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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難啊,去歐洲才找到了中國共產黨

建黨偉業 黄亚洲 17680 2018-03-16
亮晶晶的鐵軌爬過九月的草坡,直往礦區蜿蜒而去。 滿坡都是野花,雖說空氣中總是有煤粉的味道,但是所有的白花黃花都依舊開得清清爽爽。 毛澤東跳下運煤機車的司機室,客氣地揮揮手。他一襲青衫,一把紅傘,大踏步走在去礦區的路上。 風把他頭髮吹得蓬蓬鬆鬆的,這已是他第三次趕赴安源。他這次是去指導路礦工人正在醞釀的罷工鬥爭的。一個禮拜之前,陳獨秀李大釗等五位中共黨員在國民黨旗幟下舉行拳頭,毛澤東及時知道了這個消息。毛澤東他認為,不管國共兩黨合作的前景如何,中國共產黨人必須盡力推動工人運動,為改善中國勞苦大眾的生存境遇而鬥爭,這是工人政黨的使命。 毛澤東趕到路礦工人俱樂部門口時,發現大門口正圍著一大幫人,嘈雜一片,還有爭爭打打之聲,他站了一會,馬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幾個警察要封俱樂部的門,被聞訊趕來的工人制止了。毛澤東看見黑筐站在頭里,雙手叉腰,像個黑色金剛似的。黑筐不干不淨地罵人:“娘的,誰敢封工人俱樂部?他敢封這門,老子封他娘的門!”

“膽敢聚眾鬧事?你們這些黑花子都不要命啦?”手持封條的警察氣急敗壞。 黑筐脫了褂子:“老子豁出去了!” 眼見要鬥毆,毛澤東趕緊分開眾人,急走幾步,擠到一臉凶相的警察面前。 “來封門的是哪一家?”毛澤東問。 警察說:“娘的,縣政府!” 毛澤東接過封條,仔細一看,果然有萍鄉縣政府的官印。 “這就不對了!”毛澤東抬起眼說。 警察瞪出眼珠:“怎麼不對?” “萍鄉縣的知事大人是姓范吧?” “姓范。” “是叫范子宣吧?” “范子宣範大人。” “這工人俱樂部是今年4月由范子宣範大人親自批准成立的,開張才五個月,怎麼就封了呢?” “這個俱樂部辦消費合作社,拉攏工人,橫斂錢財,對抗礦上,不封還了得?”

毛澤東說:“辦消費合作社是為窮苦工人效力呀,買東西便宜呀,大夥兒沒幾個工錢,買東西是不是要圖個實惠呀?” 工人們一齊喊:“是!” 毛澤東說:“警官先生,聽見大家的聲音了吧?凡民眾贊成的東西,我相信,範知事是絕對不會來查封的。範知事愛民如子,你們不知道麼?你們一定弄錯了!” 警察聽得這話,也有些疑惑了,說:“是我們局長叫我們來封的呀。” 毛澤東說:“你們快回去,叫你們局長再問問範知事,封的究竟是哪扇門戶,是封街上的鴉片館,還是封工人的俱樂部,問清楚了,再來封門不遲!” “走!”為首的警察改了主意,一揮手,三個警察便一齊跟著走了,走得沒精打采。 警察走遠了之後,毛澤東對工人說:“我已經聽說了,這兩個月,你們提出要增加工資,礦上不理睬。你們要改善勞動條件,工頭要打人。現在,工人俱樂部千方百計為大家辦好事,警察又要來封門。這種苦日子,還怎麼過?!老話說: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民一反,官也得怕民。剛才大家幾聲吼,不也把警察嚇走了嗎?只要我們橫下一條心,抱成一團,拉汽笛罷工,礦上也不敢再兇到哪裡去。工人師傅們,人的活路,就是從腳下踩出來的,若是不去踩,我們面前就什麼路都沒有!”

“毛先生說得對!”黑筐說,“我們早就想拉汽笛了!” 毛澤東剛要繼續說話,忽然覺得有人在扯自己褲腿,低臉一看,是張孩子臉,滿臉灰黑。 毛澤東認出來了:“小小油燈?” 已經十歲的小小油燈仰著臉,眼睛裡都是淚水。 “你看,你兩鼻孔還是黑的!這麼說,小小油燈,你還在下井?你那個不心疼你的爸爸呢?”毛澤東記起了宋黑臉,“借了你爸爸一把傘,我還要還他傘呢!” 小小油燈臉頰上的淚水如斷了線。 毛澤東愣了。小小油燈抱住毛澤東的腿,像一片抖動的小草葉子。 黑筐對毛澤東解釋:“有條煤坑道要坍,刷刷地下石頭,宋黑臉不肯爬進去,結果叫工頭一腳踢了進去。沒過兩個鐘頭,坑道就坍。一共死了三個,只拉出宋黑臉的一個頭和一隻手。”

毛澤東心裡一陣堵,說:“你們為他喊冤了嗎?” “喊冤了,”許多工人說,“一喊就挨打!工頭打得兇喲,黑筐挨了三個嘴巴子。” “爸爸呀!”小小油燈仰臉大哭起來。 毛澤東趕快抱起哭泣的孩子,他說,他要去墳場見見宋黑臉,有把傘,他要還。 數月不來,墳場上又添一大批土墳,黃土都是新的。幾根高高低低的布幡在夕陽底下淒涼飄動,像幾張白色的鳥翅。毛澤東站在墳前,心裡陣陣發緊,中國工人受打挨宰的悲苦命運,何日才能有個了斷呢?他對宋黑臉之墳深鞠一躬,說:“去年,我的紙傘插在小油燈墳上。今年,我來歸還你宋黑臉的這把傘,卻又還到同一個地方。” 小竹牌上,“宋黑臉之墓”五字,已經被雨水弄得模糊一片。

毛澤東大聲嘆息:“宋黑臉啊宋黑臉,此地並非打傘之處啊!” 小小油燈跪在地上,嗚嗚哭。黃昏的風吹著他的單薄的身子和腦門上幾根稀稀拉拉的頭髮。毛澤東彎腰伸手,又把渾身打顫的孩子抱了起來。 當夜,毛澤東就睡在宋黑臉家。他為小小油燈洗了腳,並且與他睡在同一張木床上,蓋著死人宋黑臉蓋過的薄被子,被頭一股煤味。小小油燈一直勾著這個叔叔的脖子,睡得很踏實。毛澤東想,下個月,開慧就生孩子了,中國的孩子,千萬不能有小小油燈的命運。這盞小燈,亮得太慘。 在上床睡覺之前,毛澤東已約安源中共支部的蔣先雲和宋少連研究了工作,準備立即發動工人罷工。策略定為“哀兵必勝”。毛澤東寫了一封信,叫人帶給正在醴陵的李立三,要他立即趕回安源,組織罷工。

還有劉少奇,毛澤東說,我明天回長沙,馬上把劉少奇也派過來。安源的汽笛,不能不拉響了。 汽笛沒拉,槍聲先響。 安源拉響大罷工汽笛之前五日,粵漢鐵路武漢、長沙段三千多工人先行罷工,岳州段工人奮鬥最烈,“驅逐工賊”旗幟一打,便在徐家棚臥了軌,絕了交道。安源路礦俱樂部的黑筐帶了一大幫工人趕赴岳州段支援,誰知道一到就遭逢了槍聲。 軍閥派兵是從不猶豫的,兵丁開槍也是不猶豫的。鎮壓令箭由鄂督蕭耀南親自扔下,令箭一下,槍聲立時就交雜成一片了。 工人死傷七十餘人,鐵軌和枕木上都是血。消息傳出,全路驚駭,黑筐捂著血臂指揮:“傷員抬上車廂,送長沙救治!犧牲的,也要抬屍遊行!趕快都送長沙!” 被阻的列車上湧下一大群善良的乘客,紛紛扶傷員上車。剛才對臥軌者的血腥射擊,他們都是親眼看見的。

“死人怎麼抬?”有人喊,“抬上煤車吧?” “不,”幾個年長的旅客說,“他們不是煤,他們是人,他們不能像煤一樣拉走,他們苦了一輩子了,要把他們放在人的位子上!” “那我們就騰出一節車廂來,”有人提議,“專門安放死難工人!” 幾十具血跡斑斑的屍體就這樣被抬進車廂,安放在乘客座位上。 僵直的手臂耷拉著,隨著轟隆聲不停地搖晃手臂上爬滿血跡,一條一條,如紫色的蚯蚓。 這列特殊的火車開到長沙車站時,已暮色四合。毛澤東早就等候在車站了。作為這次粵漢鐵路罷工的指揮者之一,毛澤東悲憤之極。火車一到站台,便被驚訝和憤怒的長沙市民團團圍住了。傷員立即被抬下來,送往醫院,竹木擔架一副接著一副。 毛澤東走近那節滿載屍體的車廂。血跡斑斑的屍體正在被運出來。

“毛先生!”黑筐一見毛澤東的面,就忍不住淚水長流。 毛澤東問:“一共犧牲了多少兄弟?” 黑筐說:“28個。鐵路上的24個,礦上的4個。” “有婦女嗎?” “女工有兩名。” “年紀最大的幾歲?” 黑筐指一指正在被抬下車廂的一副擔架:“就是他,72歲老礦工,拉了整整58年的煤!” “叫什麼?” “叫秦順土。背脊像弓,彎了30年了,可毛先生你瞧,死了才直起來。” “年紀最輕的呢?” “十歲。” “十歲?”毛澤東大驚,“在哪裡?” 剛剛被抬出車廂的這具瘦筋筋的屍體正是那個十歲男童。毛澤東走近幾步,一看,失聲大喊:“小小油燈?” 淚水頓時模糊了毛澤東的雙眼:“他……他也臥軌?”

黑筐哭了,說:“他說,要給爸爸報仇……” 毛澤東拉住擔架,不讓走。人群一時都沉靜下來,注視著這悲慘的一幕。毛澤東一遍遍撫摸著孩子的手,撫摸著他的膝蓋,撫摸著他的腳掌。 晶瑩的淚珠從毛澤東的臉頰上一顆一顆流落下來。 “先生們!同胞們!”毛澤東抬起淚眼,大聲說,“你們看看這孩子的手肘,他的手肘厚得像釘了兩塊皮掌!你們看看這孩子的膝蓋,他的膝蓋也厚得像兩塊皮掌!你們有誰見過一個十歲的孩子會長出這麼厚的繭?他的名字我知道,他叫小小油燈,他才十歲,他已經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煤礦裡爬了整整三年!他拉煤,他點礦燈,他身上沒有幾斤肉,他只有眼睛和牙齒是白的!他的父親是被工頭害死的,而他自己,一個孩子,今天也被軍閥槍殺了!他只活了十個年頭,同胞們!一個中國的孩子,像條狗一樣活著,也只活了十個年頭!”

毛澤東說不下去了,哽咽起來。 人群像火山一樣沉默。所有的人心裡,都有東西翻滾著。 毛澤東揚起臉,用更大的聲音說:“為了救救我們的72歲的祖父,為了救救我們的十歲的孩子,我們長沙工人和長沙市民再無法沉默,我們一定要向吳佩孚和蕭耀南討回公道!” “討回公道!”長沙民眾怒吼不息,“討還血債!” 毛澤東迅即發動支援。他將長沙工人召集在新河車站工人俱樂部開大會,他宣讀了這樣四項決議:第一,通電交通部,歷數粵漢路局長王世育罪狀,請速撤懲。第二,電徐家棚站聯合會,務必堅持到底。第三,派代表赴徐家棚助理一切。第四,無論如何非達目的不止。 毛澤東提出的決議獲得了雷鳴般的掌聲和回應。罷工二十天之後,吳佩孚和蕭耀南癟了,臉色灰灰地答應了罷工工人的全部七項條件。 就在毛澤東向交通部發出通電的第二天,李立三和劉少奇準時在安源拉響了急驟的汽笛。一萬七千名安源路礦工人自9月14日凌晨開始,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人,他們大聲吼出了“從前是牛馬,現在要做人”的口號。毛澤東事後很肯定這句簡煉之言,說是完全符合他的“要提出哀而動人的口號”的要求。 安源的人活了之後,礦死了。機車、絞車、煤車一齊停了軲轆,神氣活現的是那些紅布箍箍,罷工糾察隊的工人們套著它,有力地晃動著左臂。 兩天之後,路礦當局派人向工人俱樂部送來一封信,請罷工工人代表到戒嚴司令部談判。 守門工人怒喝一聲:“幹什麼的?” “嘿嘿,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肥頭大耳的送信者雙手遞出信函,手上的戒指在陽光下爍爍閃閃。 “誰斬你了?”工人說,一邊搜了他的身。 “嘿嘿,這輩子做夢也沒想到,會被炭古佬搜身。” “你說什麼?” 肥人趕緊鞠躬:“如今的安源已是工人做了皇上,小的還敢說什麼?小的活脫脫不像是個送信的,像個送乞降書的。” 劉少奇看了守門工人遞進來的信,心裡不快,遞給李立三,李立三看了,一扔,心裡也不快。 劉少奇說:“什麼乞降書?不是乞降書,是戰書!你看看當局口氣,還那麼驕橫!” 李立三覺得,談判還是要去的。既然人家擺下了陣勢,總得過他一招。他說:“我是罷工總指揮,我去吧!我去談判!” 俱樂部裡一片反對之聲,都說現在不是談判的時候。 黑筐說得尤其激動:“李主任,你不能輕易露面!總監工王鴻卿懸賞六百大洋要你的人頭,死的活的都要,情形很危險!這個情況你不是不知道!你不急,我們急!” 劉少奇拉拉衣服,扣緊衣領鈕扣,說:“立三同志不要去,還是我先打個頭陣。人家既然來探虛實,我們也不能置之不理。還是我去。” “你也不能去,”俱樂部裡照舊一片反對聲浪,“明擺的鴻門宴!屏風後面都是刀!” 劉少奇下定決心去一趟,李立三是總指揮,不宜沖在頭里,自己則可以一試,大不了碗口大一個疤。一萬七千人的利益系在褲腰上,值。劉少奇說:“大家別急,要得虎子,必入虎穴。屏風後面,可能有刀。我就是衝著刀才去的!我倒要看看他們舉的是鋼刀還是木刀!” 劉少奇首先看見的是鋼刀。他從刺刀底下昂首走過。兩邊架起的一長排刺刀陣,每一個單元都作一個“人”字形,而真正的人就從它們底下走過。劉少奇自其間慢吞吞走過的時候,剎那間有一種自己是古人的感覺,表現古人的戲曲裡常有這種可笑的造型。 這個刺刀陣佈置在礦局辦公大樓前頭,一共大約有四十多把刺刀。劉少奇在走入刺刀陣之前,黑筐還在後頭拉了他一把,勸他別鑽進去了。黑筐在他耳邊低聲說:“劉同志,他們今天調來的兵多,也許真會下手。” 劉少奇說不必害怕,他說:“萍鄉的李鴻程旅只發來一營兵,三百把刺刀。我們呢,有一萬七千罷工工人。我倒要看看,這三百把刀怎麼殺一萬七千工人!黑筐,你回吧,不必攔我。” 於是劉少奇就走進了刺刀陣,他鑽出刀陣的時候,就踏上了礦局大樓的台階。他看見一塊新制的木牌掛在大樓門口,牌上的幾個字讀上去像是讀繞口令:安源特別戒嚴區戒嚴司令部。 戒嚴司令姓李,在大樓的二樓會議廳等著他。 42歲的李司令沒想到今天的對手是一個24歲的人物。 這個24歲的人物推門而入,把邀請函往他面前一扔,順手拖過一把椅子,安然坐下。一連串的動作非常熟練,像在自己家裡似的。 木椅子與褪了漆的木地板之間的一聲吱吱的磨擦,使得李司令牙根發酸。李司令咬咬牙根,狠著勁兒說:“犯上作亂,歷朝歷代都是誅殺之罪!你們工人俱樂部為什麼鼓動炭古佬犯上作亂?” 路礦局的幾個頭一迭聲說:“為什麼犯上作亂?” 這些參差不齊的聲音像是李司令的迴聲,在會議廳嗡嗡作響,這又使得劉少奇想起衙役們在七品知縣拍了驚堂木之後發出的那種虎威之聲。於是劉少奇把手交叉在胸前,不緊不慢地說:“司令大人,你搞錯了吧?” “我搞錯什麼?” “我看你是搞錯了,全然錯了,你把談判廳錯當成審判廳了。司令大人,我與你今天是談判,不是審判。若是審判,那就是這樣一種審判:一萬七千名安源路礦工人嚴厲審判無法無天的路礦當局!” 劉少奇說到這裡,突然起立,雙手插腰,以一種發兇的目光狠狠瞪住戒嚴司令。 “當局一連幾個月不發工資,”劉少奇狠聲說,“工人飢餓至極,難道連要口飯吃的權利都沒有麼?工賊以棍棒說話,慘無人道,工人鮮血淋淋牛馬不如,難道連喊一聲救命的權利都沒有麼?當局面對罷工,輕則懸賞工人領袖之人頭,重則調兵彈壓,開槍肆無忌憚,難道你們在扣扳機的時候就沒想過是在射殺自己的衣食父母嗎?” “放肆!”李司令一拍桌子,“我今天就可以將你這個炭古佬代表就地正法,以明綱紀!” 這個李司令若是知道此刻黑筐正奉李立三之命,率兩百名礦工衝破了戒嚴士兵的刺刀,已以水漫之勢湧往礦務局大樓的話,他也許不會如此輕率地拍桌子了。 劉少奇在他拍桌之後,整整灰布衣衫,微笑著說:“司令大人善於正法,想必已殺人無數了。我今日兩掌空空,手無寸鐵,皮囊之中只有一顆心,還有一腔血,司令大人欲用槍挑,還是想用刀割,悉由尊便!” 話猶未了,會議廳外的木樓梯上已經轟鳴起了戰鼓之聲,緊接著,一大群黑壓壓的衣衫襤褸的工人像黑色的潮頭一樣撲打入室。 李司令和礦局頭頭們驚嚇得一齊站了起來。 黑筐張開雙手,拼命攔住身後的洶湧,他衝戒嚴司令厲聲說:“聽著,今天,誰敢動劉代表一根毫毛,我們就砸了這局子!”砸!砸!砸!他身後滿是潮水的吼聲。 李司令急喊:“來人啊!來人啊!”但卻沒有一名士兵進屋。 黑筐說:“樓梯太窄,你的瘟雞一樣的兵沒一個能擠得上來。” 李司令張大了嘴。 “你看,”黑筐把一柄折成兩截的刺刀扔在地上,鐺郎一聲響。 “連刺刀都擠斷了,真是沒法子。” 李司令頹然落座,心想,娘的,只一營兵戒什麼吊嚴。 劉少奇回臉,對工人們說:“你們上來人太多,恐怕這樓要坍。還是到樓外等著吧,我們雙方尚在談判。” “對,對,雙方尚在談判。”李司令順勢接口,並且對在場的礦局頭頭們使個眼色,希望他們響應此言,但是沒一個發出聲響。 黑筐帶著工人們下樓了,一齊聚在門外,與那些搭拉了刺刀的戒嚴士兵們混和在一起。他們知道勝利距劉代表不會太遠了。 果然,他們只等待了兩天。兩天之後,路礦當局被迫讓步,共簽訂協議13條,同意增加工薪,同意禁止工頭毆打工人。安源路礦工人的這次大獲全勝的罷工,如驚蟄之雷,聲震南北。 孫中山在衛士們的護持下,走向會議廳。這是一次國民黨在滬骨干會議,近百名各省在滬的國民黨骨幹聚集一堂。 這一年的9月,既是中國共產黨人努力開展工人運動的重要月份,也是中國國民黨加強自身改造的關鍵時刻。 孫中山今天氣色很好。他特意穿上了他親自參與設計的縫有四個口袋的灰色“中山裝”,自己都感到精神很多。他大步走進會議廳時,掌聲頓起。孫中山嚮掌聲頻頻招手,他知道他的黨是擁護他的。儘管不少黨徒存有疑慮,但是從總體看,他的全體追隨者在入黨之時所按下的效忠手模,還是不見褪色的。 他對此充滿信心。兩天前,他順利召開了研究改進國民黨計劃的首次會議,會議一致贊成孫中山改組國民黨的主張。今天,他要鄭重宣布陳獨秀等9人為國民黨黨務改進案起草委員會委員,負責起草中國國民黨黨綱和中國國民黨總章。這是一步很大膽的棋。他知道也會有人反對,但是他也知道會有更多的掌聲支持他。他沒有退路。退路是有的,但是上面佈滿了陳炯明的彈片。 於是他在這次會議上概述了改組國民黨的要義之後,便毫不猶豫地開始推出他必須要推的人物。他說:“現在,我特意要向諸位同志介紹一下陳獨秀委員。請陳委員來這裡就座。” 掌聲響起,劈劈啪啪。陳獨秀西裝革履,躊躇滿志地走上主桌,在孫中山身旁落座,一點也沒有謙虛。 孫中山說:“陳君多年來一貫呼籲民主科學精神,論著頗豐,深得國人信賴。去年又進而建黨創業,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領袖。七日以前,由張繼同志介紹,由我主盟,又以個人身份加入了本黨。孫文以為,本黨為有陳君的加入,在改進和革新黨務方面,必能獲大的推動!” 掌聲如估計那樣響起來了,甚至比估計的還要再熱烈一些。陳獨秀衝著掌聲起立,笑容滿面,點頭致意。他此時請晰地聽清見會場後排有人在喊:“歡迎陳先生!”“國民黨有希望了!” 他同時也看見有一個與會者他後來知道是鄧澤如惱怒起立,狠瞪後排,喝令制止:“一片嘈雜,成何體統!” 張繼維持秩序:“安靜!安靜!” 孫中山再次宣布:“本總理委任陳獨秀為本黨黨務改進案起草委員會委員,同時擔任黨務改進計劃起草委員!” 掌聲再度響起,陳獨秀也再次起立。也有不鼓掌的,譬如:坐在第一排的張繼的鼓掌就很特別,他的雙手幾乎合不攏。林森坐著,紋絲不動,木無表情。鄧澤如兩手抱胸,臉色比哭還難看。 馬林與陳獨秀手扶橋欄,臨風眺望黃浦江。上海外白渡橋一帶是他們兩人經常喜歡走走的地方。 “好的開頭是成功的一半,”馬林說,“我又看見了一個成功的爪哇。我認為,只要孫中山能夠接受反對帝國主義的口號,什麼東西都可以歸國民黨。中共應當訂出這樣的方針:一切工作歸國民黨!” 陳獨秀打了個哆嗦。使他打哆嗦的不是黃浦江上的略帶涼意的秋風,而是馬林口中的寒流,起碼陳獨秀認為這是寒流。 “你說什麼,馬林同志?”他驚疑地問,“一切工作……歸國民黨?” 馬林十分肯定:“一切工作歸國民黨!” 陳獨秀怎麼也沒想到馬林會提出一項如此極端的方針。但是這一回他不想頂撞馬林了。他現在有點懷疑自己。自從國共兩黨黨內合作的方針確立,尤其是眼看孫中山如此倚仗共產黨的骨幹改造國民黨,使得陳獨秀越來越質疑自己以往的某種固執,獨秀之獨,看來也不是處處都能獨成功的。馬林的眼光有時候,真的會比自己瞄得更遠一點。他覺得馬林是匹中午的貓,眼睛瞇得很細,而自己逢著正午的陽光,看什麼都是白花花一片。 馬林不但是牛林,而且是貓林。 從外白渡橋上緩步走下的時候,陳獨秀徐徐嘆口氣:“我自光緒二十八年在安徽組織勵志學社起,就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不因一事,不長一智。這兩個月,我想得很多。我想,我應當更加客觀地來看待周遭事物了。我這個人,向來恃才傲物,總是站在高處往底下看人。” 馬林說:“人啊,確實要經常責備自己。” “我想努力跟上你。”陳獨秀這句話說得很誠懇。 “你說這句話,很不容易。”馬林忽然覺得自己喜歡上陳獨秀了。 陳獨秀笑一笑。 馬林指指腳下的黃浦江:“其實,我跟你一樣,都是居高臨下的脾氣。” “是啊,是啊,”陳獨秀說,“前兩個月,有位舊軍人找我談,請求加入共產黨,我啊,唉,也是拒人千里之外。” “什麼舊軍人?” “不提他了,”陳獨秀嘆口氣,“我只是有些後悔。” 朱德身著淺灰色的西裝,走在通往旅館的小徑上。他的步姿,總是一種軍人氣度。 這位偶然被陳獨秀記起的舊軍人,於1922年的深秋出現在德國柏林。朱德已經知道周恩來是中國共產黨旅歐支部的負責人,因此一旦打聽到周恩來其時正在德國,便專程從法國趕到德國。他覺得自己必鬚麵見周恩來,不僅要面見,而且要在面見時讓對方見到自己的心。 因此當他坐到周恩來面前的橡木椅子上的時候,他的敘述是極其誠懇的。 “周先生,我是乘法國郵輪離開上海到巴黎的,聽說你在柏林辦事情,我馬上趕來了。來歐洲的這一路上,我經過西貢、新加坡、印度、埃及,親眼看見了殖民地國家老百姓的慘痛生活。這世界處處是苦難。我堅信馬克思主義能夠救天下百姓。周先生,我曾經是個舊軍人,對此,我深感抱愧。我現在完全脫離了舊軍隊,徹底戒了鴉片煙。周先生,請你相信我的真誠,我懇切地申請加入貴黨。” 一份申請書,他雙手遞出,端端正正遞在周恩來面前。然後朱德又講到了陳獨秀先生,講到陳獨秀先生曾經在上海審視過他的曲折的一生,最後將這種審視變為謝絕。朱德所有的敘述都顯得客觀和真誠。 周恩來讀完了申請書,注視著朱德,心裡感慨萬千。 陳獨秀同志啊,他想,在熱血上澆冷水的事情我們應當盡量少做啊! 周恩來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一位臉容方方正正的18歲青年,忽然就推門進屋了。 “啊,我們的油印博士趕來了!”周恩來笑。 鄧小平果然是風塵僕僕。他身穿一件藍工裝,背著一隻鼓鼓的旅行袋,額上滿是細細的汗滴。 “剛從巴黎趕來吧?”周恩來請鄧小平坐,“來,兄弟,坐下,先喝茶!喲,茶葉沒了。泡杯咖啡吧?” 朱德說:“我帶著雲南茶磚哩。一路行船,全靠它!” 鄧小平咧嘴笑:“雲南來的?半個老鄉!” 朱德也聽出了鄧小平話中的川味兒。 鄧小平說:“我是四川廣安人哩!我姓鄧,鄧希賢。” 朱德說:“我也長期在四川扛槍呢,咳,羞死人,不提這一段了。我姓朱,朱德。” 周恩來興致勃勃地從小茶磚上掰下一撮,衝入開水。 “家鄉茶,香啊!”鄧小平端過茶杯,啜了一口,滿意地咂咂嘴,然後從旅行袋裡取出一大疊油印刊物《少年》,遞給周恩來。 “第二期出刊了,發表的是張申府寫的《中國共產黨與其目前政策》。這一些,就在德國散發。” “太及時了!”周恩來瀏覽了一下目錄,“國民黨共產黨為什麼要精誠合作,這個道理,當前,一定要向旅歐中國學生講明白!嗯,沒有提一切工作歸國民黨,這很好。” 鄧小平問:“下期稿子呢?” “我已經準備了,你先過過目。”周恩來取出一疊文稿交給鄧小平,隨即又與朱德說話,目光十分和藹,“朱德先生,我考慮好了,我願意做你的入黨介紹人。” “是麼?”火苗在朱德的瞳仁深處燃了起來。他有些不相信。他在中國找不到中國共產黨,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家不要他;他在中國以外的地方一找,卻馬上找到了中國共產黨,人家要他。 周恩來說:“古人有言,人不貴於無過,而貴於能改過。我們黨應當大大歡迎像你這樣的勇敢的同志!這樣吧,我與張申府同志聯繫一下,由我們兩位人介紹你入黨。” “貴黨領袖陳獨秀先生是謝絕我加入的。” “這我知道,你剛才已經講過了。” “我不能不再講一遍,他對我不放心。” “那是以前的事了,我會馬上把你的申請書捎回國內。” “陳獨秀先生他,他會不會再一次對我說,你是一個舊軍人……” “他不會再這麼說的,我深信這一點。他若是知道你為了求取真理而不惜漂洋過海,並且在歐洲找到了中國共產黨,他一定會為你舉杯的。”周恩來站起來,為客人續水,“為了中華民族的根本利益,國共兩黨都能親密合作,我們黨還能拒絕一位迫切要求投身無產階級解放事業的勇敢戰士麼?” 鄧小平忽然驚訝地問:“你怎麼了,朱先生?” 周恩來轉過臉,發現朱德的臉頰上出現兩行亮晶晶的淚水。朱德大步走上陽台。 10月的太陽很亮。他在陽光下拼命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馬克思是德國人,他在尊敬的馬克思先生的家鄉,聽到了人世間最為溫暖的話。 膚色紅紅的男嬰被毛澤東捧在胸口,捧得十分小心。嬰兒睡著,沒有哭。在周恩來收下朱德的入黨申請書的前一天,29歲的中共湘區執委會書記毛澤東做了父親。他在長沙湘雅醫院裡接過嬰兒的時候,心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他俯臉告訴躺在床上的楊開慧,他現在接過的是一種責任,這種責任與國家的命運幾乎一樣重要。 楊開慧聽了這話,心裡踏實。兩個鐘頭之前,由於疼痛,她的嘴唇咬破了,但是她現在哪兒也沒有痛的感覺。她覺得丈夫剛才的這句話,特別入耳。 毛澤東又仔細端詳嬰兒。 “啊,眼睛像我,雖然還沒有張開,張開了一定更像。鼻子嘛,像你。頭髮呢?既不像我,也不像你,稀稀拉拉沒幾根!” 楊開慧疲倦地笑:“好性急,總會長齊的麼。潤之,你想一想,起個名。” 毛澤東說:“何鬍子,你站在窗外幹啥呀?你進來,進來!何鬍子呀,你正宗秀才出身,取名大事,一定得給謀劃謀劃。” 何叔衡仔細看看嬰孩面相,倒背起手,踱了幾步,用一種深思熟慮的語調說:“毛家族譜上,怎麼定的?” 毛澤東說:“老祖宗倒是定過20代子孫的族牒,這20個字是這樣排列的:立顯榮朝士,文旋雲際祥,祖思貽澤遠,世代永承昌。澤字輩後面,應該是遠字輩。何鬍子,我看,孩子的字,就叫遠仁吧。” 何叔衡點首:“遠仁,好!有底氣!” 楊開慧說:“名呢?” 毛澤東說:“何鬍子,你看,我的名字是澤東,澤之東,何處也?” “澤之東,岸也!” “岸,何鬍子,你說好不好?” “怎麼不好?大澤之東,便是大岸,有澤才有岸,有岸才有澤,你們父子倆這就相通了。” “那就叫岸英怎麼樣?毛岸英!” “好極好極,岸上之英傑!” 嬰兒忽然哇哇啼哭起來。 毛澤東皺眉:“啊,啊,啊,他該不是抗議吧,何鬍子?” “怎麼?” “他不想上岸,想做東海蛟龍呢!” “潤之啊,他不會抗議你名字取得不好,他是抗議肚子餓!你總不能把名字當奶餵他吧!” “啊!”毛澤東趕緊把啼哭不止的嬰兒遞給妻子,“餵奶餵奶,何鬍子,我們到外面去。” 走到醫院門外,毛澤東又對何叔衡說:“你還得給參謀一個意見。我有個想法,想把鶴鳴聘來湖南,做我們湖南自脩大學的學長,你看如何?” “那敢情好,問題是,鶴鳴肯來不肯來。” “親不親,家鄉人嘛!” “聽說他一直對陳獨秀有意見?” “鶴鳴反對兩黨合作。” “也是一個倔脾氣。” “反正我們這個自脩大學裡,也不開'兩黨合作'課,是不是?” 一句話說得何鬍子呵呵大笑。 年底,脾氣倔強的李達,應毛澤東之邀到達長沙,就任毛澤東和何叔衡創辦的湖南自脩大學學長。他到達的當天,就對毛澤東講述了他的激烈的意見,他說:“我一向是研究理論的,我不相信分別代表兩個對立階級的政黨能為同一個理想並肩作戰!” 毛澤東有一天抱著3個月的嬰孩專門到自脩大學去看李達夫婦。毛澤東坐在爐子邊,對王會悟說:“你看,你是教會學校的學生出身,傳統女工卻做得那麼好,你給岸英做的小絲綿綿襖這麼漂亮這麼貼身,開慧可誇死你了。”又說:“你看看這孩子的前腦門,這麼寬。後腦勺呢,這麼厚。一代勝過一代的道理絕對是不錯的。他這一代大起來,一定比我們想得多,想得深。我們有時候自以為聰明,自以為人間至理盡在心中,咬文嚼字,牛氣十足,到他們這一代大起來,再來看我們這些人,保不定就會哈哈一笑,說:'真虧得你們這些人,還做了我們的父輩,你們這種種的背時想法,鬧糟了多少事!'” 岸英哇哇哭起來,小拳頭一顛一顛,毛澤東說,啊呀呀,他現在就提意見了!年輕一代真是性子急! 毛澤東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李達正用一根細木棍捅爐子,沒有插一句話。關於他們對陳獨秀李大釗加入國民黨的意見,他再也沒有同毛澤東提起。 陳獨秀刷牙,滿口白沫。他的刷牙一向節奏很快,他沒有想到一輛有著同樣急奏的馬車,此刻正載著李大釗急駛而來。 陳獨秀最後漱了幾下口,呸呸地喊。這裡是北京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的辦公處,青磚地面,房高窗寬。已任中共中央機關刊物《新青年》主編的瞿秋白也很早起身,他正彎著腰,一邊咳嗽一邊往爐子上擱茶壺。 窗外傳來得得的馬蹄聲,蹄聲越來越響。一會兒,如一陣風似地,李大釗推門進屋了。李大釗的臉色相當可怕,一陣青,一陣白,兩撇黑鬍子也抖得厲害。 “怎麼了,守常?”陳獨秀問。 李大釗說:“吳佩孚,昨天……開殺戒了!” 陳獨秀洗臉洗了一半,愣住了。 李大釗說:“昨天,湖北督軍肖耀南奉吳佩孚命令,包圍京漢鐵路總工會,悍然開槍,罷工工人死傷慘重!” 陳獨秀的毛巾跌落在臉盆裡,水花飛起,濕了他的衣襟。 在中國共產黨黨內對國共合作方式還有不同意見的情況下,震驚全國的“二七慘案”在1923年發生了。直系軍閥吳佩孚下令鎮壓工人罷工,向京漢鐵路總工會江岸分會數万名赤手空拳的工人和糾察隊員開槍射擊,當場打死三十二人,傷兩百餘人。京漢路沿線各站罷工工人也遭到武力鎮壓,共有五十餘人死亡,三百餘人受傷。 李大釗痛心疾首:“罷工領袖林祥謙被活活砍死,綁在電線桿上,一刀一刀地砍!武漢工團聯合會律師施祥也被殺害!昨天鄭州有人連夜趕來北京,帶來了血衣!” 說到這裡,李大釗一下子拉開了自己的棉袍鈕扣。他身上穿著一件沾滿鮮血的衣褂。 瞿秋白推推眼鏡,細細看這血衣。血似乎還沒有乾,一塊一塊凝結在衣服的肩部、腰部和胸部。 瞿秋白張口結舌。他剛與陳獨秀從莫斯科開罷共產國際第四次代表大會歸來,回北京還不滿一個月,誰知就風雨突來,京漢鐵路遍地血水。他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說:“這個吳佩孚,前幾日還在叫保護罷工,偽君子!禽獸不如!” 李大釗指著陳獨秀說:“仲甫,你也被通緝了!馬林也被通緝了!你馬上跟我走。秋白,你也一齊走。快收拾一下文件,這裡不能呆了。馬車就在外面。” “啊,”陳獨秀叫起來,“你又想趕車把我送到天津?” “不,換個安全的地方。我聯繫妥當了。仲甫啊仲甫,軍閥又給我們上了一堂大課啊!” 瞿秋白說:“國共兩黨合作,必須加快步子!” “對,”李大釗說,“很明顯的道理:沒有強有力的同盟軍,沒有自己的武裝,工人階級就只能挨屠刀!這回,算是看清吳佩孚的真面目了!我的同學白堅武總是說他同情工農大眾,我還一直對他抱有幻想!這回,算看透了!” 他手撫血衣,幾滴眼淚落了下來。 瞿秋白說:“守常,別難過!……” 李大釗說:“我難過的是,面對反革命的屠刀,我們黨內還有不少同志依舊反對革命的聯合!仲甫,為了中國革命,兩黨合作的步伐,一定要加快!” 陳獨秀拍拍桌上的報紙,示意李大釗看。這是一份元旦的報紙,上載有《中國國民黨宣言》。陳獨秀說:“孫中山看來是完全有誠意的,看看他的《宣言》就可以明白!守常的意思,我懂。我也再三說過,要加快兩黨合作步伐。一個國燾,一個和森,總是唱雙簧拖後腿!秋白,你是《新青年》主編,你記住,宣傳一切工作歸國民黨的方針,不能動搖。” 瞿秋白心里格登了一下。這種提法,他總覺得不妥,太缺自信。 李大釗也有不同看法:“仲甫,我倒是想跟你商議,一切工作歸國民黨,這提法,是不是妥帖?” 陳獨秀眼一瞪:“今天別討論這個了,沒時間了,既然守常要趕我們上馬車,我們就趕快躲進簾子後面去吧。只是,守常,把血衣脫下來,我穿!” “不安全!” “你就安全了?” “還是先走吧!” “不!”陳獨秀咬牙切齒,“脫下血衣,我穿!守常,我心裡難受!若再不跟國民黨緊密配合,儘早打倒軍閥統治,將是我們中國共產黨人的嚴重失職!” 幾分鐘後,陳獨秀穿上血衣,渾身上下成了個血人。 讓我聞幾天血腥氣吧,他跺地說,娘的,這就是中國! 坐進馬車的時候,他又說,據聞,孫中山在海上平叛之時要臥薪嘗膽,薪沒找著臥,膽倒嚐了一顆。他有膽了。我陳獨秀雖未上沙場,今日卻也一身是血,我見血了。一個肚中有膽,一個渾身見血,血膽集於一體,何愁大業不成? 會議要開始,委員長卻遲遲不進廳堂,鬧得張國燾心裡發急,一會兒看看懷錶,一會兒又仔細聽聽隔壁的聲音。 隔壁的聲音若是仔細聽,隱約也能聽見,陳獨秀本來就是大嗓門,這會兒又在氣頭上,更是出言凌厲,所以張國燾聽清了,聽得心煩意亂。 張國燾對大家說:“諸位,今天的日程是本黨委員長作工作報告。他在隔壁有點事,請諸位稍候!” 此次會議很要緊,是中共第三次全國代表會議,專門選在重新設立了孫中山革命政權的廣州召開,著重討論國共合作問題。穿過二七大罷工死難者血衣的陳獨秀很看重這次會議,他已堅信了這樣一條:要贏得中國民主革命的勝利,不能由工人階級孤軍奮戰,而必須同民族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農民,結成廣泛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統一戰線。 這是他在夜深人靜時聽見的鐘聲,聲音很清晰。他聽見的不是“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寒山寺之響,也不是西子湖南側的那口悠靜超然的南屏晚鐘之音,他聽見有一大排鐘聲在一起敲,類似於莫斯科遠郊的蘇茲達里教堂的那編連在一起的二十幾口銅鐘。眾多的銅鐘一起翻滾而鳴,那活脫脫就是一種軍陣氣勢。陳獨秀聽到的就是這鐘鐘聲。他好幾次半夜三更坐起來,盯著半明半黑的窗戶看,他能聽見這種鐘聲就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滾動,那個地方不是別的地方,是他靈魂的邊緣。 會議已經開過一天。會址選在廣州東山的恤孤院後街31號。廣州六月,天氣奇熱,太陽把一口透明的大鍋熱辣辣地倒扣在這個灰白色的城市上,代表們一邊搖扇一邊發言,態度都是出奇地冷靜,連張國燾都不再持反對的意見,蔡和森的立場也大大緩和。蔡和森的變化,估計是毛澤東做了工作。李大釗、張太雷等人就更不用說了,都同意中共正式確定實行國共合作之方針,建議全體共產黨員都以個人名義加入國民黨。而陳獨秀此時卻在辣辣地流汗,一半從皮膚流出來,一半從心情流出來。他怎麼也沒想到,吃辣椒吃過頭的李達會專門從湖南急急忙忙趕來廣州,再一次來同他較真,要他放棄國共兩黨黨內聯合的方針。 陳獨秀沒有按時進入會場,他一直走動在廳堂東側的偏房磚地上,並且拍了桌子。他的厚實的手掌打在一張滿是裂縫的紅漆方桌上,生生地痛。而李達聞見桌響也處變不驚,一點不買賬,他的圓眼鏡子後面的那兩道目光始終頑固而深邃。 他說:“獨秀同志,你不用拍桌。我並不想有意得罪你。我是為了黨的原則,才特地趕到廣州來與你討論的。我認為一切工作歸國民黨的提法絕對錯誤,我認為共產黨員絕對不能通通加入國民黨!” “共產黨員必須全部參加國民黨!這是共產國際的決議!”陳獨秀一下子就搬來了莫斯科,以前他是最反對這種搬運的。 “共產黨員都成了國民黨員,還叫什麼共產黨?!” 陳獨秀又擊桌:“你別以為只有你才懂無產理論!” 李達忍受不住,一時熱血上湧,對著紅漆方桌,像陳獨秀一樣舉起了拳頭。 “你也想拍桌子?”陳獨秀瞪出眼珠。 “我為什麼不能拍?”李達立時下手,也是嘭的一聲,“對於無產理論,我不比你多懂,可也不比你少懂!” 話猶未了,桌上那隻瓷花茶碗已被陳獨秀抓起,並被狠狠摔在地上。砰!瓷花碎片在青磚地上優美地濺舞,像單薄的友情一樣剎那間裂成了東南西北。 陳獨秀尖利的聲音同瓷片一樣清脆:“共產黨和無產階級的獨立性,此時此刻對中國而言,都是鬼話!你李達違反黨的主張,我有權開除你!” 李達踢了一腳瓷碗碎片,把一塊最大的碎瓷片踢到牆角,他的圓圓的頭顱隨之昂起:“開除不要緊!原則性決不讓步!陳獨秀,我實話告訴你,我李達也並不重視你這個草莽英雄!” 陳獨秀氣得直打哆嗦。 “你……你想幹什麼?!”他吼,吼得山響。 李達除下眼鏡子,擦一擦,平靜地戴上:“我不想幹什麼,剛才動動嘴,現在想動動腿。” “你當然可以走!” “我當然走!” “走了就別回頭!” “回頭不是李達!”李達摔門就走。 神色緊張的毛澤東忽然出現在門口,他迎頭攔住李達:“鶴鳴兄!” 李達一把推開對方的手。他知道碎裂的茶碗已經深深地戳痛了許多同志的心。毛澤東就是一個。毛澤東在隔壁可能一直豎著耳朵。自己趕來廣州找陳獨秀,毛澤東一直是反對的,但是腳長在自己身上,他縛不住。 “鶴鳴兄,”毛澤東低聲耳語,“我們好好談談。” 陳獨秀吼:“談什麼!讓他走!” 毛澤東垂了手,他兩隻手的手心都是汗。 李達昂首跨過兩道門檻,推開大門。毛澤東默默盯著他的背影。他脊背筆直,灰布長衫上,白花花的,皆是南國亮晃晃的陽光。 毛澤東走進屋裡,屋裡溫度很高。他看著陳獨秀,一時說不出話。 “讓他去!中國共產黨不少他一個!”陳獨秀仍舊大聲呼叫,恨聲不絕。 “仲甫,鶴鳴反對國共合作,我也絕對不贊成他的立場。” “這就對了!” “我支持你的兩黨合作構想,贊成全體共產黨員加入國民黨。孫中山有很高的威望,國民黨在北洋軍閥統治區有合法地位,諸葛亮都知道要藉東風,共產黨為什麼不借呢?再說,眾人拾柴火焰高,只有很高的火焰才能照亮中國。這也是很明白的道理。” 陳獨秀的情緒漸漸平復。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有理,潤之,你的見解有理。”他說,“你湘區工作就做得很出色,你一向注意階級的聯合和民眾的聯合。潤之,此次會議,你可以談談湖南。不,潤之,你必須談談湖南!” “話說回來,鶴鳴的想法,也有他幾分理。” 陳獨秀一愣,瞪眼說:“無理!” 毛澤東微微一笑,伸出拳頭,動動拳頭上的大拇指:“仲甫,共產黨國民黨即使在捏成拳頭之後,也總須有一根指頭居於中心位置。我想,中國共產黨,應該是這隻大拇指。鶴鳴的出發點,其實,就是這個大拇指的意思。” 陳獨秀鼻子哼一聲,說:“都說潤之說話好比喻,果然如此。” “我提議,本次代表會議的決議案,應當明確寫上一段話。” 陳獨秀注意地看著他,認真起來。 毛澤東思索了一下,說:“是不是能這樣寫:我們加入國民黨,但仍舊保存我們的組織,並須努力從各工人團體中,從國民黨左派中,吸收具有階級覺悟的革命分子,漸漸擴大我們的組織,謹嚴我們的紀律,以立強大的群眾共產黨之基礎!” 陳獨秀眼睛一圓,手指對方,說:“潤之,本次大會後,你就留在中央工作,別回湖南了。” 毛澤東一愣:“什麼?” “你擔任黨中央秘書,處理中央日常工作。” “仲甫,我怕是不能勝任。” “我需要你的協助,潤之。” 陳獨秀的這句話說得很輕,說完之後,他就注意地盯著毛澤東的眼睛。他希望這雙眼睛裡能迅速閃現出一些火花來。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雙溫和的眼睛,帶著一些深思,帶著一些智慧。 走了一個湖南人,這個湖南人呢,又不肯來,一個微妙的感覺像一根火柴棍一樣迅速劃過陳獨秀心底,但是還不等這根火柴閃出火來,張國燾便挾著一股風推開了門。 “獨秀同志,大家在等你,都等急了。哦,潤之陪在這兒!” 毛澤東說:“仲甫,我先去會場。” 陳獨秀沉著臉,臉上缺少表情。毛澤東跨出門檻之後,又回過了頭。毛澤東清清晰晰地對他說了一句話。 “仲甫,”毛澤東說,“我贊成你最後表示的那個意見。” 他帶上門,走了。 陳獨秀鬆了一口氣。他問張國燾:“都等急了麼?我還想抽棵煙。” 他摸出一根粗粗的雪茄,點上。 張國燾說:“我見李達走了,脾氣好大。” “他下船了!前年上的船,如今下了!” 張國燾聽不明白。 陳獨秀噴出一口濃煙:“他脫黨了!” “怎麼?”張國燾呆了。 陳獨秀狠狠說:“他觀點同你一樣,比你還兇。” “獨秀同志,我的觀點是公開的。我不像有些人那樣,騎牆!再說,我的觀點,起初也是跟著你的觀點來的。無非是你後來步子走快了,我想趕,一時趕不上而已。你說,是不是這個情況?至於李達,李達今天確實兇,他要不兇,你也不會摔茶杯。我知道茶杯是你摔的,他惹得你很生氣。我有一個疑問,這個李鶴鳴,怎麼會那麼兇?本黨二次代表會議之後,他一直被毛澤東拉在湖南,做自脩大學的學長,他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對抗,有可能不是孤立的吧?” 陳獨秀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呢?他問:“你是說潤之?” “我就是說他。”張國燾的表情又誠懇又貼己。 “獨秀同志,你要小心被他牽著鼻子走。” 陳獨秀突然把點燃不久的雪茄撳在桌沿上,撳滅了。他的那股剛剛散去的焦躁的情緒,傾刻間又回來了。他舉起手,直指張國燾的鼻子說:“湖南共產黨的工作是跑在全國前面的,如果湖南能牽動本黨的鼻子,我以為再好不過!” 他推開門,大踏步走了出去。張國燾討了個沒趣,緊步跟上。 陳獨秀在中共三大上多次作了發言,他的口氣時而激烈,時而舒緩,他對國共兩黨合作的前景和果實均充滿了希望。他認為北伐在國民黨改組之後必定能迅速發動,中國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運動隨之將會空前高漲。他的飽滿而激昂的情緒感染了每一個同志。他的手臂揮動如重錘,以至於代表們順著他的肘部關節的運動,已經清晰聽見了北洋軍政府的統治大廈行將崩坍的嘰嘰嘎嘎的聲音。 這次代表會議正式確定了實行國共合作的方針,決定全體共產黨員以個人名義加入國民黨,同時也反對一切工作歸國民黨的右傾觀點,認為必須堅持中國共產黨在政治上組織上的獨立性。會議選舉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蔡和森等9人為中央委員,繼續推選陳獨秀為委員長,推選毛澤東任秘書,負責中央的日常工作。 當晚,毛澤東與李達依依話別。 珠江之夜,時近子時,風仍未轉涼。掛著桅燈的小貨輪不斷拉響汽笛,短促而沉悶。 “回長沙去是對的,鶴鳴兄。”毛澤東說,“你是知道的,湖南的同志不會對你有成見,今天,湘區各項工作,還是要請鶴鳴兄鼎力相助。” “我已經不是共產黨了。” “你還是布爾什維分子。” “苦痛也在於此,潤之。”李達慢慢地掏出一塊手絹,按按眼角。毛澤東知道李達的心在沉澱之後,格外痛苦。 毛澤東同時知道,杯盞落地,瓷片遠濺,這些倔強而尖利的碎片就再難聚合成杯了。世界上有許多悲劇都是這樣造成的。友誼熾熱得忽然蒸發,性格一放縱就轉化成了歷史。 李達又說:“宣傳社會主義的小冊了,我還是要一本一本譯下去的。我不是為他陳獨秀,我是為真理,為中國百姓!” “鶴鳴兄,我一向敬佩於你的,一是學識,二是骨氣。雖然,有些觀點,我也不贊同你。” 風逐漸大起來,高高的椰樹開始搖晃。李達一時走不動了,斜著身子靠在樹幹上。他用指甲輕輕地劃著樹皮。他聽毛澤東繼續在說:“仲甫把茶碗打碎是不對的,不過,你把兩黨黨內合作這個戰略打碎也是不對的。敵人那麼兇惡,革命陣線除了加強聯合,還能怎麼辦呢?” 李達冷笑一聲,說:“我即便有所悟,也來不及了。我還來得及嗎?我已經下了共產黨的船了。” “能不能再上船呢?” “只要他繼續當船長,我就不上船!潤之,你是知道的,我李達這副皮囊,包的都是骨頭!” 毛澤東當然知道。毛澤東的擔心也就在這裡。李達又對毛澤東說,他對留在中央的毛澤東也有幾句忠告。 “我的忠告是醜話。” “不是醜話的忠告那就不叫忠告。”毛澤東輕聲說。他在夜色中努力地看著李達的臉。 “陳獨秀很賞識你,把你留在中央,潤之,你不要受寵若驚。”李達離開椰子樹,繼續往前走。 “鶴鳴小看潤之了。” “該說的,還是要說。我一向以為,你也是一個有獨立見解的人。” “我不裝啞巴。” “敢於表達獨立見解者,常為君主所不容,也為世人所不容。但是不為此而表達呢,又為自己所不容。我這一回,是徹底地表達了,而且還是特意趕來南國表達的。結果,我撞到了南牆上,撞碎了一隻茶碗。而你呢,潤之,你話要說,但是,別像我那樣說。話須硬,舌頭須軟。軟舌頭說硬話,盡見一個人的智慧。我沒有這種智慧,你有。為革命大局計,我希望你留在他身邊能時間長一點。該說話處,大膽進言;該小心處,也要務必小心。他是暴君,不折不扣的暴君。他治黨,若嚴父教子,手裡不是板子就是尺子。他的目的是想叫中國民主,他自己呢,頭一個不民主。這就是我們中國共產黨的現實,不,我口誤了,這就是你們中國共產黨的現實。總之,記住我這句話,潤之,伴君如伴虎。” 毛澤東思索了好長一陣子,說:“鶴鳴,我不把他當君看。他不是唐宗宋祖,即便唐宗宋祖,革命者眼裡,也不過爾爾。我也不把他當虎看,虎者,威雖威矣,也常有粗笨愚頑之時。我伴他,不是伴君也不是伴虎,我在中央工作,是伴全黨同志,伴真理,伴中國百姓!” 李達認為毛澤東說得在理,大點其頭。毛澤東又說:“不過,你的軟舌說硬話的忠告,我記住了。我不會像鶴鳴兄這般拍案而起。” “我早知道,你比我高明。” “我相信我會影響他。有理不在言高,他有理,我自然服他。我有理,我自會慢慢說服他。我相信水滴石穿。說真的,鶴鳴,我之所以同意擔任中央秘書,也無非是想在這個位置上,努力發揮我的影響。” “潤之,不愧是潤之,湘江,依舊是湘江!如此,我也放心了。罷,罷,我回長沙去,我也要在自脩大學裡好好自修一下。潤之,你在中央,好自為之!” 江中貨輪數聲長鳴,最後一次鳴叫之後,毛澤東發現李達已經在夜色中消失了。他走得很快,一次也沒有回頭。毛澤東知道他是一個徹底的社會主義理論信奉者,這輩子看來也不會改了。他人雖下船,心還會照舊航行。 毛澤東的感覺沒有錯,李達在脫離了共產黨之後,繼續發憤譯著社會主義理論。三年後,他發表了《現代社會學》,系統地論述了唯物史觀和科學社會主義。十二年後,又發表了專著《社會學大綱》,再次闡述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 1949年12月,李達重新加入中國共產黨。李達的倔強的呼吸是在1966年8月24日停止的,冤死於“文革”。 1980年他被徹底平反昭雪。 李達的眼鏡子,一輩子閃爍著學術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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