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鐵血戰國

第19章 第二章張儀,好一口銅牙鐵齒

鐵血戰國 峻峰 16329 2018-03-16
張儀是馳騁縱橫在戰國何不瀟灑走一回的政治流氓、職業說客、論辯大家,但他早年的那點德性和屁事三歲孩子都知道。說張儀早年窮困潦倒,從他老家魏國去楚國求見楚威王,楚威王沒睬他,於是投靠楚國令尹昭陽門下,先混口飯吃填飽肚皮,才知道飽學詩書滿腹經綸卻是一丁點兒也不管餓的。 那天昭陽家來了一幫客人喝酒,一個個醉五醉六東倒西歪地散了之後,昭陽發現,他的至愛珍寶,就是那塊後來鬧得沸沸揚揚的和氏璧不翼而飛了,毫無根據地就有人懷疑到張儀的頭上。窮人真是倒霉,是啊,來的都是富貴,就你一個寒酸,不是你偷的還能有誰!於是叫了人來,把張儀捆起來打,逼他招供。張儀大喊冤枉,抗議這是什麼混蛋理論,我就沒拿,怎麼承認。如果承認,認了之後怎麼辦。張儀竟死死活活在棍棒下堅持到了最後,沒有死掉,不過人已是奄奄一息了。

張儀被好心人送回家去,一堆模糊血肉,妻子心疼不已,誰知這個流氓張儀剛一睜開眼睛,就喚他妻子過來,讓她看他的舌頭還在不在。妻子又氣又笑,說這書讀多了真是害人,你人被打成這樣了,還能開得出這樣的玩笑。張儀一臉認真,說誰跟你開玩笑,只要舌頭還在,這就夠了。 這是我們都知道的張儀的一件事,有點我們現在說的知識分子流氓化了,但我們看到張儀也真機智,好心態,大幽默。 後來張儀果真就發了、闊了,他就是以他的那條沒有打爛的舌頭和超群才華,終於有一天就在秦惠王那裡混到了相國的位置。混到相國的位置,除了他的那條沒有打爛的舌頭和超群才華外,有一個人幫了他的忙,那就是他的同學蘇秦。 ——當然也可能不是蘇秦,而是蘇秦的哥哥蘇歷,因為在蘇秦一章中我已說過,一九七三年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中,對蘇秦一生的記載,證明了戰國兩個偉大縱橫家蘇秦和張儀,既不是同學,也不是拜把兄弟。張儀的遊說活動要遠遠早於蘇秦,自然蘇秦比張儀的年輩要晚許多。為了照顧我們對蘇秦故事長期流傳形成的固有觀念和習慣認可,我還是循著司馬遷的記述來說。

在蘇秦那年終於說服了趙王之後,六國諸侯實現了第一次合縱聯盟,蘇秦身佩六國相印,名貫天下,器宇軒昂。但蘇秦心裡明白,這個新生的聯盟是脆弱的,是經不起考驗的,最大的危險來自秦國,這就需要找一個能掌控秦國權力的人,他想到了他的同學張儀。 張儀那時正倒霉呢,昭陽使人毒打在他身上的傷口還沒有癒合。一個不速之客登門來訪,說,你是蘇秦的好友,蘇秦如今飛黃騰達,紅得發紫,你咋不找他助你一臂之力,實現你的遠大理想和抱負。張儀義正詞嚴,說我有我的人格尊嚴,我決不會讓蘇秦認為我是巴結他。不速之客微微一笑,說此言差矣,蘇秦天地一樣的胸懷,能掌六國相印,還不能包容你。張儀想了想,便隨不速之客就去了。誰知見了蘇秦,蘇秦不僅沒用正眼看他,還讓他像個下人坐在堂下,賜以奴僕吃的粗劣飯食。再見他,蘇秦就把話說得難聽了,說我們同學時,你也算得是才華出眾的人,咋能讓自己混到了這般窮困潦倒恥辱不堪的地步。我要是給你四處說說,你也許能富貴起來,但你這個樣子,的確不值得我收留。說句實在話,我看不起你!隨後,張儀像喪家之犬一樣,被蘇秦一腳踢出門外,攆他滾蛋了。滿懷希望的張儀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極度屈辱和悲哀地想了想自己命運,想了想自己的出路。幾乎沒有出路,蘇秦為六國相,哪個諸侯也不會要他,那麼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秦國了。

張儀走後,蘇秦對他的手下、那位不速之客說,張儀的才能遠在我之上,只有他能掌握秦國的權力,左右秦國的局勢。我這樣待他,我是怕他會在我這裡賴著不走,為貪圖眼前的小利暫時的富貴而不思進取,成就功業。我故意羞辱他,是挑逗他的憤怒,激起他的鬥志,調動他的個性,逼他去秦。不過他現在這個窮酸樣,怕是沒機會見到秦王的。你安排一下,送給他足夠的金錢和財物,再弄輛豪華一點的車子給他,讓他馬到成功。 之後,在張儀去秦的路上,不速之客就派了人暗地裡跟著他,住一個館舍,和他套近乎,就熟了。那人再編些謊言說些假話找些理由,錢和馬車很快就奉送給了張儀。到了最後,張儀要什麼,那人就提供什麼。張儀警惕了,想這真是奇了,世上竟還有這等好事!就向那人把話說開了,問是誰在背後這樣援助他,那人只笑不說。

當然有了這麼雄厚的資金和物質做後盾,張儀很快就見到了秦惠王,並被拜為客卿,直接參與國家戰略和策略的謀劃。這個時候,那人就要向張儀告辭,並說出了事情的真相,張儀恍然大悟,說蘇秦玩的這一套本是我們共同的學術專業,我竟沒能領悟到,這證明我不如蘇秦。我不如蘇秦,蘇秦當政,我不僅不能、也無能力破壞他的合縱聯盟。 張儀在做客卿的時候是努力的,謹慎的,並逐漸彰顯出他咄咄逼人的才智、才能和才華,一躍而為秦相。做了秦相,那他可就牛氣了,上任後第一件事是寫了書信給楚令尹昭陽,告訴他,你當不會忘記你當年是怎麼誣陷我的,也不會忘記你是怎麼鞭撻我的,你可要高度警惕守衛好你的國家哦,我這回不偷你的玉了,我要偷你的城邑! ——這話說得狠了點,但還是張儀方式的機智、心態和幽默。

說偷他的城邑也沒真偷,那不過是個說詞和調侃,一直到了公元前三一四年,張儀開始來調戲楚懷王了,以致反反复复把楚國折騰得上吐下瀉,欲生欲死。 歷史真是麻煩,一切都還要從八年前說起。 八年前,也就是公元前三二二年,屈原告別了家鄉,前去楚國郢都。於是,我們望見了那個優游靈秀山水、吟詠華美詩篇,志高慮遠、上下求索的瘦細美髯的男子;望見了那個從秭歸出發涉香溪而來,著一身華服、佩蕙蘭香草的豐神朗秀的男子;望見了那個志烈秋霜、心貞昆玉、高風亮節、不染纖塵的高貴典雅的男子;望見了那個深懷愛國之情、報國之志、恤民之憂、剛正不阿的英豪俊美的男子。 放輕腳步,讓我們走近秭歸的那個秋天,淡淡的霧靄如淡淡的離愁,屈原帶上他的經國典籍和兩個隨從離開家鄉樂平里,姐姐女媭送他,至香溪河畔,將一簍鮮豔的紅橘交給弟弟,作為臨別相贈。屈原捧著新鮮的紅橘,望著柔弱的姐姐,眼睛濕了。母親死得早,撇下年邁的父親和年幼的屈原,大他十歲的姐姐女媭就用了她瘦削的肩擔負起這個殘破的家,讓我們心靈為之震撼的是,這個美麗不屈的香溪水做的女子,為了父親和弟弟,終身矢志不嫁!

屈氏莊園古樸典雅,門上懸著“丹陽世家”的匾額,散發著時光的氣息;莊園四周,茂林修竹,桂梅連枝,蘭草素馨,橘樹成陰。女媭對弟弟關懷備至疼愛有加,在林子間為弟弟種植奇花異草,在荷塘里為弟弟栽種高潔蓮荷,與弟弟一起,將屋前屋後栽滿了橘樹。橘樹長大了,橘樹掛花了,橘樹結果了,弟弟也長成一個相貌堂堂才華出眾的俊美的男子。自然陶冶了他的性情,親情澄澈了他的心靈,書籍豐富了他的生命,當那一首詩情洋溢美不可言的《橘頌》吟誦給姐姐之後,姐姐知道,弟弟要離去了。 要離去了,該離去了,巨大豐滿的雙翼向高天張開,一翼為楚國的理想,一翼為詩歌的理想,他要迎接與之一起到來的鼓蕩的風暴,激情的雷電,呼嘯的大雨,以及此一背景下渲染出的生命的熾熱和輝煌。故鄉也許還不知道,女媭也許還不知道,她愛著的弟弟此一離去,竟是永別!秭歸——子規,啼血的杜鵑,你果然是傳說中屈原的妹妹么姑化作的精靈,千百年來淒婉地鳴啼一句帶血的呼喚:我哥回來呦——我哥回來呦——我哥回來呦——

告別故鄉,惜別姐姐,屈原就到達了楚國郢都,他的儒雅、俊美、才學、見地,打動並征服了繼位不久正欲成一番大業的楚懷王,欣然接納錄用了他,任蘭台宮文學侍臣,招納天下才俊賢達,復興繁榮楚國文化。不論這任命大耶小耶,這職位重耶輕耶,對於初入政壇的屈原來說,它開始並提供了機會和可能。 楚懷王九年(公元前三二〇年),楚懷王大致算了一下,當年蘇秦遊說第一次六國聯盟抗秦被秦瓦解已經十多年了,他突然有了勃發的雄心和野心,他想出面約請六國到楚,實現歷史上的第二次六國聯盟,藉此邁出他政治抱負的第一步。經過思考和分析,六國中恐齊國的阻力最大,齊宣王在繼承父王的大業中,革故鼎新,勵精圖治,齊國繼續著它的強國氣勢大國氣象,恃才傲物的齊宣王怕是不會買賬。不買賬倒也罷了,懷王最怕他將有可能搶在前頭做成此事。懷王決定得派個人去齊國試探一下齊宣王的態度和意向,於是果斷任命屈原為左徒,出使齊國。

屈原莊嚴赴命率使團至齊都臨淄,去見齊宣王。果如所料,這個齊宣王不僅態度冷淡,且根本就不屑一顧,你說“合縱”也好,“連橫”也罷,齊宣王白了眼珠子,以為秦、楚之爭,結果無非是縱合則楚王,橫成則秦帝,和我齊國有什麼關係。那意思是你們自個兒折騰去吧。 齊宣王態度上的藐視與蔑視,暴露出他那會兒過於性情化了,有點兒輕佻,有點兒輕狂,也有點兒輕率;辯手抑或對手間的勝負常常取決於誰先看穿對方,屈原一看,便知他一定能不辱使命,說服宣王。轉而又想,這宣王是一位還算有作為的王,怎麼會這樣啊,他大概是沒有認真看清他眼前站著的年輕人是誰吧,故而輕佻;他大概眼中只有齊國小家的勤苦經營,而無天下大勢的把握判斷吧,故而輕狂;他大概曲解了楚王倡導二次六國結盟的本意多疑猜忌了吧,故而輕率。於是屈原繽紛鋪張漢語言的辭采、情采和華彩,邏輯縝密而又詩情洋溢地一番恢弘的論辯和雄辯,高屋建瓴,鞭辟入裡,縱覽歷史風雲;善惡利弊,進退張弛,詳盡時代變化。說當今天下,七國並雄,東西對峙,秦與六國歷史地形成了兩大勢力範圍、兩大對壘陣營;秦用商鞅,國力增強,慾望膨脹;世人只知其野心,不明其目的,秦策略上的三部曲首先是分化瓦解離間六國,進而遠交近攻,最後分而殲之。說如果這個分析是成立的,那麼第一步秦就先攻韓、魏、趙;第二步滅楚,之前它要做的就是完全破壞掉楚、齊聯盟;楚與齊,唇與齒也,唇亡則齒寒;楚滅,第三步就該是齊國了吧……說到這裡,屈原不再說了,他看見宣王抬起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凝集了神思,露出了笑容。

說服並征服了齊宣王,屈原魅力四射回到楚國,密遣使者去韓、趙、魏、燕,約請四位君王赴郢都會盟。楚懷王十一年(公元前三一八年),關東六國君王聚會郢都,實現了戰國歷史上第二次六國聯盟,楚懷王如願以償,出任六國聯盟縱約長。而屈原呢,也神氣著了。如司馬遷所描述:“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實現六國聯盟,六國共同努力為自己創造下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和平環境,這對於楚國,更是黃金般的複興和發展的機遇,但楚懷王在這個時候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以為他這所謂的六國縱約長,真的一下擁有六國之力之威了。楚懷王變得昏庸乃至昏迷,六國聯盟了,楚國失去了自己的王,這讓屈原始料不及,大為震驚。這官職與權力果然是一副人性和慾望劇烈的毒藥麼?然而,這個時候,誰也不能阻止這位威風凜凜的縱約長人性與藥性的發作了。聯盟簽約的文書墨跡未乾,縱約長便決定要六國發兵聯合擊秦,並由他親自掛帥出征。

這是好大喜功,利令智昏;是權力膨脹,急功近利?總之,這是一個幼稚的錯誤,一個笑話,齊宣王當場反對,說結盟是戰略,不是戰術;是防禦,不是出擊;目的是和平,不是戰爭;是內斂,不是張狂。齊宣王說他是堅決不會發兵攻秦,其他四小國就礙不過新任縱約長楚懷王的面子了,各派了一支部隊,在縱約長的率領下,於楚懷王十一年(公元前三一八年)冬天西征伐秦。臨時拼湊的軍隊,一幫烏合之眾,其結果可想而知了。大敗而歸的縱約長臉面丟盡,威望盡失,齊國笑諷,列國抱怨,國人失望。嚴重的是一仗下來,秦國沒費甚麼勁就完全摸清了六國聯盟的根底兒,這更讓人不安。 縱約長痛定思痛,從天空回到大地,從虛榮回到現實,在這種情況下這個時候,他最需要有誰來替他承擔,給他安慰,給他輔佐,伴他度過人生最暗淡無光的歲月。當他抬起眼睛的時候,還是屈原站在了他的面前。不是屈原,還能有誰!令尹子椒,先王老臣,已是昏庸老朽,用不得也動不得;上官大夫靳尚缺德少才,心術不正,近不得也遠不得,楚懷王別無選擇。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我們看到了這時的屈原,依舊愛其國,忠其王,憂其民,懷著崇高的“美政”理想,並在懷王的支持下,舉賢能,明法度,除弊舊,強國力,聲名日隆。雖長期司職主持宮廷事務,權力已不在令尹之下,楚王開始復甦醒來,楚國開始復甦醒來,百姓開始復甦醒來,希望開始復甦醒來。且經過此番努力,屈原覺得推行“美政”、改革楚國的時機到了,這是一個幾近絕處逢生務必緊緊抓住的時機,一個理性睿智和激情蓬勃的宏大構想,充滿生死渴望和命運期待的變數。一個已知,一個未知。楚懷王聽了屈原的設想之後,激動不已,遂密授屈原抓緊起草一部革新楚國政治體制的根本大法,這就是現在我們都知道的那個《憲令》。 心術不正心懷叵測心勞日拙的人更有著嗅覺的敏銳和敏感,屈原只幾天沒有進宮議事,靳尚便滿腹狐疑,變著法兒從懷王那裡套出口風,迅速將這天大的秘密通報給了南後鄭袖。鄭袖這個壞女人心如蛇蠍臭名昭著眾所皆知,但她天生麗質,高雅端莊,充滿魅力,奪人魂魄,讓你沒有道理不喜愛她,懷王亦然。在這種女入面前,男人們真是變得沒有出息,軟弱輕信,失去判斷,沒有主張。 楚懷王曾經從魏國得一美人,懷王那個喜喲愛喲疼喲,鄭袖一看,說好啊,既如此,我比王還要喜愛;對其關懷備至,親如姐妹。私下里,姐妹間總是要親密地說一些悄悄話的,鄭袖對魏美人說,大王對你真是從頭髮梢到腳後跟都愛得不得了,就有一點,大王嫌你的鼻子略略高了點。魏美人就天真地瞪大了眼睛滿眼的驚詫,問真的啊?姐妹倆就竊竊私語笑作一團。魏美人太過女人的天真,按了鄭袖指點,每見懷王就捂了自己的鼻子,懷王迷惑不解,問於鄭袖;鄭袖故意作為難狀,遲遲疑疑地回答,說她是嫌大王口臭。懷王大怒,令武士把魏美人的鼻子割了。 中國歷史上總不乏這樣的女人,僅只爭風吃醋也就罷了,你也沒得說,問題是她們一定要參與到朝政中來,屈原們可就有了防不勝防的來自背後與暗處的偷襲。在鄭袖得到靳尚確切的情報後,立即去見子椒,三人策謀於密室。最後商定的行動計劃其實也簡單——靳尚去屈府探聽虛實,子椒去使人散佈流言,鄭袖在王的面前挑唆。這挑唆,這女人極盡嫵媚的挑唆終有現場的效果,楚懷王就信了。正道直行的屈原哪裡曉得,怀揣傾盡崇高心智的《憲令》文稿匆匆去見懷王,一臉無賴相的靳尚在宮門口伸手攔住了他,向他要其文稿;屈原哪肯,靳尚便上前去奪,完全不要國之大臣的風度。屈原是知道那文稿的機密與重要的,拼死護守,相持不下時,鄭袖從宮廷內前呼後擁高貴靚麗地走出,不待言說,令侍衛上前把文稿拿下,並當眾展開,讓靳尚擇其要點念來。靳尚會意,斷章取義,大肆渲染,火上澆油,在場的權貴官宦大為震驚,慨然憤怒。 在這種情況下,鄭袖這種女人最會把握火候,輕拂華麗的衣袖,對屈原胡攪蠻纏上綱上線大加斥責,單純可憐的屈原還在據理力爭。這時,懷王也從內廷走出,並令宮廷侍衛一把火把《憲令》燒掉,屈原兩眼驚恐,身心俱焚,一腔鮮血帶著悲愴抑忍在胸腔。 哭無淚,辯無口,吐無言。 解除屈原的左徒職務,這是一種處分,楚國大悅,秦國大悅,天下大悅。屈原被逼而去,張儀接踵而來。張儀來,是來演出一幕構思好的歷史大劇。 秦惠文王后元十二年(公元前三一三年),秦王想出兵攻打齊國。其時,六國聯盟雖然名存實亡,但楚國和齊國剛剛結親,攻齊,必先間離楚。秦先公開宣布罷免張儀的相國職務,然後按照劇情要求,張儀就帶了幾車金銀珠寶到楚國來了。見到懷王,張儀把戲做得足,懷王很快進入劇情。張儀原本又有無人能比的銅牙鐵齒和辭采紛呈的道白,一下就把演出推向高潮。張儀彷彿內心情感獨白,說秦國最喜歡的人,沒有能超過楚王你了,張儀即使不當相國,去給人當看門的伙計,我也要挑選你這樣的主人;秦王最憎恨的人、張儀最討厭的人,莫過於齊王了。可惜楚與齊結親,使秦王不僅不能侍奉楚王,連張儀也不能給楚王看門了。充分錶演後進入劇情主題,說大王如能斷絕與齊來往,臣請使秦王願以商、於之地六百里贈予楚國。若此,齊必弱;齊弱,則必為王役矣。這樣,東邊的齊國被削弱了,西邊的秦國則有好處於楚,而楚國呢,得商、於之地,國土更大,國力更強,一計而三利俱至! 只這幾句鬼話,懷王就戲劇性地一下要把楚國的相印授給張儀,把個縱橫天下的張儀嚇了一跳。還沒怎麼的呢,這就楚國令尹了!張儀自己也覺得這玩笑開大了,遂詭稱自己妻兒老小尚在秦國,若在楚國拜相,秦王會加害他們,須把他們悄悄接來後才敢領受。 張儀走後,懷王大擺筵席,群臣皆來祝賀,唯客卿陳軫後到,一臉冰冷。 懷王說,不出一兵一卒,而得商、於之地六百里,寡人自以為智矣!諸士大夫皆賀,子獨不賀,是何道理? 陳軫說,我看啊,商、於之地還沒得到,怕是禍患要來了,故不敢妄賀。陳軫陳述了他的理由,說秦所以看重楚者,正是因為楚、齊親盟。今地未得而先絕齊,把自己孤立起來;一旦孤立,秦國看你什麼都不是。若是先得地,後絕齊,那秦王是閒著沒事派了閒著沒事的張儀花錢來楚國沒事遊山玩水來了;如果先絕齊,後向秦國索地,正中秦王下懷張儀圈套。後果是西有秦患,東絕齊交,北憂韓、魏,楚國將腹背受敵,孤立無援,鐵打的郢都也會不攻自破。陳軫有些激動,說大王何故慶賀,我應該提前來給楚國弔喪!陳軫的話氣惱了懷王,大吼著讓他閉上嘴巴不要再講話了,說等著看我去得到土地吧。 陳軫不再說話了,屈原拼死又來進諫,說這問題簡單得連三歲孩童也能看破,張儀既罷相,那他代表誰來與另外一個國家進行交涉和交易?張口六百里土地,憑的什麼?是秦國的國土呢,還是他自家的俸地?張儀卑鄙無恥世人皆知,他是全靠那張嘴巴混飯吃的,他是秦國人豢養的走狗、惡狗、瘋狗,張儀不張嘴,張嘴便咬人,大王千萬不要上他的當啊!懷王這時完全糊塗了,聽不進陳軫,更聽不進屈原,很快便與齊國斷絕了關係,廢除了盟約,還果然天真地派了一位將軍隨張儀去接收人家秦國的土地。那天,秦王和他的幕僚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車到了秦國,張儀想這事情就真到了跟前,從哪兒弄地給他。張儀機敏,那戲做得專業,於是臨場發揮,假裝沒拉住車上的繩索,突然跌下車來,受了重傷,急送回家,並以養傷為名,竟一連三個月沒上朝。那位楚國的將軍便傻等在那裡,不知這地是要還是不要,怎麼要、問誰要。 楚王繼續他的糊塗和天真,想張儀這必是擔心我與齊國斷交還不徹底吧,就派勇士去齊國罵齊王,齊王憤怒斬斷符節,被逼去與秦進行談判,違心結交。這時,張儀的傷就好了。上朝來,一臉無賴相,對楚國的那位將軍說,對不起啊,我有秦王賜給的六里封地,願把它獻給楚王。將軍惶惑,說你是不是弄錯了,我奉楚王令,來接收商於之地六百里,不曾聽說過六里。張儀大笑,眾人皆笑,也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將軍立即回報楚王,楚王大驚,遂大怒,命將軍屈匄率兵進攻秦國,秦、齊聯手回擊,楚損兵八萬,屈匄戰死,秦奪楚丹陽、漢中(今陝西秦嶺以南,留壩、勉縣以東,湖北鄖縣、保康以西,粉青河、珍珠嶺以北一帶)土地。之後,懷王咽不下這口窩囊氣,又派軍隊與秦戰於陝西藍田,再敗,於是又割讓兩座城池。 損兵,折將,割地,丟城,一來二往,懷王就沒了脾氣,只把張儀恨得咬牙切齒罵得狗血噴頭。有什麼用,眼下還得與秦國講和,而最為當務之急的是要盡快重新修復楚、齊之間的關係。誰去修復,昭雎認為,非屈原莫屬,懷王只得將自疏漢北(今湖北漢水下游的北面)流放的屈原召回,派他第二次出使齊國。 楚懷王十八年(公元前三一一年),秦國得知屈原再度使齊,遂在講和中提出,用秦國武關以外的土地交換楚國黔中一帶的土地,楚王說只要把張儀給我,楚黔中地區我白送給你。秦王沒想到會是這樣,得黔中,得大利;失張儀,失大義也。要黔中,還是要張儀,秦王痛苦了。正取捨不定騎虎難下時,張儀竟主動前來請求去楚國,並一下說出三條理由,秦強楚弱,我是奉大王之命出使楚國,楚王不敢殺我,這是其一;其二,我與靳尚好,靳尚與鄭袖好,鄭袖的話楚王言聽計從;其三,假如我真的被殺,為秦國得黔中地,我死而無憾!這忠心赤膽表示得讓秦王熱淚盈眶,但這話說出去了,那你就英勇壯烈地去吧。張儀幾乎是懷著僥倖懷著無奈到了楚國,不及風度翩翩地彈去衣袖上的旅塵,楚懷王就把他囚禁起來,並決意殺之。 和事先預想的一樣,靳尚這個叛徒暗地裡開始了對張儀的營救,並唆使鄭袖在懷王面前千方百計千嬌百媚千言萬語日夜替張儀講情,說到後來,懷王果然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僅赦免了張儀,還像過去一樣優厚款待之。待屈原以其才華和人品重新修復楚、齊關係回到郢都時,那個被放了的張儀白吃白喝了好些天后,大搖大擺逍遙自在拍拍屁股回秦國去了。 歷史上的這件事,之於張儀,是一大幸事;之於楚人,是一大憾事;之於懷王,是一大醜事;之於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關於這個政治流氓、職業說客、論辯大家張儀,我還是掐頭去尾,單從張儀受秦惠文王委派去六國遊說連橫說起,進而來欣賞一下堪稱空前絕後的中國偉大縱橫家張儀的那張泛金爍銀、翻江倒海、吞雲吐霧的嘴,及其幾乎征服天下智性理性、陽謀陰謀間的燦爛遊說和言說、精彩雄辯和詭辯、天賦奇才和口才、語言魔術和藝術。從這一點上講,他是我敬重和神往的另一種類型的中國的士。 張儀遊說楚王:君不見大秦國的土地已雄霸半個天下,四境成險要,黃河如帶屏,勇士百萬,戰車千輛,戰馬萬匹,糧食貯存如山;國君賢明威嚴,將帥智謀勇武,士卒樂於犧牲,法紀律令嚴明。將未出,其聲威便可席捲千山萬壑;兵不動,其氣勢也能折斷天下脊骨。倘若對此缺乏明確認識,沒有高瞻遠矚,失去果斷取捨以致行動遲緩,那麼,毋庸置疑,凡後臣服於秦者必先被滅!你們那些所謂合縱的國家或國家的合縱想要與秦國較量,無異於驅羊群去攻猛虎。問題恰恰是,大王你如今不去親事虎而去親近羊,我認為這選擇,錯! 縱攬當今天下強國,非秦即楚,非楚即秦。因此對未來的形勢我們完全可以斷定,絕不可能有兩個強國並存於世。楚若不親附於秦,秦國就會出兵先佔宜陽,將韓國土地切斷。然後出兵河東,奪取城皋,韓國必到秦國稱臣;魏國就會感到大勢不妙,聞風而動,緊隨其後。到那時,問題可就嚴重了,秦攻楚之西,韓、魏攻楚之北,楚國立刻進退維谷,危在旦夕。 再分析你們所謂的合縱,說白了無非是聚集了一群弱小的國家去攻打最強大的國家,都不去權衡雙方力量對比而輕易發動戰爭,國家窮困而又頻繁打仗,這是什麼策略,這是引火燒身。我聽人說,如果你的軍事力量比不上別國強大,就不要挑起戰爭;你的糧食比不上人家多,就不要持久作戰,這是最普通不過的常識。而你再看看那些主張合縱的都是一些什麼樣的人,粉飾言辭,空發議論,溜鬚拍馬,紙上談兵。平日里,對國君那個奉承啊;關鍵時,只言其利,不講其害;秦患突至,國難當頭,就來不及應付了。所以我真的懇切希望大王能仔細考慮這個問題。 秦國西有巴郡、蜀郡,用大船裝滿糧食,從汶山啟程,順江而下,至楚三千餘里。兩船相並運送士兵,每船可載五十人和三個月的糧食,日行三百餘里。路程長是長了一點,然而不費牛馬之力。滿打滿算不到十天就可以到達關。關形勢一緊張,那麼邊境以東所有的國家到時就都要做縮頭烏龜據城守禦了。他們都自身難保,黔中、巫郡就將非王所有。秦軍出武關,南邊而伐,則北地絕。我覺得也就三個月吧,就可以給楚國造成危難;而楚待諸侯來救,最低也要半年以上的時間。半年之後,大局已定,勝負早決,有什麼用。依靠弱小救助,忽略強秦禍患,這是我替大王最為擔憂的啊。 大王還記得你曾和吳國人作戰,五戰而三勝,士兵全部陣亡;又遣楚軍去偏遠的地方守衛著那些新佔領的城池,可活著的百姓卻太辛苦了。功業過大的國君,容易遭到危險,而百姓疲憊困苦就會怨恨國君。你一邊守著易遭危險的功業,同時又違背強敵秦國的意願,我以為你這是在玩火自焚。你還沒看到麼,秦國之所以十五年不出兵函谷關攻打齊國和趙國,其原因就是因為秦國在暗中策劃,有一舉吞併天下的野心和雄心。楚國經常給秦國造成麻煩,漢中一仗,楚國不勝,甚至還有七十多位列侯執者戰死,於是漢中盡失。楚王大怒,再興兵襲秦,戰於藍田,再敗,這就像我上面所說的是兩隻猛虎相搏相殘,難分勝負高下,結果兩敗俱傷。這下好了,你們倆打完了吧,韓國和魏國就輕鬆地用毫髮未損完整無缺的國力和軍力從後邊進攻,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我再次懇切希望大王能仔細考慮這個問題。 那麼換一種思維和方略,比如秦楚親善,秦軍攻占魏國的陽晉,便鎖定天下的胸膛;大王出兵進攻宋國,用不了幾個月,宋國就會被一舉拿下;繼而揮師東進,那麼泗水流域的大大小小十二個諸侯國便全部會被大王一網打盡盡收囊中了。這麼複雜的形勢,這麼錯綜的局面,你看那個大詐騙犯、政治投機商蘇秦,真是異想天開也天真可愛得很,居然遊說天下,宣傳合縱相親,堅守盟約,想經營整個天下,讓諸侯結為一體;到處煽風點火,大搞陰謀詭計。搗騰來,搗騰去,漏子捅大了,最終被五馬分屍,把自個兒的性命也搗騰進去了。很明顯,他那一套什麼合縱了聯盟了根本就是行不通的。 如今,秦楚兩國連壤接境,從地理形勢上也應該是親近的國家、友好的鄰邦,大王如果真能同意我以上的分析和建議,我可以對天發誓保證請秦王派太子來楚國做人質,楚國派太子到秦國做人質,並請以秦王的女兒為大王箕帚之妾,另進獻有上萬戶居民的都邑給你,徵收賦稅收點小錢只當你洗個澡搓個背的零花,結為兄弟,睦鄰友好,再不打仗,永世和平。 楚王大悅,連連稱好,分析透徹,論理精闢,高屋建瓴,振聾發聵。說張儀啊張儀,你要是死了,可千萬把你那不是人腦子的腦子加上那條刀子樣的舌頭給我留下。張儀說沒問題的。雙手抱拳,就此謝過也別過,一路風光去韓國了。 張儀遊說韓王:天下大概都知道我的這張臭嘴,滿嘴放臭氣,但句句是黃金。對不起,恕我直言,你一個小韓國,地勢險,環境惡,典型的山區邊區貧困地區,麥子都不長,光產豆子,人們吃豆子飯,喝豆葉湯,要是碰上哪一年沒收成,人們該怎麼過活我連想都不敢想。我估摸,就憑你們國家土地不足九百里,肯定沒有儲存二年的糧食;大王的士兵,全數也超不過三十萬人,這我還把你的那些勤雜兵、後勤人員也都計算在內了。要是除掉防守驛亭和邊防要塞的士兵,現在手頭上可用的軍隊不過二十萬罷了。這你就不行了,人家秦國是啥概念,帶甲百餘萬,車千乘,騎萬匹;軍隊強大無比,戰士威武勇猛,一到戰場上,你看吧,他們飛奔跳躍,勇往直前,殺聲震天;不知你信不信,他們頭盔都不戴,雙手帶著武器,舍生忘死,撲向敵陣,前赴後繼多得沒法計算。秦國戰馬更是精良剽悍,奔馳如電,前蹄揚起,後蹄騰空,一躍就是兩丈多遠,這樣的馬多得也是沒法計算。 你們山東六國的士兵,只會戴著頭盔,穿著鎧甲,聚集起來像沒頭蒼蠅一樣作戰;人家秦國的軍隊那個酷啊,不戴頭盔,甩了戰袍,就那樣光著膀子赤著身子與敵人殊死搏鬥;左手提人頭,右手挾俘虜,那要是把秦兵與山東六國兵比,我把它比喻成一個是威猛的大力士孟賁,一個是軟弱的膽小鬼;雙方重力較量,我還有個比喻,一個是威猛的大力士烏獲,一個是小不點的嬰兒;如果用孟賁、烏獲這樣威猛的軍隊去攻打不聽話的弱小國家,我再作個比喻,就像是把千鈞之力壓在鳥卵上,那一定是不存在有什麼僥倖的結果的。可惜啊,那些諸侯、大臣們從來不估量自己國家的貧窮和地方的狹小,卻執意聽信主張合縱的人的甜言蜜語,什麼聽我計可以強霸天下,一派胡言,全是假話!不顧國家長遠利益而聽從須臾遊說,貽誤人主,無過此也。 我們來簡單地分析一下,假如韓不事秦,秦即出兵佔據宜陽,切斷韓國的土地,東取成皋、滎陽,則鴻台之宮、桑林之苑,就非王所有了。再說,堵塞了成皋,切斷了土地,大王的國土就被分而割之。這樣來看,問題明擺著,你這幾個弱國,誰先事秦誰就安全,誰不事秦誰就危險。製造禍端還想有好的報應,憑啥?你沒有計謀,沒有實力,又結怨深重,逆秦而順楚,你不想死,也得死。所以啊,我替大王計劃,不如幫助秦國。你知道麼,秦國一直處心積慮,所有的希望沒有比削弱楚國更重要的了;而削弱楚國,誰也比不得韓國。這倒不是說韓國比楚國強大,而是因為韓國地理位置的關係。怎麼辦呢,現在你首先向西臣事秦國,轉而進攻楚國,秦王必然歡喜不已。進攻楚國,對於你來說,你從中得其土地取得利益;對於秦國,楚被削弱了,客觀上相對轉移了自己的禍患,秦國就更加高興。你再想想,我覺得沒有比這個計策更絕妙的了。 韓王大悅,連連稱好,雖然刻毒,但很實用,雖然尖銳,言之有理。說張儀啊張儀,你要是死了,可千萬把你那黑心爛肝肺加上那條刀子樣的舌頭給我留下。張儀說沒問題的。雙手抱拳,就此謝過也別過,一路風光去齊國了。 張儀遊說齊王:不是我奉承你拍你馬屁,天下強國在我狠毒而挑剔的眼裡唯齊國也,大臣及其父兄事業發達,殷實富足,然而為大王出謀劃策者,皆為一時之說,不顧百世之利。你看看那些主張合縱的人都怎麼遊說你的,什麼齊西有強趙,南有韓與梁;什麼齊地,負海之國,土地廣闊,人口眾多,兵強士勇,即使有一百個秦國,對齊也將無可奈何。大王認為他們的說法很高明是吧,但是你錯了,你沒有能夠認真考慮到許多更為實際的情況。別的不說,你就瞧瞧那些主張合縱的人吧,他們結黨營私,排斥異己,誰也休想發表不同的意見和見解,水潑不進,針扎不透,根本沒有人也沒有辦法不認為合縱是可行的。 我聽說,齊與魯三戰而魯三勝,令人大惑不解的是魯國就這三次勝利,隨後就滅亡了。果然是有了戰勝的名聲,但一個國家因此滅亡卻是活生生的現實。這是為什麼呢?稍作探究,答案非常簡單,齊國強大而魯國弱小啊。今秦國與齊國比較,我看就和當年齊國和魯國的情況差不多。再舉個例子,那年秦國和趙國交戰於漳河邊上,兩次交戰兩次打敗秦國;在番吾城下交戰,兩次交戰又兩次打敗秦國。四戰之後,趙國兵士死了幾十萬,可憐還算是保住了邯鄲城。四戰皆勝這趙國也是有戰勝的名聲了吧,可是國家卻殘破不堪了。這是為什麼呢?稍作反思,秦國強大而趙國弱小啊。 如今嚴峻的形勢擺在面前,已經無須我這張臭嘴噴得口水亂飛,污染空氣,刺激耳膜,影響大王你很好興致的食慾和性慾。但關鍵的時刻要做出關鍵的決斷,齊國固然富強,畢竟僻處東海,你是真的信息不通,還是視而不見呢。秦、楚兩國嫁女娶婦,已結成兄弟同盟;韓國獻出宜陽,魏國接著獻出河外,趙拜秦王於澠池,割河間以事秦,大王你還蒙在鼓裡呢。不要再聽那些說客的花言巧語,繼續為非作歹,禍國殃民了。 真的,反正我不管大王你信與不信,反正大王如果不臣事秦國,秦使韓、魏進攻齊國南方,隨後趙國的軍隊全部出動,渡過清河,直指博關,臨淄、即墨就不再為大王所擁有。國家一旦被這個進攻,又被那個進攻,慌裡慌張到時你怎麼想要臣事秦國,恐怕也沒有那種可能了吧。因此,希望大王及早認真考慮它。 齊王大悅,連連稱好,齊國偏僻,井底之蛙,孤陋寡聞,難得教誨。說張儀啊張儀,你要是死了,可千萬把你那恬不知恥三破鞋底也摑不出血的厚臉皮加上那條刀子樣的舌頭給我留下。張儀說沒問題的。雙手抱拳,就此謝過也別過,一路風光去趙國了。 張儀遊說趙王:不是自信自傲自吹自擂,我張儀也算是走遍天下呼風喚雨數一數二的人物,但我一站在趙王你的面前,兩腿就打顫,身子就髮飄;敝邑秦王派我這個在你眼裡又渺小又卑微又可憐又醜陋的傢伙來,是想給大王獻上一點點極不成熟但發自肺腑的建議,委屈你無論如何聽我把話說完。 大王你知道你所具有的名聲和威望麼,你率天下諸侯聯合抗秦,秦軍不敢出函谷關一十五年。大王的聲名威震山東,敝邑時時擔驚受怕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屈服得不敢有一丁點兒的妄想。沒辦法啊,天天就只好去嚴治軍備啊,鍛煉武器啊,整頓車騎啊,跑馬射箭啊,力耕積粟啊。真可憐,守護在四方邊境之內,過著憂愁畏懼的生活,說咱們高興一下吧,快樂一下吧,輕鬆一下吧,哪敢!不行啊,我們怕啊,我們深恐大王你責難我們有什麼過錯和過失。你還別說,秦國真是要深深感激重重感謝你哩,你看,完全憑藉著大王你的這番激勵和促進,秦國才韜光養晦臥薪嘗膽勵精圖治,一轉眼,如今已經舉巴蜀,並漢中,包兩週,遷九鼎,據守白馬津渡。真是對不起,這也是沒有辦法啊,可憐秦國地處偏遠,你又讓他們內心壓抑憤懣的日子太長太久。真是不好意思,秦國現在就有一支對於你來說不過是一幫殘兵敗將,駐紮在澠池,妄自尊大地是他們居然還打算渡過黃河,跨過漳水,佔據番吾,同貴軍在邯鄲城下相會;更恬不知恥的是他們居然希望在甲子這一天與貴軍交戰,美其名曰說是用以效法武王伐紂的舊事,你看這事不知怎地就弄成了這麼一種局面。所以秦王鄭重地派我這個在你眼裡又渺小又鄙微又可憐又醜陋的使臣先來通報大王一聲,順便也和你的左右親信打個招呼。 大王那麼相信合縱聯盟,說白了你不就是相信蘇秦麼。蘇秦是什麼東西,煽風點火,糊弄諸侯,信口雌黃,顛倒黑白。結果呢,他讓人家在刑場上給五馬分屍了。就從這一點來看,你說天下諸侯有可能統一得了麼。這不,楚國和秦國已結成兄弟盟國了,韓國和魏國也向秦國臣服了,齊國更慷慨,把盛產魚鹽的地方等於遍地黃金都獻給秦王了,這就相當於一下斬斷了趙國的右臂。斬斷了右臂還和人家鬥,失去了同盟又孤立無援,我看這事啊,咋說也讓人覺得有點玄! 咱不說別的,就譬如現在秦國派出三支軍隊:一軍塞午道,告齊使興師渡過清河,駐紮邯鄲之東;一軍軍成皋,讓韓、魏軍於河外;一軍軍於澠池,四軍相約,結為一體,合力攻趙。我就問你,你說你有什麼辦法。趙破,必四分其地,利益均攤,皆大歡喜。那趙國可就慘了,所以我想來想去還是不敢隱瞞真情,前來據實相告。我張儀臭名昭著惡名在外臭氣熏天也不知你能否聽我的建議,反正我覺得你千個計謀萬種方略最方便快捷實用有效莫如去與秦王在澠池會晤,面對面,心交心,把話說個明白,口頭作個約定,請求按兵不動,不要進攻趙國。我一番苦口婆心,望大王早拿主意。 趙王大悅,連連稱好,正備車馬,去秦請罪,不意巧合,真是有緣。說張儀啊張儀,你要死了,可千萬把你那毒蛇般銳利的眼睛加上那條刀子樣的舌頭給我留下。張儀說沒問題的。雙手抱拳,就此謝過也別過,一路風光去燕國了。 張儀遊說燕王:我可知道,大王你最親近的國家莫過於趙國了,但是你果真了解趙國麼,我看不見得吧。過去趙襄子把自己的親姐姐嫁給代王為妻,寡廉鮮恥罪惡目的是想吞併代國。約與代王見面於句注之塞,私下令工匠做了一個金斗,加長斗柄,用來殺人。趙王與代王興致勃勃地鬥拳喝酒,暗地裡卻交代廚工,待我們酒喝到酣暢時,你就送上熱羹,見機行事,動作要快,猛然將斗柄反轉過來,擊殺代王。老天爺,這趙襄子可真黑啊,這麼下三爛的主意他都能想得出來。於是他們喝酒喝到酣暢時,廚工送上金斗熱羹來,突然反轉斗柄擊中代王,代王大聲慘叫,當場斃命,腦漿白花花四濺迸射流了一地。可憐趙王的姐姐聞聽此事,磨了銳利簪子自殺,鮮血浸染著悲情,一個年輕美麗女子的青春生命鮮活地倒下。大王你應該知道的,至今還有座叫摩笄的山名。代王與其妻的慘死,驚天動地,駭人聽聞,天下皆知。 對於趙王這般殘暴乖張,六親不認的人,我就想不明白了,大王你這麼心有見地業有建樹的英明的王者,怎麼還能視趙王可親乎。趙興兵攻燕來劫大王,大王倒好,啥話不說,還割讓十座城池向他道歉。當然,這都是過去的陳年舊事了,翻過去不說也罷。現在的問題是你看趙王這個王八蛋他已經跑到澠池去朝拜秦王去了,還獻出河間一帶土地給秦國獻媚。這就令形勢急轉直下了。眼下難就難在假如大王你不事奉秦國,秦國就將出兵直下云中、九原,再讓趙國進攻燕國,那麼易水、長城說丟就丟去了。不過也有救的,現在的秦趙之間,如同郡縣關係,秦國讓趙國朝東,他不敢朝西;秦國讓趙國打狗,他不敢攆雞。這個時候假如大王也去虔誠親和秦國,秦王必大喜,趙國還敢輕舉妄動麼。這樣呢,你便西有強秦支援,南解齊趙之患,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燕王大悅,連連稱好,我若蠻夷,不得要領,恆山五城,俱獻秦王。說張儀啊張儀,你要死了,可千萬把你那一張又臭又髒又惡又毒的嘴巴加上那條刀子樣的舌頭給我留下。張儀說沒問題的。雙手抱拳,就此謝過也別過,一路風光回秦國了。 張儀說,屁話!要我什麼都可以,就是嘴巴不能給。一張嘴巴,拿下六國,我這該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嘴巴,最燦爛的嘴巴,最奇絕的嘴巴,最值錢的嘴巴。沒了我張儀的這張嘴巴,這個時代就不會有如此的豐富多彩,歷史就沒有這般的燦爛絢麗了。然而令張儀不能預測的是,正待他信心十足地要去向秦王匯報自己一張嘴巴征服天下的豐功偉績時,噩耗傳來,秦惠文王去世了,秦武王即位,改朝換代了。張儀那時還風塵僕僕熱情高漲地正往咸陽趕呢。 張儀先大驚,天啊,我的老天爺!遂大哀,完了,一切都完了! 張儀的先大驚遂大哀是有根據的。秦武王從做太子時就特別不喜歡張儀,覺得他無論如何欺天瞞地,縱橫天下,殫精竭慮,為秦賣命,但張儀這樣的人對外終究是一個偉大時代和國家的小人、小丑、小走狗、小爬蟲。留他,得一時小利,失永久大義;用他,有一時之喜,毀萬世基業。既討厭,也危險。果然待武王一即位,說張儀壞話的人都日夜不停紛紛接踵而來,一致反映張儀這傢伙從來不講信用,反复無常,奸詐小人,無恥之徒。秦國如此重用他,被天下人恥笑不講,太有損大秦帝國的對外形象。這樣的人一天也不能把他留在秦國了。 這情況張儀早想到了,其結果張儀也早想到了。對他更為嚴重和不利的是,那些聽信了他遊說的諸侯們,現在聽說他和武王的關係裂痕,都紛紛大呼上當,趕快反省悔悟,不經商量,迅速恢復了原有的合縱聯盟。張儀憑著他特有的洞察世事的敏感和敏銳,他知道他這一生為之不懈努力的政治理想遊說生涯到此要畫上一個句號了。榮耀遠去,輝煌不再,乃至自己的小命怕也朝不保夕。哦,屬於我張儀的一個生動的時代結束了。 張儀略帶驚恐和不安的小眼珠詭譎智慧地不停地轉動著,他終於找了一個他認為最恰當的時機煞有介事地對秦武王說,大王啊,不管人們在你面前如何污衊我,詆毀我,陷害我,但我一直寓於心中有個不成熟的計策,還是想最後獻給大王。我認為在全面推進吞併六國雄霸海內的統一大業中,有一點我以為至關重要,那就是一定要使東方的幾個國家發生大的變故。張儀稍微停頓了一下,觀察秦武王的臉色,然後像小可憐蟲一樣接著說,如今呢,我在你面前就是一泡臭狗屎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幾個國家更是恨我,恨不能碎屍萬段千刀萬剮了我。其中恨得最狠的莫過齊王,不管我將落魄逃難到哪個國家,他都會不惜出動軍隊討伐斬取我的人頭。所以,為了我矢志不渝效忠的大秦帝國,我甘願再拿性命犧牲一次,你就讓我這個本該千刀萬剮死有餘辜的人到魏國去吧。我只要一到魏國,齊必攻魏。魏、齊軍隊城下混戰膠著難分,這時大王便可利用這個間隙進攻韓國,入三川,出兵函谷關,不與其他國家交手,長驅直入,進逼週都。週天子定會獻出祭器,大王就可挾持朝廷天子,掌握天下地圖戶籍,一舉成就帝王功業! 我們真的嘆服張儀的這張堪稱奇絕的嘴巴,銅牙鐵齒,伶牙俐齒,鬼牙魔齒;論理精闢,無懈可擊,邏輯縝密,滴水不漏;鋪張語言華彩,充滿激情感染,我們再一次被征服,一直沒理他的秦武王也被征服,開始從不屑一顧慢慢抬起頭來漸到全神貫注最後擊掌稱快。然後迅速安排了三十輛兵車,把張儀送到了魏國。 金蟬脫殼,張儀抽身而去。 接下來,事情就真的按照張儀的導演一幕幕推進。張儀至魏,齊王出場,果然出動軍隊開始了對魏國的攻打。魏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這演的是哪一出,張儀說不必驚慌,我會讓齊國自動收兵。說完,瞇著小眼睛笑了,那是帶了一點調皮一點頑劣的自信。張儀找來一個叫馮喜的門客如此這般秘密交代一番後就派了他到楚國,也不知怎麼鼓搗地讓楚國的使臣到了齊國。那使臣一到齊國,就對齊王大加嘲諷和挖苦,說這下大王你可算讓張儀在秦國有了藉口和依託了。齊王大惑。楚使臣就告訴了齊王事情的真相,說張儀離開秦國時,就和秦王密謀約定,讓張儀在東方六國製造事端變故,以使秦趁機多割得土地。張儀知道你最恨他,他到哪個國家,你就會攻打哪個國家,所以張儀就讓秦王把他送到了魏國,這樣齊必攻魏。而在你們雙方打得昏天黑地難解難分的時候,秦迅速攻韓,打進三川,出函谷關,直接挺進週都,逼週天子獻出祭器,然後挾天子以令諸侯。齊王啊,你可真行啊,張儀把圈做好了,你就往上套;張儀把井挖好了,你就往裡跳。你們這廂打得死去活來朋友成對手鄰邦成仇敵,張儀那廂不僅得意洋洋幸災樂禍地看個熱鬧,秦王還會對他由衷讚歎百般折服。你就是張儀的伙計。齊王聽後,大為羞慚,說我差點又上了張儀的當! 關於張儀,後來的歷史就變得非常簡單了,他出任魏國宰相一年,就死在了那裡。其功過是非不再說,真是可惜了他那一張嘴。那用先秦古代漢語文字的抑揚頓挫繽紛華彩激情洋溢作為思想和內心表述的口才,讓我們常常瞠目結舌,在一時的慌亂中真的不知說什麼好了。 不知說什麼好,就什麼也不說。張儀糾纏我們的時間太長了,糾纏得戰國絢麗多姿,糾纏得六國上吐下瀉,糾纏得我們心煩意亂,糾纏得我這本書稿亂七八糟讓最初的構思找不著北。 張儀死了,讓他安息;張儀累了,讓他長眠。 懶得打攪他,不忍打攪他,害怕打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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