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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章邯救秦,伏尸萬里

誰殺死了秦帝國 潇水 16471 2018-03-16
年輕的秦二世,招來國情諮詢專家——就是一幫博士,開會。博士,就是當時的互聯網,只要上去一搜,就能找到問題答案,所以經常被準備在皇帝身邊,等著皇上搜。 秦二世問:“據說陳勝佔領了陳城,自立為陳王,列位博士如何看待這件事的性質?” 有三十多個沒有眼力見的博士和諸生(應該算“本科生”),一起走上前來,說:“這幫人屬於群起造反,願陛下急發兵擊之。” 秦二世勃然作色。秦二世的意思是,如果是有造反,當然應該發兵擊之。但我這麼堯舜一樣聖明的皇帝在上,下面怎麼會有群起造反的事情? !你們這麼說,不等於是否定當前大好形勢嗎? 我們說,秦王朝還有一個毛病,就是忌諱說自己的錯誤。我不知道這個毛病是怎麼養成的,可能是從前打仗一直是打勝,追求成功,又薄古厚今,總之怕任何人說它沒弄好,說“今天”不如過去好。

這時,有個叫叔孫通的候補博士看出了秦二世的難堪。 這個叔孫通比較識時務,也善於揣測領導人的心思,他跟其他博士們唱起了反調,轉而大力謳歌秦二世:“剛才的博士們發言都不對。我認為,陛下是位明主,非常稱職。明主在上,又非常稱職,下面怎麼會有造反的事情?據我分析,那不過是一幫DNA裡含有盜竊基因——而且是很頑固的盜竊基因——的偷東西分子,在興風作浪罷了。是群盜而已,不帶有任何政治目的。不管社會發展到了多麼高的階段,這幫人都會存在的,這屬於生物學的問題而不是社會學問題。哪值得把他們放在我們正規軍的牙齒間去咬呢。責令各地警察多帶些手銬電棍,定期去嚴打一通就行了。” 於是秦二世大喜,遊目四顧,你們聽聽,你們聽聽,說得多好啊。這才是對當前形勢有正確認識呢。秦二世高興,於是說:“鑑於叔孫通發言發得好,嘉獎叔孫通立刻轉正升博士。”不再當候補博士了,並賜給他絲帛二十匹,好衣服一襲。

秦二世然後逐一詢問其他博士們的看法,有人說是造反,有人說是盜。秦二世叱說:“先帝和朕把國家治理得這麼繁榮昌盛,怎麼會有造反的呢?!把說是造反的全部送進司法機關審查,罪名是'非其所宜言'。”(說話不合適,否定當前大好形勢) 這件事情可以與當年的焚書坑儒相對比著看,是焚書坑儒的一個縮減版。焚書坑儒的事史料語焉不詳,但這件事情說得很清楚。秦二世並沒有要滅絕儒家,他是用了儒家的,他只是把自己的御前儒者中持不同政見者處理掉,就像後代皇帝也會把自己的儒者大臣中跟自己觀點不一致的給貶遷處理掉一樣。所以,“焚書坑儒”的提法是不好的,應該改成“焚書坑謗”,或者就叫“焚書”。因為,把持反對意見的人(“謗者”)處理掉,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歷朝歷代都如此,不值得一提,秦始皇不過是坑了三百多人,只是一次行動而已,不必上升到太高。古書上提到秦始皇時候,都是說“焚書”。只說“焚書”,我覺得這是恰當的。

焚書是個事件,坑什麼,和後代相比較,算不上什麼事件。 叔孫通抱著因說瞎話而從皇宮領到的獎品和轉正證書,其他儒生們見了,都罵他道:“叔孫通博士,你阿諛得也太過分、太露骨、太給我們儒生階級丟臉了。不必這樣吧!” 叔孫通嘿然一笑:“不阿諛一點兒,我的腦袋殼幾乎不脫虎口矣……”他說假話固然是形勢所迫。但是,當別人都還在說真話的時候,你卻第一個站出來拼命繪聲繪色地大說假話,阿諛上意,甘當給皇帝幫腔的急先鋒,還指責別人說的都不對,作為知識分子,無乃不可乎。而且,這也是為主謀不忠也。 不忠不信,只是一個“自了漢”(佛學用語,指無利他之念,唯圖自身之利益者;即抱持獨善其身主義者。故俗稱僅自理一身,不顧大局者,為自了漢)。在有學問的人裡邊,即便是今天,這樣的人也很多呢。

接下來的事情有點不可思議。叔孫通突然捲著行李捲逃跑了。逃跑的原因司馬遷沒有給出清晰的解釋。大概他覺得說瞎話,總歸要有一天被事實戳穿,到時候就是蒙蔽聖上的罪,沒活路了。於是叔孫通看看形勢不好,就乾脆逃去,連博士證也不要了。 不管怎麼樣,由於叔孫通帶頭搗亂,把大蟒蛇消滅在其小小蛇階段,也就是及時調動軍隊,撲滅燎原星火,扭轉帝國厄運的最佳時機,也就這麼悄悄錯過了。叔孫通抱著獎品連夜逃去,不管他走後,咸陽哪怕洪水滔天了。叔孫通回望咸陽,但見頭頂月空,清光似水。 叔孫通跑回了齊魯老家,“自了”去了。 後來的事情還需要再囉唆一下: 叔孫通回老家以後,老家不久被項樑佔領了,他就投奔了項梁。後來又投奔了楚懷王(義帝),接著又去侍奉項羽,最後當項羽的彭城被劉邦攻破時,他又改投在劉邦手下。總之,秦漢之際的各個山頭包括秦皇廷他都待遍了。司馬遷記錄了當時魯國的兩個“原裝正統的儒生”對他的嘲諷:“先生你換了將近十個主子,每次都是當面阿諛主子而求得親近和富貴——你快走吧,不要來!不要污辱我的美!”(原文:“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公往矣,無污我。”)

叔孫通最後轉在劉邦的手下,很會討劉邦喜歡。劉邦是楚文化圈的人,習慣穿短制的衣服,而叔孫通穿儒服,寬袍大袖,劉邦憎之。於是他就修改儒服,把尺寸改成短款,於是劉邦就喜歡了。叔孫通的乖巧、善於迎合主子之意,一直就這樣。魯儒生說他“面諛以得親貴”,一點兒也不冤枉他。 叔孫通憑著自己的“面諛”和“曲附上意”和他確實有的一些儒學,一直在劉邦手下混到了“太子太傅”的高位,主抓禮儀和意識形態的工作,乃至被司馬遷封為了“漢家的儒宗”。 但叔孫通怎麼看上去也跟先秦那種“威武不能屈”的儒不一樣(董狐之類的),而像是“變形蟲”的儒。 衣服可以改,那麼學說就也可以改了,黑白和真理也可以改嘍? !如果知識分子都成了這樣,那這個國家就算沒了脊梁了。先秦儒家之所以後來被改造成為皇權時代的時髦的思想武器,那不是別人改造的,就是叔孫通這類人改的。就是這類人太多了的緣故。

章邯這個人,是個很有“反動”思想的人物。但是,大秦帝國倘若因他而不倒,他又何嘗不是扶危持傾的歷史功臣呢? 公元前208年初冬,當周文數十萬義軍打過來的時候,章邯正擔任秦政府的“少府”一職。少就是小的意思,少府就是小的府,也就是小金庫的意思。我們說,皇帝也是有私房錢的。國庫裡的錢他不能動,這些錢是各郡縣繳上來的賦稅,用於國家養軍隊、修長城和發給公務員。皇帝並不能把天下的賦稅直接據為私有。但是,皇帝也直接佔有一些良田,還有肥美的山林水澤,盛產木材、礦石、左口魚和大閘蟹,都可以賣個好價錢。於是,這些寶地上產生的收入,全都進了皇帝的小金庫。章邯就負責管著這小金庫。因為是給皇上看錢,級別因此格外高,位列九卿。

小金庫的錢幹嗎用啊?除了養活皇室,還有重要一項就是修阿房宮了。所以章邯可能也是阿房宮工地上的大工頭。 這一天,秦二世急惶惶地召見大臣。他扶著桌案,花容失色,顫顫著叫:“你們都說是一些偷東西的盜竊團伙,怎麼現在已經聚了數十萬之眾,密密麻麻已經壓在驪山腳下,這完全是帶有赤裸裸政治目的的造反啊!” 群臣都閉緊了嘴巴,噤若寒蟬。 章邯施禮舉手說:“我可以發言嗎?” “好,請舉手,對不起,請發言。”秦二世慌慌張張地說。 “據卑臣分析,如今周文的反寇有數十萬之眾,賊氛甚熾,其鋒洶湧。我們咸陽有五万精銳的近衛軍,而左近幾個大縣的武裝,雖然戰鬥力頗強,但是有一定路途,已經來不及向驪山這邊運動了。”

“是啊,是啊,”秦二世咆哮道,“都是你們謊報賊情,延誤了戰機。我一再強調求真務實,求真務實。讓你們講真話,你們就是不聽!” 群臣都面面相覷。講真話的人是有啊,現在還在監獄裡坐著呢。 “難道眼下只能拿這五萬人去打他那數十萬嗎?”秦二世頭上出了汗,問。 “陛下不必躁急,好在驪山腳下,我們的人有現成七十萬,可以動員。” “什麼意思,你是說誰?” “就是那些搬石頭、掄土錘的刑徒,都蠻有把子力氣。只要陛下把他們赦為自由人,他們一定感恩戴德,替陛下驅馳,賊勢可平。對他們來講,打仗可比搬石頭輕鬆。” “那武器能準備好嗎?” “卑職亦掌管兵器製造,我可以很快地授兵(發兵器)他們,迅速反擊周文。”

章邯手捧著赦書,往驪山去了。我們跟隨著他的背影,一起來到驪山工地上來看看熱鬧吧。 驪山是個有名的地方,最早週幽王老大爺被犬戎揪著鬍子,殺死在驪山。而蔣介石也曾在驪山被捉,至今留下一個西安事變的紀念物“捉蔣亭”。兩千年前的驪山,則是一個血汗工場,有七十萬勞改犯每日像工蟻一樣在驪山繁忙著。 這些人犯的都是什麼罪呢? 第一種,是比較嚴重的罪,比如集體盜竊,被抓住了,沒得說,罰作城旦,勞改幾年。他們穿著國家發給的工作服(叫做“赭衣”),暗紅色,顯眼,跑了好抓。有時候幹活同時可能還要戴枷。 第二種是一些罪行較輕的。比如秦昭王時代有一個居民小區的人湊份子出了八頭牛,殺了牛給生病的秦昭王祈禱康復。這違反了只有臘月祭祀才能殺牛的行政規定,於是罰每家繳納兩副作戰用的皮甲。罰一副甲或者一隻盾,是秦帝國律令中常見的處罰措施。這屬於罰款。屬於行政處罰中的一種。這總比刑事勞改強吧。

但是,遇上一些窮家,繳不出罰款怎麼辦呢?那就跑來幹活吧,也去驪山。 我曾經去過驪山秦皇陵,看見博物館裡展出了一些刑徒死後的墓誌銘。墓誌銘是瓦制的,和屍體們埋在一起,總結了各個刑徒的“光輝生平”:他們通常屬於後種情況,是犯了什麼小錯,被處以罰款。但是這傢伙又窮,把家裡的財產抵上之後,還是不夠。從墓誌銘看,有的人是差政府一千多個錢(指“秦半兩”),有的人差七八千個,最多一個人欠了一萬多個錢——鑑於這個人欠得最多,我們不得不公佈一下他光輝的名字。他叫“小亥欠”,欠了一萬一千二百七十一個錢。 “亥欠”就是咳嗽的意思,所以他的名字可以叫“小咳嗽”。 不知道小咳嗽犯了什麼罪,是養了性無能的牛,還是偷了什麼值錢的東西呢?總之,家裡財產不夠支付罰款,全繳出來之後,還差政府一萬多個錢。據當代學者估算,秦代一戶五口之家的年收入約六千錢。 秦政府規定,可以用勞役來頂自己的欠款,這就是所謂的贖刑主義,是便於緩和帝國與民眾之間的矛盾的積極措施。怎麼個贖法呢?按秦朝《司空律》規定:每勞動一天折合八個錢,如果吃國家提供的工作餐,就才折合六個。男同志一天比女同志一天折合的多一點。也就是說,“小咳嗽”勞動六年,應該就夠繳齊一萬錢的罰款了。哈哈,就怕那時候,他累得變成大咳嗽了。 如今天下大亂,這幫人被解放出來,編成平叛軍,他們作戰勇敢,砍了敵人人頭是可以折合成自由的。不知道“小咳嗽”是不是也編在了反擊周文的平叛軍裡邊了。 小咳嗽這天被“包工頭”召集到工地邊上,開始領武器。 這裡要說說大秦帝國的武器。在後來埋葬小咳嗽的皇陵外圍墳不遠處,就是赫赫有名的兵馬俑,迄今有四萬多隻箭頭在那裡出土。除了一枚是兩棱的,其他全是三棱的,殺傷力更大。當小咳嗽從將尉手裡領到了這種三棱箭,他發現,每個箭頭都有三個弧面,而且三個弧面幾乎完全相同,這種接近完美的流線型箭頭,跟子彈的外形幾乎一樣,可以減低飛行過程中的空氣阻力。而且有的弧面是帶刃的,所謂“刃簇”,可以更好地切割人體。最奇特的是,小咳嗽可能沒有發現,但是兵馬俑館導遊的人告訴我們,這四萬隻出土的三棱箭頭,居然都有“國標”標準:箭頭底邊寬度的平均誤差只有正負0.83毫米。數以萬計的箭頭竟然都是按照相同的技術標準鑄造出來的——雖然它們可能來自不同的工廠,生產於不同的時期。這樣的好處就是:即便是不同工廠出產的箭產品,送到前線上去,戰士們用起來也不會有的粗,有的細,有的是迷你的,有的像燒火棍。而都可以放在秦帝國製造的任何一隻弓弩上,平穩地朝著敵人憤怒地射出去。這就是所謂的“互換性”。 我們有理由相信,大秦帝國建立了一個龐大完善的武器標準化製造體系。 兵馬俑出土的箭有四萬餘支,除七支外,全屬統一型號。都是三棱面箭頭,對一百七十二支箭抽查發現,不同面的主要尺寸誤差僅為幾毫米。 箭頭的批量很大,尺寸、形狀和表面質量又達到很高的精度,這是現代即使高級工匠手工操作也極為困難的。所以,必須得是實現有明確統一的尺寸和精度要求,相對穩定的加工工藝、生產設備條件及嚴格的質量管理制度,才能保證到達如此效果。由此推斷,秦帝國的機械工程已經達到了標準化程度,在製造工藝的標準化方面已具備相當的水平。這大約就是所謂秦代的“國標”吧。 由於銅箭頭的幾何形體及幾何參數一致,就有了很好的互換性,放在任何不同弩機上均可發射。並在相同的彈射力下,有較為一致的射程和命中率。 而且,弩機的零部件生產,也是標準化的,做到了很好的配合精度和互換度。車輛部件也是如此。 接著,小咳嗽領到了寒光閃閃的青銅短劍。 秦王朝的青銅兵器也有專利技術。它的表面進行了鉻化處理,形成十微米厚保護層。鉻是一種極耐腐蝕的稀有金屬,可以保證兵器不生鏽。兵馬俑的坑里出土了一些銅劍,雖然在地下度過了兩千多年,但至今仍然寒氣逼人、光亮如新。正是那種鍍鉻的十微米氧化膜保護著劍身不受侵蝕。這一發現震動了整個世界,因為在國外,直至1937年德國人才發明了鍍鉻工藝。須知,在地球岩石中,鉻的含量很低,提取十分不易。而且鉻非常耐高溫,熔點大約在4000攝氏度。秦人是如何給寶劍鍍上鉻的呢。並且秦劍內部的晶體組織也非常緻密,表現為劍身極為鋒利,出土後依然可以一次劃開十九層報紙(那就意味著對付一般的皮甲沒有問題了)。 戰前,章邯將軍對小咳嗽等刑徒們進行了簡單的培訓:“你們的任務,就是把這些青銅的東西,捅到進犯者的肚子裡去。但是我一定要提醒你們,捅進去以後,必須立刻攪動,攪斷他的腸子和五臟,否則你本人就會以同樣結局告終!”——在當時,矛的矛頭或者戟尖,上邊還開有血槽,用於更快地給受傷者放血。血流出去得又快又多,對方的體力和戰鬥力才能迅速歸零。否則,他會反咬你。 於是,小咳嗽挎弓負箭,披甲荷戟,跟著章邯將軍,伴著幾十萬刑徒版的臨時政府軍雜沓的塵土飛揚的腳步,朝著驪山腳下周文的數十萬反政府武裝開奔過去了。當時正是初冬天氣,來自西北的大風烈烈奔湧。冷風把人敲打得好像冷鐵桶。小咳嗽側望了一下兩旁,淡淡的冬日陽光的翅膀扁扁地穿梭在樹叢中。 但是,秦軍隊伍中的盾不是很多。盾和頭盔在兵馬俑裡都很少見。也許小咳嗽他們只想進攻,不想防護吧。 下面說說起義軍的武器。周文的武器裝備其實也並不差,史書說他擁有戰車一千乘。須知,戰車是極為奢侈的東西,有戰車,就一定也有矛戟箭矢這些小零碎。 起義軍一定是從沿途秦郡縣的武器庫,撈到了武器和戰車。還有,章邯形容起義軍的時候,用了一個詞“眾強”,又多又強,可以推測起義軍並不是破破爛爛的一群難民。實際上,史書說:“(周文)行收兵至關,車千乘,卒數十萬。”兵和卒兩個字,表示他的軍隊主要是從各郡縣收編的縣兵。當時各郡縣殺其長吏以應陳勝者甚多,這些郡縣的地方武裝就被收編起來了。所以這數十萬人不是農民軍或難民軍,他們很多應該是從各郡縣收編的縣兵。 但是,數十萬人的大會戰,關鍵靠的不是武器裝備,不是勇氣,也不是地利,也不是政治主張,而是主將的指揮才能。來不及再比較了,殺戮要開始了,像一場雪總要在特定的季節飛來。雪和戰爭總是人類的永恆主題。驪山大戰,雙方各自投入數十萬士兵,塵土沖天,呼號動地,流矢如雨,人命的犧牲因近身肉搏而迅速與時間的流淌構成函數。 周文的指揮能力遠遜於章邯。他帶個萬把人也許還可以,而現在是數十萬人。歷史上能帶數十萬人的沒有幾個,白起、王翦算是倆,能帶六十萬人,其他諸如劉邦才只能帶五萬人。所以,起義軍雖然人數眾多,但未能形成有效組織,被章邯打得頭暈腦脹,節節敗退。終於,周文軍伏尸數万,破車以千百數。周文被迫敗退出函谷關。 接著,在函谷關外的曹陽亭(今靈寶縣境內),周文收集散兵,緩了兩三個月的元氣。我們有理由猜測,利用這兩三月的時間,章邯已經調集了咸陽地區各縣的正規秦軍,而以小咳嗽為代表的“刑徒族”臨時政府軍則可能因為頗多掉隊和開小差逃亡者,不復成為秦軍主力。隨後,章邯用以南征北戰的大軍,都以正規的關西秦軍為主力。 伴隨著正規秦軍的出關集結,周文終於痛嚐了正規秦軍泰山壓頂、無堅不摧般的戰鬥力,司馬遷記載周文在曹陽亭又一次被打敗,周文向東退至澠池。才安頓了十餘日,被銜尾追來的章邯再次擊敗,這次是被“大破之”,人馬死亡遍野,幾乎悉數被殲。 周文拔出寶劍,看看麾下將官死得也差不多了,在焚燒了一切身邊可以焚燒的寶貝之後,天又索索地下起凍雨來,他悲愴地望著冬天有氣無力的斜陽(也怪了,下雨還出太陽),自剄了。流血含著恨意,蜿蜒了兩三步,滿是楚人功敗垂成的遺恨。 楚人與秦人在六國統一後又爆發的這一次大比拼,再次以楚人的失敗告終。 追亡逐北的章邯,坐在轔轔向東的戰車裡。車廂外連連閃過中原猩紅的梅花。 因為是冬天,身邊的黃河水清澈了許多,在東一片西一片的殘冰下面,河水流著,嗚咽著。雪蓋在冰上,水從冰隙間現出清泠的光。 章邯這人是管理小金庫出身,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喜歡把一切都登記在賬。於是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副“撲克牌必殺令”,這是他精心編制的賬目。他把這副撲克牌發到每個士兵手裡,要求“meet and kill”——遇到就乾掉。 打開這一副充滿死亡暗示的撲克牌,發現高居其上的造反家盡是楚人。如下:陳勝:紅桃A(老大,今安徽北部與河南接合部一帶人,現據陳城)吳廣:梅花A(假王,今河南省太康縣,現攻滎陽)周文:方片A(陳人,今河南省淮陽縣,現已在澠池兵敗而死)項梁:黑桃A(在吳地活動,今蘇州,以響應陳勝)葛嬰:紅桃K(今安徽省宿縣符離集一帶人,因違背陳勝節制已死)武臣:黑桃K(陳人,今河南省淮陽縣,受陳勝節制,現據河北趙地)宋留:紅桃K(今安徽省灘溪縣臨渙集一帶,陳勝部將,現攻據河南南陽)蔡賜:梅花K(河南上蔡人,現為陳勝的上柱國,封房君,就近陳勝佈置)秦嘉:黑桃Q(江蘇北部宿遷人,活動於蘇北,略不受陳勝節制)召平:紅桃Q(江蘇北部揚州人,現據揚州,受陳勝節制)鄧宗:梅花Q(今安徽省阜陽縣一帶人,陳勝部將,徇兵淮南)週市:方片Q(陳勝部將,徇兵山東)鄧說:黑桃J(河南陽城人,陳勝部將,現據河南郟城)呂臣:紅桃J(陳勝部屬,蒼頭軍將官,據安徽界首)張賀:梅花J(陳勝部將,駐兵河南陳城西)田臧:方片J(吳廣部將,攻河南滎陽)此外,還有伍徐、朱雞石、董、丁疾、鄭布等人,是各路雜牌起義軍領袖,皆為安徽人,他們與其他大量楚地起義軍一樣,略受或略不受陳勝節制,分享了J以下的眾多撲克牌。 總的來看,這次秦末大起義,主體是楚人——但不是湖北地區的老牌楚人,那裡被秦王國吞併得早,秦化得好——而更多是安徽、江蘇一帶楚王國的末期統治地域的人(埋著潘多拉盒子的淮泗地區)。 章邯號稱屠夫,這副撲克牌中有名有姓的傢伙,幾乎沒有一個能逃脫章邯的屠刀。當方片A周文死了以後,接下來就是梅花A吳廣了。 吳廣這時候正待在函谷關以東,圍攻函谷關以東的重鎮滎陽城。吳廣死活不能攻破滎陽,因為滎陽城裡的郡守是李斯的長子李由。吳廣渾然不知章邯已經出函谷關到他身後給他收屍來了。 據吳廣的部將在一次不擴大會議上發言,吳廣最近犯了“驕”的毛病。 “驕”,在古語裡,不是被勝利沖昏頭腦的意思,而是有功、有恩於別人而希求別人諂事的意思。比如三國演義裡的許攸,獻計幫助曹操取勝,自此到處嚷嚷:“若沒有我許攸,你們占得了這冀州嗎?”最後被許褚一劍砍掉了腦袋才舒服。這就是“驕”,自以為有功於人、有德於別人,別人依賴你,於是意氣驕人,擺出希求別人依賴奉承的樣子。 “驕”,必須是有一定資本的,比如有恩德於別人,我給了你們飯吃,像上邊說的國君對於大臣。 “驕”的對立詞是“諂”。 “貧而無諂,富而無驕。” 吳廣就是這樣的,因為他參加革命早,資本很大,當時他奮爾奪過將尉的劍,反刺死了將尉,為革命砍出了第一刀!從此,他的手就寶貴得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這寶貴的、珍貴的為革命砍出第一刀的手,光憑著它,我就該受著起義隊伍上上下下新新舊舊全體人五體投地的拜服——“諂”。 總之,吳廣總是對新舊將卒們擺譜。 部將田臧說:“這樣一個驕的傢伙,自以為他的資格大得像天,我們提點合理化建議,他能聽嗎?他肯定偏要逆著我們的意見走!而他其實又根本不懂打仗,譬如他在這裡督著我們死攻滎陽城,長期消耗義軍有生力量,就是軍事上的一種僵化愚蠢決策,最終是耽誤了大家。我們不如殺了他,好順利推行我們的計劃。” 其他部將說:“您什麼計劃啊?” “諸位,屠夫章邯的數十萬秦軍,已經在澠池把周文吃掉了。而我們所攻的滎陽城距離澠池不過一二百里,章屠夫旦暮之間即能趕到。可是我們的梅花A吳廣將軍督著我們在滎陽城下傻傻地玩命攻了半年了,士兵死傷慘重,一旦章邯從背後摸來,給我們來個向心合圍,中心開花,那我們豈不全升天了!” “那怎麼辦?” “我建議,把精兵主力迅速從滎陽城下脫離,擇有利地形迎擊章邯軍。不過,吳廣是死活不會批准我的合理化建議的,非得拿著我們的性命去撞那沒用的滎陽城。所以我準備今晚就去結果了他的性命,這也是為了救咱們幾千上萬弟兄的命。” 眾將一致同意。大家認為,在某種意義上,吳廣就像一座房子的電路保險絲——讓保險絲熔斷總比讓房子燒毀要好。 眾將招來了一個當時負責“辦證”的人——就是製作各種古代假文憑、假證件的人,給他二十塊錢,讓他辦了一個假的命令書,然後蓋上陳王勝的大章,內容是大罵吳廣。田臧等人就拿著這個假證去找吳廣去了。 吳廣現在擔任假王——當時假的東西也比較多。所謂“假王”,就是當陳勝不在的時候,他就是陳勝一樣的王。陳勝這麼做的用意,是怕諸將反自己,所以派假王去監軍。 吳廣正在帷帳裡吃麻花(當然也許是吃別的東西),田臧踏進來說:“假王同志,現在真王給你發信來了。你自己看吧。算啦,還是我念給你聽吧:'假王吳廣,一貫驕妄,不知兵權,偏攬軍事,不聽將議。今特命田臧諸人合力誅吳廣,獻首陳城,不赦!'落款是——陳王勝!” 吳廣哇哇大叫:“不可能的,你們……我看誰敢?!田臧,你有種,你過來砍我!哇!真敢砍我——哇!啊——” 吳廣脖子上噴薄著血沫,倒下了。在他的彌留之際,不知他是否恍惚又看到了自己當年籠著篝火,在土祠後面喊“大楚興……inginging,陳勝王angangang……”的時光了。那是多麼好的一個起點啊。多美的一個夏夜啊。 吳廣臨死,大約望著天空,還喃喃地說了這樣一席話:“我要去見上帝了,這樣也好。如果我能見到上帝,我要問他一個問題,那就是大楚到底會不會興。如果他時間多,我還想多問一下,就是我懷孕的媳婦……算了,我還是只問第一個問題吧。” 他臨死想的還是革命啊。 人民起義的大領袖,梅花A,一位豪傑,吳廣同志,就這麼死了,沒有死在殺敵的戰場上,而倒在部屬的劍鋒下。看來,“驕”字真是害死人啊。 如果不是他“驕”得沒法商量,下屬也不會被逼急了要殺他的。 田臧等人看著吳廣慢慢地斷氣了。 接下來就是該如何通知給陳勝。 當時沒有照相術,要想證明一個人死了,只能很不恭敬地把死者的腦袋切下來,然後上上漆(這樣漂亮一些,還不容易壞)。於是他們把吳廣的腦袋切下來,上上漆,然後派人送給了東南二百多公里陳城裡的陳勝。紅桃A陳勝這時候還是完整的,看見梅花A吳廣只剩下一個腦袋了,孤零零地擺在匣子裡,像一個正在思考問題的哲學家。 陳勝又驚又喜又懼。驚的是,假王吳廣是自己派去監督西線諸將的,諸將居然敢不請示自己而擅自殺掉他,說明自己的威信以及那一套監軍系統,開始有點不靈了;喜的是,梅花A死了,自己這紅桃A就更是數一不二的大牌了;懼的是,田臧他們居然敢殺梅花A,就保不齊什麼時候也敢殺我紅桃A。 大敵當前,陳勝覺得必須安撫田臧,於是終於做了一個正確決定:不追究田臧的責任,反而任命田臧當自己的令尹,掌上將大印,全權抵擋章邯的兵鋒。 於是田臧主動率部向西迎戰章邯,與章邯激戰於敖倉。章邯果然是一個兵家奇才,經過一番史料失載的砍殺,大破田臧軍,將田臧(方片J)斬殺於陣前。田臧的潰軍向滎陽城下收縮,章邯踵隨其後,大破義軍於城下,解滎陽之圍。田臧的部屬李歸等將官(都是梅花9、方片9級別的)不能抵擋章邯的兵鋒,全部在城下戰鬥中犧牲。 在滎陽城內指揮守禦的秦長官,李斯的兒子,三川郡郡守李由,長期頂住了吳廣、田臧的圍攻。如果不是這樣,吳廣和周文都滾入函谷關的話,那可真夠章邯受的,也許驪山大戰的結局,就逆轉了。所以,李由對於秦帝國,功不可沒。他的功勞,基本上相當於漢朝七國之亂的時候,梁孝王長期頂住攻擊開封的叛亂軍隊,給周亞夫的反攻創造了時間和空間機會。儘管如此,趙高後來還是強詞奪理地以“作戰不利”來誣陷李由,以達到誚責並扳倒李斯的目的。 梅花A吳廣、方片J田臧、以及幾個9,章邯用紅筆把它們從撲克牌中勾掉後,基本肅清了函谷關以東的臨近地區。 但,黑桃J鄧說還在河南郟城(三川郡轄區)內孤零零地死扎著呢。章邯覺得鄧說已是甕中之鱉,不肯大駕親征,只派部將將其擊破。鄧說隻身殺開一條血路,向東南二百多公里處的大本營——陳城逃遁,投奔那裡的陳勝。陳勝看鄧說喪軍而還,於是把他誅殺正法。章邯笑嘻嘻地把黑桃J鄧說也勾銷下去了。 於是,章邯向東南方向的陳城移動,半路抵達軍事重鎮許昌,將據守許昌的義軍將官紅桃10伍徐擊破。伍徐下落不明,其部下向東南潰散至陳城,準備掀起慘烈的陳城保衛戰。 陳城相當於陳勝的都城,是革命的大本營,陳勝不敢怠慢。他命令蔡賜(梅花K)佈置防禦。蔡賜爵號是上柱國,楚國的上柱國相當於中原諸侯的相國,是K級大牌,他登城組織守禦。但見章邯大兵鋪天蓋地。 陳城是原來陳國的都城,是百年老城。但是秦始皇在統一六國後,怕天下再次陷入地方混戰,除了廢除了一切諸侯,還把諸侯國王可以憑守割據的名城都給墮毀了。這就是所謂的“墮名城”。所以陳城的城牆,也許並不如從前那麼固若金湯了。 已經來不及想了,章邯命令秦軍舉著大盾牌做成一面牆,以抵擋城上的拋射武器,開始攻城。秦軍隱藏在大盾牌後面,慢慢推進,一直逼近陳城牆根基。盾牌後的秦兵開始往地下挖掘,往城裡打洞。秦軍從城底挖,從城頂爬,上下作業。梅花K蔡賜不能阻擋,終於城破而死。 在最初,陳勝佔據陳城為王的時候,孔子的第八代孫子孔鮒,也抱著祖傳的青銅禮器,跑來加盟革命。陳勝看看沒有太適合孔鮒當的官,就讓他當了博士,職責是隨時準備回答陳勝提出的各種光怪陸離的提問。有時候,孔博士也主動搶答問題。他對陳勝說:“我讀書很多,看過兵法,兵法有云,不恃敵之不我攻,恃吾不可攻。”意思是,不要把寶押在敵人不來攻打我們上,而應該主動加強自己,讓敵人打也打不過我們。孔鮒的意思,是提醒陳勝加強陳城地區的戰備工作。 但是陳勝看見周文等諸將朝著四個方向攻城略地,異常風順,就有了輕視秦帝國的心思。他覺得沒必要把陳城修成軍事堡壘,而是大修了很多享樂的宮殿。他對進諫者孔鮒說:“寡人管著軍隊,下邊的將領如狼似虎,先生就不用操心了。” 果然,秦兵急促動員,組織大規模反擊,周文等人一敗塗地,陳勝因為缺乏事前部署準備,被章邯打得措手不及。不但丟了陳城,孔鮒也在城下被亂軍殺死。 陳勝見老窩陳城丟了,惶惶出走,躥進陳城以西駐紮的一支義軍——梅花J張賀的兵營裡,與章邯再次邀戰,再次被大破,梅花J張賀敗死。 接下來,陳勝居然找不到任何一支救兵——都是因為陳城地區兵力佈置太空虛了,而諸將們都分散到遙遠的四方,撒出去圈地去了。陳勝分散用兵、急於進襲咸陽,大本營不牢固的戰略錯誤,如今結了苦果。 陳勝於是就剩一個光桿司令了。看看整個河南地區已經沒法待了,他只好坐上一輛馬車,向東南方向逃遁一百多公里,進入安徽地區(往回,朝大澤鄉那個方向去了)。 給陳勝開車的司機,名字叫莊賈,由於是給領導開小車,級別也比較高,在撲克牌上排名梅花4。他瞥見陳勝坐在他身後,隨著車子的顛簸,搖搖晃晃,呆望著前方。莊賈心想,這位偉大的赫赫有名的起義家,還不是跟其他人一樣,一個骨瘦憔悴的脊椎動物而已,而且腦袋已經不穩了。 梅花4莊賈正在胡思亂想,陳勝從後面對他說:“咱們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下車看看,淮北這裡的情況怎樣,有沒有我們的人?” 莊賈下去觀察了一下,不一會兒就匆忙跑回來,用食指和中指做了個“V”的手勢。陳勝高興地說:“我們勝利啦?” 莊賈說:“別胡扯了,我的意思是,就剩咱們兩個了!” “啊?那該如何是好?” “這樣吧,我已經想好了。不如我殺了你,然後我跑去向秦軍請賞,這樣就可以避免咱倆同歸於盡啦。” 不等陳勝分說,莊賈一頭撲向陳勝,陳勝慌忙拿起自己的大印來自衛。兩人像兩個細肢昆蟲那樣打了起來。莊賈是趕車的,經常扯弄牲口,力氣相當於半個牲口,很快把陳勝撲倒,用馬鞭子緊緊勒住陳勝的脖子。陳勝則用後腿猛踢莊賈的肚子。 馬車上的馬兒都奇怪地看著這兩個人類。左馬好心地提醒右馬說:“盡量躲遠一點啊。車上這兩個人突然驚了,小心他們踢到你!” 最後,戰勝的莊賈,把斷了氣的陳勝的屍體載在車上,跑到附近的秦軍兵營裡請賞。 秦兵打開撲克牌,把紅桃A的那張,比到陳勝的臉旁邊,沒錯,就是他! 一代驕子,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人民大起義的領袖,一代豪傑,陳勝同志,就這樣哀涼地死了。紅桃A的撲克牌上,沾染了一縷他嘴角殷紅的血。當此之時,正是臘月,天似乎飄起了雪花,雪花很細,洋洋灑灑,沾衣就化。每一粒雪花都是那麼柔美,它差不多柔美得禁不起在稍大的一點風裡飛翔。但它是陰冷的。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在雪的陰冷中化為無形。 一切都陷入雪壓之後無縫可尋的絕對平靜裡了。 大地上觸目悲感,人生略無歡情。 在最初,人們普遍認為:敢與秦軍作戰,不是瘋子就是傻子。而陳勝、吳廣敢為天下,真是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他們的勇氣,極大地鼓勵了後進的各路英豪。史書上說,陳勝作為俊雄豪傑建號一呼,天下之士云集霧合,魚鱗雜沓,煙風至起,終於把大秦帝國給搞顛倒了,這都是陳勝“一夫作難”的首唱效應。陳勝就是當時的超級女生。他也因此贏得了諸如劉邦、項羽的崇敬。 至今,大澤鄉的人民還都深深懷念著陳勝——譬如在陳勝第一個攻下來的蘄縣縣城入口處(下轄大澤鄉),坑坑洼窪的城關縣道上,我看見一個破破爛爛的幾平米的農民作坊,門口插著“陳勝塗料廠”的牌子,這是我入蘄縣地區開車看到的第一個有關陳勝的地標,很有農民的創意。 公元前208年以後的若干年,當寶貴的勝利終於來臨,陳勝被他的崇敬者們埋葬在了安徽芒碭山縣——距離大澤鄉不算遠,並且得到了一個“隱王”的諡號,意思是“哀傷的王”。陳勝最終實現了他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理想,在地下當起了“隱王”。 劉邦還特意把三十戶人家安排在陳勝墓邊,從事守墓和四時祭奠工作。所以,在地下當隱王的陳勝,一直有豬肉和冷酒擺給他吃。西漢二百年都是如此。至今,芒碭山南側山腳還有陳勝墓,碑上有郭沫若題詞“秦末農民起義領袖陳勝之墓”(農民起義領袖之稱是不恰當的)。 陳勝在地面當真王——“陳王”的時候,雖然一共只有六個月,從夏季到隆冬,但住得非常闊氣,待遇高極了。他給自己修了一個宮殿,殿宇巍巍。這一天,宮門口有一幫農民朋友——郭沫若所規定的,陳勝所應該代表的農民階級的朋友——來找陳勝。他們嚷嚷著:“我們要見陳勝,我們要見陳勝!” 傳達室窮凶極惡,說:“先不著急見,先把你們抓起來再說。”(這算什麼“代表”啊?) 農民朋友們極力反復自辯,一邊叉開雙手和對方擺過來的繩子相抵抗。他們拼命自辯說是陳勝少時做“傭耕”時夥伴,也跑來彈冠相慶的。他們說:“當時,我們和陳勝一起正在自然界裡給莊稼苗糞。陳勝突然對我們說,等他富貴了,他一定不會忘了我們的。我們就笑他,說他是個土地硬件維修工程師,能有什麼富貴阿。他說,鳳鳥上擊九千里,滿眼高天大地,糞田之燕怎麼能理解它呢?現在他果然富貴了,我們這些糞田之燕特來找他,哈。” 傳達室如狼似虎:“算你們能講,今天饒了不捆你們了。” “什麼意思啊?” “算你們運氣好,你們快走吧!” “我們想請您進去通禀一下,也許陳勝會願見我們的,可好哇?大哥!” “想得美!今天不捆你們已經算你們運氣了。你們快走吧。知道不知道,政策規定,叫花子和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內!走開!快走開!” 幾個農友面面相覷,說:“那,我們還是到街上去想辦法去吧。”(見都見不到,甚至還要“縛之”,這算什麼“代表”啊。所謂代表農民階級,不過是郭沫若一相情願地硬貼標籤罷了。其實陳勝不是農民,起義重點在於復國,也不是解決農民推翻“地主政權”。他代表和圍繞他的是一幫三老、官吏、豪傑,他們商量復國還是複立“地主政權”的國) 於是他們相攜跑到街上。不久,陳勝出來下飯館了。這幫人動作慢了一點,沒來得及靠近,陳勝的轔轔高車就已經開過去了。 但是大家沒有失望,等陳勝吃飽喝足從飯館出來,一幫農友們已經佔據了有利地形,遮道而呼:“等一等,等一等,車上邊的老總,往這邊看啊!我們是……啊……餵!餵!啊……” 陳勝發現是一堆叫花子在喊他,叫花子們排著隊,好像一幫追星族那樣堵著明星的車,陳勝心裡很高興,就手撫著肚子,對副官說:“你下去給這幫叫花子弄幾份珍珠翡翠白玉湯吧。” 副官說:“為什麼啊?” “好讓他們快些散開。” 副官下去,正要把吃剩下打包的盒飯分發給叫花子。叫花子們紛紛大喊:“不要珍珠翡翠白玉湯。不要珍珠翡翠白玉湯!是我們啊,陳涉……我是王麻啊,以前的地球硬件維護工程師啊!你看看啊!” 陳勝恍然明白了,露出高興的神色:“原來是以前的同事啊。”俗話說,他鄉遇故知,富貴須還鄉,在故人老鄉面前才最能顯示出自己的事業有成啊。 陳勝趕緊把“工程師”朋友們請上車。這幫人被他車上的豪華飾件驚得目瞪口呆,陳勝笑吟吟地欣賞著他們發傻的樣子。副官說:“你們不要亂動,那是安全氣囊,小心彈出來——說你呢王麻。你自己按一下這個鈕,怕冷的話,屁股下面的坐椅就可以自動加熱。” 王麻們全都目眩神迷,從頭頂到屁股,都暈菜了。 王麻們直著背,坐著車,張著嘴,流著哈喇子,開進了陳王的宮殿。他們東張西望,油然產生了一種北京人在紐約的感覺。但見陳勝所居住的世貿大廈,殿宇何其雄峻,棟宇巍峨,面積磅礴,在中間夾著的是時代廣場,這是陳王勝接待外賓的地方吧。而往後邊去的中央公園裡,有很多娘娘貴婦人們在遛狗、裸奔或者日光浴。許多陽光像漏了的水,從蔭翳的殿簷角間大把大把潑下,王麻們被奢華的王宮陽光毆打得死去活來——似乎宮殿間的陽光比外邊也更燦爛。他們看見殿宇內外都飾以繁複的帷帳。 眾所周知,當時沒有玻璃,甚至沒有窗戶紙,怎麼防止古代的蒼蠅鑽進來呢?或者怎麼防止別的古人們拿著望遠鏡進行偷窺呢?古代的有錢人有辦法,他們把窗上掛了細紗,叫做帷,冬御風寒、夏擋蚊蠅。而床的四面則封以帳,以防蚊子。級別高的人,不但用絲帳圍住床,連辦公吃飯的桌子,也用絲帳圍上,那就叫“幄”了。人和桌子就待在“幄”裡,守著暖爐——所謂運籌帷幄之中,大約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在幄裡想問題,不易被蚊子蒼蠅干擾,難怪能決胜千里之外呢。而高級別的人出行,也要用紫幄在露天裡罩著他。陳勝大約就是每天都用絲帳罩著走在去上廁所的路上吧。 這還是當初那個“甕牖繩樞之子”嗎? !農民朋友們不禁高聲驚呼:“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這是一句著名的成語,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哇塞!陳勝——陳王勝——大款勝!……你真深啊!”深就是高大深邃的意思,是原文的“沈沈”,通“深深”,形容宮殿崔峨。 “夥頤”就是“哇塞”,而且不同的是,“夥頤”還帶有多的意思,是楚人的方言——總之不好翻譯。 “夥涉為王”遂成為當時秦漢時期的一句成語。 這幫農民朋友被陳勝留住下來之後,不但不怎麼感謝陳勝,反倒極力給陳勝到處爆料。他們逢見宮廷裡的人,就嚼舌頭說:“陳勝少年的時候,穿的是露股裝,跟狗搶過食,還背著他的小妹妹要過飯!” 這些超大無恥傳聲擴音喇叭把陳勝氣得夠戧,正好身邊有個馬屁精進言道:“留著這幫人在宮中到處妄言,對您的威信可不利。將來誰還會相信您是上天的選民,'魚腹丹書'、'篝火狐鳴',這些包裝全被他們拆穿了。” 馬屁精的話確實說在了點子上。在當時,幹什麼都講出身,這是一貫的社會傳統,所以,傭耕朋友們散佈的那些“謠言”,對陳勝的打擊無疑是致命的。它揭了陳勝的老底。陳勝怒了,於是把這幫老鄉,都殺了。打人怕打臉,罵人怕揭短,影星怕被傳是拍三級片的出身,革命領袖怕被說成是人。他們總要被說成是天煞星下凡、青蛇赤帝才好。 殺了這些傭耕朋友以後,司馬遷說,“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那就是說,在陳王宮裡,還有一批“故人”,這批故人是親陳王者,為他謀劃奔走的。那麼這些“故人”是不是農民呢?回答應該不是,因為他們不曾說陳勝曾經種地的事,也不曾被陳勝殺。那麼,如果這些“故人”不是農民,那作為與之對應關係的陳勝,是不是農民呢?那就應該也不是了! 這是推論陳勝不是農民的一個重要證據。 而且,如果陳勝起義前夕是農民,那他的農友在九百人裡必然有,早知道他是種地的了,這些早期的佣耕朋友過來說他,何至於要專門去殺呢? 種種跡象證明,陳勝少年一度為傭耕之後,壯年之後開始遊走社會諸層,不再是農民,他結交了各類賢俊“故人”,這些人在陳勝起義後迅速加入陳勝班底,忠於陳勝而且頗有能力,構成了陳勝呼風喚雨、統治全軍的“親陳勝者”,是他的核心小集團成員,有的還外出做了將軍或者監軍。 但是這幫人兔死狐悲,看見陳勝這麼同苦而不能共甘,大有勾踐之風,而且陳王也越來越驕奢了,於是紛紛找機會溜去。從此,陳勝身邊沒有貼心人了,沒有精忠能幹的心腹人了,陳勝成了光桿司令,只能勉強遙遙地節制著那些面附心不附、各懷其心的諸將們了。陳勝之敗,乃至最終淒慘地被叛徒謀殺,豈不指日可待。 也可以這麼說,如果陳勝勝利了,他以後也一定是個很獨裁的王或者帝。 陳勝首先是輸在了一個“私”字上。 陳勝在起義時喊出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聽上去發聾振聵,實際上不夠高拔,反映出他的主要個人動機,是追求當“王侯將相”,所謀的是一種“私”的東西。他在“革命”過程中,沒有類似“均田地”那種為農民求利益的口號,而是以替六國復國作為政治目標和行動指導,一度號稱“大楚興”和“張楚”,替楚國復國的意思,但是他實際上沒有徹底貫徹這個政治目標,表現為不肯封立楚王族的後人,反倒殺了楚王族的人。所以,他所能號召大家的,只是一個“謀求王侯將相”這樣一種去當官發財、私心勃勃、不夠崇高的東西。 陳勝年少時曾因不能富貴而浩歎,他在田頭悵恨久之,僅僅因為自己不能富貴。兩千年後我們看他,仍然能從他這個剪影中感到壓抑,感到他被自己的私慾壓迫得那麼不開心。他實在是個“私心”和“私慾”很重的人。而這樣的人是不適合做領袖的。因為你的私心和私慾太重,就會和別人的私心、私慾相碰撞,就會有矛盾,別人就會脫離你,你就當不成領袖。當領袖,要有容乃大才行,要有劉邦那種豁達,主動與別人共享利益的觀念。而且,推翻秦王朝這樣的大事,更要有一種為公奮鬥的政治大目標、大口號(或者是為農民利益,或者是為六國利益,但是他都沒有落實,前者未見他觸及——他也並不代表這一利益,後者則很快變形)作為綱領的。 現在,再返回去看陳勝殺傭耕朋友的事,也就不覺得奇怪和突兀了。問題也是出在了一個“私”字上。 作為一個“私”字當先的人,把別人的性命看得併不重要。 一切圍繞自己利益轉的人,不免要殺別人。總是顧及著自己的利益而殺別人,最終會把自己搞得眾叛親離。不是嗎?那些在陳勝身邊出謀劃策的故人以及諸將,踩著大嗓門老鄉們的血跡,紛紛離他而去了。 最後,在眾叛親離中,他終於被身邊一介小小的車夫,輕易地殺死了。這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人民大起義的領袖的最終結局。 從技術上來講,陳勝的部將無能也是個大原因,周文、吳廣都不是章邯的對手,沒有項羽這樣的雄人。 但是,問題還不在於這些諸將無能,更嚴重的是這些諸將對陳勝“不親附”。眾將不親附的原因是什麼呢?司馬遷給了清晰的回答。 司馬遷說,陳勝任用朱房為人事主任(中正),胡武為考核專員(司過),這兩個位置就是專門為了跟諸將過不去而設,用於考核和糾察諸將。這兩人都是整人專家,善於“苛察”,是凡他們不喜歡的將官,就都自行打掉之,根本越過司法機關。而陳勝信用這兩個人,自然引起諸將不滿。 陳胜對於戰勝略地回來的諸將,還特意找他們的微咎,捏造他們的罪名,把他們殺了,目的就是怕他們力量強了而反自己。 “諸將多以讒毀得罪誅。” 陳勝是糊塗嗎?不是的。 陳勝這麼做,還是出在了一個“私”字上,唯恐自己的權力利益被下面人侵奪。 諸將不親附的局面,走到了極端,就變成了這樣:以武臣為代表的陳勝諸部將,鑑於陳勝有拘殺諸將的行為和癖好,以及其他原因,居然拉著槍桿子脫離了陳勝,另外自立為王了。他們隨後不肯發兵配合周文、吳廣軍隊的西征,也不肯對章邯圍擊下的陳勝施以援手,直接導致了起義力量的大分裂。 有人看到這裡會說:不對!陳勝手下的那些部將們,問題就正出在他們身上。他們本來就是分裂主義者,都打著各自的小算盤,本性就是搞割據,各自為政。所以他們才紛紛脫離陳勝的節制,自立山頭。 呵呵,在我看來,與其把大失敗的原因歸罪於這些部將們沒有組織性和大局意識,一味破壞和分裂革命形勢,不如把它歸結為陳勝的領導力不足。 試問,為什麼到了劉邦時期,天下的諸侯,卻都肯跟著劉邦走,而不鬧分裂呢? 陳勝作為秦末大起義的領袖,他的私心和專制,是導致起義力量分裂和失敗的重要原因,這就跟太平天國領袖洪秀全的專制與猜忌,導致了太平天國運動的分裂和失敗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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