣,有古大臣之風,即便含恨受死,也不會說出潑污自己的國君的話的。 雖然沒有斷掉李斯的舌頭,但鼻子卻是要割的——這個事情請雕塑家來完成,比如米開朗基羅,他拿著鑿大衛鼻子的鑿子,咔嚓戳斷了受刑者的鼻樑骨。一旦整個鼻子下來了,臉上就血肉模糊了。如果李斯挨到這裡,圍觀的人們恐怕漸漸不能分辨這個七十多歲的受刑者,就是用事三十年,功高位重的老丞相李斯了。接著,外科醫生拿著斧子,給受刑者做雙腳截肢手術。再接來下,行刑者用鞭子、竹板或者荊條,一鞭一鞭,照著受刑者渾身亂打,直到血肉飛濺、人軀翻滾,把受刑者活活“笞殺之”。一般,如果手重的話,一百下就可以完成任務,如果是為了滿足圍觀群眾,可能打上一千下才讓他斷氣。 隨著笞刑進行,李斯在手術台上滿嘴噴著血,渾身糜爛,他喃喃自語一些語不成聲的詞句,光榮與夢想退縮到了最深最後的角落。當人間最後一次竹板舉起,遮住了陽光,李斯腦中突然一片眩暈,一切愁悶、痛苦、恥辱突然之間被格式化了,他解脫了,靈魂冉冉上升,脫離人世苦害,直到不可目及的渺杳高處。 從此再無痛苦了,但也再無樂趣了。 最後,劊子手舉起青銅大鉞,一揮,砍掉了李斯的頭顱,舉起來向四周宣示。接著“菹其骨肉於”,這事情需要請鄭屠來做,也就是鎮關西鄭屠,上的,也就是說,他要用刀子、斧子把李斯的骨肉,一點一點切成細細的精肉,像餃子餡一樣。 整個具五刑就是這樣的,其血肉模糊的場面超過了影片限制級的最高標準。 《漢書》上說,漢朝人殺韓信、彭越,都是使用了五刑。 好啦,我們放下這個恐怖的變態場面不要提了。一代豪吏李斯,就這樣在咸陽市裡完結了他一個布衣之士花開花落、淒婉悱惻的異樣人生! 李斯,雖然有著人性上的私心,但我們認為,他依舊是中國歷史上偉大的一流的政治家和貢獻巨大的歷史推動者。李斯為秦始皇書寫並刻在泰山的碑文,至今依舊保留在峰頂,也標誌著他們在歷史中的高度。另外據說,自趙高以下人們咸服於他的書法的高超。 還有一些話要講。據《清稗類鈔》說:當時清朝的女人販子,經常騎著驢子,在村落之間游弋,看到有村婦騎驢出門,其丈夫若跟在後面,她就趕驢向前,故意與村婦並行。隨後,與村婦互通姓名,假裝獻殷勤,暗地裡卻緊趕驢子,讓其快行。過了一段時間後,其夫步行著就落在後面。 “如是數轉,鄉婦路迷急遽”。女拐匪就假裝安慰道:“不用怕!前面有我親戚,可去小憩。如果困乏,也可藉宿。”於是,就將村婦引道匪所。一入門,拐婦就躲起來,但見滿室都是男子。村婦見狀,必號哭,於是拐匪就讓人將她痛打一頓,並告訴她:“你已經落入我們的陷阱,不依從我們,就打死你。”隨後,流氓的同黨就將村婦姦污,名之曰“滅恥”。村婦不但受到恐嚇,而且失身於人,也就逐漸心恢意冷了。於是,他們就讓同黨扮成買主,前來買為妾,然後好言相問,問其從何來而已。婦人聽後,必然哭泣,並訴告冤苦。此同黨就假裝目不忍睹,然後退下。接著拐匪又將村婦痛打一頓。不久,又讓一匪前來購買,相問如前,如果村婦還訴冤,就再痛打一頓。如此三四次後,村婦就不敢再說了,然後才將她帶到市鎮上賣掉。 這種人販子的醜陋技術,其實大秦王朝的堂堂趙高也實行過。 趙高派自己的門客,假扮成天子的御史,盤問李斯然後又反复拷打,是一樣的伎倆。 這裡用的,就是術! 術,這個東西,是戰國申不害的發明。什麼是術呢?雖然大家都說權術,但什麼是術呢? 術就是設計一種場景和技巧,使得對像沒法判定施術者(通常是人主)的考察意圖,而只好乖乖地接受和遵守人主的指令或意願。這是人君用以駕馭臣子的辦法之一。 我們說,人君的數量有限,只有一個,而人臣數量上百千,人主一人怎麼能監控和製約臣子都聽他的呢,除了用勢和法以為,就是這術了。法,則是法令的約束與考核,勢,就是賞罰予奪的大權,這裡則是術。 如果剛才我囉唆了半天,你還是不知道術是什麼東西。那我再給你舉個例子。 譬如在我們人事管理中,要求員工之間不能互相打聽工資,新員工也不許洩露自己的工資,這是法。可是人事部只有一兩個人,怎麼看得過來幾百個員工呢。於是這樣,當有新員工入職的時候,人事部就派人假裝是普通員工去問他:你好,貴姓,請問公司給你開多少錢啊? 如果他說了“兩千五一個月”。好了,於是你把這個員工辭退(這要求你必須具備勢和法,勢就是你人事部有這個權力能辭退他,不管他是誰介紹來的重要的崗位的人,你也能辭退他。如果你沒勢也不行。而法就是人事部定的工資保密的製度)。處罰了這個新員工以後,並且把這個故事到處散揚,讓大家都知道。以後再有新員工來了,別人問他:你掙多少啊。他就不敢說,因為他不知道這是人事部派來的試探者呢,還是真的好奇的同事在打聽。總之他索性不敢說。於是你人事部就成功了。 這種就是術。設置了一種場景和技巧,使得對方只能乖乖地接受執法者的約束的辦法,保證人主一個人可以監控百千人確保他們都不敢犯法。呵呵。 法家講的法術勢,就盡在這裡。它和如今的仁義忠孝,目的都是一樣的,都是供人主駕馭臣子的工具。 還有一個例子,我們從前高中一個教導主任,他給學生監考的時候就這樣:坐在前面,舉著一張報紙,看報,然後在報紙上摳兩個可容眼睛大小的洞,就完了。哈哈,學生們沒有辦法,誰也不知道他何時在張望,在朝哪裡張望,只能乖乖地都不敢動,都被他一個人制了。這個教導主任,一人而輕鬆制數十人,亦可謂深知用術者也! 有了法術勢和仁義忠孝,人主就輕鬆了,就可以垂衣拱手而治天下了,這也就是道家了。 所以,法家、儒家、道家,雖然紛爭不斷,但在皇權專制體系下,實際是一碼事情。三者一也,可以不必爭,都是為了人君服務的,只有方法論上的些小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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