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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37篇韓江日夜流

中國治水史詩 何建明 20958 2018-03-16
生長在潮州這塊土地,每天每夜,總有一種異樣的神韻在吸引著我,昭示著我,那是一種遙遠歷史的迴聲,那是一條豐沛大河在澎湃,那是冥冥中遠古的先民在吟哦。 潮州是一塊面朝大海、背靠大山的土地,五嶺橫亙身後,南方的崇山峻嶺,青翠了這裡的空氣和河流。很多晚上,我常常要走出那片古老的城牆,在萬里無雲的月光之下,順著河流的走向,向南眺望。隱隱看去,那一片波光粼粼的盡頭,就是大海。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這片土地的神奇。南海和東海,就在這裡交匯;畬族,就在這裡誕生;烏龍茶,就在這裡發源。 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在中國大陸上,這是一條自北向南流入大海的河流,是一條用姓氏命名的河流。可是,在遠古的年代,這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流,或者說,是沒有命名的河流。

這條沒有名字的河流,卻是一條桀驁不馴的河流。跨過這條河流,向東,就是福建,向北,就是江西。後來,這條桀驁不馴的河流,用她甘潤豐澤的乳汁,哺育了南方兩個偉大的民系:客家人和潮州人。 悠悠歲月,走進了公元紀年,這條向南的河流,才有了初始的名字:員水。這是不知所云的名字。員,義指人員、成員,周圍,決定語氣,增加,還有通圓。但都不是河流應有的具體的含義和指稱。翻開東晉至隋的典籍,都是這樣稱呼這條河流的。也有後人用篔水來指稱這條河流,我覺得這就對了,篔是大竹,竹林。南方的崇山峻嶺,漫山遍野生長著茂密的篔簹之竹,和風吹過,鬱鬱蔥蔥,翠綠滿目,窸窣滿耳,透過葉隙篩落的陽光,在坡地上變幻出一幅幅光怪陸離的象形畫卷,任你去自由地猜想和解讀。

篔水,真是一個美妙的詩意的名字。真應該是南方山地間這條河流的名字。篔簹之竹生其上,碧綠之水流其下,篔簹之竹涵蓄水源,碧綠之水川流不息。魏晉之時南方這條別稱篔水的河流,就這樣流淌著青翠悠然的意境。 我曾經在一個初春和四個孟夏,溯流而上,欲窮盡這條從遠古流淌下來的河流。遠古的潮州,是一片碩大的土地,東至福州、泉州,北至汀州、虔州,西至惠州,中唐以後,才分出了漳州;公元1955年,才遷治所至汕頭;公元1965年,才拆分出梅州;公元1991年,又拆分出揭陽。於是,隸屬於廣東的潮州、梅州、汕頭、揭陽,和隸屬於福建的漳州,就一起並列在閩粵贛三省邊這塊古老的土地上。 回望歷史,古昔之時,這一片廣袤的大地,人煙稀少,林木茂盛,峰巒起伏,重山疊嶂,嵐氣、霧氣、濕氣、瘴氣瀰漫,畬民在大山深處追逐野獸,蟒蛇、野象、熊羆、虎豹四處出沒,鱷魚在溪流河谷隨處潛伏。南方山地的這一條河流,危機四伏,殺氣重重。野象、虎豹在州城周圍出沒,這還沒有什麼,人們可以避之,也可以成群結隊,吶喊而過。倒是鱷魚這個魔障,如鬼魅附身,經常伏擊在州城周圍這段員水,伺機浮出江面,吞噬涉水和搭渡過河的行人。

遙想當年,剛剛被鱷魚吞噬了親人和牲畜的鄉民,在員水之濱嚎啕大哭,他們怎麼也想不明白,剛才還風平浪靜的河流,怎麼霎時就血雨腥風,就冒出這麼醜陋凶狠的、披著盔甲一樣的惡物。 殘陽西下,暮色四合,黛色的青山在朦朧的夜色中漸漸隱去,空曠的江灘,只剩下鄉民傷心的哭聲和風聲。 惡物。惡魚。惡溪。在鄉民傷心無助的哭訴中,惡溪,就漸漸代替員水,變成了這條河流的名稱。 這個時候,在遙遠的天際,在西北的上都長安,一個人,從此改寫了這條河流的歷史。 這個人,叫做韓愈。 公元819年,唐憲宗元和十四年,刑部侍郎韓愈,上書《論佛骨表》,直言佛之迷惑人心,殘害社稷、民生,反對憲宗佞佛,諫迎佛骨。這一下,觸怒了喜迎舍利,意欲彰顯盛世太平的憲宗。皇帝暴怒之下,欲殺韓愈。一時間,朝廷上下,百官肅立,一片噤聲,一片愕然。後來,宰相崔群、裴度等一眾大臣,次第出列,竭力說情,憲宗才慢慢收起殺心,改貶韓愈為潮州刺史。

公元819年,唐憲宗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四,元宵在即,長安城裡,官民人等,節氣洋洋。韓愈卻在這一天起程,遠赴偏僻荒涼的蠻煙瘴地潮州。 就在韓愈被押送離京之後不久,他的家眷亦被斥逐出京。風雪飄飄,歧路愁愁,就在陝西商縣的層峰驛,他那個年僅12歲的女兒,竟慘死道旁。 唐朝的潮州,是懲罰罪臣的流放之地,有唐一代,宰相常袞、李宗閔、楊嗣复、李德裕,都曾經遠貶潮州。韓愈在進入廣東、到達粵北昌樂瀧的時候,就听說了潮州“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鱷魚大於船,牙眼怖殺儂。”【《瀧吏》】。關山險阻,雲遮霧繞,1100多年前,貶謫的韓愈,一路悲憤,一路躞蹀,一路弓身南行,出秦嶺,轉河南,入楚澤,過湖湘,下南粵,千以高山遮,萬以遠水迎,雲橫秦嶺,雪擁藍關,孑孑萬里,戀闕憶家,卻妻離子喪。

遙想當年,偌大的中華,卻只有三幾千萬人口,這一路走來,8000裡官道,竟看不到多少人煙,只是山連著一座山,林連著一片林。剛出長安的時候,感到的還只是乾冷,看到的,是掉落了樹葉的楊柳,枯萎了的干草,飄落的雪花,和若有若無的淺淺的腳印。越往南走,村落和人煙,是越發的稀少,天氣,是越發的感到濕寒,冷入骨髓。一天,一天,倒是路旁的山嶺,漸漸多出了些許綠意,路邊的山林,多出了油油的葉片,路下的枯草,漸漸洋溢出生機。就這樣水陸兼程,舟馬勞碌,經過兩個多月的長途跋涉,公元819年3月25日,韓愈終於到達了潮州。 在《潮州刺史謝上表》中,韓愈寫道:“臣所領州,在廣府極東界上,去廣府雖云才二千里,然來往動皆經月,過海口、下惡水,濤瀧壯猛,難計程期。颶風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氣,日夕發作。”寫完了謝上表後,韓愈就馬上視事。

《舊唐書·韓愈傳》載:“初,愈至潮州,既視事,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鱷魚,卵而化,長數丈,食民畜產將盡,以是民貧。'”面對轄地鱷害嚴重的現實,新任刺史深深覺得,治理潮州,當首推驅鱷。於是,他開始了準備。歷史,也開始了一種厚重的書寫。 好吧,我們來看看歷史。 翻開志書,這條向南的河流,東晉至隋稱員水,唐至北宋稱惡溪,南宋稱韓水,也叫鱷溪,元、明稱鱷溪,也叫韓江,至清才定稱韓江。 在韓愈那個時代,這條河流,無論上游下游,統名惡溪。 《潮州志》對惡溪鱷魚之害載曰:“遇人畜以尾捲而食之”,“伏於水邊,遇人畜象豕鹿獐走崖岸之上,輒嗥叫。聞其聲怖懼落崖,鱷得而食之。”鱷魚為害這麼酷烈,而韓癒的前任,卻無動於衷,或者束手無策。一個好官,就在這個時候,彰顯了他的品格;一段歷史,就在這個時候,開始傳播千秋。

從貶謫的悲憤中走出來的韓愈,坐下來,他深思著,一隻手慢慢地磨起了面前的硯台。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豕一,投惡溪之潭水,以為鱷魚食,……”這樣,一篇光照萬古的祭文《鱷魚文》,就從韓癒的心中,慢慢地流瀉到州衙簡樸的公案几上,流到潮州衙內捲帙浩繁的文牘之中,流到歷史無窮無盡的深處。 驅鱷的那天,應該是一個陰天。上午,天色凝重,無風無日,也無雲彩。韓愈,就站在惡溪邊上,朗聲宣讀:“維年月日,……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這種先通過祭的形式,作一次聲勢浩大的動員,以消除百姓心中的畏懼,增強驅鱷除鱷的決心和信心,是當時當地,生活在惡溪邊上,韓愈和他的屬民,所能採取的唯一可行的形式和途徑。

《鱷魚文》,在《昌黎先生文集》中,歸入“雜文類”,歷代的各種版本,和朱熹的《韓文考異》等書,都是這個題目。而,妄改為《祭鱷魚文》矣。 歲月,如河流一樣滔滔流走,那個祭鱷的早晨,卻變成了口碑,流傳在無數代潮州人的口中、心中。在惡溪北堤的北端,如今叫做韓江北堤的北端,有一座祭鱷台,這是一座高古的白石高台。相傳,這裡就是當年韓愈祭鱷的地方;也有人說,不對,當年韓愈祭鱷的地方已不可考;還有人說,當年韓愈祭鱷,在另外的地方。 歲月沉沉,青山脈脈,韓愈在哪裡祭鱷,很重要嗎? 讓他們去爭吧。 我只願意知道,韓愈祭鱷驅鱷,是一個事實;我只願意知道,相傳韓愈祭鱷的祭鱷台,是一個民心向背的永遠的記載。

其實,韓愈祭鱷驅鱷,還有很多種版本。穿過沉沉歲月,來到潮起潮落的惡溪邊上,我們還能聽到1000多年前,唐代河北深州的作者張讀在志怪小說《宣室志》中講到的《韓愈驅鱷》:“命廷椽以牢禮陳於湫之旁,且祝曰……是夕,郡西有暴風雷,聲震山郭,夜分霽焉。明日,裡民視其湫,水已盡。韓愈命人窮其跡,至湫西六十里,易地為湫,巨鱷也隨而徙焉。” 《舊唐書》和兩《唐書》也有載:“居數日,愈往視之,令判官秦濟,炮一豕一羊,投之湫水祝之”,“祝之夕,有暴風雷起於湫水之中。數日,水盡涸,鱷魚徙於舊湫西六十里”。 這些都近乎神話,卻證明了韓愈驅鱷的巨大影響。還有民間傳說,韓愈組織動員了一批捕殺鱷魚的能手,在惡溪上擂鑼拍鼓,圍網拖捕,把鱷魚驅趕到了一個範圍有限的溪潭中,然後傾倒毒汁、石灰,狂射箭矢,拋擲石塊,在這些富有經驗的驅鱷大軍的傾力合圍下,殘存的鱷魚,倉皇南徙。

韓江,是為了紀念韓愈而得名。 現在,讓我們跨越朝代,跨越歷史典籍河名更迭興廢的記載,把這條向南流去的河流,稱為韓江。 這是一條水流湍急、水量豐沛的大江。站在相傳韓愈祭鱷的那座祭鱷台前,我的目光望向上游。上游是莽莽蒼蒼的群山,一峰接著一峰,一脈銜著一脈,蜿蜒逶迤,遠向天邊。這是一片廣大的山地,廣大得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政府、福建省蘇維埃政府就掩藏在這片山地裡。望著上游,我的目光就再也收不回來。 公元819年,唐憲宗元和十四年,韓愈,也是站在這個地方,望向上游。那時,韓江洪災頻發,水禍連連,潮州刺史,在苦思良策。 外邊的人,也許不知道這一片南方的山地,這一網閩粵贛邊的水系。作為一個後人,我卻很理解,新任刺史那時的焦迫。 470公里幹流,30112平方公里流域,在中國的版圖,只不過像綠葉邊緣上一條小小的脈絡;但是,南方的多雨,南方山地數不清的溪流、山澗,卻使韓江幾乎永遠處於汛期。 韓愈那時候應該查過資料,他已經知道,眼前這條河流的上游,有無數條涓涓汩汩的溪泉,它們彎彎曲曲地迂迴流淌,匯集了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河流:汀江、連江、豐稔江、永定河、大靖溪、梅江、琴江、潭江、寧江、程江、錦江、五華河、石窟河、松源河、銀江河、大勝溪、豐良河、鳳凰溪、文祠水…… 汀江是韓江的主流,它從福建武夷山脈的木馬山南麓發源,自北向南,彷彿一條碧綠的綢帶,在萬山之中,搖曳多姿,飄舞而來。出長汀、經上杭、過永定,夾江兩岸,山色青黛蔥綠,岩石堅固奇麗,綠的水、青的樹、白的嵐,使汀江富有變幻無窮的畫意詩情。汀江一路浩浩蕩盪,集納連江、豐稔江、永定河、大靖溪各水,進入廣東大埔。 梅江是韓江的另一條幹流,它發源於紫金與陸豐交界的烏凸山七星岽,過五華、興寧、梅縣,經陰那山脈東流。梅江一路起來,匯集五華河、琴江、潭江、寧江、程江,在丙村與發源於福建武平,流經平遠、蕉嶺的錦江、石窟河、松源河匯合,也奔湧來到大埔。 在大埔的三河壩,三江合一,匯入韓江。 韓癒的目光,並沒有在上游停留多久,他已經看透,上游是山地,有山的束縛,河流的危害不會有多大。 他的目光落在身邊。韓江出了山地,猶如脫韁的野馬,東奔西突,為所欲為。看著身邊從雞籠山到州城金山的這一段河流,韓愈一陣焦急。這是一段開闊的河流,無堤無壩,河水恣意漫湲,曾經很多次,古韓江就從這裡改道,順著葫蘆山,斜穿楓溪、浮洋、金石、彩塘、庵埠,流入南海。無數良田、村舍、人畜,在洪水的漫捲下,就葬身水底。 風從山那邊吹來,喚醒了沉思的韓愈,他再看了一眼眼前的大河,就掉頭走了。 我是跟著歷史和民間的敘說,再一次來到這段長堤。 民間的傳說是:韓愈到任的時候,正逢潮州大雨成災,洪水氾濫,田園一片澤國。韓愈到城外巡視,看到北面的山洪,洶湧而來。韓愈心想,這山洪如果不堵住,百姓難免受災慘重。於是他騎著馬,走到城北,先看了水勢,又看了地形,便吩咐隨從張千和李萬,緊隨在他的馬後。凡是馬走過的地方,都插上竹竿,作為堤線的標誌。 韓愈插好堤線,就通知百姓,按著竹標築堤。百姓十分高興,紛紛趕來填築,人多力量大,那些插下竹標的地方,已然拱出了一條山脈,堵住了北來的洪水。從此,這裡不再患水災。百姓紛紛傳說這是“韓文公走馬牽山”。這座山,後來就叫做“竹竿山”。 還有一種傳說:韓江兩岸,原無堤壩,時有水患。韓愈抵潮以後,率領百姓築堤。他先騎馬沿溪岸勘測地界,手下人則跟在馬後,按他指定的路線插上竹竿,作為標誌。堤線插到了山跟前的終點,竹竿還沒有用完,便順手撒在山上。第二天,在插過竹竿的地段,突然出現一道高大堅實的大堤。從此,洶湧的溪流就被堤壩和高山擋住。而撒下竹竿的山坡,則長出了茂密的竹子,山名也改為“竹竿山”。這是韓愈“走馬牽堤”的故事。 還有歷史書寫的敘說。 林螵的《浚湖銘》,元人趙良塘、陳珏的《修堤策》,還有《潮州府志》、《海陽縣志》等記載:北堤草創於唐元和十四年,自砌築圩岸為保障,堤位於潮州城北臨江處,起自城北竹竿山,止於鳳城驛,長約700丈。其主要作用為防禦上游之水,“盡護西墉”,“以衛田廬”;“堤築自唐韓公”。 讀著這些民間的傳說和史書的記載,我們好像又回到公元819年。當年,遠貶潮州,是韓愈一生中最大的政治挫折。仕途的蹭蹬,家庭的不幸,因孤忠而罹罪的錐心之恨,因喪女而愧疚交加的切膚之痛;對宦途的愁懼,對人君的眷戀;悲、憤、憂、痛,一齊降臨到韓癒的身上。這樣一個沉浮於險象四伏的宦海中,掙扎在命運漩渦裡的封建官僚,能指望他去忠於自己的新職守? 然而,我們看到,作為被貶官員,韓愈置個人憂愁、不幸於度外,全面繼承了儒家積極用世的精神,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驅鱷之後,他立即又提出倡議,率領民眾,合力築堤。 在水澤之濱,在河流之畔,堤,是一種民生,一種民願,一種民心,一種民間賴以安居樂業的根本。民眾何樂而不為呢? ! 風,還是在江那邊的山靜靜地吹,在歷史的書中靜靜地吹,但是,潮州,有了韓愈倡修的第一條樣板堤。 北堤是一條蜿蜒的長堤。有七棵紅棉,不知從何年何月,就長在那裡。一塊古樸的銘牌,就釘在其中的1棵樹上,銘牌上赫然寫著:古鱷渡口。 出於從小就听說了很多韓愈治潮的故事,出於從小就對大山和大河油然的熱愛,我常常來到這條大堤之上,向著上游深處,向著歷史深處眺望。 眼前的河流,時時變幻著顏色。紅色,是梅江來水。梅江,屬紅色岩系,又多盆地,起落差大,水土流失多,故水是紅色。梅江的洪水,來勢緩慢,含沙量大。綠色,是汀江的洪水,汀江是花崗岩和砂頁岩結構,土質堅硬,加上兩岸森林密布,因而水清且綠。汀江的洪水,來勢迅猛,含沙量小。 北堤,是韓江下游的開始。從竹竿山口到大埔的三河壩,是韓江的中游。這是一段狹隘的走廊地帶,地形收縮,兩岸支流眾多,河谷盆地交錯。亞熱帶季風氣候,尤其是海洋性東南季風,對韓江流域影響尤甚。日照長,溫度高,濕度大,降雨多,加上高山和丘陵地帶雨水滲透少,使韓江流量,異常豐富。 站在北堤的祭鱷台前,望著竹竿山口的滾滾來水,我不由得想起長江、黃河。那是遙遠的河流,也是更加廣闊的河流。在人們熟知長江和黃河的種種故事以後,韓江,被隱藏得更加無踪無跡了。 但是,遺忘,卻恰恰顯示了這條河流的頑強和默默中自強不息的品格。每年的夏秋二季,尤其是5月、6月,是韓江的汛期,發水的季節,這條南方山地裡的河流,每秒的流速,竟是全國第一!這條默默無聞的河流,它的年徑流量,竟比長江、黃河還要大得多! 我一次次打開水利志書,一次次打開手提電腦,去感受南方這條歷史短淺的河流,感受這條短淺的河流默默無聞中的浩大。 長江,年徑流量9513億立方米,流域面積180萬平方公里;黃河,年徑流量500億立方米,流域面積74萬平方公里;韓江,年徑流量250億立方米,流域面積3萬平方公里。我用手機裡的計算器,仔仔細細地計算,韓江的流域面積,是長江的六十分之一、黃河的二十四分之一,如按流域面積每平方公里平均的年徑流量做比較,韓江是長江的1.6倍,是黃河的12倍。 天,這麼大的流量,洪水的災害,不可設想。 韓江的治理,其實就是堵和疏。築堤堵水,鑿渠導流。韓愈刺潮的時候,就這樣引導潮人,按此去做。 按照韓癒的思路,透過漫漫歲月的煙靄,我彷彿看到,1190年前,一雙黑布粉底的朝靴,跋涉在潮州的大地上。 這雙粉底的朝靴,混合在一雙雙衙役的皂靴裡,行色匆匆地走出東門,步下斜坡和亂石堆砌的碼頭,走上早已等候在江邊的木船。 風正好,又順水,船馬上就從韓江轉入韓江的北溪。唐朝的時候,這是一片汪洋。韓水從竹竿山口出來,流過州城,來到這裡,江面驟然變闊,3華里的江面,水流浩浩,不捨晝夜。那時候沒有堤壩,河床又淺,韓水走到這裡,斬關奪隘,分成了東溪、西溪、北溪,奔騰南下,走向大海。 韓癒的木船,就一直從韓江的北溪往下走,走到30裡開外的水南都。 《海陽縣志·輿地略二·水南都圖說》載:“水南都,有金山溪繞其前,龍門關峙其右。”水南都,就是現在潮州轄下的潮安縣磷溪。有唐一代,韓江洪水漫患,這里水排不暢,澇漬嚴重,田園作物和百姓身家性命,常常危在旦夕。韓愈舍船登岸,親臨視察。 水南都,東北有七屏山橫隔,西南有急水山相阻,水何以流? 水無處流。 韓愈捻著頦下的一綹長須,開始對鄉民的勸導。漬不能洩,澇不能排,洪水不能退,是因為有山阻隔,無溝無壑,水不能走。他倡導鄉民,開溪鑿流,導漬疏澇。 這條長9公里、闊400米、1190年前開鑿的溪流,就從中間穿過七屏山和急水山,從磷溪的厚洋出龍門關,自北向南注入了韓江的東溪。 金山溪,民間稱呼為金沙溪、鯉魚溝。溪里流淌著金沙,這是一種何等自豪的滿意;鯉魚躍龍門,亦是一種民間最純樸自然的寓意。 龍門關的西側,從古就建有一座韓祠,每年的9月9日,韓愈誕辰的那天,鄉民都舉行隆重的游神賽會。這種遙遠的儀式,這炷遙遠的香火,自唐宋開始,一直延續至今。 在潮州城東筆架山麓,亦有一座始建於北宋真宗咸平二年【公元999年】的韓祠,這是迄今我國紀念韓癒的一座歷史最悠久、保存最完整的祠宇。 《永樂大典》載:“潮州有祠堂,自昌黎韓公始也。” 小時候,我就常常走過湘子橋,來到這座森森的祠宇。那時候,祠堂有些破敗,青苔有些恣肆,牆面和地面,有山水漫出、滲出,常常祠堂裡,就我一個人。散漫在這座濕漉漉的祠宇裡,我漫無目的。也許是一種天性,也許是一種本真,別人家的孩子在北堤上放風箏,在南堤上“騎馬戰”,我卻在這座衰敗的祠宇,面對四壁的舊碑。 那時候的祠宇很小,只有一條甬道,51級石階,前後兩進。面對浩瀚的韓江,1000年前,在州城的對面,在山的半腰,砌這麼一座水磨青磚、歷久彌新的祠堂,是何等的一個壯舉。 我不知道現在的來客,是如何看待韓祠,那種熙熙攘攘,無疑是一種變味,今人就不能彷如往人,保留那種躡足獨處與靜靜的思索? 至今,我仍然為祠堂裡的一方石碑震撼。在漫長的童年、少年歲月,我只認得這方碑上的文字:“功不在禹下。”258厘米之高、139厘米之闊,碑上就只寫著這五個連少年人都能認得的字。禹是中遠古時候的部落聯盟領袖鯀之子。鯀治水失敗之後,禹奉舜帝之命治理洪水。他帶領先民疏通江河,興修溝渠,發展農業,治水13年中,三過家門而不入。韓愈刺潮,驅鱷魚,築堤壩,疏澇漬,勸農桑,釋奴隸,興教育,開人心,所作所為,與禹何其相似乃爾。倡建韓祠的陳堯佐在《招韓文公文》中,涕然呼之:“既祠之,且招之曰:公之生而不及見之兮,唯道是師。公之沒不得而祀之兮,乃心之悲。……庶斯民之仰止兮,尊盛德以無窮。” 後來,我13歲,“文化大革命”了,這座筆架山麓的祠宇,卻神奇地保存下來。 坐在一盞橘黃的檯燈下,我又開始了漫漫的文字跋涉。一條向南的河流,牽動著我和我的心靈。南方是一種宿命,就像這條河流,就像我。河流走了幾千幾萬年,還在這裡,我長了十年又十年,還在潮州。潮州歷史的音容笑貌,潮州往昔的好事歹事,就烙印在我的基因裡。 還是說這條河流。韓愈之後,潮州的官民,面對滔滔洪水,面對洪水過後的家破人亡,面對年年不期而至又不絕的水患,開始了大規模的築堤防洪,築堤抗洪,築堤行洪。 韓愈之後築堤的第一筆記載,始於北宋。皇祐元年至五年【公元1049年至1054年】,“王舉元知潮州,洪水決堤,盜乘間竊發,夜召裡豪,先議擒盜,然後築堤授以方略,盜果擒,堤乃治。” 韓江決堤,已經是十分緊迫和十分危急的重中之重,可惡的盜賊,卻趁火打劫!想想,這些喪盡天良的歹人,哪朝哪代,都是一樣,放著一雙好腳好手,不去耕作,不去打工,卻去幹這種人神共憤的打家劫舍的勾當。歷史上,王舉元在潮州籍籍無名,但是這一條記載,卻使我們看到了千年之前,一個恪盡職守的地方最高行政長官,臨危不亂,連夜召開基層會議,佈置擒盜築堤。 南堤的最早記載,也是北宋。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王滌任潮州知軍州事,築梅溪堤以障民田。 自此,韓江的南北堤保障體系,基本形成。 站在高高的南北大堤之上,總有一種悲壯之思,油然而出,總有一種愴然之感,在血液流淌。一條長堤,捍衛了無數生民,一條長堤也記載了無數故事。 在18萬平方公里的廣東大地,韓江南北堤,是全省第二大堤防,它位於韓江下游西岸,起自潮州城北竹竿山南麓,經過古城牆森然的潮州主城區,終於汕頭市郊梅溪河防潮閘,全長43公里,捍衛著潮州、汕頭、揭陽、普寧、潮陽105萬畝耕地、400萬人口。 讀著一本本志書,我讀著一份份苦澀。在農耕時代,夯土而築的大堤,能扛得住飛流直下、漫山遍野洶湧而來的洪水麼? 咳!我聽到了歷史書裡,一聲重重的嘆息。 合上方志,我的眼前總晃動著一個身姿。這是時間老人在對我敘述。 北宋以降,及至民國,韓江南北堤潰決41次,缺口48處。其中決堤,宋6次,元1次,明6次,清25次,民國3次。 又其中,北堤潰決11次,城牆堤2次,南堤28次。 我不敢想像,北堤和城堤潰決,州城是什麼樣子。自秦晉以來,在南粵大地,潮州就是僅次於廣州的第二大城,城中唐玄宗開元年間敕建的大寺開元寺,歷1371年至今,仍香火鼎盛,晨鐘暮鼓,聲聲悠揚。開元寺的天王殿,面寬50.5米,進深15.77米,建築面積797平方米,為國內現存傳統木構建築之最大,在清代建築中,僅有北京故宮的太和殿和太廟為此規格。在全國所有寺廟中,這也是規模最大的天王殿。 我也不敢想像,北堤和城堤潰決之後,城中的居民,會是什麼樣子。古往今來,潮州商貿發達,潮州幫與寧波幫、溫州幫稱雄四海,並行天下。 我還不敢想像,南堤決堤,會是什麼樣子。洪水滔滔,一路狂瀉,汕頭揭陽,會頓成澤國。 但是,志書的記載,總是觸目驚心:南宋乾道二年【公元1171年】,“江河洶湧,堤決而西,民居飄蕩……”明弘治五年【公元1495年】,“九月颶風暴雨,大水決城一百六十餘丈,城內行舟,官廨民房倒塌無算,北堤決。”清康熙三十三年【公元1694年】,“自春至夏,霪雨五月,韓江水湧數十丈,郡內舟楫可通,女牆不沒者數版耳,北堤決,人心惶惶,百餘年僅一見。白沙堤決,西關廛捨一空,海、潮、揭、普四邑田廬淹沒過半。”…… 就在這些紛紛擾擾的信息之中,我看到了一座高樓,一座巍峨高古的古城樓,這就是廣濟門城樓。 在韓江邊上,這座披風瀝雨的城樓,就像一個紅色的箭鏃,射向歷史的深處。在所有圍繞這座城樓發生的一幕幕歷史大劇中,有一幕大劇特別令人扼腕。 這是一個叫做吳均的人演出的。沒有幫腔,也沒有花步,實實在在,一招一式,都發自心底。這一年,是清宣宗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浙江錢塘人氏吳均,赴任潮州府知府。浙江是一個地靈人傑的地方,浙江人智商高、素質高、文化高。吳均到任之後,亦被潮州這方山水吸引。唐宋兩朝,就有10位宰相先後抵潮,常袞、李宗閔、楊嗣复、李德裕、陳堯佐、趙鼎、吳潛、文天祥、陸秀夫、張世傑,這些人臣之傑,和韓愈一起,共同撐起了海濱鄒魯、嶺海名邦的一片藍天。 吳均上任的第一天,也許,就是來到這座高古的廣濟門城樓眺望隔江那座同樣高古的韓文公之祠。 這一刻這個錢塘人氏心裡一定在想,歷史選擇了他和韓愈一樣,擔任這方土地的最高行政長官,他也要和韓愈一樣,在這方山水留下永遠的名聲。 日子就跨越到了清文宗咸豐三年【公元1853年】,這一年夏六月,又是大水。決堤。南廂堤潰百餘丈。東廂上游堤壩俱潰。面對一路暴漲、竟日不退的洪水,這位姓吳的知府,佇立於廣濟門城樓,面向驚濤駭浪,禱祝上蒼,然後脫下頂戴花翎、高靴紫袍,擲向滔滔江心。最後,竟毅然縱身一跳,以身祭水。 水亦有情,洪水終於退了…… 就在吳均以身退水這一年,《潮州府志》記載:“五月,潘劉堤合口,道、府及同僚捐俸為倡,後勸捐合邑之殷富,以集其資。”“知府吳均,捐廉3000金,修北堤彎堤段,增廣堤身,築灰籬,以順水勢。” 一個以身祭水的吳府公,活在了潮州人民的傳說裡,活在了潮州人民的祭祀中。 從廣濟樓上看去,韓江的流水,已經有點舒緩,這條從山地走來的河流,漸漸適應了堤壩的河床,不再像剛剛從山口出來,一下子掙脫了山谷的束縛,像草原上脫僵的野馬,在平原上感受那種自由地奔流,自由地擺盪,自由地放縱,自由地不管不顧地肆無忌憚。 廣濟樓是城牆堤的中間點,向北,聯結著北堤;向南,牽繫著南堤。 城垣和城牆的發明,原來是鯀。鯀是中遠古時代的治水專家,不是軍事家。鯀發明了城垣,原來就不是用來打仗、用來防禦敵人,而是為了防水、禦水,安家立業。從自然發展史看來,適者生存,人類要首先適應自然界,然後才能夠得以生存和發展。築城就像築堤,開始是為了防水患,後來,慢慢才有了軍事和治安的作用。 潮州古城的城垣,根據明確的文字記載,始建於北宋時期,那是一道泥土夯築的土牆。南方多雨,加上潮濕、霧氣,至北宋中期,已大半毀圮。 就在這多雨、潮濕、霧瘴的鬼天氣裡,有一位叫方耀的赳赳武夫。這是一位總兵,帶兵打仗的將軍。 在方耀之前,潮州的軍政首長,每當雨天,也都會想起城堤,來到城堤。 最先來到城堤的是南宋潮州知州徐渥、李廣文,他們先後醞釀复築城堤。接著來到城堤的是南宋知州王元應和他的繼任者許應龍,面對浩浩的韓江,面對漫漫的城牆,他們也只能做到外面甃石,內面夯土,土石兼半,未臻完善。再接著是後任者葉觀。葉觀剛剛赴任,就首先考慮到加固城堤,“沿溪傍岸,築砌以石。民居其間,始有安枕之樂”。又接著是繼任者劉用行、陳圭。面對用條石新砌、凹斜屈曲的城牆,這兩位知州,一個是重新整砌,使雉懸壁立,不復如前日之縈迴;一個是粉堞摧剝,譙門欹傾,皆加以修葺,還將城牆內外灌木雜草,一概剷除,使城堤保障為之屹然。就連元兵破城之後,潮州路總管、蒙古人太中怗裡,也復修東畔濱溪之城,以御暴漲洪流之患。蒙古人的嘰哩呱啦人們聽不懂,只能從他們急促的口形和誇張的手勢裡,猜出幾個字:“民以為便焉。” 漫漫歲月,那些宋人、元人,已經離我們遠去,江上的燕子、飛鳥、江鷗,也沒有以往那麼多。但是,歷史,依然鍥而不捨地向我們展示了一幅幅雄渾悲壯的圖景。一任任潮州州官,依然大氣磅礴,向我走來。他們不論生於天南地北,不論籍貫漢族外族,一踏上潮州,就前赴後繼,帶領百姓,奮戰在這道生命線上。 那些可愛的先民,在洪水的潮漲潮落中,在歷史的風雲際會裡,也一如既往深明大義,他們與州府一道,築堤鎮水,建城安瀾,有錢者捐錢,有力者出力,人人爭先,不甘人後。 但是,方耀最推崇的一個人是俞良輔。俞良輔也是一個統兵打仗的軍人。明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朱元璋統一中國,派指揮俞良輔來接管潮州。 4年後,俞良輔在舊城垣的基礎上,再度修城。這是一次革命性的修城,城牆內外,皆砌以石,高厚堅致,各門外築甕城,皆屋其上,為門七,城高2丈5尺,週1763丈,基闊2丈2尺,面1丈5尺,堞2932,敵台四十有四,窩鋪六十有七,門各有樓,外羅以月城。 這座明代修建的潮州府城,應該十分完備了。你看,城垣主體,內外甃石,而城樓、敵台、窩舖等各種守衛、瞭望設施,則使用磚條砌築。這些官府監造燒製的青灰條磚,都嚴格統一為一個規格,長40厘米、寬20厘米、厚12厘米。 可以想像,那時候的潮州人民,應該長舒了一口大氣,一年年的洪水,一年年的憂患,使他們過慣了提心吊膽的日子,現在,可以坐下來,閒閒地喝一口功夫茶,閒閒地聽一曲潮州戲。 還有人想起了祭祀,韓愈、陳堯佐、丁允元、馬發,還有趙德、戴希文…… 這些人,都對潮州有恩。對他們的祭祀,是一種感恩,一種緬懷,一種教化,一種寄託…… 後來,對潮州有恩的人,都得到了祭祀,像吳均,人們把他的塑像,供奉在廣濟樓上。現在,廣濟樓重修,人們把他的塑像又暫厝在廣濟樓旁的天后宮裡,天后宮香火日日不斷,吳均的香火,也日日不斷。 也許,我的想像過於美好。天上的來水,並不善遂人願,奔騰的河流,也不想馴服於堤壩。只要汀州,或者梅州,一場大雨,甚至,大埔、豐順、鳳凰,只要山洪一來,韓江馬上就會迅猛暴漲。紅蜻蜓、雨燕、飛蛾,就會在江面、堤頭、巷陌、厝間,成群結隊地飛翔,看著這些不斷飛舞的報水的精靈,人們剛剛安定的心,又是一陣惶惶。 並不是水神、也不是河伯顯靈,是自然界的一種現象。每當大水來臨,空氣濕度驟然增大,濕空氣中,有很多眼睛看不到的昆蟲,紅蜻蜓、燕子,這時候就會出來上下穿梭,捕捉看不到的細小的蟲蠓。 122年後,明孝宗弘治八年九月【公元1495年9月】,颶風加上暴雨,洪水又衝決北堤,潮州城垣又崩塌200多丈。第二年,北堤又再次決口,潮州城內,水深盈丈。 新到任的潮州同知車份,義無反顧地肩起重任,主持修復城堤北段160丈。這是見之記載的城堤損毀較嚴重、修復得又較得力的一次,此後500多年,未再見有城堤崩塌的文字記載。 車份長得什麼樣子,今天已經無從知道。像吳均一樣,他也是一個浙江人氏,會稽人,進士。浙江那方山水,總是會產生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物。 有一個人,這個時候,也帶著一支部隊,走進了潮州治水的歷史大書裡。這個人,和方耀一樣也是行伍出身,這是一位居官至高的軍人——廣東鎮海將軍。清聖祖康熙五年【公元1666年】,鎮海將軍王光國視察潮州。面對眼前川流不息、水勢洶湧的韓江,面對一個個日夜洞開的城門,將軍總覺得有一絲不妥。 於是,他決定要重新修整城門。 這一天是陰天,還是晴天,並不重要。將軍是一個雷厲風行的人,加快改進城堤各門的防汛設施,才是重要。 將軍手下的士兵,都是奮勇爭先的士兵,他們像行軍打仗一樣矯健,又訓練有素,那種動作要領,是民間所沒有的。他們在廣濟、上水、竹木、下水四門左右兩邊的牆體,各豎立起碩大石柱,中間鑿出深槽,汛期江水上漲,淹及城門,可以馬上從城上吊裝木板,堵禦江水,不得入城。這個被稱作“水板”的設施,歷300多年曆史,至今仍在沿用。 王將軍之前,城門是如何防汛,我一遍遍翻查資料,都沒有記載。是歲月湮沒了,還是……今天,我們只能猜測,昔時的官民,在洪水灌城的時候,只能圍堵沙包。至於城門為什麼沒“門”,這是一道歷史的謎語。 現在看來,這一道又一道謎語,是沒有誰能猜破了。也好,就讓它留在歷史的深處,給我們一種神秘;讓它帶著歲月獨特的印痕,給我們咀嚼的回甘。 我很喜歡這道城牆,這是迄今中國一道獨一無二的城牆,放眼看去,偌大的中國,960萬平方公里,還有哪一道城牆歷1057年,還在江邊巍然屹立,抗擊洪水? !這,又是中國歷史上最奇特的城門,舉目望去,哪一座城市,哪一道城牆,哪一個城門,是用這種獨特的方式,在堵擊洪水? ! 然而,我又嘆息這道城牆,要不是年年不斷的水災洪患,這道城牆,還能如此巍然? 是的,這麼多年的風風水水,這麼多年的聚嘯無常,對居於下游的潮州人民,是一個巨大的心理壓力、巨大的心理考驗。乾隆《潮州府志·災祥》記載:“九年,秋七月,韓江大漲,初七日水漫湘子橋,戌時大雨,訛言堤崩,婦女扶老攜幼奔擁入城,城外一空。”你看,一則傳言,不知在誰嘴裡信口一說,倏忽之間,就立即傳遍城鄉內外,引起滿城恐慌。 方耀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又是一次暴雨成災,洪水像無數手執強弓利矛的猛士,一聲吶喊,洶湧而來,齊齊刺向在下游苦苦堅守的土堤和城垣。韓江沿岸多處堤壩潰決。湘子橋東橋一個橋墩崩塌。廣濟門前的月城受大水沖擊,產生剝落。江水從城堤多處滲漏入城,城內街道水深數尺,城垣岌岌可危。這是這道眾志成城的城堤建成後,所遭遇到的第二次較為嚴重的水患的威脅。 這一年是清穆宗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夏月。 就在這多雨、潮濕、霧瘴的鬼天氣裡,方耀離開行轅,登上城樓,會督全城文武百姓,合力搶護。 在潮州,方耀是一位奇人。這位潮州鎮總兵,正二品武將,歷咸豐、同治、光緒三位皇帝,帥旗不倒。就在這次滿城滲漏的洪水過後,方耀坐在鎮台裡的燈下,聽著簷下滴滴答答的雨花,一邊默默地思索,一邊在紙上急急地寫著。 行兵作戰的人,總是有不同於凡人的思路。方耀派人全面維修城堤,具體的方法是,在城牆頂端的中軸線,開挖一道深溝,寬三四尺,深2丈餘,直達城基底部,然後用貝灰攪拌紅糖、河沙,夾板舂築一道三合土的“龍骨”,培土復原,使與城牆內外沿的磚石黏合為一,既保持城堤的原貌,又成為一道工堅料實、膠粘固結的防水牆。這一次工程,耗銀16050兩有奇,民間捐十分之六,方耀墊付十分之四。 斜陽欲下,城堤,總是在江邊拉起一道長長的剪影。城市越來越喧囂了。那種沉靜,只存在於過去的歲月裡,哪怕40年前、30年前,那種沉靜,也會給人一種心靈的安寧。因為,只有安寧,你才會讀懂歷史,讀懂祖先。 那道長長的剪影,就是引導你步入過去,去叩問昨天、前天…… 剪影的深處,原來還有很多燕子,有很多紅蜻蜓,它們在黃昏的江面,飛舞了很多世紀。現在,這些燕子,這些紅蜻蜓,也很難看到了,我們應該也去叩問。 一道巍峨的南北堤,捍衛了韓江的兩岸。東岸,就成了潮州永久的陣痛。 韓江是一條坡降很小的河流,從北向南,從上至下,河流的比降,只有千分之零點四。上游的山地下雨,四面八方的山水瀑布,匯流入河,韓江的水位,馬上就會暴漲。 漲水,漲水,一次次的漲水,對於意溪、東津,只能是搖頭、攥拳、一臉痛苦的無奈。 在沒有汽車、很少汽車的年代,靠河吃飯的年代,意溪,是韓江邊上的一個大碼頭。昔年,韓江是一條航運發達的河流,糧食、布匹、海鹽,通過韓江運到汀州、梅州,山里的山貨、土紙、木炭,也通過韓江,順流而下。 意溪,是偌大一個杉木集散碼頭,閩西、贛南、粵北3省邊72縣的杉、木、竹,都放排來到這裡,解纜轉運。歷史上的交通運轉中心,發達了這一片地方。 也是,韓江來到這裡,出了山地,一邊,是北堤那道古河口,接下去,是州城,南堤;一邊,就是意溪、東津這些盆地,接下去是像山、筆架山、獅山這些丘陵。山地的終止,平原的肇始,又緊望著對岸州城,還有州城以下寬廣的河流。意溪,正是地理的形勝,歷史的選擇。 一道古鱷渡口,就抒寫了這個古鎮的曾經繁榮。 40年前,夕陽西下,我常常獨自欲到北堤上去尋古,吸納山之靈氣,河之靈氣。放眼望去,意溪岸邊一派淳樸的風光,那些放排的壯碩男子,赤裸著古銅色的身體,在江中嬉水,一條紅白方格的水布,就在水中漂流。曼妙的村姑,放下挎著的竹籃,就在旁邊的埠頭捶打衣衫。這道如詩如畫的田園牧歌、生命風景,在韓江邊上歷無數朝代,直到公路修通、碼頭破敗。 其實,韓江東岸,也不是不設防。這裡,捍衛萬畝以上的堤圍有6宗,總長88.08公里,萬畝以下的堤圍24宗,總長43.78公里。意溪、東津的意東堤,就是韓江的第二大堤。這道大堤,位於州城潮州上游的左岸,長5.33公里,捍衛本市意溪、橋東、磷溪、官塘、鐵鋪還有毗鄰澄海的隆都、東隴、樟林、店市、十五鄉等鎮區,這是一片富庶的經濟作物和水稻高產區,耕地達12萬畝,人口近40萬眾。 林檎,這種中國僅有的名優珍稀水果,就生長在這片土地上。 站在韓江的北堤望去,漫漫江流之上,沉沉一線的那道大堤,就讓人揪心。這是一道隨時準備獻身的大堤。 從南宋至到現在,這道芳草萋萋的大堤,就風雨無阻地站在那裡,默默注視著江中的變化。從拉縴、搖櫓、挂帆、馬達,這一路路變化,它都無聲地看著,然後貯藏在心裡。那種沉默,那種慈愛,那種隱忍,那種給予,都一一寫在它生命的歲月裡。 每當因由倥傯,踏足頭塘、象山之間這道大堤,我都想為它歌哭。 和對岸的北堤一樣,這一道大堤,也是捍衛這一段韓江。可是,地理因素,位置差異,這樣陰差陽錯,它們便有著不同的使命、宿命。因了右岸下方的州城,州城下游的揭陽、汕頭,這道大堤,就時時懸著一個“?”號,懸著一個“!”號,懸著一道“生死牌”。 生死牌上,簡簡單單八個大字:“水情緊急,炸堤分洪。” 這是一道令人肅然起敬、令人感慨的悲壯、壯烈的大堤,它的身前,是滾滾韓江;身後,是意溪、東津、河內、錫美、桂坑這一大片分洪區。分洪區裡,有一望無際的田疇、厝屋,還有名宦高士許申、盧侗、劉允、劉昉、陸竹溪、陳慈黌……的陰宅。許申是潮州的一大望族,後來,廣州高第街的許地,就是從潮州分衍出去。劉昉是北宋虔州、潭州、夔州的知州,後來和包公包龍圖一樣,做到龍圖閣直學士。 韓江,就這樣,日夜不停地奔流,滋潤著兩岸豐腴的土地,也滋養著兩岸聰慧的人民。 我再也讀不到像韓江這樣的河流,這一段小小的河流,養育出了文狀元和武狀元,也養育出了文科殿試裡的狀元、榜眼和探花…… 風,從江這邊的頭塘山口刮起來,那一道直直吹起的炊煙,飄散在裊裊的歲月裡。 我是跟著這道炊煙,回到了歷史。 那一個個熟悉和不熟悉的身影,也從歷史中起身,向著我們走來。 那是公元1960年6月9日中午12點至晚上10點,太平洋一號颱風正面襲擊潮州。中心風力10級、陣風12級。這是一次人們完全意識不到的災禍。狂風帶著暴雨,一路呼嘯著闖來。 9日、10日、11日,3日中全市平均降雨222.8毫米,平原地區的彩塘、金石降雨400多毫米,歸湖、鳳凰兩個山區鎮降雨500多毫米。 9日一日,鳳凰降雨達324.02毫米,加上上游福建長汀、上杭、永定以及五華、興寧、大埔普降212至475毫米的雨量,韓江水位急劇上漲。 6月11日上午9時,韓江潮州段水位漲至歷史最高水位16.87米,11時漲到16.88米的最高峰,流量每秒13300立方米,平均流速每秒1.86立方米,最大流速每秒2.56立方米,峰頂持續了3小時,突破韓江水災的歷史記錄,構成極惡災害。 這是一個抗災者清醒的記錄。水文資料記載,潮州地形自東北向西南傾斜,潮州城區一帶,地面基點標高為14米左右,臨河口庵埠附近,地面為最低,標高只有3—4米。 16.88米的水位,已經超過地面近4—14米,大堤,這時候顯示了人類固守家園的頑強信念和不可逾越的決絕決心。 風,是過去了。但是,雨,並沒有過去。一陣一陣的豪雨,下得如江河傾倒,天崩地裂。 9日下午,鳳凰溪山洪暴發。 鳳凰溪是韓江下游的一級支流,發源於大埔、饒平、潮安3縣的山岽,流域內群山挺拔,分水嶺高山環繞,主峰海拔1497.8米,山勢陡峻,溪流直瀉,天然落差424米,河床坡度達29%,於歸湖的溪口注入韓江。 這一天下午4時,歸湖黃枝湖堤決堤430米,山仔堤決堤55米,小堤全部潰決。第二天,上午11點30分,鳳凰水庫主壩漫頂93厘米;中午1點,高45.2米副壩崩潰,5990萬立方米庫水傾瀉而下。排山倒海的庫水,逼退了所有想奮不顧身或者驚悚的人們。水不管不顧,衝瀉而下,第一個半小時平均約每秒2000立方米,第二個半小時更加極端,平均約每秒6200立方米。一個小時之內,庫水全部傾容而出,沖向韓江。 這時,整個潮州,都動員起來,人們走出家門,走出學校,走出工廠,走出機關,走上南北堤,走上意東堤,走上東廂堤,走上官塘堤,走上秋北堤。這個時候,所有人的心裡,都只有一個信念:守堤!守堤!守堤!守住大堤,就是守住希望,就是守住根本,就是守住未來。而家園,就是希望,就是根本,就是未來的承載啊! 但是,驚濤駭浪,還是找到了破堤之口。 10日深夜,江東堤漫頂,謝渡段決口400米,樟厝洲段決口200米,亭頭段決口100米。江東全鎮,已成澤國,4萬多人口和3萬多畝田園,受浸於汪洋大水之中。 這個時候,我們的干部,我們的輪船,我們部隊的汽艇,出現了,探照燈、大手電,輪番照射,救人。救人。救人。一切的工作,所有的中心,都緊緊圍繞著:救人! 不讓一個人淹死,這是一道死命令,這是一個必須完成的結果。 那一個個熟悉和不熟悉的身影,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省委書記趙紫陽,省委書記處書記區夢覺,乘專機前來視察;省委秘書長張根生,省水利廳長劉兆倫親臨潮州指導工作;省委還派飛機13架次空投麻袋3萬條、大米2萬斤以及電池等一大批抗災必需品;地委第一書記羅天,親自帶領群眾破開江東蓬洞堤,為侵入江東的洪水拓開第二條出路,減少謝渡決口急流沖決對岸南堤的危險…… 我15歲的讀金山中學初二年級的姐姐,就隨著抗洪搶險的大軍,夜強行軍30裡,去到那一處風雨飄搖的江之東,去到那一片流深浸腰的水世界。 5天5夜,我看不到母親擔憂的臉上的一絲笑容;5天5夜,我聽不到遠在江東的姐姐的一句歌聲。 5天5夜,潮州共出動52.5萬人次,搶脩大小險段400多處,使用麻袋168000條、杉木3500條,85公里長的大小堤圍加高1—2米,共完成砂、土、石方25萬立方米…… 5天5夜,姐姐在洪水中脫掉了稚氣;5天5夜,潮州人民在洪水中想到了很多…… 公元1990年9月11日,韓江東岸的意東堤上,聚集了一支不同尋常的隊伍。領隊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 隨著一串沉雄的號子聲,一排揭去屋頂、拆去檁木的房子,應聲轟然倒下了。此後,轟隆之聲,斷斷續續,一直延續到了第二年1月。 這是意溪的鎮黨委和政府,為了大堤的安全,在拆遷堤上蓋建的房子。 當時,住在堤上的人家,沒想到這次鎮黨委、鎮政府對清障搬遷,會這樣斷然、決絕。堤上的房子,都是祖輩、父輩留下來的,都住了幾百、幾十年了。幾百、幾十年的歲月,不也是這麼過來了。 高高瘦瘦的男子是鎮黨委書記陳國忠,當時他還是鎮長。趁著朦朧的月色,他曾在這亂哄哄的大堤上,來來回回地走著。怎麼能圖一時之利,把房子建在堤上呢?你知道每逢汛期,這房子多讓人揪心? 陳國忠幾個月前剛調到這個鎮,他多次聽人說了,堤上的房屋,一直是大堤的隱患。那些藏在房下的大堤,蟻穴沒辦法搜尋,堤身沒辦法加固,一年一年,大堤越來越岌岌可危了。 最先哭起來的男子漢是蔡兆麟。他一家四口,夫妻不和,妻子帶著女兒走了,剩下他帶著一個8歲的兒子。記得那年,他的工廠倒閉了,從此他流落四方,靠用單車載人賺錢糊口,他也沒有哭過。可是現在,房子被拆掉了,他無家可歸了。 他流著眼淚對陳國忠說,房子拆掉我沒意見,我這輩子政府給我敲過兩次鑼,打過兩次鼓,一次下鄉海南,一次當兵入伍,我懂道理。 面對眼前這個流淚的43歲的大男人,陳國忠心頭也酸酸的,他問蔡兆麟:有什麼要求?蔡兆麟說,我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有個地方,可以給我們父子安個鋪,壘個灶,就行了。 陳國忠就在東廓給他找了一個房間。住了幾個晚上,孩子不敢住了。他說,爸爸,東廓這麼大的地方,只有一間房子,你騎車載客無鐘無點,晚上我一個人好怕啊! 蔡兆麟鼻子一酸。他只好又去找陳國忠。在大堤上,他正聽見陳國忠在對難通戶做工作,陳國忠說,大家放心,政府不會叫大家露宿的……隨後,陳國忠帶著蔡兆麟和他的兒子,找到了孩子敢住的房子。 後來,眼看著原來支離破碎的大堤漸漸改變了樣子,感觸最深的還是搬遷戶自己。 我也和搬遷戶一樣沒想到,拆遷1平方米的房子,政府會賠償140元,還會按1:1.2的賠償比例,在鎮內劃地建起了9幢共160多套的四層混凝土樓房,以每平方米270元的優惠價,全部售給了搬遷戶。 走上江東,我就想起了,公元1960年的那一次江東崩堤。 在鎮上工作了幾十年的副鎮長陳兩浩,記得最深的卻是公元1985年:一個香港女老闆,要到江東投資塑料廠,當她看到那道殘損的江堤,頭搖一搖就走了。 望著那裊裊走去的女港商,鎮領導發出了一聲感喟,一聲嘆息。 沒有比這更屈辱的了。 憋足一股勁,3年後,江東大張旗鼓築堤了。 江東人血液裡的奉獻精神,這時候也才再一次生髮了。全國解放以前,江東曾經是地下中心縣委駐地,江東人為中國革命事業,默默付出了很多、很多。現在,他們繼承了那種精神,又默默奉獻著。為了生命線一樣的大堤,洲東管理區的稻農,忍痛填平了堤腳的三個魚池,每年1萬多元的收入就填掉了;全鎮小堤圍上2100多株荔枝、龍眼、雜果,砍掉了,一年4萬元的收入,就沒有了。 亭頭管理區的一個老人,就是在這個時候,冒出來的。老人抱住承包期未滿的一株荔枝,犟著頭說:砍,就砍在我的身上! 好說歹說,老人就是不聽,老人只看見一樹掛滿的青果,和果樹下一個農家家庭的未來。 後來,陳兩浩把鎮黨委書記請來了。咬緊牙肌的書記的眼裡,總是重疊著兩個人影,裊裊而去女老闆,抱著樹頭的這一個老人。書記盯著老人很久,最後,嘴裡說出了一個字: “斬!” 我那一次到江東的時候是公元1992年5月9日,站在那巍峨的新築的厚實的大堤上,俯看滔滔江水,回首如煙往事,心情總是難以平靜…… 摟抱樹頭的老人啊,這些不都是你親身經歷過?公元1960年6月10日鳳凰水庫垮壩,山洪飛流直瀉,江東多處決堤;公元1964年6月17日韓江水位16.95米,江東浸水半個多月;連年的洪澇災害,使江東27500畝土地,有10000畝一年只能一造,年平均畝產還不到260斤,這些你還都記得嗎? 我很想去找老人聊一聊,聽聽他如今的想法,可是讓大家攔住了,大家說,不要讓老人再一次難堪了。 想想也是,事實會叫人開竅的。老人一定會看到,鎮上跟幾年前不一樣了,200多家企業,十幾億的產值,還有幾千個生龍活虎的,到這裡來討生活的嘰哩呱啦的民工。 突然出現的一個新名字,叫得潮州人展不開現象,展不開回憶。 原來這一段熙熙攘攘、顛簸破爛的路叫做城外、溪邊、東門外、環城東路,現在人們叫它濱江長廊。 很多原來被雜亂的民居、工坊、倉庫、碼頭圍蔽的古榕、木棉,隨著一聲整治,都展露在行人的面前。 早春3月,是韓江最美的季節,韓東韓西,左右兩岸,木棉齊齊開花,蜿蜿蜒蜒,兩三公里。哇,綠草地上的這一長排木棉,開得人心明亮,開得天藍,雲也格外高。 一批批南來北往的人,都愛來到這裡,感受堤路整治,考察江景異同。廣州市委書記林樹森,帶著他的班子,帶著廣州的一幫局長,也走在韓江邊上的這道濱江長廊。走著走著,這個說潮州話的市委書記,忽然對他的廣州局長們說,以後看廣州市花,要到潮州來。一個大市的書記,用這種沉著的詼諧,來評價眼前這道長廊,來反省自己的工作。政治局委員、省委書記張德江,剛剛從浙江移任廣東,走在這道濱江長廊,也邊走邊說,我走了中國很多地方,像這種有江有城,是第一次看見;有的地方,有江沒有城牆,有的地方,有城牆又沒有江。 城牆和江,是歷史對潮州的贈與。從韓愈惡溪驅鱷、草創北堤,一代代潮州人,就懂得感恩,懂得感化,懂得學習。他們把江,命名韓江,把山命名韓山,把堤命名韓堤,把亭起名景韓亭,把路起名昌黎路,把台起名祭鱷台。吾鄉人民,為什麼要紀念和感戴韓愈呢? 我認為,這是一種人文精神和民心所向。韓愈作為地方最高長官,不謀私利,想著人民,為老百姓辦好事實事,老百姓歡迎這樣的官,希望有這樣的官。韓愈還是一種榜樣,後任的官,用韓愈來激勵自己,向韓愈學習,向韓愈看齊,盡力做到吏治清明,治政有方。老百姓,也用韓愈為樣板,來衡量、來監督、來評價一代一代的官。因為有一個韓愈立在那裡,所以,1000多年來,潮州的官基本上都是政績卓著,沒有貪官污吏。這在《潮州府志》上,都有明明白白的記載,潮州的官,都是受稱頌的官,沒有有罵名的官。 韓愈對潮州的讀書人,也有著一種教化和激勵的作用,韓愈在古文運動中的地位,他的聲譽,文化造詣,思想境界,寫作水平,人格力量,都是潮州讀書人的一個楷模。在潮州讀書人的持久帶動下,潮州的民風民氣和文化積澱,無形中又有了一種潛移默化的代代傳承的作用。 官衙和老百姓,也都需要一個偶像來教化黎民百姓,規範黎民百姓。韓愈是一個適合做偶像的人物,他是一個官方和民間共同推舉出來又共認可的神化了的偶像人物。選擇了韓愈,是代表了官方和民間的共同的價值評判的。當然,我們還應該看到,韓愈首先必須是有群眾的基礎,假如沒有群眾的基礎,沒有群眾的代代傳頌,也就沒有了“韓愈”。 於是,這道韓江,這道韓江畔的濱江長廊,就向人們展示了一種新的治水理念。 以前,漫漫歲月,人們對於大堤,對於大堤身上水浸浪拍、雨淋日曬、蟻棲蟲鑽留下來的時序日曆的印痕,總是等閒置之,淡然看待,只是到了緊要關頭,萬不得已,才驟然想起。一種傳統的、保守的、消極的、慣性的治堤方略“以險除險”,“除險加固”,被無數人一代代繼承下來。堤,是有險的時候,才想到除嗎?這個問題,一直詰問著今人的心。 曾經,也有人想到洪水面前堤的脆弱。他們乾脆腦袋發熱,改道河流,不脩大堤。公元1970年底至1971年初,地區革命委員會反复研究決定,放棄韓江舊河道,開闢韓江新河道。 新開河道規劃全長28公里,在韓江乾流左岸破開意東大堤,從意溪東津起,經寨山、騰福鋪山、舖頭埔村、石板村、樟林車站,轉義豐港出海。設計通過流量每秒15800立方米,主要工程量土石方9018萬立方米,勞動力1.87億個工日,需水泥36800噸、鋼材3782噸、木材5741立方米、炸藥2300噸。據說改道之後,可以徹底解決防洪、排澇、航運、發電,畢其功於一役,還可以逐步平整舊河道,收回耕地面積5.3萬畝。 沒有人想過可行與否。一批文人學士,還興高采烈擬訂出頗具文采的鼓動標語:高舉紅旗學大寨,快馬加鞭趕昔陽,一抓根本二抓綱,殺上鳳凰山,征服韓江水,猛攻大平原,奮戰三五年,隊隊是大寨,潮安變昔陽! 公元1971年2月22日,上級通知制止這次施工。 能嘲笑歷史大合唱中的這一次偶然滑音跑調嗎?能忘記公元1970年12月7日至1971年2月22日的這一段滑稽的治韓之履嗎? 我們應該沉思、深思! 今天的這道濱江長廊,今天的這道南北大堤,就是在歷史的煙雲吹散之後,一次根本性的整治。 我總是喜歡在晚飯之後,天黑之前,匯入在三三兩兩的市民群裡,去到這段人人關心、人人掛記的夜以繼日地施工的城堤。從公元1997年11月工程正式動工,城外移民遷廠開始,潮州人的眼睛,就注視著這道大堤。用177萬立方米土方、44萬立方米石方、8萬立方米混凝土構築的5.1公里的北堤、城堤,33.3公里的南堤,是一道真正的稱得上牢固的大堤。 1000餘戶、20萬平方米的拆遷房屋,沒有一個釘子戶。藏在老舊房子和簡陋廠房後面的城堤露出來了,圍在倉庫工棚裡面的數百年古榕露出來了,人們一次一次驚喜。 4億3千8百萬元人民幣,這些包括市民、鄉民心甘情願自己捐出了一部分的堤防錢,就是要給常年飽受洪水困擾之苦的人們,一次真真正正開開心心的心靈大歡喜。 這一次的韓江南北堤整治,不是以往老套的以險除險,除險加固。它有一個有別於以往的名詞:達標加固;它有一個有別於以往的施工方式:固本強基。北堤、城堤是按百年一遇,南堤是按50年一遇的洪水標准設計施工。 我很喜歡那一段叫做濱江長廊的河段,一邊是河水歸槽的江流,一邊是古意盎然的城牆,中間是綠草、灌木、古榕、紅棉、亭榭、景觀燈的隔離帶。漲大水的時候,一般的水位,就在河槽裡湍急地流著,拍擊石岸,撞擊湘橋,濺起滿天飛沫和一江一個接一個的漩渦,讓人們在滿槽的江邊,目睹水與岸平,目睹飛流急下。特大的洪水,人們就退守城堤,在城頭的雉堞,看一江洪水,浩浩流去,看一江河岸,開合雄闊。這種“低擋高防,兩級防洪,綠化美化江岸”的城市防洪綜合治理新格局,迄今,在全國所有的城市,在全國所有的河流,絕無僅有。 如今,這道靚麗得讓人流連忘返的濱江長廊,這道真正的標準的名稱應該叫做“潮州市韓江潮州河段環境整治與濱江景觀建設工程”的濱江長廊,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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