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大清滅亡啟示錄(1894-1911)

第2章 第二章袁世凱與李鴻章的第一次會面

跟前幾次一樣,這次又是因為朝鮮內亂,不過,如果跟前幾次完全一樣,那袁世凱同學也就沒有機會回國了,內亂他一個人搞定就好了。原因是:發生在朝鮮的這次內亂比較有水平——是一場農民起義。 在歷史上,朝鮮的這支起義隊伍被稱作“東學黨”。東學,也就是中華文明中的核心——儒道釋三學。而起義軍祭起“東學”的大旗,是要跟以基督教為核心的“西學”對抗,用一句我們熟悉的話來說,就是要“堅決抵制西方腐朽文化的衝擊”。 1840年鴉片戰爭以後,大清的國門被打開了,西方的傳教士也來了,而其中的一部分傳教士偷渡鴨綠江,進入朝鮮秘密傳教。在過去的書中,當我們說到傳教士的危害,總是會講傳教士如何作惡多端、野蠻無理等,其實傳教行為引發眾怒的是另外一個原因。

當時加入教會的,有很多是當地的地痞流氓,甚至是有犯罪記錄的不法之徒,無論是官是民大夥兒對這些人都是比較痛恨的。但當時傳教很不容易,只要有人願意加入,教會都是拍著巴掌歡迎的,從來不會搞個資格審查,問問人生觀價值觀等,所以流氓地痞們能輕易地加入教會。而他們只不過是想尋找教會作為靠山,好更加為非作歹,欺壓普通百姓。因為教會勢力很大,官府也不敢捉拿。這種情況幾年後將在大清引發義和團運動,而在朝鮮,他們提前一步爆發起義了。 就這樣,為了反對西化,反對教會,他們祭起了東學,取名東學道,信徒就叫東學黨人。 起義軍的口號是:逐滅洋倭,盡滅權貴! “洋”,指的就是洋人,“倭”就是日本人了,可見朝鮮人民對日本人也沒什麼好印象。權貴就不用解釋了,大家也見過。

總結一下,這不是一支抄起傢伙就上的起義隊伍,而是一支有著明確的價值觀指導和精神信仰的隊伍,這樣的隊伍戰鬥力是很強的。朝鮮中央政府派出家底去鎮壓,結果不出意料:還不到兩個月,起義軍佔領了全州,逼近漢城。國王這時候才急了,按照多年形成的傳統習慣,他應該向宗主國大清求援,請求清軍入朝幫助鎮壓起義。 但朝鮮國王比較猶豫。這麼多年朝鮮雖然一直夾在大清和日本之間,但夾心餅乾也有它的生存之道。朝鮮就已經摸索出一套雙面討好、左右逢源的藝術。這邊恭維一下大清要點賞賜,那邊勾搭下日本暗中做個生意撈點好處。如果請求清軍來到朝鮮平叛,請神容易送神難不說,日本人那邊也不好交代。 袁世凱大人出面了,他極力鼓動朝鮮國王向大清借兵,不僅是鼓動,簡直是施壓。於是朝鮮國王慌忙向帝國求援,請求“上國立派天兵”。

求援國書立即由袁世凱轉發給了他的主管領導。朝廷接到這個請求樂了,因為這是維護“天朝上國”面子的絕好機會。只要是對付老百姓和農民起義軍,天朝的軍隊一向可以所向披靡,不僅可以威懾本國,還能聲震亞洲,所以,這是一個揚眉吐氣的好機會。 但冷靜下來,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還要顧忌日本人。 雖然袁世凱那次果斷攻打王宮平息了政變,再次維護了大清國對朝鮮的宗主國地位,但是,清國外交部門在接下來和日本的善後談判中卻吃了虧,當時清國祇想早點息事寧人,就和日本簽署了一項協議(清日《天津條約》)。條約的主要內容是,如果將來朝鮮還發生動亂(一定會的),兩位大哥動手之前都要互相通告一聲,免得影響清日交好。也就是說,從那以後應對朝鮮動亂,清日任何一方都沒有單方面出兵的權力。

大家可以看出來,狡猾的日本人雖然軍事上被老袁壓制,但在外交上卻佔了很大便宜,通過這個條約又在實際上廢止了清國對朝鮮的宗主權,把朝鮮推向了兩國“共管”的境地,日本人在清國的專屬權力中成功地插上了一腿。 袁世凱的那位大領導犯難了。不派兵吧,朝廷一向是把麵子看得很重的,而且作為保護屬國的天朝上國,當他們的國王把求援書送到你面前的時候,你不出兵,就沒有一個大哥的樣子。但如果派兵吧,又很可能與日本造成糾紛,因為在清國出兵的同時日本也很可能出兵,清日兩國軍隊同時出現在朝鮮的領土上,擦槍走火的事情是沒有辦法避免的。 領導指示袁世凱首先去摸一摸日本人的態度。 於是袁世凱去了日本駐漢城公使館,向日本公使了解情況。日本公使拍著肩膀告訴袁:你看我們日本的商人已經被東學黨人燒殺搶掠太多了(這是事實),我們只想有一個和平的經商環境,多賺點錢,請貴國儘早派兵平息叛亂吧!

接下來的一幕我們比較熟悉了,它在很多書裡都得到過描述:袁世凱之後給國內領導發了封電報,極力主張出兵。並說明日本公使杉村浚是他的哥們儿,日本只看重經濟利益,即使我們出兵,日本也是不會派兵的(杉與凱舊好,察其語意,重在商民,似無他意)。發電報的時間是1894年6月2日。 再然後,按照這些書裡的敘述,袁世凱就這樣輕易“上了日本人的大當”。後來的事實證明日本人關心的並不只是商民,而是如何找到發動清日甲午戰爭的藉口。為了強調一下袁世凱這次上當受騙的情況,這些書中一般還會列舉一下袁世凱的生活作風問題,比如經常和朝鮮的地痞流氓混在一起,出入聲色場所,笙歌夜夜等。 但問題就是出在這裡,這些書籍一般只會注意宏大敘事,卻忘了我們的歷史主人公也是一個真實的人物,他和我們沒什麼兩樣,也要面對生活的各種糾結,人生的各種困境,也是一個吃兩碗飯就要飽,飽了也要打嗝的人。

而我們在觀察歷史的時候,經常缺乏的是“體制內思維”,對於一個體制內的人物,我們經常把握不准,不知道他真正想的是什麼。 我們有必要首先來了解一下什麼是體制內思維。 這不是一種為了集體(朝廷、國家等)的思維。 也不是一種為了個人的思維。 而是一種在為了集體的口號掩蓋下為了個人的思維——表面為集體,實際為個人。但這也只是一般官吏的想法。對於身處中高位的官員,他們的想法還要更高級一點,那就是:公私兩便。 因為他們知道,天下為公,沒人願意去幹;完全為私,也乾不長久。而朝廷的體制是有很多空子可以鑽的,它不像有些完善的體制,公就是公,私就是私,朝廷的體制公私是混在一起的,公里面可以夾帶一點私,私裡面也可以混淆一點公。正是因為這樣,帝國對於一個官員的評價常常是把道德和能力混在一起,只要他親民,有事總在一線,不怎麼貪,不亂搞男女關係,就是好官;如果還能成天對貪官污吏黑著個臉,為民做幾回主,那簡直就是青天——傑出代表就是包青天包大人。至於這個高官的能力問題,反而讓人忽視了。

也就是說,對於封建朝廷體制內的人物,特別是高層人物,只有“合眾人之公以成一己之私”的思維,才是最高明的思維。 袁世凱的考慮就是一種公私兩便的想法。 在說到袁世凱的考慮之前,我們要來了解一下袁世凱大人究竟有沒有上日本人的當。 我的答案是:雖說實際上是上了當,但小袁同學心裡面是清楚的。從各方面的情況來看,一切的事情很可能都是袁世凱“主動上當”。 作為大哥級的滑頭人物,我相信,袁世凱是不會那麼輕易就上了日本人的當,更何況他還有一支神秘的情報隊伍。 在朝鮮的十多年期間,袁世凱結交了各式各樣的人,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本土外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大家都是朋友,比如當時人在朝鮮後來出任英國駐華公使的英國人朱爾典。更重要的是,袁世凱的朋友裡還有一群有特色的朝鮮人。他們是:分佈在漢城以及其他城市的市井流氓、潑皮無賴。

在十幾年期間,袁世凱成功地將這些人籠絡到麾下。當帝國的官員都自命清高地不屑和這些人打交道的時候,袁世凱卻優待他們,真正做到了跟他們打成一片,成為下基層最多也最有誠意的人,而袁世凱也有他的目的。 這個目的就是幫忙收集情報。 裡的謝若林說,真正有用的情報,就出現在街頭巷尾之間。袁世凱也相信這一點,每一個流氓混混都是能為他提供日本人情報的眼線。我們應該還記得袁世凱上一次沖進王宮平息政變的故事,在日本人和開化黨發動政變之前,他們的計謀是先設一個鴻門宴,以慶祝漢城郵政局落成為藉口,邀請袁世凱和朝鮮事大黨人前去參加晚宴。然後就在吃飯的時候突然發難,抓人的抓人,殺人的殺人,企圖將事大黨和支持他們的袁世凱的力量一網打盡。袁世凱正要動身時,他接到了流氓朋友給他的警告,於是他不去了,派了自己的一個手下作為代表。後面的事情就不用說了,當晚有十來個事大黨人被殺死,而袁世凱成功躲過一劫。

這件事情之後,袁世凱更加重視這支流氓情報隊伍了,憑著及時的情報,袁世凱才在日本人的包圍中多次化險為夷。日本公使跟他耍流氓,告訴他即使清國出兵來朝鮮處理東學黨問題,日本也不會派兵,沒想到袁世凱卻是一個更大的流氓,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當日本公使以為他的兩句話就可以輕易騙過這位矮胖子,而後來的某些書籍也認為袁世凱就這麼輕易“上了日本人的當”之時,袁世凱心裡在大叫:我了然! 既然袁世凱清楚日本人的陰謀,為何還要鼓動朝廷出兵?這就是我們前面講過的袁世凱在這件事情上的考慮:公私兩便。 袁世凱知道:當朝鮮政局被東學黨起義鬧得岌岌可危,出兵是繼續強力保護清國在朝鮮利益的需要,也是朝廷愛面子的需要,兵是一定要出的。這就是“公”的方面。

而袁世凱一手促成出兵,這邊鼓動朝鮮國王借兵,那邊發電報讓清國對出兵放心,這個原因就是來自他的私心——也是他一直等待的那個最後的機會:俺要回國! 形勢已經讓袁世凱明白:只有國內出兵,派來作戰的將領,他才有可能被替換回到國內——實在不行還可以趁亂走人。反正這次他已經下定決心:必須撂挑子!必須回到國內! 接下來的事實證明:袁世凱大人最關心的,是他如何順利地回國。 6月底,當時朝廷已經派兵,而日本也已經派兵,朝廷擔心可能與日本開戰正考慮要不要撤兵時,袁世凱再一次寫報告給國內的領導:與日本人吵架無意義,派軍艦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7月11日,與日本開戰的氣氛已經十分緊張,袁世凱向國內領導報告自己生病,而且很嚴重,基本到了要入土的程度,趁著還有一口氣先落葉歸根。我們把他的這份報告翻譯一下: 領導,您不是不知道的,我老袁素有發燒症,最近又開始拉肚子,昨夜又突發重症,頭昏目眩,全身上下疼痛難忍,趕來的醫生給我量了體溫,說發燒超過100度(華氏),不得不採用物理降溫(敷冰塊),這樣我才沒有去見先帝哦! 在發完這封電報之後,袁世凱不等批示,趕忙將他的工作和職務全部移交給自己的一位下屬(唐紹儀)。他鼓勵了唐紹儀好好乾:我是要死的人了,但崗位必須在,不能耽誤工作,你就在這裡建功立業吧,一定大有所為的。唐紹儀接下了袁世凱的一切活兒,他向國內發工作報告時,袁世凱在這份報告上特意加了一句“具體事項可等袁道到天津稍痊癒後面禀”。我們別小看這句話,這正是他老袁冥思苦想加進去的,他的算盤是:一旦國內沒注意到這句話或者不作公開表態,他可就要拔腿走人了。 現實又一次打擊了袁世凱,證明了領導是比他更精的人,領導很快給了個答复:袁毋庸調回,切不可徑自赴津。而且這個答复居然是通過最高命令——奏請光緒皇帝的上諭發出的。 這是為什麼啊?我在朝鮮十幾年了,難道就不能挪窩嗎? 他只有最後一招了:耍賴。在接下來的電報裡,袁世凱充分發揮了耍賴的本領:我已經病到這個程度,只有一死了,但是死對國家有什麼好處呢?傷心欲絕! (凱病如此,惟有死,然死何益於國事?痛絕!)可是,領導仍然無動於衷,擺明了一副讓袁世凱死也要死在朝鮮的架勢。 但此時袁世凱成天一副隨時準備去見先帝的樣子連唐紹儀也看不下去,他主動打電報佐證:“袁道病日重,燒劇,心跳,左肢痛不可耐。韓事危極,醫藥並乏,留漢難望愈,儀目睹心如焚……” 好吧,為了不鬧出人命,為了避免將來迎回到國內的是他的一把骨灰,主管袁世凱的這位領導終於同意了他回國先。電報到達漢城,袁世凱沒有作一分鐘的停留,拖著行李,立即溜出漢城,後面跟著他的姨太太——餵,你等等我! 天津,袁世凱終於見到了他的那位領導。領導只是說先讓他回來,並沒有答應讓他留下來,袁世凱就這樣懷著忐忑的心情走進那間辦公室。決定他命運的時刻到了。 安徽人李鴻章是這個帝國最有權勢的人,是滿族人建立的朝廷裡官職最大的漢臣之一。他的官職有文華殿大學士(榮譽稱號)、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但光從官職是看不出厲害之處的,李鴻章掌控的是這個國家最厲害的三大命脈——軍隊、外交和經濟。我們來分別了解一下。 當時朝廷最重要的一支陸軍——淮軍的創始人兼最高主帥,是他李大人。當時朝廷最重要的一支海軍——北洋水師的創始人兼實際最高主帥,也是他李大人(名義上還有一位滿族王爺是他的領導)。說是最重要,一是軍費有保障,因此淮軍和北洋水師是所有軍隊中裝備最好、訓練最新、人才梯隊最完備(跟淮軍對口的天津武備學堂和跟北洋水師對口的福州船政學堂,是全國最好的兩所軍校)、戰鬥力也最強。另外,淮軍和北洋水師的重要性還體現在它們的防衛範圍:駐紮京畿,拱衛京師。 從名義上說,清國的外交是不歸李鴻章管的,它由設在北京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簡稱總理衙門)來負責,但總理衙門裡的頭頭們是一些不懂如何與洋人打交道的滿族王爺,所以實際上辦事的還是李鴻章北洋大臣的班底,所謂“外靠李鴻章”,說的就是這個現象。 李鴻章還是清國“洋務運動”的帶頭人。全清國最賺錢的幾個行業,比如鐵路、海運、電報、礦山等,都由他和他的親信(盛宣懷)掌握,在他們的經營下,湧現出如輪船招商局、天津機器局、開平煤礦等一大批國有大中型企業。 李鴻章之所以有這些權力,這一切都來自一個人的支持——慈禧太后。李大人也就是清國實際最高領導人——慈禧太后最得力的心腹干將。這個情況我放到後面再講。總之一句話,李鴻章大人權傾朝野,如果把清國比作一家公司,那麼慈禧就是董事長,而李鴻章就是首席執行官,從官場、商場一直到火葬場,都要歸他管。 按照級別來說,袁世凱還算不上李鴻章的直接下屬,中間還差了好幾級。但早在還是吳長慶的下屬時,袁世凱就跟李大人搭上線了。他經常越級向李鴻章請示,投靠在了李鴻章的門下。 這跟袁世凱的官二代出身有很大關係。袁甲三、袁保慶跟李鴻章也算是有交情的。但即使不是官二代,搭線也是不難的。 所謂“裙帶關係”是當時官場最亮麗的風景之一。裙帶並不意味著你們一定要穿同一條褲子,關鍵是要能說那些“有用的廢話”,我總結了一下,不外乎以下幾種: “大人,您祖籍何處啊?”“四川!”“啊,大人,下官也是四川人!”——這就是“認同鄉”。當然,萬一不幸你不是出生在四川,那麼直系親屬中有沒有人出生在四川,祖上有沒有人出生在四川,或者祖上某人有沒有在四川當過官,這些通通都算。 “大人,您今年貴庚啊?”“50!”“下官也正好50!”——這就是“認同歲”。這個可以靈活掌握,反正也沒人查戶口不是。 “大人,您哪年的進士?”“光緒三年!”“下官也是光緒三年進士!”——這就是“認同年”。如果進士不是同年,舉人同年,秀才同年,也是可以的。再不濟,曾經在哪一年一同參加過科考,也算。 “大人,您哪年的進士?”“光緒三年!”“下官光緒六年。老師在上,請受弟子一拜!”——這就是“認門生”,反正以徒弟自居就是。 如果這些都不是,也有辦法,關鍵是要會發揮聯想性思維,比如: “大人,您老婆貴庚啊……” 萬一這些碰巧都還不是(概率很低),這也難不倒,把廢話再擴展一點就是,舉個例子: “大人,請問您當年進京趕考投奔的是哪家客棧?”“……什麼?如家203?緣分啊,大人!下官住的也是203,咬過您的那半床蝨子,就是被下官給睡死的啊!大人,我跟您可真算是有同床之緣啊!” 這自然是開玩笑。總之,只要你會鑽營,總會摸出一條門路來的。有什麼不好意思,你嚮往勾搭,人家也嚮往被勾搭嘛。 在所有的“裙帶關係”裡,老鄉關係是最重要的。老鄉見老鄉,兩眼冒金光。大家畢竟是一個地方出來的,吃的差不多,說話也能聽懂。擺上一桌打麻將什麼的,還不必要先去講個規矩。李鴻章的淮軍之所以叫淮軍,是因為這支軍隊的將領和士兵基本都是來自他的老家——安徽。李鴻章完全掌控著這支部隊,換句話說,對於其他的部隊,他就沒那麼好掌控。 天津直隸總督衙門裡,日理萬機的李鴻章接見了袁世凱。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以前袁世凱回國述職探親的時候也給李大人捎過禮物,但李鴻章為這次見面準備了很多東西。 這是一堆彈劾袁世凱的報告。有說他嗜殺的,也有說他擅權的,當然,生活作風問題也是少不了的。 李鴻章決定拿這些彈劾報告“敲打”一下袁世凱,在他看來,越是能幹的下屬,越是需要時不時敲打敲打,於是他拿出了這些報告。 但令李鴻章失望的是,袁世凱擺出了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看完這些報告,他既不辯解,也不動怒,更不需要解釋,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看著李鴻章,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在確切的證據面前,在李鴻章的質問面前,袁世凱卻沒有絲毫的慌亂,而是非常的鎮定。 我不會在乎所有人對我的看法,我只會在乎你這個關鍵人物對我的看法。因為我知道在前進的道路上,肯定會有很多的風言風語,也肯定會有很多人看我不順眼,準備在我背後捅上一刀。我甚至連你這個關鍵人物的看法都不會怎麼在乎,因為我知道,我將是關鍵人物! 是的,李大人,我知道你拿這些報告給我看,並不是要從這些事情上與我為難。你要為難我的還在後面,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在過去的13年裡,我一次次想回國,回到跟你一同戰鬥的權力中心,而你總是找各種理由拒絕。我欲乘船歸來,你總說時機未定。現在,我站在你面前了,你想對我說什麼? 兩人目光短暫地對視著。 從個人的角度來說,李鴻章很喜歡袁世凱這樣的人。因為他能從袁世凱身上看到一種特別的東西。 一種由多年的殺伐決斷鍛煉出來的濃烈的匪氣。 所謂匪氣,具體解釋就是:跋扈、囂張、敢作敢為、敢想敢賭,而這一切都隱藏在表面的謙恭之下,因為匪氣並不需要拿出來顯擺,而是存在於骨頭里。 跟吳長慶一樣,短短的交往,李鴻章已經感受到了袁世凱這個人的不簡單。在李鴻章看來,袁世凱最厲害的並不是他能猜中自己的心理,知道不會真的拿這些小報告去彈劾他。袁世凱最厲害的是能過得了自己這關,在聽到對自己官聲不利的言論時,他並不著急辯護,他拉得下面子。而那些科舉正途出來的道德君子,一旦聽到關於自己的風言風語,立即血衝腦門,掄起袖子跟你沒完。袁世凱是有私心的,但一個拉不下面子的人會有更大的私心。而袁世凱不是這樣的人。 李鴻章只好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收起那堆彈劾報告,然後說了那句他特別想說,而袁世凱又特別害怕聽到的話:“袁啊,你回來了很好,我也很想你(才怪),先去探個親,去趟河南。然後呢,你還是繼續回朝鮮。朝鮮不能沒有你啊,你的新職務我都給你安排好了,升半級——駐紮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兼撫輯事宜,責任不可謂不重大!” 新職務翻譯過來就是在他的老本行上再加一個為進入朝鮮的清軍做後勤保障工作,比如建兵站、存軍糧、餵軍馬、搬彈藥,反正要保證清軍的後方補給。 很顯然,對於袁世凱的裝病,李鴻章心裡明鏡似的。讓袁世凱回來只不過是權宜之計——先安撫一下他。李鴻章知道,像袁世凱這樣的人才,朝鮮真的離不開他,即使不要他去前線打仗,留他在朝鮮後方去穩定軍心也是很必要的。 可惜的是李鴻章並不知道,想回國正是袁世凱隱藏在內心多年的秘密。在見到了李鴻章之後,他更加堅定了要留在國內發展的決心。李鴻章沖天的權勢令人羨慕,別人對他心懷畏懼,而袁世凱想到的是項羽那句著名的口號:彼可取而代之。 李鴻章這個傳說中清國最厲害的官場人物,在袁世凱眼裡早已經垂垂老矣,別人看到了他表面上的強悍,袁世凱卻看到了他強大下的虛弱,袁世凱知道:自己將是取代他的人。 李鴻章,讓我回來取代你吧!我就是來取代你的人! 但李鴻章的指示讓袁世凱失望了。他真的不明白這個老年瘦子為何在他回國問題上就如此堅持。以前還可以說是沒有替手,現在他連替手唐紹儀也親自找好了,而且事實證明唐紹儀也乾得不錯,難道真的準備讓我在朝鮮養老? 他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總督衙門,去了一個地方——北京。 北京朝陽門外,袁世凱來到了這裡。他的內心很痛苦,如果按照李鴻章的指示,他還必須回到朝鮮,這一切又會讓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打了水漂,他想回國進入軍界的理想也將再次成為泡影。 “要不咱們還是去朝鮮吧。”朝鮮姨太太說。 “去他娘的去!我再也不去你們那個鬼地方了!”袁世凱怒道。 他行動了。行動的目標是那些能夠在朝廷說得上話的滿族王爺。按照袁世凱的官職,他是沒有辦法“求見”到這些人的。不過,北京城裡有的是這樣為辦事的人和高官牽線搭橋的中間人,袁世凱找到他們,說明自己的來意。 然後他從行李中掏出了一些沉甸甸的東西——黃金。 在“總理”朝鮮的十幾年裡,袁世凱一直沒有閒下來,除了阻截日本勢力在朝鮮的滲透和發展流氓情報隊伍,他還利用職務上的方便,與北洋水師的艦長們一拍即合,先是用軍艦將鴉片運到朝鮮,然後把高麗參運回清國——當然,所謂的運,其實就是走私。多年來這種一本萬利的生意讓他積攢了可怕的財富。所以,那天跟隨他從朝鮮一同回國的,還有半船黃金,現在這些黃金就是他官場上的資本。 袁世凱的心情真可以用這首詞來形容。 夜色之下,幾大箱金磚悄然抬進幾位王爺的府邸。於是袁世凱的病馬上好了,而在滿族王爺的運作下,朝廷並沒有改變李鴻章的命令——袁世凱必須繼續為清軍做好後勤保障工作,只不過他要去的地方不是朝鮮,而是一個現在從北京出發有動車組能夠到達的地方——遼寧。 袁世凱並不知道,就在他為實現自己的目標而意氣風發的時候,有幾雙眼睛正在他的身後沉默地註視著他。他們是李鴻章在京城的眼線。袁世凱在北京行賄王爺們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這些眼線的眼睛,他們向盛宣懷報告了這個消息,盛宣懷立即報告給了李鴻章。 在盛宣懷看來,李鴻章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勃然大怒,一定會想辦法讓袁世凱去不成遼寧,因為袁世凱改投王爺們的門下,他的行為相當於背叛。但盛宣懷沒有想到的是,李鴻章這次並沒有生氣。 李鴻章的反應只有一句話:好!搬出黃金解決問題,一刀見血,簡單明了,流氓作風,我喜歡!接著是第二句話: 他能解決自己的問題,一定能夠解決別人的問題。才堪大用! 兩個都有匪氣的人在這裡匪匪相惜了。 好吧,經過許多的波折,經過漫長的等待,袁大人的願望終於實現了。我們似乎應該恭賀他。這是一個有巨大野心並能付出堅忍努力的人,一個對自己職業規劃清晰並無時不求上進的人,從這一點來說,他渴望從朝鮮突圍的心情是我們可以理解的。雖然他一門心思想離開朝鮮,但他不知道的是,朝鮮的經歷正是他一生事業的開始。 因為有在朝鮮練兵的經歷,朝廷後來把訓練新軍的任務交給了袁世凱,他開始進入軍界,實現自己的理想,然後培養自己的勢力。 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僅僅18年以後,袁世凱竟然是親手結束這個帝國的人。 從1894年7月19日回國的這一天起,袁世凱就再也沒有去過朝鮮,也再也沒有出過國,他將在這裡開始他的奮鬥之路。我們再次見到他將是一年以後了(1895年),而那時候,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了。無論是對於袁世凱,還是對於李鴻章,以及整個大清國,他們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經。 朝鮮東學黨動亂之時,當袁世凱處心積慮地回國,李鴻章焦頭爛額地考慮要不要出兵、出多少兵時,海的對面,一個人正冷冷地註視著這一切。他是那個國家的領頭人,真正的帶頭大哥,這也是一個喜歡打架的人,一個大師級的流氓,他很有匪氣,同時有另外一樣更可怕的東西——實力。而他要打的架,是以國家為對手的架:戰爭! 這是一個真正可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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