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大清滅亡啟示錄(1894-1911)

第9章 第九章強大的北洋艦隊何以一敗塗地?

戰鬥開始後,靖遠和來遠努力向定遠和鎮遠靠攏,希望能重新收攏隊形,配合作戰。然而,先鋒隊擋在他們的面前,而主力隊死死纏住定遠和鎮遠,避免北洋四艦合兵! 自戰鬥打響以來,聯合艦隊主力隊和先鋒隊一直是相互配合相互協調,牽制北洋軍艦隨己方軍艦迴轉而迴轉,然後抓住空當,集中局部優勢力量各個擊破。而通過上半場的戰鬥,事實證明,先鋒隊的火力打擊是最有成效的(北洋艦隊所有被擊沉的軍艦都是由先鋒隊完成)。伊東佑亨已經明白這一點,他決定抓住戰機。 此時伊東佑亨發出的命令是分兩步走:第一步,先鋒隊和本隊繼續迴旋阻截,打破北洋艦隊試圖再次合兵的意圖;第二步,在分割完成後,主力隊死死拖住定遠、鎮遠,而先鋒隊依靠四艘軍艦對兩艘軍艦的局部優勢,擊沉靖遠和來遠。

危險向靖遠、來遠靠近了,按照兵力對比,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兩艘軍艦將很難逃脫被擊沉的命運! 靖遠和來遠原本不屬於相互照顧的姊妹艦,現在它們臨時結隊,相互協同作戰。面對氣勢洶洶撲過來的先鋒隊四殺手,來遠艦長邱寶仁和靖遠艦長葉祖珪只能背水一戰。 四殺手將靖遠和來遠圍在半圓中心,又採取了它們慣用的一招——環攻。 邱寶仁不顧炮火,在來遠甲板上拔劍而立,命令將所有砲彈集中到艦首,連續不斷開砲!當砲管被打得通紅發軟時,士兵就用雙手托起砲管。由於不斷地迴旋,機艙裡的溫度升到了200多攝氏度,輪機兵皮膚被燒焦,眉毛被燒得精光,然而他們繼續堅守崗位。 來吧!即使死,也要拉上一個墊背的。 雨點般的砲彈落在來遠艦上,短短十多分鐘的時間裡,中炮數很快達到了200多發。軍艦上到處是大火,尾炮全部被毀,只剩下了艦首的幾門砲,船艙被燒完,所有的可燃物都燃燒盡了,來遠艦最後竟只剩下了鋼鐵骨架,一艘光禿禿的鐵殼漂浮在海上,令人不得不驚嘆。

然而邱寶仁仍然在指揮繼續戰鬥。 靖遠的情況更加嚴重,水線被擊穿,海水在不斷地湧進船艙,甲板上又燃著大火,如果再不採取措施,毫無疑問,它將葬身海底! 在這種情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衝出先鋒隊的阻截陣地,到淺灘處先修補軍艦。而將日本軍艦引到淺灘處,也會有扭轉戰局的機會。 不怕死的來遠和靖遠竟然衝出了先鋒隊的阻截線,向一旁的島邊急駛,而先鋒隊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它們開足馬力,緊隨其後。 到達島邊淺灘後,來遠、靖遠立即調轉船頭,背靠淺灘,再次以艦首重砲迎敵,同時抓緊時間撲滅仍在燃燒的大火。 事實證明將先鋒隊引到淺灘的戰術是無比正確的,在這裡,日艦無法發揮速度優勢,也無法纏鬥環攻,只能停下來,以大砲對大砲!

速射砲的優勢是利於快速打擊,卻不利於這種靜止狀態下一對一的打擊,北洋軍艦終於發揮了重砲的威力,先鋒隊無法突破這猛烈的砲火,久攻不下,相反被已經傷痕累累的來遠和靖遠打得節節後退。 這邊的戰鬥很快要變成持久戰和消耗戰,這種狀態是日軍最怕出現的,他們向來擅長的是全速沖上去,迅速砍你一刀,砍完了就走。靈活機動的戰術受到限制,先鋒隊只有撤退。 正是先鋒隊的主動後撤給了兩艘北洋軍艦起死回生的機會,邱寶仁和葉祖珪望著遠遠撤走的日本軍艦,又看看自己這邊被燒得光禿禿、到處是洞的艦體,平靜地說了一句:“趕緊補漏吧。” 定遠、鎮遠拼死一戰! 在先鋒隊追擊靖遠、來遠之時,定遠和鎮遠孤零零地面對著聯合艦隊主力隊,雖然軍艦數量佔多,但對於戰勝海上巨無霸定遠、鎮遠,伊東佑亨實在沒什麼信心,定遠的厲害,他早已經領教過了,那可怕的前主砲,那堅不可摧的鐵甲,似乎預示著這座海上巨無霸永遠不能戰勝。

但伊東佑亨仍然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定遠、鎮遠“不沉”的魔咒,必須打破!不然皇宮裡的睦仁睡覺不安穩,自己將來也會睡不安穩啊。 而已經是孤軍奮戰的劉步蟾、林泰曾也都明白:這是最後的戰鬥。他們太需要擊沉一艘日本的軍艦了,這已經不是戰敗的問題,而是關係到北洋艦隊最後的尊嚴。 劉步蟾和林泰曾在各自的艦上激勵著士兵,雖然傷亡重大,雖然形勢危急,但必須血戰到底。 鎮遠副艦長楊用霖跑到林泰曾身邊,面向士兵而立,大聲喊:“兄弟們,現在報國的時候到了,我準備以死報國,願者從,不願意的不勉強!” 眾將士淚如雨下:“公死,我們何以生為?赴湯蹈火,但聽公的一聲命令!” 來吧,伊東佑亨!來吧,日本兵!拼死一戰,直至彈盡糧絕!

劉步蟾和林泰曾再次攜手配合,指揮兩艦的砲火全力攻向伊東佑亨的座駕松島。此時,先鋒隊四殺手已經返回戰場,加入了支援主力隊的行列。但劉步蟾和林泰曾指揮兩艘軍艦緊密配合,兩艦之間的位置和間隔始終不變,彼此護衛,又彼此協同攻擊。一時之間,在數量上佔據絕對優勢的日本軍艦竟然佔不到什麼便宜。 伊東佑亨終於有機會嚐一嘗定遠305毫米前主砲的威力了。 15點半,劉步蟾指揮砲手瞄準松島左舷第4號砲位,發射巨砲。伊東佑亨看到巨砲飛來,方向又準又狠,此時的松島是抵擋不了這樣的巨砲的,他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完了! 這發砲彈過後,松島將難逃被擊沉的命運!但奇蹟又一次出現了。 當伊東佑亨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中炮的松島竟然奇蹟般地沒有下沉。軍艦在一陣劇烈的左搖右晃之後,又漂浮在海面上了。

定遠發射的這發砲彈是一枚實心彈,它強大的貫穿力摧毀了松島左舷所有砲位,砲管和砲架在瞬間成為碎片,然而,由於它不是爆破彈,沒有爆炸,不能開花,松島又幸運地躲過了下沉的一劫。 劉步蟾不是不想發射威力更大的爆破彈,原因是他手中已經沒有一顆爆破彈。海戰前,定遠只攜帶了分到的55顆爆破彈,在上半場的戰鬥中,爆破彈都已經發射完了,現在能夠發射的就是一顆顆不炸的實心彈。 幸運又一次降臨,繼樺山資紀後,伊東佑亨又一次大難不死。 伊東佑亨感謝了一下天皇,他也迅速明白了北洋艦隊砲彈的秘密,準備反擊。 然而,伊東佑亨還是高興得太早了。幾秒鐘後,中炮的左舷突然發生一連串的劇烈爆炸,一聲接一聲的悶響響起,大火從各個方向冒出,附近來不及躲避的日兵衣物瞬間燒光,所有人成為裸體,然後眉毛頭髮化為灰燼,烈火吞噬他們的身體,最後就像被活活扔進高溫的焚屍爐,只剩下了一堆骨灰!

而其他較遠處的士兵也渾身是火! 就這樣,松島上50名日軍灰飛煙滅了,被燒成了一堆灰,其他30多名日兵早已被嚴重燒傷,身上的零部件再也找不齊全了,有的不見了一隻手,有的雙腳被燒掉,還有的耳朵不見了,或者鼻子被燒平,嘴巴被燒掉露出牙齒。更慘的是還有一些人胸腹被燒穿,連腸子都流出來了,松島號上頓時屍臭沖天,殘胳膊斷腿橫滿整個甲板,空中還有正簌簌落下的骨頭和肉末。 伊東佑亨已經被這恐怖的一幕嚇傻了。他實在想不明白這是如何造成的。 情況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搬起大石頭,砸自己的小腳。 在和定遠對抗前,心思縝密的伊東佑亨做了一個充分的考慮,他考慮到下瀨炸藥砲彈太容易被引爆,為了避免彈藥庫受到攻擊,也為了加快發炮速度,於是下令將彈藥庫裡的這些砲彈全部搬運到舷側的砲位周圍,伊東佑亨大人以為放在這裡會比較安全一點。

於是,在松島左舷受到定遠實心彈打擊的同時,堆放在一旁的下瀨炸藥砲彈受到震動,一枚接一枚地開始爆炸,就跟放鞭炮一樣,只是這響聲和威力大了點。 日軍終於自食其果,在用下瀨炸藥砲彈擊沉幾艘北洋軍艦後,他們也嚐到這種邪惡武器的厲害。 眼前的一幕絕對讓伊東佑亨驚嚇過度,他忘了下令去救火,只是傻傻地站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此人才徹底清醒過來,而戰鬥的激情也在如潮水般退去,太可怕了!可怕的地獄之火!可怕的定遠!伊東佑亨不再幻想去擊沉它了,再打下去只怕會屍骨無存。 還是撤吧。 松島號上掛出了“各艦隨意運動”旗語,也就是說,要讓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各自逃命,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鳥獸散。 此時的伊東佑亨雖然有點發懵,但鳥獸散的這個命令卻是無比正確的。日本軍艦已經擊沉四艘北洋軍艦,而定遠、鎮遠是不可能被摧毀的,聯合艦隊需要見好就收。在撤退的選擇上,鳥獸散是最有利的——這樣定遠和鎮遠就只能分頭追趕。

定遠和鎮遠的情況卻也好不了多少。據統計,此時定遠全艦已中炮159發,鎮遠艦中炮220發,而先鋒隊仍然在不停地發射速射砲,雖然它們無法擊穿裝甲,但要命的是中砲後引起的大火,救火隊員一次次把火撲滅,中砲後大火又一次次燒起來。再次撲滅,又再次燃燒,鋼板在烈火中已經被燒得變形,人踩在上面,鞋底頓時冒出一陣青煙,如果不小心摔倒,就能換來一塊塊焦炭似的皮膚。 這不是最嚴重的情況,更加嚴重的是,兩艘軍艦上的砲彈都所剩不多了,定遠和鎮遠都只剩下了幾十發砲彈,它們當然都是實心彈,繼續戰鬥下去,這些砲彈幾分鐘就可以打光。 然而,見到伊東佑亨想逃跑,劉步蟾和林泰曾沒有絲毫猶豫,他們同時作出了決定:追! 伊東佑亨並沒有想到定遠、鎮遠真的會來追,現在,他看到成為孤軍的定遠、鎮遠竟然敢追擊整個聯合艦隊七艘軍艦,戰斗勇氣又來了,命令艦隊:調頭!再戰!

激烈的戰鬥又打響了。定遠和鎮遠的砲彈越發越少。最後的結果是:定遠只剩下了3枚,而鎮遠只剩2枚。雖然有厚厚的裝甲保護,但沒有攻擊的砲彈,在日艦持續不斷的打擊下,難保不會沉沒。而伊東佑亨似乎也發現了定遠、鎮遠彈藥告急的情況,他命令聯合艦隊不斷逼近,形成環攻,火力網越來越密! 定遠危矣,鎮遠危矣,北洋艦隊萬分危急! 這個時候,援軍到了。 島邊淺灘的邱寶仁和葉祖珪迅速修補好軍艦後,雖然他們的軍艦仍然殘破不堪,但他們並沒有撤離,而是重返戰場! 返回途中,葉祖珪在靖遠上升起了帥旗,駛往大東港港內,召集停泊在港口裡的所有軍艦和魚雷艇前來參戰!見到帥旗,平遠、廣丙、鎮南、鎮中四艘軍艦以及港內外的魚雷艇迅速前來匯合。 北洋艦隊的軍艦瞬間增加到六艘,另外還有四艘魚雷艇,再一次形成編隊,定遠和鎮遠的危險再一次解除。 看來神兵利器總有上蒼的眷顧啊。 天色漸漸暗下去,這正是魚雷艇攻擊的最佳時機,有氣無力的伊東佑亨再也沒有信心繼續戰鬥,他向全隊發出“停戰!”信號,主力隊和先鋒隊各自逃竄。 劉步蟾和林泰曾早已經紅眼了,他們再次下令:追! 驚濤大浪中,第二次追擊開始了。而伊東佑亨簡直要崩潰了:你們還能打?這一次,他並沒有調頭再戰的勇氣,指示艦隊:全速前進,擺脫敵艦! 定遠追在最前面,它的目標是老仇人——松島。兩艘軍艦的最大航速差不多,又幾乎從同一起跑線出發,所以劉步蟾認為追上松島是沒有問題的,只要松島接近射程,定遠就能找准機會發炮。 然而,問題出現了,士兵發現全速行駛的定遠在動力上越來越力不從心,在提速的時候,就像汽車快沒油一般,加不上動力。 定遠是蒸汽艦,需要燒煤,既然軍艦儲煤倉裡的煤炭是足量的,這又是什麼原因? 在兩個月前的牙山灣海戰後,丁汝昌寫了一封信給唐山開平煤礦的總辦張翼,信寫得很客氣,張大人您能不能運點塊煤過來,不要總是碎煤嘛。 而張翼很快給丁汝昌回信了,他很淡定:塊煤我們沒有。如果你需要用塊煤的話,可以自己去我們運給你的煤裡篩啊。 開平煤礦發給北洋艦隊的煤,煤屑散碎,煙重灰多,說是碎煤還是客氣了,簡直是煤渣。這種低價都賣不出去的煤連民船都不用,他們卻膽大包天用來搪塞海軍。而煤不僅質量差,還短斤少兩,在唐山發煤五噸,到威海一過磅,卻只有三噸。 北洋艦隊的軍煤是由開平煤礦定點供應的,也就是說,丁汝昌只能買開平的煤。而張翼在出任煤礦總辦之前,他的身份是海軍大臣醇親王(李鴻章直接領導)的管家,也是醇親王的心腹,張翼受李鴻章保舉才升為開平煤礦總辦。開平煤礦最大的股東是——直隸總督衙門,礦上每年分紅最大的一筆就是給了總督衙門,所以張翼也不怕丁汝昌去李鴻章那裡告狀。 我怕什麼?你告狀你去告吧,巴不得你告訴李大人! 開平煤礦雖然是國企,但畢竟是自負盈虧的企業,而除了要給總督衙門分紅,供給北洋艦隊的煤也屬於行政調撥,煤運過去之後,找有關部門去結款,結果就是——要錢沒有,甚至連個成本價都不給。久而久之,張翼只好用這種碎煤渣去應付了。 就這樣,丁汝昌的信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北洋軍艦得到的仍然是一船船碎煤渣。 這就是定遠在關鍵時刻動力不足的原因。但除了煤,還有一個硬件上的原因,那就是——鍋爐。 首先要來普及一下北洋軍艦上鍋爐的知識。北洋軍艦上的鍋爐分為兩種,一種是火管鍋爐,在爐膛裡面加水,同時密布一根根爐火管道,管道產生的熱會燒沸爐水而產生蒸汽;另一種水管鍋爐恰恰相反,爐膛裡是火,把水通進密佈在爐膛的管道里而產生蒸汽。 普及這個知識的目的就是讓我們明白,無論是火管還是水管,使用時間長了都會老化,火管裡面會充滿煙灰,水管會積澱水垢,影響熱力,最終影響動力。解決的辦法其實很簡單,就是拆下來進行清洗或者重新更換,這就像行駛一定里程的汽車需要保養一樣。 但是,北洋艦隊的軍艦自從下水後就從來沒有更換過鍋爐。在1893年,丁汝昌好歹發現了這個問題,申請將鍋爐進行更換。但這種鍋爐還不能國產,需要去進口。最後,這樣的“小事”不了了之,這些老爺級別的鍋爐一直使用到海戰,加上那質量低下的煤,定遠無法達到設計的最大時速也就不足為奇了。風遺塵整理校對。 這種狀況對伊東佑亨來說是求之不得的。雖然他並不清楚北洋艦隊因為什麼原因而速度慢下去,但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全速航行,以便佔了便宜就跑,全身而退。於是日本軍艦開足馬力,在海面上一路馳騁,定遠和其他軍艦苦苦追趕近兩個小時,仍然追上無望,只好停止了追趕,收隊返回旅順。 大東溝海戰結束了。 北洋艦隊的損失是巨大的,按照《東方兵事紀略》的記載,它沉沒了五艘軍艦,1100人陣亡,其中還包括為軍艦服務的兩名外國人,他們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吃一頓飽飯。而聯合艦隊雖然多艘軍艦受到重傷,但沒有一艘軍艦沉沒,陣亡人數僅為115人。 是時候來對這場戰鬥進行一個總結了。 從前面的講述中,相信大家已經從作戰過程中明白了存在於北洋艦隊的一些問題,這或多或少都是北洋艦隊戰敗的原因。但是,它們都還不是最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正等待我們解開。 停止追擊日艦後,定遠艦上的官兵才有時間去看望一下受傷的丁汝昌,詢問他的傷勢情況。丁汝昌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 我們已經有好久沒有見到這位司令大人。 多年以來,人們對於丁汝昌在這場戰鬥中的表現爭論不一,但基本大部分的爭論就集中他在戰前擺出的那個令人有點發暈的“人”字形陣形上,有說好的,也有說壞的。 通過實戰的檢驗,我們發現,這兩撥人的觀點都有道理。他們只是從不同的角度去評價了這個陣形。因為任何一種陣形都是有利有弊的,並非全能,也並非萬能,也可以說並不是最重要的。戰前的布陣,只是屬於戰略意圖中的一部分,只是一種建立在對敵對己實際情況詳細分析後的估計。有的估計到了,有的沒有估計到,這很正常,畢竟大家都不是神仙。 如果沒有估計到,那該怎麼辦呢?兩個字——調整。 伊東佑亨就是一路調整過來的。 在布陣上,伊東佑亨看上去很隨便,他只是把聯合艦隊分成了兩隊。但這正是充分利用日本軍艦的優勢,讓高速的軍艦單獨成隊。 戰鬥打響後,一開始的戰略意圖是想實施包抄,實現圍殲北洋艦隊的夢想,但是伊東佑亨很快發現在強大的定遠、鎮遠面前,圍殲的夢想是不可能實現的。於是進一步發揮了日本軍艦航速快、炮速快的優勢,採用靈活機動的戰術,積極穿插跑動,對北洋艦隊不斷進行分割包圍,形成局部優勢各個殲滅,發揚了協同作戰的團隊力量。 如果北洋艦隊是身軀龐大的水牛群,那麼日本軍艦就是團隊捕獵的狼群,集中力量對最弱的幾頭牛緊咬不放,在北洋艦隊反應過來之前,迅速完成撤退。這就是伊東佑亨整場海戰中的戰略意圖。 事實已經告訴我們:只有根據不斷變化的戰場形勢而及時對戰略戰術作出調整(包括陣形),保持戰令暢通,形成對整支艦隊統一的指揮,才是最佳的選擇。 而這就是丁汝昌最大的失誤。 在意外受傷之後,他老人家就變成隱形人了,自己不出面,也沒有替補出面,全軍無令,艦隊不整,這就像一支球隊沒有了主教練,後衛難免打成前鋒,最後成了一盤散沙。 這就是北洋艦隊失敗的最主要的原因。它並不是某些裝備上的缺陷,不是砲彈不多,也不是士兵們士氣不高或者戰鬥力低——根據戰後統計,北洋士兵發射砲彈的命中率,甚至還要高於日軍。失敗的根源是另外一個問題:包括丁汝昌在內的指揮官的問題! 北洋艦隊是朝廷投入最多的一支艦隊,也是軍費最有保障的一支軍隊。艦長們等中高級軍官拿著相當於如今幾十萬的年薪,而普通士兵們的年薪不到中級軍官的1/30。在外面看海軍是個高薪的行業,天之驕子,但只有內部人員清楚,錢都被領導拿走了,職工和領導收入——差距很大。 但高薪帶給北洋艦隊軍官們的並不是有效的管理和刻苦的訓練,他們最熱衷的一件事還是——賺錢。 按照《北洋水師章程》規定,在北洋艦隊常年停泊的基地威海劉公島,除了丁汝昌,各級軍官都不得在岸上買房子,必須常年住在艦上。但這一條是基本沒人遵守的,比如方伯謙就在威海、煙台、大沽、上海等地擁有多處房產,姓方的一人名下有多套房子。 丁汝昌不僅在劉公島上蓋了自己住的房子,還修建了大批商舖用於出租,然後這些租金落入了他自己的腰包。聰明的方伯謙發覺了這個發財的機會,也搞了不少出租屋,於是兩位房東大人因為爭搶租客問題,進行罵戰。 買這麼多房子,自然是為了找小三的方便。書生意氣強的方伯謙先是與丁汝昌同時看上一位妓女,發生矛盾,然後又與劉步蟾同時想娶一個美女小妾而差點拔刀相向。 腐敗是從中高層開始的,那就不得不影響普通士兵。上行下效,歷來就是腐敗學得最快。 在劉公島基地的周邊,有一排排的娛樂場所,包括賭館、鴉片館、茶樓、妓院等,從頭數過去不下50家。它們都與軍方相關,將領們有時是作為顧客來照顧生意,有時是作為幕後老闆來照看生意。而大家每年最盼望的就是冬天的到來,一入冬,就可以帶著軍艦去南方過冬,然後泡在上海或者香港的花花世界裡,樂不思歸。 幾年時間裡,新興的北洋海軍就這樣像八旗綠營一樣迅速全軍腐化了。 大家都忙著賺錢和享受,日本雖然被列為假想敵,大部分人都知道清日一戰不可避免,但戰術問題是沒有人來研究的,備戰工作也不是認真去辦的,日本海軍的情報,也是沒人去收集的。 日常的訓練也就是走走過場而已。當有領導來視察時,旌旗蔽日,把定遠和鎮遠拉出,巨艦出海,讓領導高興一下。如果要看實戰演練,也很好辦,靶子早就在一個固定的位置準備好,幾個預定的開砲點也設置好,檢閱開始,軍艦開到這些預定地點,閉著眼睛發幾炮,百發百中,總算摸索出了一條具有北洋特色的讓領導滿意的視察模式。 這些情況其實也引起了朝廷的注意,言官御史們多次彈劾丁汝昌,但都被李鴻章頂了回去。李鴻章需要丁汝昌的原因前面說過了。而需要李鴻章的是誰,答案將隨著戰爭的深入而揭曉。 海戰的結果傳出了,朝廷上下一片嘩然,清流言官們找到了事做:不遺餘力地參奏丁汝昌。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更何況還戰敗了!於是,丁汝昌被專門參,被單獨參,被在其他奏摺中附帶參,反正成了炮轟的對象,眾矢之的。與此同時,言官還暗地裡將矛頭對準李鴻章,要求追究李鴻章的領導責任。 丁汝昌趕緊向李鴻章寫報告,把海戰的過程描述了一遍。接到報告後李鴻章仔細閱讀,發現了一個興趣點,馬上給丁汝昌回電:“接電,此戰甚惡,何以方伯謙先回?” 丁汝昌明白了,於是他重新寫了一個報告。這個新報告重點講了講方伯謙如何率領濟遠艦逃跑,順便將方伯謙的逃跑定義為艦隊變成一盤散沙的直接原因——“方伯謙首先逃回,各船觀望星散,將隊伍牽亂”。 後來,李鴻章加上一句:“若非濟遠、廣甲相繼遁逃,牽亂船伍,必可大獲全勝!” 李鴻章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就讓方伯謙成為北洋艦隊戰敗的替罪羊吧。 但是,對於李鴻章來說,找到這個替罪羊,還需要堵住“閩黨”以及朝中言官們的嘴。 他們很快想到一個人——劉步蟾。 劉步蟾屬於“閩黨”,借劉步蟾之手去殺掉方伯謙,無論是“閩黨”還是言官,都無話可說。 要藉到劉步蟾之手,還需要一道程序:讓他暫時成為北洋艦隊的最高指揮官(代理司令)。 於是,丁汝昌開始養傷休假,李鴻章命令劉步蟾暫時接替丁汝昌的職位。丁汝昌寫好的那第二封戰報,由劉步蟾簽發。 按照《北洋水師章程》規定,艦隊司令平時有事不能來上班,應該由左翼總兵(林泰曾)代理,左翼總兵也不能來上班時,才由右翼總兵(劉步蟾)代理。所以,按照章程規定,即使是丁汝昌有傷請假,代理司令也應該是由林泰曾來接替,而林泰曾一向老實,他是絕對不會簽發把方伯謙定為替罪羊的報告的。李鴻章看中的就是劉步蟾為人強硬,能壓服其他福建同鄉——借刀殺人之計,很完滿。 根據這個戰報,李鴻章請旨將方伯謙即行正法。 朝廷當即同意,李鴻章立即將處斬方伯謙的電報發給北洋艦隊,電文的簽收方是“丁提督劉鎮”,也就是讓丁汝昌和劉步蟾同時簽收,而以前李鴻章發給北洋艦隊的電報都是丁汝昌一人簽收——這就是說,劉步蟾必須全程參與殺方伯謙的過程。 同為福建人的林泰曾、葉祖珪、邱寶仁一齊求見劉步蟾,請求他看在大家都為老鄉以及27年同學同事的分上,設法保住方伯謙一命。 劉步蟾表示:我也沒有辦法啊。 42歲的方伯謙被押至旅順黃金山山腳下斬決。 就方伯謙戰場逃跑來看,他的行為屬於嚴重地違反軍紀,被正法是一點都不冤枉的。但是他又很冤枉,他的冤枉在於一個人承擔了大東溝決戰失敗的責任,而丁汝昌解脫了,李鴻章也給了朝廷一個交代,言官們的嘴被堵上了。大家一團和氣。 在死前,方伯謙曾質問:“軍無令,隊不整,誰之過?” 這是逃跑冠軍最後一次抓住了事件的核心,只是他再也沒有去分析判斷的機會了。 在方伯謙死後,丁汝昌的傷奇蹟般地“迅速好轉”了,劉步蟾當了兩天代理司令的使命也宣告結束,丁汝昌重新歸位,此後李鴻章發給北洋艦隊的電報再也沒有列上“劉鎮”。 由於方伯謙是死在劉步蟾任上,方、劉兩家自此世代結怨,方伯謙的後人一直保留一個祖訓:先輩是被他的同學劉步蟾誣陷害死的,要向劉家報仇!據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福州的方、劉兩姓互不通婚。 日本。當大東溝海戰的消息傳回時,整個日本都瘋了,各地的人湧向東京,歡慶他們的勝利,日本鐵路公司特意降低了各地到東京的火車票價。大家其樂融融,並不敢相信能夠戰勝強大的清國,喜悅來得有點突然啊。 伊東佑亨勝利了,他的勝利是冒險的勝利。他冒著風險打破了世界海軍的權威理論,賭一把卻換來了豐盛的成果。他的戰術也引起了西方老牌海上強國的注意,在研究之後,歐美海軍很快仿效,成為一時的潮流。 西方媒體用他們的視角關注了這一次戰爭,倫敦《每日新聞》挖出了清國官場的腐敗。在1894年12月13日這篇報導上,值得注意的是標題,很生動,翻譯得現代一點就是“人類已經阻擋不了清國官場的腐敗”,標準翻譯是“清國官場腐敗危及人類道德”。 《泰晤士報》國際新聞版主編姬樂爾來到了清國,經過一段時間內的走訪後,他得出了結論:“我們寄希望於清國的潛在力量約達30年之久,認為清國會崛起,但你我都知道,這種幻想是如何破滅的。在我看來,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清國很難躋身於世界強國之列,卻可以列入弱國的行列之中。在清國看來,歷史、地理、近代科學成就、影響西方國家政策的公眾勢力、公眾輿論、議會、報刊,都是些沒有什麼意義的字眼。中華帝國正在衰亡,它的肢體已經腐爛……” 樺山資紀找到了伊東佑亨,他首先心有餘悸地回顧了一下被魚雷艇攻擊僥倖逃出一命的過程,拍著伊東佑亨肩膀的手似乎還在發抖:“兄弟,你不知道哇!看著魚雷冒著氣泡鑽到船底下,那種感覺真的比什麼都可怕……” 然後,樺山資紀要求伊東佑亨好好研究一下魚雷艇在海戰中的作用。 在大東溝海戰中,伊東佑亨連一艘魚雷艇都沒帶,因為他並沒有重視魚雷艇的作用。回到日本後,伊東佑亨立即將全日本16艘魚雷艇全部找來,單獨編隊,從此與軍艦進行配合作戰訓練,他決心一定要尋找出發揮魚雷艇最大攻擊力的作戰方式。 及時總結經驗教訓、從實戰中不斷學習,這是一個優秀將領迅速成長起來的最大秘訣。事實上在反艦導彈發明以前,魚雷是擊沉軍艦的最有效的武器,這個秘密將在接下來的威海海戰中被伊東佑亨發現。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這邊大清朝廷在殺掉了方伯謙後,一切歸於平靜。北洋艦隊雖然失敗,但並非完敗,它仍然有不容忽視的實力對日本艦隊構成威脅,只要認真反思戰敗的真正原因,認真思考接下來的應對策略,接下來的戰局是會有好轉的。 而這一切並沒有發生。李鴻章大人一如既往地對丁汝昌發出了繼續“避戰保船”的命令,此後的北洋艦隊將只能在威海與旅順之間游弋,一碰到日本艦隊就要躲開,讓日本軍艦在黃海、渤海橫行無阻。 李鴻章不知道的是,他的消極防禦戰略,又將對接下來的陸戰帶來嚴重的影響,清國軍隊又將陷入失敗的命運。 一場大規模的陸戰,已經從平壤打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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