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洗手巾被擰乾,遞給正埋首於案前的鄧小平。
在巴黎艾德魯瓦街17號《少年》編輯部,鐵筆和鋼板從早到晚一直在嘰嘰作響,如巴黎六月夜的一隻不知疲倦的夏蟲。
我有個預感。周恩來遞了濕毛巾之後,這樣說。
什麼預感呢?
周恩來說:“先洗個臉吧。你已經刻了整整八個小時的蠟紙了。”
“你記錯了,”鄧小平說,“七個半小時。”
周恩來看著他的小伙伴洗臉:“我有預感,國內的革命形勢就要起大變化了。敵人的刺刀將會很快促成革命者的同盟。我昨天已經聽說了,剛剛在廣州舉行的中共第三次全國代表會議,討論的就是這個問題。”
“就憑恩來書記的這句大革命預言,你也要請我到樓下咖啡店喝一杯。”
周恩來說:“下樓,下樓!想不到我們的油印博士還是一位敲竹槓博士!”
周恩來下樓時覺得有些涼意,便又回房在襯衣外套上那件繡著6個小字的毛衣。
鄧小平笑嘻嘻拉住毛衣。周恩來說:“唉呀,小兄弟,你不是看過又看了嗎?”
“問題是你一遍也沒有解釋過!給你溫暖,小超。小超誰?一定是個姑娘!”
在樓下的小咖啡店裡,銀勺子攪著濃濃的咖啡之時,周恩來承認了,小超是個姑娘。咖啡店此時幾乎沒有什麼顧客,只有一個瘦削的琴師在角落里拉一把小提琴。
“漂亮嗎?”
“記不准什麼模樣了,”周恩來望著白牆上的銅桿壁燈,作很深的回憶狀,“真的有點記不得了,只記得她的活躍勝過她的漂亮。她為了救我,衝過天津警察廳。她是一個非常勇敢的姑娘。”
“你對她說過那句著名的話嗎?”
“什麼話?”
鄧小平用法語說:“我愛你。”
周恩來笑了:“沒有。”
“為什麼不說?”
周恩來攪動咖啡,說:“是啊,這句話,也該說了。我原先認為徹底革命者必須獨身,現在覺得,革命伴侶的存在並不對革命有礙,真的,我這幾天,好幾次想到馬克思與燕妮。”
鄧小平從懷間摸出一張明信片。 “給你。”
“什麼?”
“明信片,昨天買的,原先是想給四川老家發去的,後來想想,也沒什麼好寫。先給你用。”
“你的意思是,那句著名的話,能用明信片的方式公開表示?”
鄧小平嘻嘻笑了,像個大人似的開導對方:“這你就不懂了,恩來書記,如果一句最秘密的意思,能用一種最公開的形式加以表達,那就是說明……”
“說明什麼了?”
“板上釘釘了。姑娘將會受寵若驚。”
“你這個小鬼靈精!”周恩來哈哈大笑,銀勺子裡的咖啡抖到了褲腿上。
一個半月之後,蓋著法蘭西郵戳的這張明信片抵達了中國天津,以至於楊振德拎著破菜籃子回到家,就听見了抑止不住的哭聲。 “小超?”母親扔了籃子就到女兒床前,她看見女兒臉上都是水,分不清是汗是淚。
“誰欺侮你了?”
“我是高興。”
“高興,哭什麼?”
“明信片!”
“什麼明信片?”
鄧穎超嗚嗚哭:“在桌子上!他寫的!他說我們兩個是人生伴侶!”
母親取過明信片看,一看就笑,待到第二遍看時,又覺得鼻子發酸,淚水朦朧雙眼。女兒翻身坐起,走到媽媽身邊:“媽,你又怎麼了?”
“我也是高興。”
“他會是一個天下最好的女婿。”
“可是我也有點傷心。”
“為什麼,媽?”
“他是共產黨員了,是不是?”
女兒點頭。
“還是個頭,是不是?”
女兒又點頭。
母親說:“小超,你自小就沒了父親,你看著媽苦了大半輩子,你自己的命,可千萬不要像媽一樣苦啊!”
媽媽的擔心是一種愛,鄧穎超非常理解,但是她不能沒有恩來。晚上,她擠睡到了媽媽的床上,一夜都摟著媽媽。她盯著窗外的靜默的星星,思緒翻騰。她想,自己的人生道路,其實早已選定,即便沒有恩來,這條路也已是荊棘遍布充滿艱險了。人生之路只要是自己選的,願意走的,怎麼凶險都是幸福。何況還有恩來可伴隨呢,這更有什麼可擔憂的?鄧穎超的眼睛半睜半瞇直到天亮,天亮之時她才發覺母親也是一夜無鼾。她輕輕抽回自己的手臂,感覺到自己的手臂和母親的脖子都是汗淋淋的。她從黑櫃上拿起一柄小扇子輕輕地為母親打扇,母親在涼風習習之下依舊沒有動彈。鄧穎超知道,母親的心也是一夜都在顛簸,現在才慢慢平復。母親認了自己的命,也認了女兒的命。
模樣英武的蔣介石一身戎裝,從元帥府內廳走出。儘管脊背上的汗水已經滲透出軍裝,但是蔣介石仍然衣領扣緊,紋絲不亂。他在大元帥府的進出,一直是很注意儀表的。
他的軍靴如勻稱的鼓點一樣敲下樓梯,又敲出門廳。
位於廣州河南士敏土廠的海陸軍大元帥府是清代建築。西班牙式的大樓沐浴在六月黃昏的餘暉之中。蔣介石看見鄧澤如踱步在大樓門口。
“我在此守候介石老弟多時了。有句話要說。”
蔣介石腳下的鼓點停止了。蔣介石不做聲,點點頭,似乎猜到對方要說什麼話。
“中國共產黨的第三次代表會議已經收鑼,介石老弟知道了吧?”
蔣介石沒有表情。鄧澤如說:“所有中共黨員都將蜂擁而入本黨,即將大談勞工鬥爭,大搞俄式運動,這樣的可怕情形,能使介石老弟聯想到齊天大聖鑽入鐵扇公主肚皮里的故事嗎?”
蔣介石手扶指揮刀,眼睛看著很遠的地方。他看來並不想作這樣的聯想。西邊最後一縷陽光將蔣介石的英俊的臉廓勾勒得很分明。
鄧澤如見他不做聲,又說:“還有,兩個月前,孫先生以大元帥名義,任命中共領袖陳獨秀為大本營宣傳委員會委員,這個混賬的委員會又推舉陳獨秀為委員長。陳獨秀已在本月一日啟印視事,廣州政府的宣傳大權已由共產黨獨攬,此事,亦能使介石老弟高枕無憂麼?”
蔣介石雙眼微閉。太陽在墜落,他的臉很快地陰暗下來。
鄧澤如沒有得到預期的反應,感到了某種失望。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於是又說:“介石老弟兩月之前榮領大元帥府參謀長銜,我沒有及時表達賀意,介石老弟不是生我氣吧?”
蔣介石忽然睜亮眼睛,朗聲道:“國共兩黨合作,是本黨孫總理親自決策,吾輩黨徒,均應惟孫先生之命是從!再說,您是本黨前輩,依我看,更須身體力行,以為表率!”
言罷,手扶指揮刀,轉身便下台階。
鄧澤如默然,他沒想到平日對黨派政治言語不多的蔣介石會對兩黨合作如此擁護,這與他對蔣介石的多年觀察情況不符。他正欲在蔣介石背後再喊一聲什麼,蔣介石卻已在台階下回過身來。
“寶珊兄!”他說。
鄧澤如快步趕下台階。
蔣介石注視著這位本黨元老,嘆一聲:“小弟我,我實有難處啊!”言畢,又轉身而去,軍靴打著輕快的鼓點。
鄧澤如不想再喊住他。蔣介石心底琢磨著什麼,他似乎已經把握住一些了,但又覺得沒有太大的把握。他只覺得這位年輕參謀長日後在本黨內的影響力將舉足輕重,這是一種預感。
蔣介石這一回晉見孫中山,是想請求去俄蘇考察。蔣介石認為,俄蘇共產黨得以迅速掌控政權,必有其獨到之經驗,不能不察,上次聽馬林介紹,他就心有所動。另外,去俄蘇考察本身,就是一種宣言。這一類宣言在國民黨的改組氣氛中,是能有很大的響聲的。
孫中山拗不過蔣介石的一再請求,批准他率領“孫逸仙博士代表團”一行4人訪問蘇聯,考察政治、軍事和黨務。代表團成員是沈玄廬、王登雲和共產黨員張太雷。 1923年9月16日,蔣介石就已經坐在蘇俄莫斯科軍區第144步兵團所在軍營的一個大樹墩上了。他觀看的是軍事操練,滿耳都是蘇軍士兵的喊殺聲。這種喊殺聲他從來沒有聽見過,聲震耳膜,近乎瘋狂。一把又一把三棱刺刀戳在草靶上的那種凶狠勁,他也是沒有料到的。他想起他曾經帶過的粵軍士兵,那種士兵簡直就不叫兵了,有時候不以光洋懸賞,他們還真邁不開步子。蔣介石忽然站起,走近一位陪同軍官,說:“你們的軍裝很神氣,我能穿一下嗎?”
那軍官聽罷張太雷的翻譯,馬上脫下軍裝:“請蔣同志試穿,並請蔣同志參加二營一連二排的黨小組會。”
幾分鐘之後,蔣介石就已經穿上筆挺的蘇軍軍裝,坐在兵營內的板凳上傾聽黨小組會了。這個黨小組由8位布爾什維克士兵組成。蔣介石在小小的會議上又聽見刺刀戳進草靶子的那種狠勁兒,那是一種思想的刺刀。他聽見一位士兵出言凌厲地批評自己的戰友:“你今天的衝鋒,算什麼衝鋒?你不勇敢!你見到敵靶為什麼不撲上去?你要記住,你不是為你自己,你是代表一個階級在衝鋒!”
一經張太雷翻譯完畢,蔣介石便起立鼓掌。他說:“好,太好了,這句話說得太漂亮了,跟你們的軍服一樣漂亮!”
陪同軍官說:“蔣同志如果真的喜歡,這件軍服就贈送給你了。我看尺寸也正合適。”
蔣介石說:“謝謝,謝謝!本人真的很喜歡。”
沈玄廬瞅著這位代表團長,搖搖腿,心裡想,這位老弟還是蠻會演戲的。又想,演戲不是壞事,誰都在演,要看演的什麼戲。這位介石老弟真是個好戲子,臉面上演的是一碼子武生戲,心裡頭,肯定在演另外的一碼子文戲。
沈玄廬的判斷沒有錯。晚飯前,他去蔣團長房間招呼赴餐,果然看見蔣介石一個人如佛陀一樣端坐打愣,身上還是那套筆挺的蘇軍軍裝。
“走呀,介石兄!”沈玄廬咋咋呼呼拉他,“發什麼呆呀?他們在喊吃晚飯了,走呀。其實什麼晚飯呀,乾麵包片兒,倒霉的魚子醬,嘔都嘔死!介石兄腦門上怎麼都是汗,怎麼了?”
“這句話太厲害了!”
“什麼話?”
“你想想,你是代表一個階級衝鋒!每個人都是這樣想著去沖鋒,還能怕死麼?”
“這倒也是。”
“比這句話更厲害的是製度。制度,知道嗎?共產黨在每個排都建立黨小組!”
“共產黨的製度,國民黨也可以拿來用麼!”沈玄廬一邊說一邊想,這老兄,果然有一出大戲在肚子裡走著呢。 “就像我沈玄廬,也穿過兩年的共產黨衣裳,哈哈哈!如今我提出退黨,人家還不准呢。哈哈哈!”
“你別大嗓門,小心張太雷!”蔣介石起身,一拍對方的肩,“吃飯去吧,玄廬兄。真叫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到蘇俄走一趟,才發現蘇俄對中國的行動方針,就是千方百計扶持中國共產黨,這太可怕了!”
“有那麼嚴重?不見得吧?”
蔣介石指指自己頭上的軍帽:“這顆紅五星一貼近腦門,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一輛黑色小汽車蜿蜒於山路,方向盤忽而左打,忽而右打,躲避著爆炸的氣浪。
呼嘯而至的一顆砲彈忽又在正前方爆炸,削飛了一根粗大的樹幹。
汽車被迫停住,一位體格健壯的俄國人跳下車,仔細觀察前方。隨行人員慌了,用英語喊:“鮑羅廷先生,過不去了!”
“繼續往前開!”鮑羅廷跳回汽車,手勢果斷,“孫中山元帥在哪兒,就往哪兒開!”
就在蔣介石率代表團仔細考察蘇聯期間,蘇聯政府也應孫中山的請求,向中國國民黨派駐一位首席政治顧問。 1923年10月6日,這位曾經被共產國際先後派往美洲、歐洲的革命經驗極為豐富的共產黨人,來到了中國廣東省。他知道孫中山正在惠州城外視察與陳炯明叛軍的戰事,於是直接揮車鑽入了硝煙。他覺得孫中山是會喜歡他的這種風格的,而他也很喜歡一個大元帥親臨戰壕的風格。
他的小汽車在山道上轉了第八個彎的時候,翻了,前輪翹在半空中像風車一樣轉動。
孫中山是得到報告之後,才匆匆沿著山溝走向鮑羅廷所在的那座白色帳篷的。他快速地揮動手杖,“中山裝”上明顯有泥土和火硝的痕跡。
“他在哪裡?”他著急地問。
醫官奔過來,指指樹叢後面的白色帳篷。帳篷前面,飄揚著一面紅十字小旗。
山背後傳來時緊時疏的槍聲,夾雜著滑膛砲的轟鳴。叛將陳炯明盤踞惠州城,負隅頑抗,決心堅定。
孫中山鑽進帳篷,看見俄國人躺在擔架上,破了一大塊皮的那隻白皙而粗壯的小手臂上,搽滿了紅藥水。
由於驚嚇和疲累不堪,這位洋顧問竟睡著了,腦袋歪斜,鼾聲如雷。
醫官向大元帥報告:“他睡著了。”
“他就是鮑羅廷?”
醫官說:“這裡有份東西,好像是他的介紹書。”
孫中山一看,笑顏大展:“啊,蘇俄大使加拉罕親筆寫的介紹書!”
醫官說:“他急著要見大總統。路上,小汽車被砲彈炸翻了。”
孫中山點點頭,走到帳篷門口,細看加拉罕的介紹信。加拉罕是這樣寫的:“鮑羅廷為我布爾什維克黨元老同誌之一,曾長久致力於俄國革命運動,請你不僅把他當作官方代表,也視他為我的私人代表。你同他談話就如同我談話一樣。”
這封介紹書是寫得如此誠懇和直截了當,以至這位鮑羅廷還沒有睜開眼睛,就博得了孫中山極大的好感和信任。醫官搬過一隻空砲彈箱,請大元帥坐下,並且建議叫醒鮑羅廷。這位洋人只是皮傷,未傷著骨頭,叫醒無妨。
“不必。”孫中山說,“我當過醫生。你出去好了。”
孫中山坐下來,聽著這位洋人的陣陣鼾聲,心裡也一陣陣高興。他想,中共方面,來了個陳獨秀;共產國際,又來了個鮑羅廷。什麼叫天助,這就叫天助。天既開眼助我,國民黨新生大業,該是指日可待了。
一發砲彈在山坡上爆炸,帳篷在汽浪中猛烈地搖晃了一下,這一晃動,就叫鮑羅廷跳了起來。
孫中山用英語說:“別動別動!”
“我這是在哪兒?”鮑羅廷看看周遭,“快放我出去,我要到前線!”
“這裡已經是前線了!”
“不,還在前面,我要去的是前沿,都說你們的大元帥在最前沿!”
“不必急,你首先要休息好。”
“我是大元帥的首席顧問,你知道嗎?!”
“知道。加拉罕鄭重推薦的。”
“你知道就好,”鮑羅廷急急穿鞋,“所以我必須立即見到你們的大元帥!他需要我!他的黨需要我!他的偉大的事業需要我!他是個偉人,而我將全心全意幫助他!請馬上帶我去見他!聽見沒有?我米哈伊爾·馬爾科維奇·鮑羅廷,必須盡快向你們的大元帥報到!”
孫中山伸出手,將對方扶起來。孫中山說:“鮑羅廷同志,我是一位中國人,可是我懂得使用你們歐洲的禮節!”
鮑羅廷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激動萬分的孫中山已經緊緊地與他擁抱在一起。
鮑羅廷掙扎:“快帶我去,中國同志!”
三個醫官急急慌慌衝進帳篷,緊接著就瞅著元帥和洋人同時大笑,這種笑聲發出的氣浪與砲彈的氣浪一樣,都能使篷布顫抖,抖下許多沙塵來。
“你已經到家了,鮑羅廷同志!”孫中山喊。
“什麼?”
孫中山大聲喊:“我就是孫中山大元帥!你到家了,鮑羅廷同志!”
孫中山動作很快,僅隔三天,就在懸著鍍金枝形吊燈的大元帥府議事廳裡,向國民黨的眾多骨幹們介紹了這位英姿勃發的洋人。他先這樣宣布:“中國國民黨改組,必須加快步伐。此一改組計劃,共產黨方面,已決定傾全力相助。現在,孫文鄭重宣布,正式成立中國國民黨改組委員會,改組委員會由下列在座的五位同志擔任,也就是:廖仲愷、汪精衛、張繼、戴季陶、李大釗。國民黨本部的改組,孫文就拜託五位同志負責辦理了!諸位有什麼意見沒有?”
“諸位”都不想表達什麼意見,所有國民黨的重要骨幹皆端坐不動,心裡掂量著孫總理所說的這五個人的各自的份量。
孫中山要廖仲愷表態,廖仲愷就說:“先生如此重托,當傾全力。”
孫中山問其他四位改組委員:“你們呢?”
李大釗說:“中國國民黨本部的改組,系全黨改組的核心,非常重要,守常全力以赴!”
張繼則瓮聲瓮氣說:“沒有什麼意見,惟誠惶誠恐罷了。”
“好!”孫中山轉臉,吩咐副官,“立即將此委任電告本黨上海事務所,並見諸報端!”
接著,孫中山開始介紹洋人。其實在他沒介紹之前,國民黨要員們就早以各種複雜的目光在鮑羅廷臉上掃來掃去了。孫總理要用此人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怎麼用,要看一看。傳說是顧問,但顧問二字,大有講究,可以是花瓶,可以是脊骨,也可以花瓶其外,脊骨其中,也可以表為脊骨,實為花瓶。
孫中山說:“鮑羅廷同志,是蘇俄政府應我再三邀請,專門派來擔任我的首席顧問的。我同他已長談十餘次,深感鮑君是一位無與倫比的同志。”
鮑羅廷聽罷側旁宋慶齡的翻譯,連連搖手:“孫總理過獎了。”
張繼心裡想,此人還有點自知之明。
孫中山繼續說:“孫文以為,以黨治國,須效法俄人。整頓黨務,亦須藉重俄人。我今正式宣布,中國國民黨現在已經有了一位組織教練員!”
張繼一愕:全黨的組織教練員?這算什麼銜?若欲借重此銜,此銜頭可以壓死黨內任何人。他豎起耳朵聽,又聽孫中山這麼說:“孫文今任命鮑君為組織教練員,就是為了借重鮑君之組織經驗,訓練國民黨員,使本黨改組得以順利完成。諸位還有什麼見解?”
全場鴉雀無聲。半晌,美男子汪精衛起立說:“能向鮑君提個問題嗎?”
孫中山低聲與鮑羅廷交換了幾句意見,抬臉回答:“可以。”
汪精衛知道此刻會有許多目光很有興趣地看著自己,所以更顯得不慌不忙。他問:“據說鮑君很有組織才能,我請問鮑羅廷,你此次來華,是第一次出使外國嗎?”
鮑羅廷說:“我來中國之前,先後被共產國際派到美國、墨西哥、英國、柏林等地工作過。”
“美國不是中國,墨西哥不是中國,德國也不是中國,你鮑羅廷充分意識到這一區別嗎?”
這句發問有點嗆人,孫中山皺了皺眉。
鮑羅廷的回答針鋒相對:“我充分意識到,民族解放鬥爭和人民革命,在全世界都有相同的趨勢和相同的特徵。”
張繼有點打忍不住,站起來,說:“我想問個問題。鮑君今年幾歲?”
鮑羅廷說:“我1884年生於俄國威斯帖布斯克省,今年應是39歲。”
張繼說:“按中國說法,人生四十而不惑,你才三十幾歲,便擔任中國國民黨的組織教練員,自己感覺能勝任嗎?”
孫中山一擊茶蓋,神情極為不悅:“如此相問,張浦泉難道不覺得過分嗎?有朋自遠方來,你如此不悅,何故也?浦泉,你坐下。”
張繼神態固執:“請先生原諒。”
戴季陶忽然大聲請求:“如無諸多不便,還是請先生准許鮑君回答浦泉兄的問題。”
孫中山厲聲說:“都不要多說了!你們幾個還能說出什麼有益的話來呢?對這類有失風度的提問,諸位竟不覺得害羞嗎?鮑君乃蘇俄政府所推薦,此人辦黨極有經驗,我已經鄭重請他起草國民黨組織法,起草國民黨黨綱和黨章!”
張繼聞言失色。戴季陶愕然。林森緊閉眼睛。汪精衛也神情一怔。中國國民黨的黨綱黨章及組織法,均由一個外國毛子操持辦定,這叫什麼中國國民黨呢?張繼耳語林森:“我怕是聽錯了吧?總理是在說中國國民黨還是在說俄國國民黨?”林森眼皮很重,像是睡著了。
孫中山對全場說:“我希望各位同志犧牲自己的成見,誠意去學他的方法。”
李大釗站起來,欠欠身,說:“孫先生,我倒有個建議。”
“請講。”
“既然有些委員有疑慮,倒不妨請鮑羅廷同志談談他關於整頓黨務的初步見解。”
廖仲愷一聽,覺得此議妥帖,馬上附議:“這個意見很好。我也極想听聽鮑君想法。”
孫中山徵詢地看著鮑羅廷:“那麼……”
“我可以談一談。”鮑羅廷很大度地笑一笑,“諸位同志,本顧問認為,孫總理改組中國國民黨的決策,是英明而適時的,至於如何改組,我建議如下:第一,在國民黨改組之前,修改黨綱,並且在人民群眾中廣泛宣傳黨綱,力求取得必須按照黨綱改組國民黨的一致意見。第二,迅速制訂國民黨黨章。第三,在廣州,在第二中心上海,組織起黨的堅強團結的核心,然後在全國建立國民黨的地方組織。第四,盡快召開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以便討論和通過黨綱黨章,選舉新的執行委員會。必須派出最優秀最積極的國民黨員在廣州進行國民黨的改組工作。第五,在召集全國代表大會時,必須使每一個代表都懂得,他今後要做的事情是什麼,以及怎樣按照新的方式建立基層組織。”
不消說,鮑羅廷以其自信,以其深思熟慮的思路,在國民黨的高層亮了個漂亮的相。這一份出場出得很好,起碼是穩穩地壓住了陣腳。在上海的陳獨秀從李大釗口中聞知鮑羅廷的風采,深有感觸。他說,鮑羅廷一點不遜於馬林。馬林是牛林,牛氣得很,這個鮑君看起來亦絕非鮑魚,同樣牛得很,可以叫牛羅廷。
但是鮑羅廷的牛氣在日後並未沖天,國民黨右派對他處處設防和處處抵制,他是明顯感覺到的。鮑羅廷曾經有一回跟孫中山談到半夜,他表示了某種納悶:一個革命政黨內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元老敵視共產黨及其背後的工農大眾。孫中山跟著他一起氣憤,然後又在雞鳴時分非常感嘆地告訴他,這些人,對封建王朝的進攻都是很堅決的,他們不怕死,若剝開衣裳看看,身上都見傷疤。
在鮑羅廷將黨綱黨章起草完畢之後,這些身上見傷疤的元老不約而同齊集林森家,一個個都有禍之將至之感。 11月的南國,風已帶涼,林森的客人們都端著茶杯坐在後院的葡萄架下。他們身後的花架上,是好幾盆金黃色的鷹爪菊。林森時任大本營建設部長,他手裡拿著黨綱草案與黨章草案,仰坐在白藤椅上,臉色與鷹爪菊相同。
鄧澤如這幾天都是他的座上賓,說話態度最為激烈。鄧澤如說:“俄國毛子起草的黨綱,看看,諸位都看看,什麼混賬東西!鼓吹容共,開門揖盜,可以說是猖狂之極!”
林森放下黨綱草案,從白藤躺椅上坐起來,大嘆一口氣:“我1905年入的同盟會,1913年入的中華革命黨,一生追隨孫先生,疲於奔命。吾愛吾黨,勝過性命。我真心祈望國民黨高舉國民革命大旗,早日完成複國大業,誰料想,蘇俄赤黨竟趁吾黨改造之際,借孫先生威望,唆使中共全體潛入,美其名曰國共合作,實是藉吾黨軀殼,行他黨之私,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眼見得黨中有黨,黨將不黨,怎不令人寒心之至!”
方瑞麟說:“我以為,最可慮者,是孫先生公然宣布,他缺席之時,可由鮑羅廷主持國民黨臨時中央執委會。這一宣示,諸位也是親耳聽見的。黨務大權如此拱讓給一個毛子,實在太危險,太危險!我已經兩個晚上徹夜未眠了,我真的不明白,孫先生為何非得這樣做?”
戴季陶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軀,扭得白藤椅咯嘰咯嘰響。他覺得矛頭不能針對總理,這種情緒絕對有害,也於事無補,反有弄巧成拙之慮。於是他堅決地說:“我們不能怪罪孫先生,先生有先生之思慮。但我們,起碼可以提醒孫先生,北邊的俄人,身邊的中共,都是最最可怕的敵人。季陶早就看出共黨之野心了。記得當初陳獨秀成立上海共產黨的時候,我就是深明大義,當眾退場的!”
林森的鼻子哧一聲響,說:“聽許多人說,你當時流淚不止?”
戴季陶急了:“流給陳獨秀看的,諸位應當知道,流淚也是一種學問。男兒有淚不輕彈,既有淚花彈出,必有深意焉。總而言之,我警告諸位,中共是無孔不入的!”
林森覺得,光是這樣表示義憤不是個辦法。挽狂瀾於既倒,挽字是動詞,從手,而非從口,吐吐口水於事毫無補益。他想,應當即請廖仲愷來做一回客人。仲愷這個人一直圍著俄國毛子轉,他是這份容共黨綱的譯者,也是頭號吹鼓手。第一步,應當把他叫來當眾問個明白,剎他威風。第二步,大家再作上書孫先生的打算。
林森一說這個想法,葡萄架下便是一片贊成之聲。
廖宅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廖仲愷正在自家客廳裡接待李大釗。他的位於廣州百子路的這座宅邸算不得寬敞,但是收拾得整齊且有趣味客廳四周掛滿了何香凝畫的水墨畫,有山之猛虎,也有水之游魚。廖仲愷此刻正指著畫案上的一幅並蒂蓮告訴李大釗,這是香凝特意為即將召開的國民黨首次全國代表大會而作,此會一開,黨綱一獲通過,國共兩黨就算正式聯手了,並蒂之蓮便是取兩黨本為兄弟之意。
李大釗在畫案前連連拍掌,稱讚這幅潑墨並蒂潑出了神韻,他說:“早聽聞香凝女士畢業於日本本鄉女子美術學校,但也想不到畫功竟然如此厚重!”
何香凝大笑:“過獎!過獎!”
李大釗說:“並蒂之蓮,意境高遠,願我們兩黨為中國革命生生死死,始終聯手,永遠並蒂!”
林森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來的。何香凝一邊走向茶几摘電話,一邊說:“守常先生真會說話!”聽罷電話,她就告訴丈夫,林森有請。
廖仲愷本不想去,思慮再三,還是決定赴約。他知道一批黨內元老在候著他並且準備咬他。他笑著對夫人說:總不會是鐵鍊子綁三道吧?他出門時又說:“我該說什麼就說什麼。聯俄聯共是孫先生的最後出路。我不會退讓的!守常,抱歉,改日我們細談。”
廖仲愷走下小汽車,走進林森寓所後院的時候,正好聽見坐於葡萄架下的張繼在說話。張繼這樣說:“陳獨秀、李大釗加入國民黨,是我做的介紹。每每回想此事,都不免心情沉重。我原以為是共產黨幾位頭面人物協助本黨改組,哪裡想到,整個共產黨傾巢而入。這就叫一失足,千古恨!”
方瑞麟眼一翻:“誰叫你做介紹的?”
張繼怒:“不要明知故問!”
然後廖仲愷就看見鄧澤如站了起來,彈著一根葡萄藤大聲說:“一定要上書孫先生,不上書不行,要務請孫先生當機立斷,釜底抽薪!誰敢跟我一起簽名?”
林森說:“上書,我不反對。簽名,你們簽。我,諸位當然明白,地位畢竟特殊!……啊,仲愷到了!”
林森看見了臉色很不好看的廖仲愷。
廖仲愷努力堆出一些笑容,朝大家拱拱手:“諸位老兄都在此聚首啊!”
鄧澤如拍拍黨綱黨章,似笑非笑:“仲愷兄的翻譯,真可謂妙筆生花!”
“寶珊兄過獎,我只是照直譯來。”
方瑞麟單刀直入:“廖仲愷同志,你個人讚同不贊同這種綱領這種章程?”
於是眾人的目光一齊罩住廖仲愷,惟有主人林森瞇眼仰在藤椅上,又像睡著了一樣。
廖仲愷見著這麼多咄咄逼人的眼睛,也不打算落座了,雙手叉抱於胸前,清清朗朗說:“仲愷與諸位一樣,一生追求真理。這份黨綱黨章,是本黨組織教練員起草,條條款款理正辭嚴,理直氣壯,我廖仲愷有何不贊同之理?”
鄧澤如一拍茶桌:“此份黨章公開鼓吹容共,在我看來,句句鬼話!也只有鬼子才寫得出這樣的鬼話!”
“寶珊兄過於偏激了吧?”
“偏激的,不是我!”
廖仲愷耐住性子說:“容共,還是拒共,其取捨,要看共產黨是真朋友還是假朋友!孫先生決心聯共,是他經歷了慘痛之後得出的教訓。孫先生過去認為日本是他反清的朋友,結果呢?1900年,日本人下令禁止孫先生在台灣組織義軍。1907年,日本政府禁止孫先生在日本居住。這種狀況,林子超先生也是有切膚之痛的。”
閉眼的林森若有若無地點點頭。
“那麼,法國是不是真朋友呢?”廖仲愷繼續說,“大家知道1908年,法國政府在它的南洋殖民地,公然驅逐了孫先生!美國呢?孫先生幾次擔任大總統,美國一不予承認二不給貸款。陳炯明這個社會主義將軍呢?卻懸賞20萬大洋要孫先生的人頭!他們是真朋友嗎?他們都不是真朋友。本黨敵友之教訓,痛若切膚。諸位,烈火見真金,日久見人心。依我看,惟有蘇俄,不壓迫,不欺弱,真心待我!惟有中共,棄前嫌,棄成見,誠意助我!”
林森繼續閉目。其餘諸人均不置一詞。年輕的女傭來續水,茶杯蓋子輪流響。
廖仲愷又說:“眼下,就中國而言,無論是本黨,還是中共,都已無力靠一黨之力量來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國民革命。為了救中華於水火,為了民族之前途,國共兩黨極需真誠合作!” 在廖仲愷慷慨陳詞之時,不斷有人起身棄座而走,先是鄧澤如,然後是方瑞麟,再後是戴季陶。
皮鞋踩著石地,咔咔響。主人繼續閉眼,無動於衷,不留客,也不送客。
廖仲愷說:“我知道有人罵我叛徒。我廖仲愷自1905年入了同盟會,從來沒有想過要叛變革命。要說叛變,也只是叛變黨內的反俄反共立場。這種叛變,也是逼的,誰逼的?西方列強逼的,軍閥逼的!”
他激動地挽起衣袖,手臂上有一條條無法褪去的鞭痕。
“是帝國主義,是軍閥,是陳炯明之流逼著我要鼓吹聯合共產黨,是天下大勢要求國共兩黨同舟共濟相濡以沫!我認為我的立場沒有什麼不妥帖。我在譯鮑羅廷起草的黨綱與黨章時,兩眼甚至湧出了淚水。這是本黨歷史上了不得的黨綱黨章啊,中國國民黨新生有期壯大有望了啊!”
廖仲愷這番話尚未說盡,人已走光,惟剩主人一人在座。
林森仰於躺椅,一動不動,死了一樣。
廖仲愷沉靜下來,面對空寂的庭院,靜默良久。他想,所有的牙齒都沒有咬自己,這使自己得以完身,但是所有的牙齒仍然都尖利著,它們還會在某些要害地方留下自己的齒印。上書孫先生可能就是一途,而在全國代表大會上竭力阻撓黨綱黨章的通過,也是極有可能的一幕。共產黨與國民黨的合作,也不是一號召合作就能合作的。據說共產黨內,對兩黨合作也曾有很大歧見,而國民黨內,於今看來,更是利牙游動,保不定什麼地方就狠狠地下口了。
這時候廖仲愷就听見林森有響動了,林森在叫他。
“仲愷兄。”
廖仲愷回臉。林森沒有開眼,依舊如睡。
“我有一句忠言相勸。”林森用嘆息的口吻說。
廖仲愷說:“仲愷洗耳恭聽。”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仲愷兄若能向先生告一年病假,當是明智之舉。”
廖仲愷一愣:“一年病假?”
“兩年也可。”
“子超兄差矣!”廖仲愷不溫不火地回答,“仲愷若有病,當向先生告假,豈只一年兩年?自此歸隱亦無妨,採菊東籬,當是人生一樂。可惜的是,仲愷自陳炯明用鐵鍊子裹過三道之後,猶如歷太上老君之爐,自覺身輕氣舒,腦健目明,身體非常之好!依這般健康之軀,實在無法向先生告假,也無法向本黨同志告假!”
廖仲愷走的時候,林森沒有起身送他。林森心裡尋思:這個廖仲愷,其實身子骨很單薄,但卻也日以繼夜,拼著命,以其理念襄助總理,精神殊為難得。只怕是跋涉歧途,越是前行越陷得深,黨內同志難以饒放他。到時候,他就不僅僅是三道鐵鍊子的問題了,怕是六道也說不定。
林森睡著一般,嘴角卻是冷笑。
國民黨內擁護聯俄聯共的左派,沒有想到右派勢力的反撲會是如此激烈。連孫中山也沒有想到,一份有11人聯署的請求彈劾共產黨的報告,又會在1923年的11月份正式呈送到他的案頭。
孫中山坐在圈椅上,以手支額,目光凝重。這份報告呈題嚇人,叫作《呈總理檢舉共產黨文》。宋慶齡看看呈文,也為文句的偏激而吃驚。
“本黨改組,黨章黨綱之草案,全為陳獨秀之共產黨所議定,是其牽線之結果。”
“共產黨加入本黨是別有懷抱,是藉國民黨之軀殼,注入共產黨之靈魂,實為陳獨秀共產黨對於我黨陰謀之綱領。”
宋慶齡扔下報告,在燈光下注視著丈夫臉上的皺紋:“大令,你準備怎麼答复?”
孫中山皺眉。他一皺眉,臉上紋路更多。
宋慶齡說:“我先問你一句,你能離開蘇俄,離開共產黨嗎?”
“我不能離俄,不能離共,我也不願離俄,不願離共。”
“那麼,很簡單,大令,”宋慶齡說,“那就狠加駁斥!”
“駁斥,自然是要駁斥的,狠呢,還是不能狠。大令,你要記住,厚將得眾。我需要這些同志,黨也需要團結。我想這樣批示,大令,請你記下來:本黨組織法,黨綱,黨章,並非陳獨秀指示牽線,均是我親自委託鮑君起草的,由廖仲愷負責翻譯的,你們不要……不要……不要……疑神疑鬼!對,不要疑神疑鬼!就定這麼個調門,行不行?”
孫科忽然來了電話,說他就在門外,想見見父親,不知行不行。孫中山剛答應兒子的請求,這位矮矮胖胖的廣州市長就推門而進了。
孫中山覺得意外:“廣州出了什麼事?” “沒出什麼事。”兒子笑瞇瞇說。
“深更半夜什麼事那麼要緊?”
“父親,我很想跟您聊聊。我半個月沒見父親了。”
宋慶齡得體地笑一笑:“你們父子倆就好好聊聊吧。”
孫科看看比他小兩歲的後母,說:“母親,你在也無妨。”
宋慶齡還是離開了房間,步子輕盈。
孫中山讓兒子坐,兒子坐下說:“父親的胃痛,這幾天沒發過麼?看氣色,倒是好多了。”
孫中山直截了當:“這兩天我倒是想找你,張作霖那邊怎麼回事?他再三答應給的槍呢?給的軍費呢?怎麼到今天為止,一子兒不見?”
“父親,在奉天那陣子,張少帥可是親口答應我和汪精衛的,張作霖後來也見了我……”
“我算知道張作霖的肚腸子打的什麼結了!嘴上說得好,什麼結成孫中山、張作霖、段祺瑞反直三角同盟,其實,沒一天把我孫文放在眼裡!”
“張作霖親口說,推倒直系之後,一定恢復法統,選舉你當總統,選舉段祺瑞當副總統。”
“屁話!”孫中山恨聲說,“我活到57歲,還常常辨不請真朋友假朋友!天下竟有我這樣的傻元帥!”
“父親,我再走一趟奉天?”
“不是朋友,再去也白搭!見落水能拋繩的,天下有幾個?想來想去,還是共產黨。”
兒子沉默了,過了一會,說:“黨內元老們現在流傳著一句話,不知父親聽說沒有。”
“什麼話?”
“寧可與一支軍隊聯姻,也不要與一個政黨聯姻。”
“誰在說?”孫中山皺眉。他其實知道誰在說。
“都在說!張繼!林森!鄧澤如!”
孫中山突然雙眼如炬:“你有沒有說?”
“父親!”孫科臉有悲切,“孩兒是為您考慮,為國民黨考慮!”
“這就是說,你也說了。”孫中山站起來,踱了一圈,拈拈鬍鬚,“你知道鄧澤如的彈劾案?”
“不知道。”
“沒找你商量過?”
兒子否認,否認得很堅決。
孫中山說:“我也是形勢所迫,無路可走。我不是不知道,一個黨的黨員,以個人身份,參加另一個黨,這種做法,說起來,不甚順嘴,聽起來,也不甚順耳,黨內老同志反對,也是事出有因,他們怕時候一到,大權旁落,國民黨徒有虛名。”
兒子忽覺淚眼迷濛了。他掏出手絹,拭拭雙目。他知道父親處事之難。
父親又說:“本來,我總想,憑我孫文的威望,國民黨的號召力,軍隊的效忠,朋友的支持,何愁建國大業不成?何必國共兩黨聯姻?現在,你也看見的,孫文威望有限,國民黨號召力不強,軍隊忽而效忠忽而倒戈,朋友順境時握手逆境時翻臉,你說是不是這樣呢?你記住,為了中國的前途,為了力量的壯大,兩個革命政黨,必須精誠合作!”
兒子堅持說:“父親,黨與黨的合作,茲事體大,正式決斷之前,務請慎重再三!”
“你今夜就是為這個事來的?”
“父親!”
“不用多說了,回去吧。共產黨那幫朋友,我細細觀察過,這些人思想敏銳,心境豁達,救國心切,建業有才,信奉社會主義,也擁護三民主義,不像張作霖,不像吳佩孚,更不像陳炯明,若是這樣的人我都不敢招賢,我孫大砲也只能在嘴巴上放放炮了!”
兒子嘆息一聲:“是啊,我們黨內,也實在良莠不齊,想想也心寒,可是,父親……”
孫中山忽然雙目一瞪:“你自己是不是莠草?”
兒子一愣:“什麼?”
“我兩次催你給滇軍桂軍送軍餉,你為什麼遲遲不撥款?”
“我不是有意違抗,實在是籌款艱難……”
“你要逼滇軍桂軍造反?”
“孩兒不敢。”
“你真是缺錢?”
“天爺作證!我……”
“有人檢舉,你身為廣州市長,在政府維艱之時,竟動用公款建造私人別墅,日日擺酒席,夜夜推牌九!”
孫科心裡發緊,此類生活瑣事,竟也有人檢舉,可見人心之不測,但他嘴上仍不示弱,他說:“冤啊!父親,這分明是有人造謠中傷。你想,父親,孩兒再膽大妄為,也不敢在革命時期建造私宅呀!”
“如果實有此事,我斃了你!”
“父親,孩兒除了你,這世上,還有什麼好維護的?父親,你務必明察秋毫!”
宋慶齡款步進屋,說:“先生,並無實據,不要冤枉阿科。這位孫市長,依我看,日里夜裡,都還是挺操勞的。”
孫科暗中衝後母點點頭,他想,不錯,說得挺得體。
孫中山略略平靜了一下,說:“去吧。”
兒子告退:“是,父親。”
宋慶齡說:“阿科,請你媽媽再來廣州玩玩。要不,我陪先生再去澳門看她。”
“好的。”孫科連連拱手,“謝謝母親。”
他退了出去,腳步很快。他要趕快走處置那套別墅。但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父親竟會在第二天就出現在別墅現場。
他當時正在這幢新建別墅裡奔進奔出,指揮下人搶運家具箱籠和細軟。
“快點!別磨磨蹭蹭!”孫科一邊督工,一邊對身邊垂淚的夫人細聲勸說,“唉呀,怎麼這麼想不開,不是我不要新房子,是不讓我要!餵!快點,先把這塊牌子掛起來!”
一塊臨時寫就的“廣州災民救濟公署”的木牌於是被急急忙忙地釘上漂亮的小別墅門沿,但這樣的機構與這樣的房屋相配,給人的感覺完全是不倫不類。
孫中山的一句冷冷的評論就是在釘子的錘擊聲中發出的。孫中山說:“掛偏了,為什麼掛偏了,因為太慌張!”。
孫科聞聲,回頭一看,忽覺腿腳軟了。
“父……父親!”
孫中山突地對兒子舉起手杖,顫著聲音說:“我打……打死你!”
宋慶齡與衛士死死拉住氣得打抖的大元帥。
“父親……孩兒不敢了……”孫科抱頭喊。
宋慶齡拼命勸解丈夫:“先生,你息怒!阿科犯錯,改了就是了,他已經在改了!”
孫中山高舉手杖罵道:“銀洋不撥到前線將士身上,撥給自己造安樂窩!你還算1920年的同盟會員?!你老子是瞎了眼,給你當什麼廣州市長!”
媳婦眼淚汪汪說:“父親,阿科他認錯了……阿科你跪下!快跪呀!”
孫科撲通一聲跪倒。宋慶齡便說:“好了,先生,你看,阿科都跪下了!”
她從丈夫手中奪下手杖。孫中山餘怒未息:“怪不得中國的好人,賢人,能人,一個個都往共產黨裡跑!國民黨敗就敗在你們這幫不肖子孫手裡!你還反對兩黨合作,反對我接納共產黨,我孫文要是依靠你,革命還有出頭之日?!”
孫科跪行幾步,忽地從宋慶齡手中接過手杖,自己杖擊自己屁股。 “父親息怒,”他說,“孩兒從今之後再也不敢貪贓枉法,一定把廣州管好……”
“我不要你管廣州了!”
“父親,孩兒發誓,一定當好廣州市長,為前方將士效力,為勞苦百姓謀利!”
孫中山仰臉,長嘆一聲。宋慶齡勸他:“回去吧,先生。”
“回去?回到哪裡去?回到依靠軍閥的老路上去?”孫中山睜圓眼睛。 “張作霖答應出資,一子兒不給!吳佩孚同意合作,背後使刀子!奉系、直系、皖系、陳炯明,一丘之貉!有人還要彈劾共產黨,這不逼我孫文走死路嗎?!”
孫科從地上爬起來,垂了臉面。孫中山說:“國民黨首次全國代表大會,不能再施了!至多再過兩個月,必得召開!我要在會上重新解釋三民主義,鄭重宣布聯俄聯共政策,全國民眾,將會看見一個力量非常強大的全新的國民黨!”
“我鄭重宣布聯俄聯共政策,全國民眾,將會看見一個力量非常強大的全新的國民黨!”
陳獨秀在冬風中行走,圍巾圍得嚴嚴實實,連下巴也裹上了。過了1924年元旦,大上海奇寒,陳獨秀心裡卻越來越熱。他剛從鮑羅廷那兒出來,兩人細細磋商瞭如何協助國民黨開好全國代表大會的事項。鮑羅廷是年底時分特意趕赴上海專會陳獨秀的,兩人相見甚歡。鮑羅廷告訴他,孫中山未予理會彈劾案,改組國民黨的步伐未見動搖,且大大加快,他並且接受鮑羅廷的種種建議,組建了國民黨改組委員會,指派了國民黨臨時中央執行委員,召集了二十餘次會議,議決了四百餘件議案,同時作出決策,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於1924年1月20日於廣州召開。鮑羅廷建議陳獨秀不參加此次大會,也不做國民黨中央的候選人。鮑羅廷說,不管從哪個方面看,這樣做,都有好處。陳獨秀想一想,立馬同意,說:有道理。
他從鮑羅廷那兒出來,便去了五馬路亞東圖書館。老友汪孟鄒這幾天一直在找他,說有要事。陳獨秀在汪孟鄒房裡烤了好一會兒炭盆才覺身子骨暖了,臉色也大見紅潤。他告訴汪孟鄒,月底,他不去廣州了。原先考慮去的,現在不去了。
“你是老朋友,了解我。我陳仲甫並不是個喜好出頭露面的人物。我向鮑羅廷提議,讓李守常去,讓他做國民黨中央候選人。我這個人目標大,肚腸又不轉彎,容易招怨壞事。”
汪孟鄒說:“李守常倒確是比你沉穩。”
“你說得對,此次會上要表決通過聯共案,估計會有一場風波,他去,能審時度勢,把事情辦妥帖。毛潤之也去,他腦瓜子靈,他能配合守常。”
“是不是那些俄國人不放心你?”
“瞎說!他們像你一樣信任我。”
“我信任你麼,仲甫?”老朋友用鐵鉗撥撥炭火,“大多數時候是這樣,有時候,也難說。”
陳獨秀聽得話中有話,覺得奇怪,皺眉問其故。
“莫問我,仲甫,你心裡,早有數。”汪孟鄒抬起臉,“雖說江山易改,禀性難移,該移處,還得移。你與君曼,畢竟患難夫妻……”
“別提此事!”陳獨秀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她找過我六次,都是哭著來的。”
“別提此事!”陳獨秀不高興了,“此事不是你提的。”
“這麼多年的朋友,我為何提不得此事?”汪孟鄒很有些著惱,“你是一黨之主,不能正其身,又如何正人?”
陳獨秀怔住了,他知道這位老鄉是難得惱火的。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陳獨秀緩緩說,“她現在還在你這裡哭。”
“不然,我為什麼請你來?”汪孟鄒站起,推開門,吩咐一位伙計。 “把那位女客扶到這裡來。”
不一會,眼皮腫腫的高君曼便被扶了進來。汪孟鄒讓她坐穩椅子,然後,關上門。
“好了,嫂夫人,”汪孟鄒說,“我呢,已經把你失踪三天的夫君找回來了。你呢,也不必再哭哭啼啼了。”
高君曼拭拭眼角,怒視陳獨秀,狠聲道:“你這個沒良心的,嫌我四十了,沒顏色了是不是?我起碼還沒人老珠黃嘛!就算人老珠黃了,也是救過你命的人嘛,你怎麼不想想?”
陳獨秀不示弱,硬聲硬氣回答:“救過我命的,多著!要是沒人相助,我一天都活不了!”
“你還有沒有夫妻情份了?我不顧親姐姐的顏面,跟著你跑出來,容易嗎?我背脊上被人戳滿窟窿,你是最知道不過的,你還來添一個窟窿!在北京你拈花惹草,我雖嘴唇咬破但也忍著了,誰知跑來上海,你又風流,幾天幾天不回家,我顏面沒有倒也罷了,孩子的顏面你還顧不顧?”
“好了好了,”汪孟鄒打圓場,“嫂夫人也別多說了,仲甫今天不是回來了嗎?仲甫如今是一個黨的委員長,每天忙若陀螺,有時候顧不上家裡,也難免。好了好了,現在,我送你們兩個一起回家,我也有好長時候沒見黑子、喜子了,我給他們帶了幾本小畫書,走走,回家回家!”
蔣介石也回家了,從蘇聯歸來。他精神抖擻地跨上廣州大元帥府台階,鋥亮的黑皮靴在石級上敲出索索的快節奏。他在蘇聯整整考察了三個半月,於1月16日回到廣州。在國共兩黨即將實行黨內合作之時,蔣介石的蘇聯考察,備受國民黨各派關注。蔣介石本人也非常明白這一點。
他一見孫中山便咔地立正,極懇切地說:“聽聞陳炯明兩個月前又反撲廣州,先生親率軍隊迎擊,中正卻遠在蘇俄,未能與先生共患憂難,內心實在抱愧!”
孫中山拉住蔣介石的手,喜不自勝:“介石為振興本黨考察蘇俄,勞苦功高,何愧之有?仲愷,你說是不是?來,我們聽介石說說考察感受。”
蔣介石神情鬆弛下來,除去白手套,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說:“這一趟,累壞我了。”
孫中山笑:“知道,知道。先喝茶。”
“列寧先生生病,沒見著。蘇俄的軍事人民委員托洛茨基接見了我。”
“怎麼說?”
“態度非常友好。豈只友好,非常親熱!他說,蘇俄對中國革命的援助,除了不能派軍隊直接援助之外,凡武器、經費,均當給予力所能及的援助!”
廖仲愷在一旁連連點頭:“真朋友,真朋友。”
蔣介石說:“小弟以為,蘇俄有許多經驗非常之妙,妙不可言。尤其是紅軍的管理,共產黨在軍隊中均設有黨代表,這一條就很好,徹底使軍隊聽命於政黨而不聽命於軍閥……”
孫中山高興地截斷對方:“介石啊,我建議你先去給張繼、鄧澤如他們講一講,上他們一堂課。4天以後,本黨全國代表大會就要召開,我要正式發布聯共政策,黨內有的同志惶恐不安,上書進言不斷。今日我要學學諸葛亮,借一借介石這股東風!”
蔣介石有些躊躇:“我去講?”
孫中山說:“你去講,介石,你一定要去講!東風化雨,你就是我要藉的東風!”
蔣介石辭別元帥府時,廖仲愷急步跟出來。廖仲愷對他說:“介石兄,現在時局很微妙,黨內不少同志反對孫先生決策,竭力排斥共產黨,你作演講,務必消除本黨有些同志對蘇俄的疑慮。”
“仲愷兄,”蔣介石沉沉穩穩說,“既要我說,我就說。但是我不會在太陽底下說今日下雨,也不會打著雨傘說今日晴天。”
廖仲愷連說當然當然,蔣介石一向是有風骨的,但是事後一想,也不知蔣介石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當日,假座大元帥府小會議廳,一幫黨內元老奉命來聽蔣介石的訪蘇觀感。眾人默然齊坐,茶盅裡的頭遍茶喝了一半了,還不見報告人登場,林森、張繼、鄧澤如、戴季陶、方瑞麟等人,不由面面相覷。
張繼著急:“介石老弟怎麼就姍姍來遲?”
戴季陶表現得胸有成竹:“再等等吧,諸位先喝茶,喝茶!”
有人忽然尖叫:“他來了!”
這聲尖叫顯得怪異,待眾人一起抬頭看時,就覺得這聲奇怪的尖叫是有理由的,只見蔣介石穿著一身蘇軍所贈之軍裝,閃出屏風,大踏步行進,做戰士之勇武狀。
蔣介石咔咔咔走到桌前,忽然臉一板,厲聲說:“你今天的衝鋒,太不勇敢了!”
眾人皆嚇一跳,不知什麼意思。
蔣介石聲色俱厲:“你要知道,你不是為你自己,你是代表著一個階級在衝鋒!”
突然有人醒悟,啪啪啪鼓掌,說:“介石老弟只用一句話,就把蘇俄紅軍的魂給攝來了!”
說話者是張繼,大做頓悟狀。
戴季陶哈哈笑,拍了三下桌子:“一鳴驚人!一語中的!一針見血!”
蔣介石拉下頭上戴的紅五星帽,扔於桌上,環視眾人,說:“諸位黨內元老,三個半月之考察,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孫先生要我說說,我就先說個比喻,好不好?”
林森說:“我是最喜歡聽比喻的,請講。”
蔣介石清清嗓子,說:“共產黨,好比是一把利斧,太鋒利了,往哪兒砍,都能傷人。但是,這把斧頭,也可以握在我們手中。不過,斧柄,須握得很緊很緊。”
林森說:“掉於腳背,就見自家血了。”
蔣介石說:“對。”
林森連說:“這個比喻好,這個比喻好。”
蔣介石正待講下去,忽聽見門口屏風後面有人輕喚:“介石兄!”
蔣介石回臉,見是廖仲愷在悄悄招手。
廖仲愷待蔣介石走近,一把拉他到屏風後,臉一板,低聲說:“介石兄,你怎麼能這麼說?”
蔣介石平平靜靜說:“不能這麼說,又叫我怎麼說?我是直說!我自信這三個半月,我的眼睛一天也沒有背叛過我。”
張繼離座,幾個跨步走到門口,一把拉開蔣介石,衝廖仲愷說:“仲愷兄,小弟有一句忠告。”
廖仲愷說:“洗耳恭聽。”
張繼說:“我勸你不要太過分。黨內有許多同志都在懷疑你是不是中共秘密黨員!”
廖仲愷的怒氣上了臉:“豈有此理!我從未聽說本黨同誌有如此謬見!浦泉兄,我勸你也不要太過分!”
張繼說:“本人光明磊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晚上孫先生召集開會,我仍舊要仗義執言!”
廖仲愷說:“浦泉兄要思慮後果!”
張繼舉拳猛擊屏風:“我只思慮黨的後果,不計個人後果!”
嘩啦,屏風竹架坍塌了,他們看見了會議廳內所有的與會者,所有的與會者均目瞪口呆。
張繼直挺挺地站著,雙手叉腰。他想:豁出去了!今天晚上就是豁出去了!豁出去又有什麼呢?歷史上抬棺死諫者也不乏其人,孫先生真能把我殺了?
張繼在當晚的會議上,果然大發作。張繼深知,黨內許多老同志都是站在他一邊的,他不是一個人。晚上的會議是孫中山親自召集的,在大元帥府舉行,商議召集國民黨首屆代表大會事項。張繼是故意遲到的。不僅遲到,腳步還很重。正在講話的孫中山果然抬起眼睛,注意到了他,說:“浦泉同志,你遲到了。”
張繼重重地拉開椅子落座:“我本來不想來了。”
孫中山一愕:“為什麼?”
張繼大聲說:“先生,我不是對你不滿,我是對這一份《中國國民黨章程》不滿。”
孫中山不悅:“你可以提嘛。”
張繼掃視了一下正襟危坐的廖仲愷、汪精衛、胡漢民等人,忽然以彎曲的手指篤篤篤敲擊桌面,熱血上湧了:“先生,你還記得不記得我為你起草第一個國民黨章程的情形?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我張浦泉鄭重聲明,我絕對反對本黨章程以蘇俄布爾什維克的黨章為藍本!諸位同志,大家冷靜想一想,我們為什麼要效法俄人?……”
“錯了!”孫中山厲聲說,“我們為什麼不能效法俄人?俄蘇革命卓有成效,萬民仰止,中國革命不以俄為師,還以何人為師?”
廖仲愷說:“浦泉兄,坐下,有話慢慢說。”
“先生!”張繼依舊是大嗓子,“蘇俄,信不得!向他們要軍火,給了沒有?我到北京跟蘇俄使者越飛談的,還拿了先生親筆信!嘴巴上給,實際上,一顆子彈也沒有!俄國人跟張作霖有什麼兩樣?!”
孫中山忍住火氣,說:“這一回蔣中正去了蘇俄,托洛茨基親口說了,他們給!”
“先生信,我不信!共產黨倡導階級鬥爭之說,若全體混入本黨,必將把我們的三民主義改變成共產主義!”
“這個問題嘛,是要注意。”戴季陶幫腔了,他覺得火候到了,此時應該說幾句相援之言,張繼扮演燕趙之士,如此慷慨悲歌,實殊難得。 “我的意思,即便共產黨參加進來,也只能把他們作為醬油或者醋,決不能作為正菜。”
孫中山聽不明白:“你說什麼?”
戴季陶說:“我只是打個比喻。”
孫中山皺眉:“這算什麼比喻?”
戴季陶說:“就這比喻:醬油、醋。”
有人竊笑。
孫中山聽得笑聲,火氣上來了:“你們反對國共合作,不贊成國民黨改組,那好,那就解散國民黨!”
全場皆一愣,這話太重了!
孫中山拍桌:“至於我個人,可以加入共產黨!”
此言一出,眾人更為震驚。孫中山把話說得這麼決絕,這麼狠,沒一個人能想得到。
廖仲愷趕緊用很和緩的口氣說:“浦泉兄,你的意見確實不對。本黨經總理親自決策,容納共產黨員,實屬國民革命之需要,應是光明磊落之行為,你說對不對?”
張繼狠瞪廖仲愷,怒不可遏,拎起茶杯蓋,砰一聲拍在桌上,瓷蓋四分五裂。 “你胡說,”他大喊,“你廖仲愷一直蠱惑人心,胡說八道,欺瞞總理,斷送本黨!”
孫中山猛拍桌面:“太放肆了!”
張繼喊:“先生,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你要親君子遠小人啊!”
孫中山氣得打顫:“衛士長!”
衛士長說:“到!”
孫中山直指張繼:“你無理取鬧,咆哮會場,擾亂秩序!拉出去,關他一個晚上!”
張繼大喊:“忠言逆耳,先生你千萬不要偏聽偏信!”
張繼被兩名衛士強行架往大元帥府的衛隊值勤室,一路走,一路還喊,下樓梯時竟把鞋也踢掉了。
半夜時分,張繼還枯坐衛隊值勤室,沒有人理他。天涼下來,他打了好幾個寒噤。門外亮著燈,兩名臉色平板的衛兵荷槍實彈站著,也不拿正眼瞧他。張繼忽覺委屈,今夜鬧出這麼個結果,他真是沒有想到的。火氣平息下來之後,怨氣就上升了。一怨自己不識時機,二怨總理不辨黑白,三怨同仁同室操戈。尤其是這廖仲愷,二毛子一個,特別可惡。
他這麼想的時候,門忽然擰開了,進來了衛隊長,手裡是個托盤,一杯牛奶,一盤小籠蝦包。
冒著熱氣的食品被小心翼翼地置放在張繼面前的木桌上。
衛士長輕聲說:“張部長,這是先生特意省下來給你的。”
張繼盯著牛奶,淚水奪眶而出,繼而嗚嗚聲大作。
衛士長說:“不要哭,不要哭,今後不要與先生為難就是了。”
張繼號啕:“我是怕先生上當呀,赤化勢力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