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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70篇水上的文章

中國治水史詩 何建明 45210 2018-03-16
江甦的地勢很平坦,是地勢最低平的省份。如果中國是一個大斜坡,有許多級台階構成,江蘇基本上處在最下面的那級台階上。中國的地勢是西高東低,青藏高原平均海拔4000多米,越往東越低平。位於西南的成都平原仰望西方,會覺得自己是塊很低的窪地,它的平均海拔只有500米,不過與更低窪的東部江蘇相比,成都平原簡直就像是擱在摩天大樓的天台上。目前世界最高的大樓是台灣的101大廈,高509米,正好相當於成都平原的海拔高度,相對於高高在上的成都人,江蘇給人的印像是住在底樓,最矮的那就是住地下室了。 江蘇平原面積約佔全省總面積的三分之二,比例之大,在全國占第一位。徐淮平原,裡下河平原,濱海平原,長江三角洲平原,這些平原的海拔都在50米之下,其中半數以上是在5米之下。不要說很難與西部的高原相比,比較東北平原的海拔200米之下,華北平原的海拔100米之下,海拔5米之下仍然是個很低的數字。長江三角洲的某些區域,蘇北的沿海地區,平均海拔都在兩米以下,最低處是蘇北射陽河沿岸,平均只有0.6米。

研究表明,近30年來中國沿海海平面總體上升了9厘米,其中,天津沿岸上升最快,為20厘米,上海次之,為12厘米,遼寧山東浙江都超過了10厘米,福建廣東較低,為5到6厘米。總體趨勢為“北高南低”,天津沿岸和長江三角洲地區上升較快,福建和廣東沿岸上升較緩。根據預測,未來中國沿海海平面上升趨勢還將進一步加劇,與2000年相比,2050年中國沿海海平面將上升13到22厘米。如果環境問題得不到改善,全球持續變暖,水平面不斷升高,海水倒灌,在中國版圖上,最先消失的很可能就是江蘇。 江蘇境內沒有大山,只有一些很矮的小山,還有為數不多的丘陵,大都集中在北部和西南,約佔江蘇總面積的14.3%,比例之小,在中國也是第一位。江甦的地貌大勢是南北高中間低,像一個倒放著的馬鞍,最高的山在連雲港,是黃海之濱的雲台山主峰玉女峰,海拔625米。考慮到大多數的山峰海拔都不高,雲台山基本上就是江甦的喜馬拉雅山了。位於西南部的宜興,也可以戲稱為江甦的青藏高原,此地與安徽和浙江交界,是低山和丘陵地區,山體均作東西向延伸,絕對高度在500米以上,最高峰為黃塔頂,海拔611.5米。

我們已經說過,在地理方面,江蘇有兩個數據值得注意,平原面積所佔比例全國第一,低山丘陵面積所佔比例全國倒數第一,喜歡登山運動的人顯然不太適合到此地來玩。除了低平山少之外,江蘇最顯著的一個特點,就是水鄉澤國。中國有“五大淡水湖”,江蘇佔了兩個,分別是太湖和洪澤湖。江蘇共有河道2900餘條,湖泊近300個,河湖眾多水網密布,長江橫穿境內大約400多公里,大運河縱貫境內大約690公里。江甦的內陸水域面積達1.73萬平方公里,佔全省總面積的16.9%,是全國內陸水域所佔比例最大的省份。 內陸水域面積大於低山丘陵面積,這在全國是絕無僅有的特例。除了江蘇,其他省份都是山區面積大於內陸水域面積。在全球水資源越來越吃緊的大背景下,江甦的豐富水域面積是一份非常寶貴的財產。江甦的主要河流和湖泊,分別屬於沂沭河淮河長江三大水系。京杭大運河和蘇北灌溉總渠等人工挖掘的河道,將全省的主要河流湖泊連接成一個完整的水道系統,這不但方便了排灌和航運,而且是很好的水上旅遊活動資源。

換句話說,只要旅遊者樂意,你可以坐船周遊江蘇,飽覽沿途的秀麗風光。水路四通八達,這是江甦的奇異景觀,長江淮河蘇北灌溉總渠溝通東西,大運河連接南北,多年以來,它們一直是江蘇境內最重要的交通動脈。江蘇不太適合遊山,卻非常適合玩水,只要旅遊者樂意,你可以像當年的康熙和乾隆一樣,坐船觀光江甦的絕大多數城市,你可以遊覽南京的秦淮河,遊覽徐州的奎河,瀏覽南通的濠河,還可以沿著大運河及其附屬水道,周遊蘇州、無錫、常州,欣賞揚州、鎮江,見識淮安、宿遷。 江甦的錦繡文章,離開不了一個水字。水上的文章做好,江蘇便是前程似錦。由於西部高東面低,江甦的很多地方,譬如廣大的里下河地區,完全可以利用水位落差,進行自流灌溉。這好比到處都安裝了巨大的自來水龍頭,需要用水的時候,只要把開關擰開就行。源源不斷的水源不僅是農業生產的命根,而且是相當一部分工業生產的必要條件。從種植業看,每公頃農作物生長期內的用水,小麥是23至34噸,棉花是22至27噸,甜菜是31至40噸,而水稻必須是在水田裡才能生長。從畜牧業看,生產1千克牛肉需耗水31.5噸。從工業看,生產1噸鋼需耗水20至40噸,1噸紙需耗水200至400噸,1噸人造纖維需耗水1200至1800噸,生產1噸合成橡膠的需水量竟高達2.75萬噸。

江蘇東臨黃海,有954公里的海岸線,隔海與韓國朝鮮和日本相望。然而在這漫長的海岸線上,更多的是灘塗,真正適合建造深海碼頭的地方並不多。好在長江江蘇段是深水航道,海船可以沿著長江一直進入江蘇腹地,南京以下可終年通航萬噸級的船舶,十分方便開展遠洋和江海直達運輸業務。 江蘇在習慣上分成江南江北兩大塊,這是以長江為界。江北又可以繼續劃分,分成蘇中和蘇北,大致是以淮河為界。很顯然,它們之間有著很大的差異,正是這些差異,形成了一種文化上的多樣性。 實際上,蘇南最初只是一個行政概念,50年代初,江蘇分別設置了蘇南行政公署和蘇北行政公署。沒有幾年,行政公署被撤消,蘇南蘇北的稱呼被繼續沿用,它基本上也就是個地理概念,所謂蘇南,意味著大家都位於長江的南部。在蘇南這個稱呼出現之前,更傳統的叫法是江南和江北。

江南的5個省轄市呈線狀,由西向東,沿滬寧線依次排開,他們分別是南京、鎮江、常州、無錫、蘇州。雖然同屬江南,西端的寧鎮和東端的蘇錫常有著許多不同,在蘇錫常的老百姓看來,南京鎮江差不多就是蘇北,在當地尤其是農村隨便找一個人詢問,很可能就會弄錯近鄰鎮江和南京的位置,會想當然地覺得它們應該是在江北。這顯然與方言有關,寧鎮和蘇錫常雖是鄰居,卻分別屬於不同的方言區。吳方言區的蘇錫常在經濟上比較發達,特別是進入明清以後,此地已成為名滿天下的魚米之鄉,成為國家最重要的糧食基地,對歷代皇家糧庫的供應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人一闊難免會變臉,感覺難免會良好,看人的眼光立刻不太一樣,這當然也包括屬於同一方言系統的上海人和浙江人,在他們不屑的眼神裡,凡是吳語之外的人都是“江北人”。

“蘇湖熟,天下足”,說的就是蘇錫常這個區域。這個區域豐收了,飢腸轆轆的中國人就不會再挨餓。這裡也是長江三角洲最富庶的黃金地段,人口密度之大,既是中國之首,也是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方。因為人多地少,向來有精耕細作的傳統。多少年來,蘇南一直享受著“魚米之鄉”的優越,並引以為自豪,很多人更相信它與繁體字的“蘇”有關,因為在草字頭下面,分別有一個“禾”和“魚”,所謂天意合成是也。這其實是拆字先生經常乾的勾當,是典型的望文生義,文字學家並不贊成這種觀點,“蘇”的本意只是一種草本植物,“魚禾”之解完全是想當然的附會。 富庶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傳統,需要時間的積累,絕不能一蹴而就。一個地區的經濟發展,可持續增長非常重要,富庶說到底也還是一種文化,僅僅是著急解決不了貧窮問題。蘇南已經有很漫長的富庶歷史,在不同的時期,有著經營傳統的蘇南人更善於抓住機遇。今天,魚米之鄉的美譽,正在成為一段逝去的歷史。蘇南顯然已經不在乎把這頂戴了千年之久的桂冠,拱手送給江岸對面正在崛起,相比較而言還有些貧窮的蘇北兄弟。在如何發家致富這一點上,聰明的蘇南人總是走在觀念保守的蘇北人前面。上世紀80年代的改革開放,徹底顛覆了蘇南人引以為自豪的農耕傳統。新的“蘇南模式”從鄉鎮企業起步,經過大膽甚至有些出格的招商引資,正把這裡逐漸改變成世界工廠。

經過這些年驟變,田園牧歌似的江南生活早已不復存在,農業社會正迅速向工業社會轉變,蘇南板塊按照人口劃分的城市化水平,已經超過60%,正快速逼近工業化國家標準。很顯然,對於蘇南來說,世界工廠並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也許在繼續富庶的道路上,這是一道必須經過的門檻,而且注定會有令人滿意的,但是所造成的環境污染,農業土地流失等等問題,將有可能困擾和影響蘇南人民未來的生活質量。 歷史上的江北曾經比江南更富裕,今天富得流油的太湖流域,當它還是一片雜草叢生的沼澤時,江北的開發早已初具規模。以先天條件而論,江北的蘇中和蘇南一樣,同屬於長江三角洲,完全可以成為經濟富庶地區,但是事實卻如大家知道的那樣,要貧窮很多,根本就不是同一個經濟水平。資料顯示,江蘇13個地市中,蘇北的經濟更差,宿遷,徐州,連雲港,加上淮安和鹽城五市,總面積超過江蘇全省的一半,人口數量是全省的五分之二,GDP總量只佔全省的五分之一,人均GDP還不到全省平均水平的二分之一。

造成這種巨大差異的歷史原因首先是人禍,天造孽猶可挽救,人造孽往往不可收拾。都說黃河是條母親河,沒有她就沒有中華民族,沒有她也談不上五千年的中華文化。黃河之水天上來,奔騰到海不復回。黃河中的滾滾泥沙,一方面給我們帶來了大片黃金一樣的土地,一方面也帶來了無盡的災難。黃河彷彿是一位處於更年期的不安分女子,到日子就要氾濫成災。自古以來,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黃河下游像一條巨龍尾巴那樣隨意地甩來甩去,一直是在河北平原上決徙改道,每次改道都給當地老百姓帶來滅頂之災。黃河是一條純北方的河流,本來與江蘇沒有任何關係,畢竟中間還隔著偌大的一個山東,到了1128年,南宋的東京留守司杜充為了阻止金兵南下,在今河南滑縣西南扒開了河堤,結果黃河從此改道,經過豫東魯西南,匯入泗水,最後再注入淮河,開始勢不可擋地湧入江蘇境內。

黃河改道給蘇北造成了災難性的後果,橫貫江蘇境內的淮河原本是一條很清澈的河流,在這之前,遼闊的江淮平原很少有什麼大的水災,可是自從黃河因為人禍蠻不講理地闖了進來,平靜的一個蘇北從此不得安寧。可以這麼說,黃河改道之前,江南和江北的經濟狀況雖然有些差異,基本上還能算是同步,改道進入蘇北之後,江淮平原的經濟立刻一落千丈。黃河在江蘇境內橫行了700多年,在1855年才再次改道山東入海,它所造成生態環境惡化已經不可逆轉。 在人為造成禍害上,必須一提的還有明朝的“築堤束水,以水攻沙”。所謂“築堤束水”,就是把堤壩盡可能地修高。這是個確保漕運的治水方針,它不僅沒有絲毫改變江蘇境內的黃河水患,反而使得河床越來越高,結果造成高懸在老百姓頭上的黃淮之水,隨時都有可能決口為災。當時徐州至淮陰的運河和黃河已成為同一條水道,為了確保大運河的暢通,確保每年數百萬石的糧食和進貢物資安全抵達京城,這段河道成為一條高架在空中的天河,成為當時黃河最危險的一段。

看一下南宋之前中國地圖就會知道,歷史上的洪澤湖遠不像今天這樣浩浩蕩盪,它有幸能夠排名中國第四大淡水湖泊,完全是因為人工的緣故。為了抬高水位,洪澤湖大壩也越修越高,終於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懸湖”。這可不是一件鬧著玩的事,意味著整個洪澤湖就頂在蘇北的大腦袋上,湖堰一旦決口,立刻“方數千里,滔天大水”,立刻“魚游城關,舟行樹梢”。長期以來,蘇北水災罄竹難書,隨著堤壩的不斷增高,災情也日益嚴重,從1575年到1855年的280年間,高家堰大堤共決口140餘次。康熙十九年的一次大洪水,乾脆把古老的泗州城給淹了,大水不僅衝了龍王廟,連朱元璋老子的墳明祖陵,也一起吞沒在了浩瀚的湖水之中。 都說財富是一種積累,頻繁的水患讓蘇北的老百姓一次次忍受巨大災難,動不動就會傾家蕩產,貧窮潦倒自然也就不可避免。水來成災,良田頃刻間成為一片汪洋,水去了還是災難不斷,留下了大片長期不得宣洩的沼澤,結果土壤鹽鹼化日趨嚴重。眾所周知,鹽鹼地是導致蘇北貧困化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多少年來,徐淮鹽地區不得不和鹽鹼地作不懈的鬥爭。黃河重新改道後,連年的水患並沒有隨著黃河離境而徹底消除,它遺留的問題一直是蘇北的心病,洪澤湖對下游的嚴重威脅就始終存在。 此外,由於蘇北東部地勢低窪,除了要忍受上游隨時會滾滾而來的洪水之外,從阜寧至海安漫長的沿海地區,還要經常受到海潮的侵襲。據不完全統計,從公元964年到1948年的984年中,鹽城地區由於海潮衝擊而引發的災害就有65次,每次都是淹死人畜無數。清雍正二年,也就是1724年,巨大的颱風將樹木連根拔起,海潮勢不可擋地衝進了鹽城縣城,成片的房屋被沖倒,淹死的人差不多有5萬。 1903年,如東縣境內海堤潰決13處,這一次,被淹死的人似乎已沒辦法計算。 經過多少年幾代人的綜合整治,江淮之間的水患以及鹽鹼化趨勢已經大為改善。特別是近年來,隨著治理能力的提高,貧窮落後的帽子正在被摘除,但是還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蘇北的綜合實力擱在全國,或許還不算最落後,但與相對風調雨順經濟形勢大好的蘇南相比,顯然有著相當大的距離。因此,盡快地改變江南江北的差距,盡快地使蘇北富裕起來,讓蘇北成為經濟增長非常重要和穩定的一個基本面,這正是江蘇人還需要共同努力的地方。 江蘇是一個非常富庶的省份,起碼在目前,江甦的經濟地位還不可動搖。 往遠裡說,江蘇所在的區域並不是很好,尤其是江南,與富庶這兩個字還挨不上邊。中國最古老的地理著作《尚書·禹貢》中,中國被劃分成9個地理區域,即陸游《示兒》詩中“但悲不見九州同”的九州,其中位於長江下游南邊的大揚州,也就是今天的江南,被定為最差的地區。隋唐以前的揚州都是指的江南,當時的土地也分成了九個等級,大揚州是“厥田惟下下”,名列倒數第一。 排在第一位的黃金土地是雍州,位於秦嶺以北的渭河谷地及陝甘黃土高原,今天的人聽到這排名有些吃驚,可是當時的情形確實如此。為什麼秦能統一天下,千萬不要想當然地認為秦國祇是落後和殘暴,像小說上記載的那樣只是一些善於打仗的野蠻人。經濟在什麼時候都是基礎,漢朝唐朝定都長安,為什麼能夠威名遠揚,敢自稱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強大的經濟實力不可忽視。在古時候,黃河中游的自然地理環境還沒有惡化,開發得也比較早,很長的時間裡,中國的西部要比東部還發達,天下財富一度以關中為最多,這也難怪司馬遷當年會說,關中之地佔天下的三分之一,人眾不過十分之三,但是財富竟然佔了十分之六。 不過形勢很快就發生了變化,到了唐朝的時候,中國的政治中心雖然還在長安,皇上還在那里辦公,經濟中心已開始逐漸東移南下。昔日的窮鄉僻壤揚州,扔掉了落後的倒數第一的綠帽子,一躍為冠絕中華的老大,成了最有錢的主。當然,這個揚州仍然是大揚州的概念,差不多包括整個長江下游。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這時候,該輪到古文八大家的首領韓愈大發感慨,經過了孫吳東晉南朝的大開發,長江下游成為經濟最發達的地區,天下賦稅已經是“江南居十九”,也就是佔了十分之九。 “天下大計,仰給東南”也好,“國之根本,仰給東南”也好,都說明了當時此地經濟的舉足輕重。 到了明朝,僅僅比較一下南北兩個直隸的賦稅,就可以清晰地看清南北經濟實力的巨大差異。根據張岱的《夜航船》記載,北直隸有8府17州116縣,賦稅60.1萬,南直隸有14府17州96縣,賦稅599.5萬,南直隸上繳給國家的賦稅,將近北直隸的10倍。說是南方養活了北方,這話聽上去有些刺耳,但是事實差不多就是這樣。根據史料記載,明末清初,南直隸的賦稅額佔了全國總額的近三分之一。和安徽分了家後,江蘇尤其是江南的賦稅仍然居高不下,譬如長江三角洲,就一直享有“天下賦稅盡出其半”的美稱。 長期以來,江蘇經濟一直是國家財政的重要支柱。改革開放以後,特別是近年以GDP總量計算,江甦的排名開始有些落後,在最近幾年的評比中名列第三,已排在同樣是沿海發達省份的廣東和山東之後,但是若以人均GDP計算,以人均貢獻衡量,江蘇仍然是排在廣東和山東的前面。 江蘇人吃苦耐勞,這是十分優秀的傳統。江蘇非常富裕,富裕有時候只是一種表象,可以做多種分析。處在底層的老百姓,從來就不是亂花錢的主,與奢侈鋪張的生活根本就不沾邊。在賦稅的重壓下,吃苦的永遠是底層的勞動大眾,耐勞的永遠是生活在底層的窮人。歷史上,江甦的非常富裕照例是多作貢獻,是為他人作嫁。文化首先由歷史和地理決定,同時也受政治和經濟的製約。和中原地區相比,江蘇開發雖然比較晚,它的經濟發展速度和發達程度卻是驚人。客觀地說,高賦稅既是江甦的沉重壓力,同時也是促進生產發展經濟的很好動力。長期以來,江蘇不僅要為強盛的中央政府財政多作貢獻,當國家處於弱勢不得不向敵國稱臣納貢的時候,也要在經濟上為政府分憂解難。南宋時期,朝廷每年要向金國進貢銀幣25萬兩,綢緞25萬匹,這些白花花的銀子和琳瑯滿目的綢緞,有很多都是出於江蘇。 富庶一詞絕不是空穴來風,絕不會無緣無故,從來就是有成本的,它意味著江蘇一地對國家的巨大付出,意味著一份榮耀,同時也意味著這裡的老百姓生存艱辛,意味著他們有非同尋常的吃苦耐勞精神。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曾說過,中國人所要應付的自然環境挑戰,要比兩河流域和尼羅河流域嚴重得多。錢穆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將古代中國與古埃及古巴比倫古印度相比,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四大文明古國中,中國的地理氣候條件最差。古代文明通常是在肥沃的區域產生,獨有中國文化因苦瘠而發展。因為“苦瘠”,所以“不斷有新刺激和新發展的前途,而在其文明生產中,社會內部亦始終保持著一種勤奮與朴素的美德”。 這種勤奮和朴素的美德在江蘇人身上,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江蘇人民與天鬥與地鬥,面朝黃土背朝天,確實很不容易。歷史學家考察中國的文明進程,發現一個規律,在古代每隔500年左右,中國就不可避免地出現一次大亂,發生一次大的分裂,所謂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通常會把這些造成老百姓背井離鄉的動亂,簡單地歸結為少數民族入侵或是農民起義,事實上,生活物資的匱乏和對生活必需品的追逐,同樣是引發戰爭的重要根源。江蘇地處南北交界之處,總是位於南北兩大軍事集團中間,是兵家必爭之地,因此身受戰爭的禍害也最為嚴重。相比較而言,蘇北的軍事衝突要更激烈一些,歷史上很多著名的戰役都在這裡進行。 江淮地區飽受戰亂,注定了政治上不會有太大前途,老百姓只能在歷史的夾縫中,逆來順受隨遇而安。戰亂引起的首要問題便是人口的流失,江蘇境內的移民多是戰爭造成的。人口流失引發了一次次大規模的移民潮,除了北方外省移民的入境,每一次大的戰亂以後,同樣可能引發本省境內新的人口大挪移。譬如在元末明初,淮揚一帶人口驟減,揚州城內的土著居民只剩了40餘戶,淮安城中僅剩7家,而鹽城地區更是找不到一個土著,人人都說自己來自蘇州,根據專家的考證,明朝洪武年間,蘇北地區接納外來移民多達65萬,其中有很多人都是來自江南。 勞動者創造財富的能力是驚人的,江蘇境內的老百姓似乎生來就不會坐享其成。他們是天生的勞動人民,無論是蘇南還是蘇北,到處都是他們忙碌的身影。江蘇人的吃苦耐勞性格並不是在一天裡形成,在連綿不斷的戰亂中,他們要平靜地面對動亂和死亡,面對流離失所,一旦戰爭結束以後,又要不遺餘力地恢復生產,重新建設自己的家園。從六朝的大開發開始,經過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經過了無數次的人禍天災,江蘇終於被建設成為一個富庶的魚米之鄉,同時,也塑造了自己吃苦耐勞的優秀品格。 江南的橋數不勝數,小橋流水人家,人從橋上走,水自橋下流,一切都很平常。春城三百七十橋,夾岸朱樓隔柳條。童年記憶中,橋和平地差不多,橋連著路,路接著橋,人俯在橋欄上,孩子氣地往河裡吐口水。記憶中的橋面上都很乾淨,那水也不像今天這等骯髒,小孩子站在橋上,除了吐口水,想不出還能幹別的什麼事。 第一次對橋有深刻印象,文化大革命剛開始,一個大些的小男孩,十分神秘地問我們,能不能找到一條路,不經過橋,就能抵達夫子廟。這問題引起了好奇心,充滿了挑戰意味,我們因此逃學,走了差不多整整一天,遇到橋就繞路,沒有路便回頭,腳底下磨出了水泡,小腿肚開始抽筋。通往夫子廟有很多條路,大路小路,柏油路,水泥路,還有那鵝卵石舖的路,所有的路都踩遍了,終於得到答案,不過橋,只能隔岸觀望。 我們用同樣的問題問別的孩子,問那些什麼事都已明白的大人。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所有剛聽到這問題的成年人,都不相信不過橋,就到不了夫子廟。沒有人相信我們能把所有的路都走完,一個上年紀的老人說我們是胡說八道,一起探路的小男孩則被母親用鞋底狠狠地打屁股,理由是外面這麼亂,冒冒失失亂闖,天知道會闖下什麼禍。我們成了一群說謊的孩子,大家都覺得這些孩子太天真了,夫子廟又不是孤島,它就在市中心,有那麼多條路,又是大家經常要去的地方,有的人甚至天天走過。 經常去,天天走過,臨了,對自己是不是過橋這麼簡單的小問題,卻不得不產生疑義。可笑的是,大人常常不願意在小孩子麵前,承認自己的無知。大人總是對的,即使錯了也是對。那時候不知道去找地圖看,也許拿張地圖出來,大家立刻無話可說。很長時間裡,我們的小腦袋瓜裡總被這問題糾纏,我是個信心不足的孩子,更多的時候寧願相信自己錯了。雖然那條路根本不存在,然而我還是懷疑,也許有條秘密的通道被我們漏了過去,這條路直通夫子廟,用不著經過任何一座橋。 文化大革命越來越激烈的時候,我去了農村外婆家,在那上小學。小學校建在河坡上,有座窄窄的木橋,小孩子眼裡就算很高,很懸,人在上面走,能聽見嘰嘰咔咔的搖晃聲。 夏天到了,一下課,差不多所有的男孩,都脫了短褲,光著屁股爭先恐後地往河裡跳。我是個城市裡的小孩,剛開始眾目睽睽之下,真有些不好意思。當時的情況下,大家已經光屁股了,如果你穿條游泳褲,反而顯得有些怪。不僅是農村的小男孩,就是大人,下河也光屁股。唯一的例外是我們的語文老師,他是個複員軍人,當過兵的,講究文明,記得當時有人譏笑他,說:“你又沒兩個雞巴,怕誰看呀!” 鄉下孩子游泳,清一色的狗刨式,就听見嘭通嘭通的水聲,扑騰了半天,人卻前進不了多少。我比所有的鄉下小孩都游得快,30多米的河面,我已經游到頭了,那些鄉下孩子,至多才游到一半。 橋上有幾個女孩子在看我們戲水,因為有女孩子看著,我越遊越快。鄉下的小孩比不了速度,就和我比膽大,比誰敢從高高的橋上往下跳。那橋確實有些高,剛開始,誰也不敢跳,大家膽戰心驚地翻過橋欄杆,做出要跳的模樣,比畫了半天,不敢撒手,一撒手,人就會掉下去。 女孩子們在一旁嘰嘰喳喳地看著,終於有個叫和尚的調皮蛋,一不小心,像下餃子似的,平躺著掉了下去,嘭的一聲,濺起很高的水花。女孩子一片聲地驚叫,站在橋欄外面的小男孩,不約而同趕緊翻過欄杆,回到安全的橋面上,扶著欄杆往橋下看。和尚已經冒出了水面,這一摔,膽子摔大了,濕漉漉地重新回到橋上,越過欄杆,二話不說又往下跳。 和尚是第一個敢從橋上往河裡跳的小男孩。剛開始,就他一個人敢這麼做。漸漸地,敢從橋上往下跳的孩子多起來。我幾次下狠心,閉上眼睛想往下跳,就是不肯最後撒手。同伴們跑過來推我,扳我的手指,用最難聽的話刺我,最後還是沒有敢跳。 敢不敢從高高的橋上跳下去,說穿了,是心理障礙,很後悔自己當初的膽小。直到現在,膽怯仍然伴隨著我,其實當時咬咬牙,真跳下去,後來的情況會完全不一樣。有些事,小時候不敢做,長大了,更不敢。如今,我可以在水里不間斷地游上一個小時,但是讓我從游泳池邊上往下跳,仍然有一種由衷的害怕。 與外婆家隔河相望的村子,叫河東村。至今不知道這村叫什麼名字,因為只有外婆村上的人才會這麼叫。人家是河東,自己這邊自然是河西了。河東河西共一個老祖宗,都姓姚,姚家祠堂在河西村,當時是文化大革命,也沒什麼祭老祖宗一說,祠堂改成了小學,印像中,兩個村子的感情一直不太好。 一條小河將兩個村子隔開了,一座橋又將兩個村子連起來。這座橋大家都叫它“烏龜橋”,不知道為什麼取這麼一個名字,懷疑有訛錯,也許是“五歸橋”,或“吾歸橋”。 兩個村上的孩子常常隔河對扔土塊,一邊扔,一邊揀最下流的話罵。有時候已是成人的小伙子,也會加入這種無聊的干仗。河東村有個屠戶,養了一條狗,那狗因為經常有肉骨頭填肚子,毛色光亮,見生人就叫,就想咬。河西村的人往東去走親戚,必定經過河東村,那狗也壞,成群結隊的人走過,只是吠,遇上單身的膽小的,咬牙切齒地便要撲過來。 河西村的人恨透了這條狗,算計著想把它打死了吃肉。那狗有靈性,知道有人想吃它,任你怎麼哄都不過橋。河東村的人往西走,也會遇上同樣麻煩,河西村上養了條狗,雖然瘦,見了河東村的人就凶神惡煞。河東村的一個小伙子,和河西村的一個姑娘偷偷好上了,兩人在橋下的桑樹林裡上演了一場羅米歐和朱麗葉,姑娘肚子說大就大了,於是也顧不上同姓不能結婚的祖訓,匆匆辦了喜事。可惜好景不長,婚後並不幸福,儘管只隔一條河,姑娘再也不願意回娘家,而且和丈夫也一點不恩愛。 連接兩個村子的橋年久失修,常常會有人掉下去。好在河也不深,出了幾回事,都是有驚無險,都沒死人。一個小腳老太掉到了河裡,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也掉到了河裡,恰巧都有人在一旁看到,剛栽下去,便被救了起來。我在農村待了兩年多,耳邊屢屢響起大人的關照: “過橋小心,別掉到河裡去!” 橋是東西交通的必由之路,至今我仍然不明白,為什麼不齊心合力,把那橋修修好。記憶中,有很多閒散的日子,憨厚的年輕人在牆角里曬太陽,沒完沒了地打撲克,花很大的氣力搭“忠”字牌樓,就是不肯去修橋。當年總以為修橋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後來我才知道,那橋真要修,一點也不困難。 上中學時,有一次看見一位居民,從門前的秦淮河裡撈起條金魚。很大的一條,可能是別人放養,也可能是天生的,反正那魚的顏色,和一般的缸養金魚不一樣,是青色,大尾巴。撈起這條金魚的人,把魚放在一個大木腳盆裡養著,不少人圍著看,紛紛猜測這魚的來頭。連續很多天,我們放學路上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去看那條魚還在不在。那人想把這條大金魚賣了,可是一直沒有買主。 那年頭,若有人舉著一根魚竿,在秦淮河邊釣魚,不能算是發瘋。秦淮河裡確實有魚,不僅有魚,還有小蝦,孩子們河邊玩耍,眼疾手快,用撈魚虫的小網兜迅速出擊,便能有所收穫。關於流水的概念,我其實到了很久以後,才逐漸明確起來。童年的記憶中,河水永遠在流,這和現在見到的情況完全不同。小時候見到的都是活水,不像現在,動不動就是臭水潭。 小橋流水人家,是典型的江南特色。記得80年代初期,秦淮河排水清淤泥,幾個喜歡收藏的朋友聞訊,趕過去淘換寶貝,高高地捲起褲腿,光著腳跳下河,從幾尺厚的淤泥中,搜尋前人留下來的文物。忙了幾天,把能蒐集到的破青瓷碗,有裂紋的花瓶,斷的筆架,還算完整的小鼻煙壺,喜氣洋洋地都席捲回家。說起來都是有上百年的歷史,喜歡古董的朋友就好這個,他們博古架上的供品,有很多好玩意其實就是埋在河底的垃圾。過去年代裡走紅的妓女,失意的文人,無所事事的販夫走卒,得志的和不得意的官僚,未必比今天的人更有環保意識,有什麼不要的東西往河裡一扔,便完事。 不妨想像一下,河水不流,又會怎麼樣。壤非壤不高,水非水不流。流水不腐,秦淮河要是不流動,早就不復存在。正是因為有了秦淮河,我們才可能在它的淤泥裡,重溫歷史,撫摸過去。這些年來,人們都在抱怨秦淮河水太臭,污染是原因,水流得不暢更是原因。流水是江南繁華的根本,流水落花春去也,看似無情,卻是有情。是流水成全了錦繡春色,江南眾多的河道,猶如人軀體上的毛細血管,有了流水,江南也就有了生命,就有了無窮無盡的活力。 “昨夜月明江上夢,逆隨潮水到秦淮”,這是王安石詩中的佳句。如果說水鄉縱橫交錯的河道,是毛細血管,長江就是大動脈。大江東去,奔騰到海不復還,古人把百川與大海匯合,比喻為諸侯朝見天子。長江厲害,更厲害的卻是大海。 江南水鄉的人,對潮起潮落有特殊的感受。水往低處流,長江下游,受到潮汐的抵擋,水位迅速變化。以我外婆家後門口的石碼頭為例,潮來潮去,一天之內的落差,可以有一兩米高。清晨起來,河水已氾濫到了後門口,站在門外稍稍彎腰,就可以舀到水。到了下午,滔滔的河水彷彿臉盆被鑿了個洞,水差不多全漏光了,要洗碗洗菜,得一口氣走下去許多級台階才行。 現在的江南,已很難看到潮起潮落。到處修了閘,水位完全由人工控制。人的日常生活,和潮汐幾乎無關。要說這種變化,也不過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我在農村上小學的時候,吃完飯,大人把鍋碗瓢盆放在河邊的碼頭上,慢慢地漲潮了,河水漫上來了,到退潮以後,容器裡常會有小魚留下來,慌慌忙忙地游著。那魚是一種永遠也長不大的品種,一寸左右,大頭,看上去有些像蝌蚪。 水鄉的男孩子沒有不會捉螃蟹的。秋風響,蟹腳癢。 30年前,江南水鄉,到處可以見到螃蟹,河溝裡,田埂旁,捉幾個螃蟹來下酒,談不上一點奢侈。流水螃蟹的生命線,水流到哪裡,哪裡就有螃蟹的足跡。如今是在夢中,才能重溫當年捉螃蟹的情景。要先找螃蟹洞,發現了可疑洞穴,便往裡潑水。如果有一道細細的黑線湧出來,說明洞裡一定有螃蟹,於是就用一種鐵絲做的鉤子,伸進去,將那螃蟹活生生地揪出來。 這是一種野蠻操作,螃蟹會受傷,受了傷很快會死,死螃蟹絕對不能食用,所以不是吃飯前,一般不用這種下策。聰明的辦法是用草和稀泥和成一團,將洞堵死,然後在旁邊做上記號,隔三四個小時再來智取。取時手穿過堵塞物,沿著洞壁慢慢伸進去,抓住螃蟹的腳,另一隻手拿開堵塞物,螃蟹也就手到擒來。螃蟹意識到氧氣不足的時候,會不得不往洞口爬。如此捉蟹的方法,關鍵要掌握好時間,太短了,手剛伸進去,螃蟹還未進入昏迷狀態,仍然要往後逃,太長,便會憋死。 蘇州人嘴裡,河與湖發同樣的音。這種巧合,反映了江南人對水的看法,在長江下游的人眼裡,河與湖沒什麼太大區別。 我有個親戚阿文在江南水鄉插隊當知青,按輩分,比我小一輩,按年齡,卻比我大了差不多10歲。他長得非常帥,而且聰明,一轉眼,在鄉下已經當了5年知青,中學裡學過的教材仍然不肯丟,沒事就看書,還偷偷自修英語。他中學學的是俄語,當時中國和蘇聯關係緊張,原來學的那點俄語根本沒什麼用。記得有一次說好了一起去趕集,他興沖衝借了條船回來,笑著說: “明天我們一起坐船去,我正好要去接一個人。” 在水鄉,船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知青下鄉,首先要學的就是搖櫓。我曾經嘗試過許多次,劃不了幾下,櫓就會掉下來。第二天一大早,阿文打扮得乾乾淨淨,扛著一個櫓接我來了。那天走了很多路,去鎮上的路並不遙遠,可是船在鎮邊上停了一下,就馬不停蹄繼續趕路。去鎮上只是一個幌子,我因此跟著他坐了整整一天的船,還餓得半死。後來才知道他要去接的人,是個女孩子,是阿文朋友的女朋友。春光明媚,正是菜花開放的季節,菜花金黃,麥苗青翠,天空中飄著大朵大朵的白雲。阿文的朋友被推薦上了大學,在大學裡學地質,他有個同學生病回鄉,就便托這位同學帶封信給他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為什麼那信要託人帶,而不是直接寄,並且要繞個大彎子,由阿文帶著她去取。很多事一直也沒有弄明白。阿文和女孩子顯然很熟,她生得極小巧,皮膚很白,戴個大草帽坐在船頭。我至今仍然能記得草帽上的一行紅字,“將革命進行到底”,日曬雨露,字跡已斑駁脫落。一路上,大家都不說什麼話,我覺得很悶,很無聊。終於到達要去的地方,見到了那位同學,在那吃了飯。女孩子看完信,似乎有些不太高興,老是冷笑。 後來就是回程,先送女孩子。女孩子也是知青,是上海人,回去同樣沒什麼話,半路上,她突然開口,冷笑說:“我們真倒霉,來時逆水,回去,又是逆水。”船在航行,坐船上的人並不太在意水的流向,經她一提醒,我才注意到水流很急,難怪我們的船慢得夠嗆。 阿文笑著說:“你倒什麼黴,吃苦的是我,漲潮落潮全趕上了。” 我們披星戴月,很晚才到家,阿文活生生地搖了一天的櫓,沒有一點疲勞的樣子。整整一天,他都是很興奮,我當時有種感覺,覺得阿文是有點喜歡那女孩子,因為喜歡,所以興奮。當然只能是喜歡,沒什麼別的意思,畢竟是他朋友的女友。歲月如流水,將近許多年過去了,往事不再,女孩子據說後來和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結了婚,阿文對這事閉口不談。 關於秦淮河,民國時有人寫過一本專著,叫《秦淮志》。很多事都在書上寫著,真想了解秦淮河,不妨找來看一下。對於大多數人,秦淮河知道個大概就行,有時候,知道得太多,反而更糊塗。 秦淮河很長,有里秦淮外秦淮之分。往模糊里說,秦淮河是母親河,南京的生生死死,都離開不了,它的演變代表著這個城市的發展。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杜牧詩中“秦淮”,究竟是內秦淮還是外秦淮,自古就有爭論。一般人印像中,秦淮河可以簡單地看做夫子廟最熱鬧的那一段,槳聲燈影,它最光彩又最不光彩的一頁,便是“戶戶是花,家家是玉”。一個外地人來到南京,找一地方歇下腳,到處閒逛,只要是條河,哪怕是個小臭水溝,也會情不自禁,聯想這會不會是當年李香君出沒的地方,迎面過來一個美眉,會猜這難道不是金陵十二釵的後人。 歷史上的南京是水陸大碼頭,河道交錯,水巷縱橫,劃著小船,南來北往,東逛西走,可以去任何地方。長江下游的城市都有這特點,江南江北都一樣,都是在河道上做文章。可是唯有南京,成了整個東南的重鎮,想想上海今天在全國這盤棋上的重要,就不難明白南京當年在華夏版圖上的威風。想當年,也就是開埠之前,上海能算什麼,不就是個小漁村嗎。有人開玩笑說,自從美帝國主義厲害了,大英帝國也就日薄西山,可憐南京就是衰敗的大英帝國,如今只能眼睜睜看著大上海的崛起,看著人家成為東方明珠國際化大都市。 今日大上海的繁華,與秦淮河歷史淵源,已很少有人去想到。都說舊上海是十里洋場,它的繁榮與洋人的租界分不開。很多人也許不知道,租界裡的第一桶金,卻是從南京秦淮河淌過去的。想當年,太平軍一路從廣西殺過來,江南的富戶紛紛逃往上海租界,而此前這些有錢的闊佬,最喜歡流連的風流場所,就是銷金爍銀的秦淮河。長毛來了,客戶們跑了,洪秀全坐地為天王,又提出了全面禁娼,這一禁,娼妓們乾脆也跑了,也跑到上海去了。事實的真相就是,嫖客和娼妓攜手把上海灘的經濟搞活了。 曾國藩率領湘軍打敗太平天國,為重新繁榮深受戰亂之害的南京,被後人譽為道德上的完人曾文正公,採取的最簡便辦法,是對秦淮河再次開禁,重新恢復六家妓院。為什麼只允許恢復六家妓院,歷史學家說不清道不明。所謂六家,是官家允許的掛牌執照,開門營業後,每家妓院有多少妓女,並沒有硬性規定。史料記載只說明這一招十分管用,經濟迅速復蘇,恰如一劑強心針,幾乎立竿見影。南京頓時娼盛繁榮,而上海租界也就人口驟減,工商業隨之蕭條,“闤闠遽為減色,擲纏頭非複如前之慷慨矣”。 秦淮河是南京歷史的見證,傳說中六朝繁華的活標本。秦淮河全長110公里,覆蓋南京的七區一縣,有內秦淮外秦淮之分,我們通常說的是內秦淮,自東水關經白鷺橋文德橋,蜿蜒向西,再穿過武定橋鎮淮橋,最後到達西水關,大約10里路光景。這一段水路,自古就是南京最繁華的地方。所謂繁華,就是熱熱鬧鬧,沿十里秦淮,有許多古蹟名勝,譬如桃渡臨流,譬如烏衣晚照,譬如長干故里,但是一般遊客來到秦淮河,往往顧不上這些。對於老百姓來說,這些古老南京文化的重要像徵,顯得根本不重要,不就是一條有點文化含金量的河嗎! 說到南京,不能不說秦淮河,說到秦淮河,不能不說夫子廟。大家感興趣的只是夫子廟,世界古城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夫子廟也不是一天建成。夫子廟的中心是一座文廟,文廟並沒什麼了不起,在古代中國,只要是個城市,只要是個讀書人的地方,要祭拜孔子他老人家,就得有文廟。南京的老文廟原來並不挨著這飄蕩六朝金粉氣的秦淮河,一旦搬到了秦淮河邊,老百姓心目中立刻變了味道。不再叫“文廟”,也不叫“孔廟”,大大咧咧地就叫夫子廟,很嚴肅的稱呼,到老百姓嘴裡立刻世俗化了。 和夫子廟齊名的建築群,還有學宮和江南貢院。學宮又名“泮宮”,始建於北宋,江南貢院是我國古代最大的考場,創建於南宋。夫子廟的最大特點是文化搭台,經濟唱戲,它的文化是科舉,經濟便是吃喝玩樂。夫子廟的故事就是,就是。很顯然,沒有科舉制度,夫子廟的很多故事都無從說起。沒有了科舉,就沒有那份熱鬧。沒有了科舉,就沒有那份悲歡離合。 隨著三年一次的秋闈臨近,桅杆上高懸“奉旨江南鄉試”的帆船,一艘接著一艘開過來了。夫子廟的狂歡節拉開了序幕,考生來了,考官也來了,一大群蹭科舉飯吃的人都跟著來了。旅館生意立刻興旺起來,有錢的少爺,沒錢的窮秀才,都得找地方住下,都得有地方吃喝。各種檔次的旅館客棧應運而生,做生意的個個喜笑顏開,賣文房四寶的,賣古書的,賣字畫的,賣雜貨的,看相算命的,經營典當行的,經營成衣舖的,包括人口販子和媒婆,都迫不及待地打起考生的主意。科舉養活了一大批人,一大堆的配套服務產業,雨後春筍似的冒出來。石板小街,店招迎風,在科舉的指揮棒下,夫子廟的商業氣氛像春天裡陽光一樣燦爛。 鄉試三年一次,許多考生早在一年前,已在這周圍住下來。還有更長期的,乾脆就是這次秋闈落第,索性秦淮河邊上找個落腳的好地方,好好預習功課,準備三年後再考。三年考不上,再住三年,再考,再落第。秦淮邊讀書人越多,商家生意越好做。賴著不走的落第秀才越多,商家越高興。一家挨一家的店鋪老闆非常高興,比屋而居的妓院老鴇非常高興。夫子廟一帶妓家林立,是落第秀才的最好去處,紅粉佳人慰藉著失落的心,讓他們意志消沉,讓他們醉生夢死,讓他們深陷在秦淮河邊的燈紅酒綠中不能自拔。 天下文樞的夫子廟曾被譽為“欲界之仙都,昇平之樂國”。有了這樣的榮譽頭銜,斯文早就掃地,文化品位也大打折扣。遙想當年,門卷珠簾,河泊畫舫,秦淮河邊到處都是玉軟香溫的旖旎風光。站在文德橋上,人約黃昏後,但見兩岸河房燈火通明,粉白黛綠者出入其間,徵歌選色,通宵達旦。遠遠的一條畫舫駛了過來,雕欄畫檻,綺窗絲障,美不勝收。風吹過,一陣陣的酒肉香,一陣陣的鶯歌燕舞。讀書人住在秦淮河邊,天長日久,難免風花雪月。有才子,自然就有佳人,才子和佳人相遇,沒有故事,也會生出一些故事。桃花扇底看前朝,於是有了李香君的香巢,有了柳如是和馬湘蘭的活動場所。 青磚小瓦馬頭牆,廟堂掛落花格窗,夫子廟附近的秦淮人家,千姿百態變化。值得一提的是,這裡的民居特色絕對不能忽視,除了大大小小店鋪,最具有秦淮文化的便是河房和畫舫。河房和畫舫是夫子廟最有活力的象徵,是追隨著秦淮河緩緩流淌的一道風景線。河房和畫舫因為科舉而產生,因為科舉發展和壯大,卻沒有與科舉一起滅亡。正是因為有了河房,有了畫舫,科舉被廢除了,夫子廟依然生氣勃勃,經久不衰。 古往今來,秦淮河畔的夫子廟屢遭破壞,屢毀屢建。夫子廟的不斷重建,反映了南京人的一種不屈不撓,畢竟這地方是南京歷史文化的最好見證。 歷史上的南京,一直是江南的中心。江南曾經是個很大的概念,它的範圍越來越小,現在的通常理解都是狹義。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江南已成了江浙滬富庶之地的代名詞,只局限在長江下游南岸這一段。其實江南可以分為東西兩大塊,北宋王朝的中國版圖,很像一個大城市的地圖說明書,它把省這級的區域稱之為路,譬如長江的中下游便分成了江南西路和江南東路。歷史上的大江西與今天的江西省,並不完全是一回事,但是有很重要的繼承關係。與江西相對的是江東,這個江東,就是我們今天要說的江南。 南京又被稱之為吳頭楚尾,或許長江天塹的緣故,江南的最初碰撞,應該是東和西之間的較量,而南京的秦淮河,恰巧就是這麼一個銜接點。追溯到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時代,臥薪嘗膽的越國勝利了,接管吳國地盤,為了與更強大的楚國對抗,把秦淮河畔的冶城擴建成越城。冶城與越城是南京城的雛形,很快,強大的楚國滅了越,越城改名為金陵邑。關於金陵二字有很多說法,最流行的是楚王覺得此地有“王者”之氣,必須要改造它,於是在周圍埋了一些金,以圖鎮住王氣。到了秦始皇南巡,風水先生認定金陵的王氣仍然存在,為保子孫永世為帝,秦始皇下令鑿斷了此地的龍脈,並改金陵為秣陵。這一改,再次體現漢字的趣味,金木水火土,金乃五行之首,太貴,秣是牲口的飼料,差不多就是最賤了。 成也王氣,敗也王氣。金陵帝王州,秦淮佳麗地,南京的繁華不是勝利帶來的,恰恰相反,它的欣欣向榮是因為失敗。失敗的江南有著太多不堪的記憶,只要想想南下和北伐這兩個不同的詞組,就知道南人和北人內心深處的強弱。南方要想打回北方去,風蕭蕭兮易水寒,不知道要費多大的力氣,要聞雞起舞,要臥薪嘗膽,要懸樑刺股,而北方要想打過來,卻如嚴冬的寒流一樣,想殺過來,立刻勢不可擋,轉眼就是百萬雄師過大江。 當年的項羽何等英雄,率了八千子弟渡江,所向披靡,到最後四面楚歌,倉皇別姬。歷史證明,誰能在中原稱雄,誰就可以控制中華。逐鹿中原的潛台詞,是角逐對大一統中國的最終控制權。說到底,一個國家只能有一個中心,如果說真存在著什麼黃河文化和長江文化,那麼處在中心位置的,從來就是黃河流域。誰佔有了中原,誰就可以君臨天下,雄視江南。黃河既是我們的母親,也是我們的爹。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事實上,在南方和北方的對峙中,南方根本就不是對手,一直處在失敗的境地,企圖捲土重來,多數是書生之見,不過是紙上談兵,說著玩玩而已。 江南的偏安先天注定,生來缺鈣,一點不像頂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漢。長期以來,作為江南文化中心的秦淮河,它的常態似乎只能醉生夢死。以生存之道而言,偏安就是最大的安全,穩定才能夠壓倒一切。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江南女人不僅紅顏薄命,要繁榮文化振興經濟,而且是禍國殃民的禍水,要背墮落亡國的黑鍋和惡名。 北極朝廷終不改,當漢族在中原地區稱王的時候,秦淮河為代表的江南,只能是華夏文明的一個副中心,負責收稅納貢搞活經濟,往北方源源不斷輸送黃金白銀。除了經濟的繁榮之外,北方不太能夠容忍江南的過分強大。換句話說,江南可以擁有經濟地位,但是不能擁有政治地位。當漢族在中原地區受挫,黃河流域遭到了異族入侵,隨著北方士族的紛紛南逃,華夏文化的中心才會被動地移到江南。這時候,以秦淮河為代表的江南,就有可能一躍為漢文化的中心,成為了維護中華文明的最後堡壘。南京歷史上最能引以為自豪的黃金時代,是六朝時期,為什麼,因為恰恰是在這個時期,中原漢文化的基地轉移到南京來了。 說到底,秦淮河邊發生的故事,是了解中國大歷史的最好教材。江南並不是天生軟弱,秦淮河也不是自古墮落,它的各種毛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還是失敗的北方帶來的。西晉東遷,北宋南渡,這不是江南的過錯,賬都不應該算在江南人頭上。東遷和南渡帶來了很多問題,桃花扇底看南朝,秦淮河上的燈紅酒綠,從來就不僅僅屬於江南。秦淮河只不過是寬宏大量地接受了中原王朝的失敗,無可奈何地囤積了恥辱。多少年來,失敗和恥辱的陰影始終籠罩著秦淮河,這裡是出後主的地方,是亡國之都的代名詞。秦淮河水源源不斷,奔流不息,透露著江南文化中的一縷縷重要氣息,說不完的柔情和感傷,道不盡的頹敗和絕望。 1945年抗戰勝利,一批國民黨元老力主國民政府遷都北京,理由就是這裡的亡國氣息太重,太腐敗太墮落,雖然是被先總理孫中山看中了,可是它實在不適合作為一國之都的所在地。 歷史選擇向來有它的合理性,事實上,在江南的大版塊上,秦淮河的老大地位越來越不重要,早就是明日黃花。如今江南盟主是不可一世的大上海,在很多年輕的上海人眼裡,以擁有秦淮河為榮的老南京,還能不能屬於江南,都已經有些可疑了。 南京的魅力指數是什麼,這是一小學同學提出來的。當時正在聚會,多年不見,一個個酒意正濃,都被這提問鎮住,不知道如何回答。小學同學常年生活在歐洲,洋味十足,大家於是玩客氣,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們眼拙,吃喝拉撒睡局限南京,家門口的事熟視無睹,好像看不見自己老婆的好一樣,還是聽聽你的高見。 小學同學就說,南京的魅力指數,就看一條秦淮河。 大家都笑,覺得他說是說了,跟沒說一樣。 小學同學皺著眉頭,說前些年我從歐洲回來,秦淮河臭不可聞,感覺實在不好。美麗的秦淮河一臭,就像女人過了更年期,立馬不可愛。在座的幾位女士,正處於更年期前夕,臉色頓時不好看。小學同學連忙改口,說不對不對,說錯了,應該說秦淮河臭了,就像好女人被壞男人糟蹋過一樣。 大家還是不做聲。 小學同學抱歉,我又說錯了,好女人被壞人糟蹋,絕不是好女人的過錯。 大家又笑,小學同學有些尷尬,說我不說了,有些話一說就錯,一說就俗。今天是太高興,酒喝得有點高,高了才說真話,不管怎麼說,也是為家鄉的變化高興。這些年來我在歐洲到處跑,好地方看多了,歐洲的那些城市,為什麼漂亮,也就是因為有條河。紅花要有綠葉來襯托扶持,歐洲名城都有河流做伴侶,塞納河,泰晤士河,萊茵河,有了河,這城市自然而然就漂亮了。 在座的有一位,前一天陪他游石頭城,知道是說的外秦淮河,就挑他的刺,說他看到的秦淮河,和歷史上的秦淮河,其實不是一條河。夜泊秦淮近酒家,應該妓院林立酒旗招搖才對。 小學同學說,別來這一套,幸好我自小就在你說的那個秦淮河邊長大,什麼妓院酒旗,我只看見有人在河邊倒馬子,淘米洗菜,別用偽造的民俗和歷史來蒙人好不好。 一位女士說,朱自清先生《槳聲燈影中的秦淮河》難道沒讀過,那裡面可是把這條河說得很美。 小學同學說,你們這是上了文人的當,朱自清時代的秦淮河,已開始臭烘烘。我見過歐洲人的記載,他們說早在晚清,夫子廟一帶的秦淮河,就已經不怎麼樣。 大家再次舉杯,小學同學不勝酒力,打了一個酒嗝,說今天確實喝高了,好在腦袋還不糊塗。他說你們覺得我周遊世界,見多識廣,那就不客氣地告訴你們,本人還真是知道的事多。我告訴你們,天下的事情說複雜就複雜,說簡單也簡單,就說這秦淮河,不臭,它不是現代化,臭了,不花力氣把它弄得不臭,也不是現代化。 南京的魅力指數,就看這秦淮河臭不臭。 八十年前,國民政府定都南京,那時候,長江以北還是北洋軍閥的天下。誰也沒想到革命形勢發展得那麼快,根本不用打持久戰,歷史上南蠻常常不是北侉的對手,可是這一次北伐軍打過長江,勢如破竹,不到一年工夫,就把四分五裂的國家統一了。 新成立的南京政府開始忙亂,開始精心打造“首都”,召集了一批國內外高人,忙了差不多一年,弄出一本《首都計劃》。這計劃有個基本思路,宏觀上採納歐美城市規劃模式,微觀上採用中國傳統風格。既然只是“計劃”,免不了紙上談兵,因為當時真正能全力以赴的年頭並沒有多少,計劃完成不久,就是“九一八事變”,然後是上海的“一·二八淞滬抗戰”,中日戰爭日益迫近,南京的建設只能縮手縮腳。接下來又是八年抗戰,緊接著解放戰爭,對於雄心勃勃的城市建設者來說,很多事根本沒來得及做。 然而僅僅這樣,已經蔚為大觀。 《首都計劃》讓南京吃足了老本,此後多少年,遊人來到南京,吃驚變化的月新日異,除了一幢幢讓人刮目相看的民國官邸,幾乎所有的人都會盛讚這裡的綠化,盛讚寬闊的林蔭大道,對矗立在馬路兩旁的梧桐豎大拇指。法國梧桐是最好的民國遺產,它徹底顛覆了南京原有的歷史形象。 歷史上的南京,更多的應該是楊柳。唐詩中,“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的結尾,一片淒涼中,“那無人處,又添幾處楊柳”。楊柳貌似無情卻有情,最適合表達傷感。在造型上,梧桐往上揚,彷彿華蓋一樣鋪開,意氣奮發,很有點官場氣派。楊柳枝條下垂,很低調,透露出一種歷史滄桑。 南京這地方不但適合種梧桐,更適合栽楊柳。俗話說水性楊花,只要沾上一點水氣,生命立刻就發揚光大,立刻就“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前些天,陪外地朋友去石頭城公園,從外秦淮河邊的楊柳枝下走過,多次來過南京的朋友非常感慨,說想不到在梧桐之外,南京竟然還會有這麼多美麗的楊柳。他不知道南京自古就多柳,不知道這些楊柳還都是新栽的,不知道這些新楊柳不過是八十年前的舊夢。 八十年前製定的《首都計劃》,關於秦淮河治理,曾有專門一章。具體方案就是,除了現如今夫子廟一帶,繼續保留原來的河房風格,其他民居都得遠離河道,然後在堤岸上栽草種柳,再修一條很寬闊的馬路,將河道與建築物有效地隔開。如果按照當年的這個“計劃”實施,現如今的南京市內,就不再是馬路邊的梧桐一枝獨秀,整個內秦淮河包括各支流,都將因為沿岸的楊柳,變成一條無限風光的綠色風景帶。 可惜,這“計劃”只能在外秦淮河上實現,而且是在八十年後。 女兒考高中,遇到一道語文題,必須填出四句帶“鳥”的古詩詞,寫明出處和作者名。這題目能拿滿分的很少,有趣的是學生胡亂湊,鳥不夠,便用其他會飛的東西來起哄,例如舊時王謝堂前燕,例如高台不見鳳凰遊,例如驚起一灘鷗鷺,最絕的是春江水暖鴨先知。 想起看的一則古人筆記,說蘇北高郵一帶,小鴨子孵出來後,成群結隊地往南京趕,趕鴨人很偷懶,只是坐在小船上,篤悠悠看風景,沿路讓鴨有什麼吃什麼。每天走不了多少路,不急不慢趕到南京,小鴨也從童年進入成年,差不多夠分量了,正好殺了吃。那鴨子一路行軍過來,吃的又是雜食,所以味道很鮮美,不像今天的鴨子,用飼料硬填出來,一斤鴨恨不得有三兩脂肪。 一位朋友在城南住了許多年,告訴我一件事,說小時候,常看見有人揮著細長竹竿,趕著一大群鴨在街上走。這場面仔細想想,很有些慘烈,鴨子走水路還好,走旱路,尤其是在曬得滾燙的馬路上溜達,樣子雖然像紳士,肯定十分痛苦,而且更痛苦的還在後頭,即將宰了做鹽水鴨或烤鴨。古人關於鴨子的記載顯然可以相信,在今日,水路的重要早不被人當回事,很少有人去想,成群的鴨子怎麼就自己來了。一隻隻幼鴨不遠千里,沿水路從蘇北源源不斷地趕赴南京,在行進中成長壯大。終於到了江邊,迎著波濤駭浪,渡過天塹,然後進入秦淮河。秦淮河四通八達,差不多可以抵達南京的任何一個角落,鴨子們到了這裡,“夜泊秦淮近酒家”,大限也就不遠了。 秦淮河是母親河,它周圍還有不少分支,縱橫交錯。一個城市如果有河水在流動,非常美妙,既現代也古典。南京的河流照例都有前人起的很不錯的名字,珍珠河,進香河,還有金川和青溪,古時候,這些河水和人民的生活密切相關,運輸,飲用,全都離不開。時過境遷,昔日流動不息的河川,現在已成了一條條臭水溝。報紙上老在喊要治理,確實也在治理,但是污染依然,臭味依然。我們總是說臭水溝會滋生蚊蠅,但是有個朋友很認真地說,由於污染太嚴重,有些水域連蚊蠅都生存不下去。 我去機關取信,一度必定經過金川河。有一陣,忽然工程浩大地把小河挖個底朝天。有沒有挖出文物不得而知,在充滿感傷歷史的淤泥裡,真挖出什麼秦淮八豔的遺物,也不一定是胡說八道。當時以為僅僅是疏通,經過很長時間,才明白是要做個大蓋子,將很長一段的金川河全蓋住。這似乎是個省心的好辦法,眼不見為淨,至於以後會怎麼樣,天知道。我真擔心這種野蠻的治理方案,會在這個城市推廣。市府花了很多銀子,治理河水污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邊尚未治理好,一邊已糟蹋得更厲害。我擔心決策人員最終會失去耐心,留下夫子廟的秦淮河做樣子,其他的都改成暗溝。這是很可怕的一著臭棋,因為整治污染和清除腐敗一樣,必須花大氣力。捂蓋子沒有任何用處,在看不見的幌子下,不法的排污只會愈演愈烈。 我非常懷念小時候,夏日去紫霞湖游泳,那水明澈見底,喝下肚絕不會鬧肚子。那年頭,從紫金山上淌下來的溪水也可以喝,這水便是青溪的源頭。我忘不了青溪河邊的桃紅柳綠,或許是沿岸居民相對少些的緣故,青溪的秀美並不比大名鼎鼎的秦淮河遜色。秦淮河之外,南京有很多的支流,一度都很美,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這些美好的往事難道就只能一去不返。 二十多年前,我天天去長江大橋下的一家工廠游泳。那時候還在讀研究生,身體好,每天遊了一兩千米,意猶未盡,便騎車到大橋上去吹風。印像很深的,是源源不斷有人騎自行車,載著鴨從橋上走過。當時只是吃驚,一輛自行車竟然能載那麼多鴨,而且全是活的。我至今也不太明白,這些鴨從哪販來的,只知道它們被成串地掛在自行車後面,浩浩蕩盪從我面前經過,時不時還叫幾聲。這是一道很獨特的風景,是80年代中期夏日大橋上最常見的一組鏡頭。這些鴨子的大限已經到了,它們被連夜送到加工場所,宰殺,做成美味的鹽水鴨和烤鴨,成為南京市民第二天桌子上的佳餚。春江水暖鴨先知,是說鴨子有靈性,其實它真要有靈性,就不應該被人類馴化。嗟來之食吃不得,人類歹毒得厲害,絕不會給吃白食。 天知道南京人一個夏天裡,要吃掉多少鴨子。這個城市的人喜歡吃鴨,就彷佛山東人愛吃蔥蒜,山西人愛吃醋,四川湖南人愛吃辣。據說著名的北京烤鴨,正宗的源頭應該追溯到南京,是明朝遷都帶過去的。記得汪曾祺剛成名時來南京,請他吃南京街頭常見的那種烤鴨,問了問價格,連聲說便宜,說比北京全聚德的好吃。鴨豐富了南京人的生活,盛夏到了,人都懶得動,吃飯前去剁半隻鴨,要點滷汁,再買些冬瓜海帶,從剁好的鴨裡撿點骨頭燒一鍋湯,足以應付一家人。在街頭排隊買鴨子,排隊時遇到熟人,都是常見的事情。考究的吃戶都有固定的攤點,精明的攤主都有固定的回頭客。附帶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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