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南朝兇猛

第11章 第十一章兄弟,兇地

南朝兇猛 轩辕鸿鸣 9010 2018-03-16
實現了改革,國家強大了,人民富裕了,但劉裕的威信卻兩邊分化了,愛他的人更愛他,恨他的人更恨他。 因為土斷,斷的不僅僅是土地,還斷了很多人的官位。於是一批在這次改革中利益受到衝擊的失意分子開始偷偷地發發牢騷,後來牢騷多了,他們達成了一個共識——在通往強悍的路上劉裕能一路神氣嗎?他們都對這個答案持否定意見,於是他們組成了一個反劉聯盟,他們公推了一個帶頭大哥,劉毅。 這個劉毅讓我想起一個故事,某幹部死前,還要求墓碑上一定要寫上這幾個字:某某,後勤處主任,正科級,享受副處級待遇。剛聽到這個故事時,我捧腹大笑,覺得不可思議,還有快死的人仍忘不了他的副處級。現在卻突然覺得有一些悲涼。不知道這樣的遊戲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與理想。這位科長是不是也有他的岡仁波奇?面朝雪山,春暖花開,養條黃狗,彈著吉他,背著可愛的小公主,唱著那無人問津的歌謠?在事業前進的方向奮力搏殺,最終倒在慾望的道路上。但你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上進。

劉毅就十分上進,總想上到劉裕的位置上。他是個自命不凡的人,總認為自己要是出生在大澤鄉,反抗暴秦就沒陳勝什麼事了。他也是個永遠長不大的人,他總忘不了,劉裕小時被打的那種寒酸茄子樣。 但現在那個討飯的劉寄奴已經高高在上,高到和自己說話都要俯身才能傾聽自己的聲音。本以為盧循作亂自己可以扮個奧特曼,結果被怪獸徐道覆打得落花流水,反而更加印證了劉裕才是這個帝國的救星,這個帝國至高無上的脊梁。 而自己則要像個聽話的小弟弟一樣天天為他的改革跑腿,為他的命令奔波,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掙的是賣白菜的錢,操的是賣白粉的心。 更讓他崩潰的是改革成功了,成績是劉裕的,收入是國家的,榮譽是軍隊的,只有缺點錯誤是自己的。於是本來就缺乏心理調適能力的他徹底心理失衡,對劉裕的羨慕嫉妒恨讓他決定放手一搏,他要用自己的行動來證明,年紀不小的他,依然有反抗生活製造命運的能力。

於是他立刻把一群失意和投機分子籠絡麾下,並且開誠佈公地說:都是江湖人,不用講素質!幹掉劉裕我就是天皇!和我幹半年壞事,然後富貴幾十年,你們自己看著辦! 很多人蠢蠢欲動,還有個別膽小的在擔心猶豫,怕自己被人利用,成為炮灰。 這時一個人挺身而出,他深沉地說道: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被利用的,不怕被利用,就怕你沒用。你們各位不是沒地,就是沒官,或者就是被劉裕欺負得沒脾氣,再這麼任人魚肉,不遠的未來,我等將沒命。生活就像“呼吸”,“呼”是為了出一口氣,“吸”是為了爭一口氣。 諸位要明白,錯的不是我們,而是世界,世界在虛假錯亂,蹂躪我們的生活,我們只有用自己的力量,改變這個世界。但大家要記住,光說漂亮話,世界是不會改變的,幹不干,一句話。

說這話的人叫謝混,是一代名相謝安的孫子。他的父親,便是在千秋亭之戰中死於孫恩之手的謝琰。這個人寫詩超好,曾經在《遊西池》中留下個千古名句:“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據說後來清朝的鹹豐帝就把北京城西北郊的一處皇家園林命名為“清華園”,再後來清華園變成了學校,就是今天著名的清華大學。 此人風流倜儻,氣質奪目,是當時的文壇領袖,在一群酸腐文人中很有市場。他一席話,掀起了一陣頭腦風暴,於是所有人都點頭附和,主張暴力革命。 人生最大的福氣就是沒有遇到災禍,而人生最大的災禍就是強求福氣。 就這樣,劉毅和他的朋友們開始了災禍之旅。 首先是在朝廷為劉裕慶功而舉行的西池宴會上,劉毅和謝混等一大批文人決定給劉裕難堪。劉毅吩咐道:兄弟我先拋塊磚,有玉的儘管砸過來。然後便和從小文化課不好的劉裕同志大玩詩詞曲賦,吟詩作對,顯示著自己高雅的愛好和貴族的口味。

說實話,劉毅吟詩就是票友水平,表現得雖然深沉豪邁,但那基本屬於靈魂出軌,或者逢場作戲。從進入與劉裕針鋒相對的江湖開始,他就以豪門士族的守護神自居,即使精神上偶爾也會難為情,但口頭撒謊能夠始終都從一而終。 雖然劉毅只是個文學愛好者,但劉裕同志根本就是個文盲,在加上一大幫文人在旁邊加油點火,所以兩人PK(劉裕根本沒回應)劉毅完胜,勝利後的劉毅,四處炫耀著他旺盛的荷爾蒙。 讀到這段史料時,我始終理解不了劉毅的心態,按理說他從事的是高危行業,面對的是可怕的敵人,怎麼還像個孩子似的非要搞個口頭痛快,也許是通過這個彰顯實力,讓更多觀望的人信他助他。可他卻忘了,這樣一來,等於赤身裸體地將心思呈現劉裕。或者劉毅認為這樣就像打飛機,雖然沒有射中目標,但還是爽了一下自己!

如果白痴會飛,那劉毅的腦袋就是個機場。 會後,劉裕把劉穆之找來,問他怎麼看,劉穆之嘆了口氣:人眼要是紅了,心就黑了!是時候打黑了! 劉裕點了點頭,他將用行動直接答疑,天下只能有一個王者,而這個人絕對不會是你劉毅。 想要遊戲人生,必被人生遊戲。 此後的一段時光劉毅很風光,劉裕很沉默,劉毅處處逞強,劉裕處處示弱。於是一些意志不堅定分子都開始和劉毅眉來眼去,作好隨時更換老闆的準備。與此同時,劉穆之的情報機構依舊高效,每天劉毅和他身邊人的一舉一動都收在劉裕眼中。 劉裕很清楚,現在進行的是淘汰賽,劉毅不同於以往的對手,他也在北府軍很有影響力,在他麾下也有批死黨能打硬仗。劉裕要利用這個機會,把所有對自己不滿的人都逼出來,為此準備了一張很大的網,只等一個合適的機會收網。

這時候,那個機會來了,只是劉裕寧願這個機會永遠別來。 劉裕接到了一份奏報,在一張蒼白的稿紙上,有他三弟荊州刺史劉道規的思想在咳嗽。這是封辭職書,表示自己病重,想辭職回家鄉養老,結果等劉裕還在為老弟的傷病發愁時,又接到一封快遞,三弟已死,有事燒紙。 劉裕的內心在哽咽,他和三弟感情極好,劉道規也是他們家族中除他之外最有才幹的人才,不僅在盧循作亂時,成功打敗侵犯荊州的長生軍,而且把天下第一大州治理得有聲有色。為人忠厚,對手下百姓極好,他也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告訴了劉毅如何做一個二把手,鋒芒不必露盡,留些深斂於己;氣勢不必倚盡,留些厚道於己;凡事不可做盡,留些餘地於己。 只可惜劉毅的思維很狹隘,聽不得不同的聲音。

劉道規一死,牽制劉毅的一個釘子沒了,但劉裕出牌,從不拘泥形式,既然釘子沒了,就讓劉毅自己當那個釘子吧。 於是很快一道聖旨下了,任命劉毅為荊州刺史。劉毅接到這個任命後高興得十分猖狂,他和他的團隊認為,這是他們這一段時間強硬的最好成果。能到政府治下最大最富的荊州當個封疆大吏,那就掌握了政治的主動,在換屆選舉中,自己當選的可能就大了很多,起碼也可以有個將在外的絕對待遇。 不要做敵人期望你做的事,因為很簡單,你的敵人期望你那麼做。 劉裕的幕僚很不理解,讓敵人強大不是對自己殘忍嗎? 所謂成熟不過是善於隱藏;所謂滄桑不過是無淚有傷!劉裕一如既往地沉默。 誰也不知道他想什麼,除了劉穆之。 劉穆之深深慨嘆:一條羊毛毯可以溫暖一個孤兒寂寞的長夜,也可以包庇一對狗男女臭汗淋漓的奸情。權力地位可以成就一個人,也可以毀滅一個人。劉老闆把劉毅調走,是為了讓他離開已經經營多年的豫州(劉毅以前是豫州刺史),其駐地距離京城太近,與謝混等死黨消息共享得太多太快,把他調到千里之外的荊州,就是割斷其與黨羽聯繫的紐帶。而且荊州人民對劉道規個個感恩戴德,根本不會聽劉毅擺佈,劉毅一旦異動,一定會落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裡。

劉穆之知道劉裕允許別人走進他的世界,也允許別人走出他的世界,但絕不允許別人在他的世界裡走來走去。 劉穆之有種預感,收網的時候快到了。 收網的人叫王鎮惡。 王鎮惡,是前秦名相王猛的孫子。他出生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不負責任的算命先生,認為他生於兇日惡時,相當不吉利,鼓勵他父親把他扔掉。他父親是個沒什麼主意的人,便問老爹王猛,王猛既然敢叫個猛字,自然不會相信什麼算命之人的瞎話,便說:當年孟嘗君田文也是惡月出生,後來卻成為齊國的相國,這個孩子教化得當,一定能興旺我們王家的門楣。還親自給這個男孩取名“鎮惡”,要他以惡治惡。 那個時代是豐富多彩的,可王鎮惡卻有他自己的色彩。他本是名門之後,可在他還沒長大的時候,前秦就敗亡了,於是王鎮惡過起了曹雪芹生活的翻版——一顆頑石在人間流浪,那個時候生活對他來說很艱難,他想歌唱生活,可老是五音不全。

最後他終於離開了天下大亂的北方,南投晉朝,做起了個基層小官,但明顯王大哥是那種窮且不墜青雲之志的人,雖然剛從底層混起,但他混得特別有底。經常和身邊人說若遇英雄主,必取萬戶侯! 於是開始有人向劉裕舉薦王大嘴,劉裕很喜歡這個愣小子,因為自己年輕的時候嘴也不小,於是給他機會,讓他在北伐南燕的時候嶄露頭角。 這回王大嘴同志是來報恩的,準確來說是來立功的,他帶著決心和一份計劃來找劉裕。 如果要打劉毅,我一定要去!就算砍掉我雙手,我也要上去踩死他幾個;就算再砍斷我雙腿,我也要像毛蟲一樣扭上前咬他幾口;要是再被砍了頭,那請各位把我的鮮血塗在弓箭上! 然後他向劉裕遞上了那份計劃,一份要劉毅命的計劃。

與此同時,劉裕也拿出了一份計劃,將劉毅全黨一網打盡的計劃。 很快兩份計劃都在緊鑼密鼓地實施中。 他們都在等,等劉毅犯那最後一個錯誤。 劉毅沒有讓他們失望,很快就立刻犯下那個任何人都會犯的錯誤。 因為初來乍到,劉毅手下沒人,凡事都要親歷親為,當領袖當成個孫子,也算窩火的了。於是他向朝廷請旨,自己身體不好,要將他自己的兄弟劉藩從駐地廣陵調到荊州當副手。當然,這句話的另外一個意思就是我要把荊州變成家天下。 劉裕很痛快地答應了,因為他等了很久,所以才如此痛快。 於是兩份計劃同時啟動,按照慣例,地方大員調動,是要先進京謝旨的。於是劉藩興高采烈地來到京城,結果他看到了來迎接他的謝混,不過是被裝在囚車裡的。 於是一場疑點利益全歸原告的高效司法審判開始了,罪行是:劉毅、劉藩、謝混三人秘密結盟,陰謀叛亂!當天結案,兩人砍頭。餘黨也被劉穆之手下的蓋世太保全部一網打盡。 然後劉裕又讓皇帝下了份聖旨,佔領政治高地,闡明了劉毅必辦,脅從不問的原則。同時又舉起了蜜罐,先是安撫京口起義僅存的元老諸葛長民,讓他負責政府所有事務。但又表示自己尊重革命元老,為了避免諸葛先生太勞累,又給他配了個能幹的助理,劉穆之。 同時又對司馬皇族的優秀代表,剛剛被自己免職的司馬休之同志許下美麗的願景,支持我,劉毅的位置給你坐,並對之前的免職事件表示誠摯的歉意和真誠的問候。 劉裕沒學過表演,但無愧是個影帝,在游刃有餘地執行完了自己的計劃後,他把目光轉向了王鎮惡。 美人不世出,嫁必輕薄兒。奇士不世出,遇必亂離時。 王鎮惡就是那不世出的奇士,不僅天生一副誰也不服的擰勁,而且確實有才。他精心挑選出一百條輕快小船,每條船配二十名海軍陸戰隊員,由自己親自帶隊,實施斬首行動。 他很明白,魚兒愛上漁夫的方式,最好的就是上他的鉤,用生命來博取漁夫一笑。想讓劉裕老闆一笑,最好的禮物就是劉毅的人頭。 因此在出發前,他和兩千兵士作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他們要用自己的刀劍證明一樣東西,劉毅的醜和他的臉沒有關係。 臨行前,劉裕吩咐他說:“此去荊州,路途遙遠,要見機行事,迅速突然,如果劉毅毫無防備,就立刻幹掉他。如果事情不順,你們只負責燒毀荊州戰船,破壞糧道,我自率大軍隨後平叛,罪在劉毅一人,其餘均可不問。” 帶著劉裕的囑託,這支特種部隊啟程了。 他們沿著長江逆流而上,不避生人,不怕招搖,不分晝夜地趕路,並且打出旗號,是劉藩大人的船隊,去荊州上任。於是他們十分順利地進入了荊州腹地,劉毅的駐所江陵城。 江陵城的口岸叫豫章口,王鎮惡突擊隊到達後,立刻按照分工,留下幾百人,負責沿江將船隻一字擺開,上面插滿旌旗,每條船上裝上大鼓。這些留守士兵的任務只有一個,一看見城里火起,立刻敲鑼打鼓,打不著敵人,也得把敵人嚇著。 他又派了另外一支小隊,只負責進行恐怖活動,具體的內容就是燒船毀糧,讓劉毅跑不了,吃不著。 然後自己帶著死士向江陵城殺將過來。到了外城,正好遇見劉毅的心腹鷹犬朱顯之在巡城,朱顯之早聽說劉藩要來,於是下城出迎。鷹犬的解釋就是眼神超好,鼻子超靈,在距離王鎮惡還有段距離的時候,他便嗅出了瀰漫在空氣中的死亡芳香,尤其是見到隊伍中根本沒有劉藩的身影時,一股天生的警覺油然而生,他立刻轉身就跑。 王大嘴同志看到已然穿幫,立刻撕去面具,舉起砍刀,緊隨朱顯之殺入城去,一進城便拿菜刀砍電線,一路火花帶閃電。 入城之後的王鎮惡兵分兩路,他攻內城西門,副將蒯恩攻內城東門,然後趁亂高呼:劉公大軍已到江陵,只殺叛黨劉毅,投降無罪,平叛有功。 荊州官兵本就十分感念劉道規的恩德,對新來的劉毅老闆沒有半點感謝,於是守軍一下四散,其中有個別膽大的,立時倒戈,於是王鎮惡很快攻入內城。 朱顯之一口氣跑到內城,向還在喝茶的劉毅飛報,劉裕的大軍已經攻破外城,大人快跑吧,他們剛打完我的屁股,等一下就該打您的臉啦! 劉毅瞬間被清茶嗆了個半死,他開始意識到,劉裕一直在裝傻,而他才是真傻。自己一路走得如此輕鬆,原來是按照劉裕設定的方向向下飛奔。 命苦不能怨政府,跑吧! 劉毅的兒子有匹馬,腳力很好,於是被他一把搶來逃命,劉毅不愧是個千年老二,確實有股子拼命三郎的猛勁。愣是從王鎮惡的包圍圈中衝了出去,只是他的親兵和兒子還有心腹朱顯之都成了俘虜。 就這樣劉毅孤身一人,精神恍惚地跑到城北二十里外的牛牧寺。他口渴,他疲憊,於是他敲響了大門,想進去歇一下,可開門的小和尚只露出了半張面孔,客氣地回絕道:“對不住了,施主。我們這裡不能收留陌生人,只因幾年前有個叫桓蔚的大官也逃到寺裡,我們的老方丈收留了他。後來劉毅大人到了,說我們的老方丈窩藏逃犯,不容分說就把他給殺了,所以施主莫怪!” 劉毅坐在牆角下大口喘著粗氣,他開始懷疑他的往昔歲月。那裡的一切都美得不真實,或者醜陋得不堪入目。它像是一個惡意的玩笑,把整個世界都交在他手裡,卻在他剛剛學會珍惜的時候全部奪走。 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反思自己的一生,他並不恨劉裕,誰不是在傷害中成長?誰不是在被欺騙後才學會算計?只是自己技不如人。 他也不恨自己,有著英雄的性格,做著大內總管的活,肯定會是悲劇,時間問題。 他更不恨這個世界,世界拿走了他一些東西,又補償了他一些東西;可是他自己戀戀不忘失去的那些,丟掉了得到的那些,於是他就一無所有了。既然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那麼唯一有待解決的難題,就剩下自己了。 他走到一棵大樹下,在上弔之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高呼:從天堂到地獄,我路過人間! 三軍攬轡悲羸馬,萬眾梯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已苦,東南到處有啼痕。 另一個世界再見吧,劉裕! 稀疏的月光下,滾滾長江在江陵城轉了個彎,無言東流。這條被華夏兒女視為母親的河流,淹沒了荊州大地一切悲歡聚散,匯合了億萬個劉裕劉毅們的歡笑和淚水,浩浩蕩盪流進大海,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建康,寂夜,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諸葛長民坐在床邊,重壓之下,長夜無眠。 京口起義的元老幾年之間三三兩兩地因為各種原因死去,是巧合,還是陰謀?即便是最有膽氣和劉裕叫板的劉毅,居然一天不到就駕鶴西遊。 劉裕如此強大,下一個倒霉的會是誰? 美國醫生麥克杜格爾1907年做過一個實驗,人死時體重會減輕二十一克,沒人知道這二十一克究竟是什麼,它到底去了哪裡?但麥醫生堅信:那就是靈魂的重量。活著的時候它在人體深處,是美麗的聲音、美麗的文字,更是美麗的記憶。人死之後,它就在空氣中無所憑依地到處飄蕩,只有最沉默的人才能聽到那動人的聲音。 諸葛長民並不確定假使他死去,能否能聽到靈魂的聲音。 但他很清楚這些年自己都乾了什麼。 諸葛長民的缺點是貪財,但他還有個優點,他的優點是,愈來愈欣賞他的缺點。 他自小生長在個當官的家庭,也曾年少清高,視金錢如糞土,結果他爸視他如化糞池。在這樣嚴厲的家教中,他徹底糾正了自己的人生觀,讀書太清苦,不適合自己;舞刀弄劍太血腥,不適合自己。在他眼中,一切都是商品,都標上了金黃色的價碼,只要有足夠金錢,他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所以,他從來沒有信仰,要說有,他信仰金錢萬能。 他當年參加劉裕領導的京口起義,不是為了推翻暴政,只是因為桓玄免了他的官,不讓他摟錢。 誰妨礙他發財,他就反對誰。 所以這些年他登上高位貪污受賄、巧取豪奪、掠人妻女、侵吞民產什麼都乾,劉老闆應該什麼都知道,但一直對他和顏悅色,連此次東征劉毅,劉裕還把自己的家人和朝政全部託付給他,還怕自己辛苦,專門給自己配了個副手,劉穆之。 劉穆之是個優秀的副手,優秀的副手就是當你錯了的時候,他會認錯,因為他錯了;不知道誰錯的時候,他還會認錯,因為他居然不知道誰錯;上司錯的時候,他還是認錯,因為他知道上司錯了卻沒有能夠提前告知。 所以劉裕不在京城的日子,他過得呼風喚雨。 但等到劉毅被秒殺的消息傳到京城之後,他的內心產生了深深的隱憂,他只是智商不高,但並不笨。 自己是京口元老,雖然沒用,但確實資歷夠老;自己和劉裕其實並不是一類人,他們沒有共同語言,沒有共同愛好,所有香豔的、藝術的、情色的、物質的話題劉老闆全部沒興趣。他只對工作感興趣,只對治理國家很愛好。 那麼他為什麼還對自己這麼好?是鱷魚的眼淚還是野狼的笑容? 他不敢再想了,於是那些天,他晚晚失眠,偶爾入眠,立刻被噩夢驚醒,他夢見那些劉裕的爪牙把他裝進麻袋扔進長江,他夢見天靈蓋被秘密警察打開注滿水銀,他夢見自己最心愛的小妾揮刀斬下他的頭顱,搖身變成劉裕在冷笑。如果真有心靈感應一說,我相信諸葛長民那會兒一定肉顫不已。 於是他的家奴在門口擺了塊牌子:主人間歇性鬱悶症發作期間,生人勿擾,熟人勿找。 據說,人只有兩個選擇,忙著死或是忙著活,焦躁中的諸葛長民有了第三種選擇:忙著等死。 他的兄弟諸葛黎民勸他: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劉毅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不如趁劉裕不在,把他的家人抓起來,劉裕雖然無情,但對家人超好,以此要挾,還有活路。 諸葛長民搖了搖頭,他從來不具備那種殺伐果決的勇氣,何況還是面對著戰神劉裕。不到最後關頭他不會走這一步。 他還有路走。 俗話說有錢就敗家,沒錢就拜神。自己還有錢,該拜拜神,求神仙保佑了。 他求的神仙叫劉穆之。 於是他帶著金銀美女來找劉神仙。 劉穆之很有修養,修養的藝術,其實就是說謊的藝術。 他一見到諸葛長官來就知道所為何事了,立刻拍著胸脯保證:謠言要能信,母豬倒爬樹,劉公西征荊州,對您托妻獻子,肝膽相照,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好好珍惜這份偉大的友誼吧! 說到動情之處,還一手收下禮物,一手膜拜神靈,說自己與諸葛長官相處甚歡,願意同享彩虹,共歷風雨。 諸葛長民是個貪官,自然養成了貪官的邏輯,收了錢哪能不辦事,東西收下了,事就好辦了,於是樂顛顛走了。 劉穆之看著他肥大的背影,默默禱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反正我是賣傘的! 回到家裡的諸葛長民還是覺得不太放心,他又想給自己買多一份保險。 他投保的對像是劉敬宣,投保的方式是一封快遞。 信中寫了暗語,我們曾經追求過幸福,至少我們見過幸福的背影,現在劉毅死了,正是重溫幸福的最好時機,我願助您共享榮華,同登富貴。 劉敬宣是個老實人,老實人才是聰明人。 做人要老實,或許做老實人並不能獲得什麼;但你一不老實,生活就會給你一記重重的耳光。 於是這個老實人立刻把信件快遞給了劉裕老闆。 劉裕看完了信,摸摸手中的刀,這次出征,剛走到一半,就收到了王鎮惡全勝的消息,沒仗可打,手還真癢。 等待風雨,是傘一生的宿命…… 等待屠宰,是豬最終的歸宿…… 不過影帝劉裕還是決定先演出好戲,他先派自己的手下王誕隻身回到京城看望諸葛長民,告訴他劉裕一直很滿意他的工作,很掛念他的身體(這個倒是真的),對於流言不必介懷,總之口信中,除了謊言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 他這麼做,只是因為怕諸葛長民經不住手下忽悠,為難自己家人,雖然有劉穆之保駕,但他不能拿家人的生命做賭注,這是他唯一的底線。 然後便公佈了自己回京的日程表。到了指定之日,諸葛長民親率文武百官在新亭渡口迎接,可結果連根毛都沒見著。 等他悻悻地回到家中,已經是深夜時分,第二天一早,還得等,結果剛起床,就有人通報,劉裕已經回城,讓您立刻去太尉府一聚。 劉裕是在夜裡乘坐小船到達建康的,除劉穆之外,建康城中無人知曉。劉裕這麼做是不想當著文武百官和老百姓的面殺自己老伙計,他想把影響控制在最小範圍。 在太尉府,劉裕和諸葛長民暢談了很多。 他們聊起了小時候,那些屬於童真的快樂,和成長的慨嘆。孩子做事大多沒有什麼目的卻自有他們的快樂——正和長大後相反。 劉裕又聊起了當年京口起義,他那時是真的想和包括劉毅在內的十二豪傑同生共死,儘管其中已經有十張面孔都已不在,假如生活有邏輯的話,他還想再回到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遊蕩一回。 接著劉裕又嘆了口氣,其實所有的日子都一樣,他若有所思地說,年年春草綠,年年秋風起,生活從來沒變過,只是我們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老了。 諸葛長民也附和道:是啊,誰校對時間,誰就會突然衰老。 然後他又試探地問道:我已經老了,只想過兩天安生日子,這不算墮落吧。 劉裕說,我對你的話不敢苟同,無所謂墮落不墮落,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也還是那個月亮,蹚著生活之水前行,我們沒有變高也沒有變矮,浮沉不定的只是生活的水面。而昇華或者沉淪,我們身不由己。二十年前我立志要當個能吃飽飯的混混,二十年後我立志一統天下,但現在的劉裕不一定就比當年的高尚。二十年的時間,光陰如梭人漸老,我們耳聞目睹過一切罪惡,唯有理想再也不提。 諸葛長民不知劉裕何意,只好附和道:是啊,理想,我早戒了。 可是我還有,當我把這個天下擔在肩上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一定要按照我的意願來改變這個世界,我相信,這個世界是能夠改變的,你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嗎? 諸葛長民見劉裕還把自己當朋友,真誠地點了點頭。 那外敵肅清之後,該懲治下內部的蛀蟲了,劉裕淡淡地說道。 諸葛長民立刻睜大了眼睛,老弟願意效勞,貪腐之術,那些人瞞不了我。 劉裕很溫柔地看了他一眼,第一次覺得這傢伙是個他不願意扔掉又不得不扔掉的負擔。 劉裕很快平復了心緒,眼中突然一閃:如今,人們爭先恐後地想成為“人物”,這時,人性少了,“物性”多了。難得長民兄如此大義,所謂身教勝於言傳,我只要一個典型就行了。 說罷,一扔茶杯,藏在屏風背後的心腹衛士丁旿突然衝了出來,一頓電光火石將諸葛長民毆斃於臥榻。 諸葛長民死時眼珠迸裂,不肯瞑目,他到死才明白一個真理,誓言只是一時的失言,同生共死只是落魄的鴉片,俯瞰天下注定滿地屍骨,自己忽視這個常識,日復一日自我催眠,終於生活的苦果由自己舔嘗。 人世風煙夢寐,人欠欠人,皆是無頭之債。你儂我儂,不如一陣清風。那一年,我們曾經是兄弟,劉裕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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