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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黨首們在另一面黨旗下宣誓

建黨偉業 黄亚洲 14392 2018-03-16
俄國皇后號郵船自南海進入東海。 海水呈灰藍色,水花在浪濤的舉托下,不斷濺上甲板。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三日的這天上午,蔣介石邁著軍人的步伐走到孫中山艙室前,筆挺地立正。他的褲管上都是海水。 “孫先生!”他對著緊閉的艙室門喊,“先生!先生!” 無人應答。 奇怪,蔣介石又用他的江浙官話喊:“大總統!大總統!” 還是沒有聲音。 在永豐艦上堅持平叛五十五天的孫中山,終因孤軍無援,於九月九日離開廣州海面,轉道香港,乘皇后號郵船赴滬,中國的第二次護法戰爭遂宣告失敗。孫中山其時心情之惡劣,可以想見,但是緊閉艙室不睬他人的習慣,他是不會有的,所以蔣介石疑惑起來。 蔣介石是接到孫中山急電,特意從老家浙江奉化趕來永豐艦襄助孫中山操持軍事的。共同蒙難一個多月,彼此都覺得心更近了,而今叫喚半天不見孫先生開門,倒是大覺奇怪。他狠勁一推,艙門竟開了,探頭一看,艙內無人。

門口走近小個子勤務兵,氣咻咻拎來一壺熱水。蔣介石急問:“大總統呢?” “在呀。” “人呢?” 勤務兵探頭一瞧,也覺奇怪,跟著說:“對,人呢?” 蔣介石厲聲說:“你是怎麼照看大總統的?大總統這幾天胸口發悶,叫你寸步不離,你長耳朵沒有?” 勤兵務傻眼,不敢回話。蔣介石轉身便走,下舷梯,嗵嗵嗵走到汪精衛艙室,推門問:“兆銘兄,見大總統沒有?” “沒有啊,”汪精衛一骨碌翻身下床,“他不在自己艙室?” 蔣介石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叫一聲:“糟糕!” 汪精衛也慌了:“我陪你去找!” 蔣介石首先就往船尾找,軍靴踏著甲板,像一路敲響鐵皮鼓。 船尾水花翻騰,如蛟龍噴水,雪茫茫一片。蔣介石與汪精衛趴在舷欄上,不顧水霧撲面,一直察看著船尾。汪精衛一迭聲說不至於吧,不至於吧,臉色都變了。

蔣介石大聲問一名站在船尾的俄籍水手:“你有沒有見到我們的孫大總統上這裡來?” 水手鬧不明白:“孫……中……山?” “是啊,孫中山先生!” 俄籍水手攤手,又聳肩,表示沒有見這個人。 這時候,孫中山正款步走入皇后號郵輪的炊事艙。 在砧板上,便看見了這個面熟的人。剖魚,幾位俄籍廚師和華人廚師滿手都是魚鱗與魚血。廚師們聽見響動,一回頭“你是,你是,你是,孫中山大總統?”華人廚師認出他來,表情頓時驚喜。 “孫總理,我是中國國民黨黨員,”另一位華人胖廚師立即摘下白帽子,奔幾步,鞠一躬,“向孫總理問好!向大總統問好!” 孫中山說:“先生們好!晚餐吃魚?” 胖廚師說:“吃魚。” “什麼魚?”

“鰱魚。不是海水魚,是淡水魚。” 孫中山彎腰觀看,手指砧板:“這是魚腸?” 廚師說:“魚腸,大總統。” “這顆綠的,就是魚膽嘍?” “魚膽,大總統。” 孫中山伸手,挖起一顆魚膽,凝神而視。炊事艙所有的人都看著孫中山,不知這位大總統要幹什麼。 艙門外,只聽小個子勤務兵一聲尖叫“大總統在這兒”,嗓音如釋重負,緊接著便見著了氣急吁吁的蔣介石和汪精衛。 孫中山並不回頭看蔣介石與汪精衛,他雙目炯炯,只盯著手中這粒小小的魚膽,一時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廚師說:“大總統,魚膽腥氣!” 孫中山出言,擲地有聲:“遙想當年,越王勾踐,為圖復仇,臥薪嘗膽。今我孫文,漂泊海上時近兩月,有意臥薪,卻無薪可臥,幸虧還有一粒苦膽可嘗,孫文今日就以膽勵志,嚐了它吧!”

華人廚師大為吃驚:“不能吃,大總統!” 蔣介石急說:“先生,生食不可咽!” 孫中山早已將魚膽放入嘴中,一口吞下。 汪精衛蹦上一步,舉雙手合成碗狀,緊急置於孫中山嘴前,苦起臉說:“請先生一定吐出來!” “既已食下,何言吐出?”孫中山拍拍自己的肚皮,大聲說,“本大總統腹中,已有膽了!” 汪精衛一愣:“先生是說,先生有膽了?” “對,”孫中山說,“你們聽清楚沒有,我孫文今日有膽了!” 這句話,他連說了三遍。一刻鐘之後,在他自己的艙室裡,他召集了一個部屬會議,這句話,他又重複說了三遍。 然後,孫中山厲聲說:“孫文昔日也不是沒膽,只是有許多話,想說的,一時不敢說!有許多事,看準的,一時不敢做!看看左面,左面有無狼?看看右面,右面有無虎?英雄氣短,豪傑生怯,何其悲也!”

部屬們鴉雀無聲。 蔣介石專注地看著孫中山,腦子動得飛快。汪精衛也在思索,腦子同樣飛快。此時只聽孫中山又說:“孫文率領同志為民國而奮鬥,先後三十年。這中間真可謂出生入死,艱辛備嘗。失敗的次數,也是不可勝數。但失敗得最慘,最烈,最叫人痛徹心扉的,莫過於這一回。而且,最叫人寒心的,是我們這一次的敵人,不是曹錕吳佩孚,不是黎元洪,竟是追隨我二十年的黨徒陳炯明!” “先生!”蔣介石厲聲請求,他感到自己眼眶裡有了淚花,“別再提陳賊姓名!可恨賊子,廖先生現在還被他扣押,生死未卜!” 汪精衛頓足說:“先生,圍攻總統府的四千名叛軍官兵,大多數是中國國民黨黨員!” 孫中山說:“所以我今日壯膽,也是逼出來的!我早知國民黨積弊甚深,但是難以展刀除腐!我早知北方鄰邦友我真誠,但是不敢公開友俄而怕西方列強不悅!我早知陳獨秀之共產黨真意助我,但是怕黨內有疑而不敢接納!我孫文還是無膽啊!然今日,大海作證,你蔣中正作證,你汪精衛作證,我孫文有膽了!”

汪精衛立即大聲說:“作為國民黨員,精衛也要鼓起膽氣,以精衛銜泥填海之毅力,跟隨總理改造本黨,改造國家!” “好!”孫中山滿意,“兆銘剛才要我從速吐膽,此刻要不要我吐膽了?” 汪精衛立正:“不要了!兆銘惟總理馬首是瞻!” “很好。”孫中山說,“我到上海之後,將立即整頓黨務,革新政策,壯大陣線,力圖自強,還望諸同志繼續襄助於我,勿起背離之念,勿生頹廢之心。” 汪精衛說:“先生,精衛還想斗膽問一句。” 孫中山點首,同意他發問。於是汪精衛問,問得尖銳:“先生是否確已萌生聯俄友共之意?” 蔣介石聽得汪精衛這句問話,便抬眼細觀孫中山的臉色。他明白,這是一個方向上的決策,足以影響黨的盛衰。

孫中山想了想,說:“國民黨是我的孩子,現在,眼看著就要淹死!我向英美呼救,它們站在岸上,嘲笑我孫文!這時漂來一根俄國稻草,我在快要滅頂之時,想抓住它。英國和美國在岸上向我大喊:千萬不要抓那根稻草!但是,不抓稻草,他們就打算幫助我了嗎?沒有!” 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息。這是一個有趣的比喻。 “我也知道這是一根稻草,可是總比什麼也沒有好!或許,這還不是一根稻草呢?是一根草繩呢?或許,這還是一根很堅實很誠懇的繩子呢?他們倡導共產社會,我的大同理想,不也是共產社會?說到底,我孫文就是個共產主義者!我孫文拉著這根繩子,或許三步兩步就上岸了呢?” 汪精衛擊掌說:“是啊,這也說不定。先生說得對,我們心底里,其實,都是共產思想的信奉者,我們與共產國際並無矛盾!”

孫中山指著汪精衛說:“兆銘你說得對。俄羅斯人、共產黨人,在我最困難的時候譴責了陳炯明。共產黨說即與之斷絕關係,並一致聲討,這不叫患難見真情還叫什麼?敵友涇渭,此時此刻,我孫文應該是有所判明的了!” 大家從孫中山艙室出來的時候,天已黑了,大海在夜色中泛著依稀的白光。汪精衛與蔣介石一時都沒有回自己艙室,站在郵輪的舷欄邊,聽著水聲。白天聽水聲,很單調。晚上再聽,水聲複雜起來。 “介石老弟,”汪精衛說,“情形很明白了,大總統所言之膽,就是聯俄聯共。” 蔣介石不語。舷邊有水珠濺到他的嘴邊。他舔一舔,發咸。 “國民黨這條船,眼看就要有新的航向了。”汪精衛又說。 蔣介石說:“船長還是老船長。”

“這話對。”汪精衛說,忽又覺得還沒有聽明白蔣介石的真意。 “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蔣介石笑一下,語調冰涼地說:“中正從來沒有別的意思,中正唯以孫先生的意思為意思。” 夜海茫茫。海與天的交界處有航標燈閃爍。汪精衛不知道蔣介石心中閃爍著什麼。 他於是說:“介石老弟,你的城府總是比我深喲!” 蔣介石手扶舷欄,用他的寧波官話,緩緩地說:“抬頭看天,天高不可測。低頭看海,水深不可測。兩耳聽風,風長不可測。天地自然均如此,何況人乎?” 汪精衛默然半晌,說:“城府深不可測,源於前途險不可測也。我這句話對不對,介石老弟?” 蔣介石依舊咧嘴乾笑一聲,沒有回答。 在這個炎熱的季節裡,中國共產黨的六個重要人物與一個更為重要的共產國際代表,也在一片白花花的水面上說著事關中國共產黨與中國國民黨的極為重要的話。簇擁在他們周圍的水,是八月的杭州西湖。

遊夏日西子湖,自古是一大賞心樂事。湖水波動,木漿咿呀,船娘含笑,但見環湖四周,一片深綠,一片長蟬,精緻的手劃遊船載著七個人物此刻正往湖心的三個小石潭而去,划槳劃出了一種詩意。 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美景,確實使遊船上的乘客都感覺到了神清氣爽,儘管船中話題始終沉重,起碼在陳獨秀的思緒裡,這條船上所承載的話題幾乎是重得不堪忍受得了。 七個人是這樣的七個人:陳獨秀、李大釗、張國燾、高君宇、蔡和森、馬林及其翻譯張太雷。這樣的七個人所扛起的話題,不可能不沉重,尤其是,話題是馬林提出來的,也可以說是他強加的。陳獨秀早知道馬林會這麼說,也知道李大釗這些同志早有響應之意,但是一旦正式討論起來,肚中腸子馬上打結。 疲憊不堪的孫中山於八月十四日抵達上海之後,李大釗多次會見了這位幾乎陷於絕望的國民黨領袖,表示願促進兩黨合作,共同推進國民革命。馬林也第二次見到了這位首次會面時還不恰當地高昂著頭的領袖,但馬林一點不計前嫌,依舊用熱情的語調建議兩黨合作,甚至直接建議“黨內合作”,即共產黨員統統參加到國民黨裡頭來,這個方案孫中山很聽得進,共產黨員都成了國民黨員,黨首孫中山當然就可以領導他們,哪怕他們同時還要聽從共產黨黨首的領導,但是說到底,共產黨的黨首不也是國民黨員了嗎,不也照樣要在國民黨的黨旗下宣誓,並且要對孫中山表示效忠了嗎? 這有什麼不好的? 這一次見面,孫中山很有些對馬林刮目相看。 馬林也很興奮,他知道孫中山的這個態度來之不易,可以說也是中國的軍閥用砲火強行轟出來的,於是趕緊向莫斯科作了匯報。莫斯科動作迅速,當月就把一位老資格的外交官派到上海來與孫中山正式會談。這位名叫越飛的外交官原是蘇聯政府駐柏林的大使,也是個思路敏捷的人。這個代表共產國際又同時代表蘇聯政府的外交官越飛對孫中山熱情地表示,蘇聯政府願意幫助國民黨依照共產主義的路線加以改組,使之具有戰鬥力,同時又說,他對中國的現狀非常理解,中國目前並不具備實現共產主義制度的條件,當前之首務是實現國家獨立和統一,共產主義是以後的事,以後的事到以後再說,早著呢,而且還要看那時候的情況。越飛信誓旦旦表示,蘇聯政府是無私的,除了繼續控制在三年前得到的中長鐵路外,蘇聯政府放棄任何在中國的特權。 這些話,孫中山統統都很入耳。尤其是越飛表達的不准備一下子在中國引進共產主義秩序的說法,孫中山更是高興,他覺得蘇聯人現在是相當通達了,他們已經明白共產主義不一定適合中國國情了。當然,危險還是有的,也就是“共產主義是以後的事,以後的事到以後再說”這層意思,這似乎是伏筆,叫人不能完全放心,但是越飛若能代表蘇俄政府明確表態一定不在中國實行蘇維埃制度,則完全可以與蘇聯人親密合作。 總之,孫中山對與越飛的會談,充滿了成功的憧憬。這天晚上,宋慶齡也在孫中山枕邊說,這個越飛是個好人,他帶來了光亮。孫中山高興地說:那就這樣再跟他談吧,我們的革命別的路徑看來也是沒有了,再談幾次之後,我就跟越飛發表一個“孫越公報”,把大政方針敲定下來。 越飛確實很配合,也很懂得談判的技巧。在孫中山的一再堅持之下,他同意《孫文越飛宣言》的第一條作如下斬釘截鐵的表述:“孫中山博士認為,共產主義秩序,乃至蘇維埃制度不能實際上引進中國,因為在這裡不存在成功地建立共產主義或蘇維埃制度的條件。越飛先生完全同意這一看法,並且進一步認為,中國當前最重要最迫切的問題是實現國家統一和充分的民族獨立。” 孫中山的高興是不言而喻的,他說簽字簽字,這份宣言太要緊了! 顯然,這是孫中山一生中最具歷史意義的轉變。他下定決心調整航向,由走舊的民主革命道路,轉變為走“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新的民主革命道路。他按照馬林和越飛的建議,迅速開始了改組國民黨的工作。當然,對於共產黨與國民黨的合作方式,他始終反對平行的兩黨黨外合作,而贊成共產黨員以個人名義加入國民黨的兩黨黨內合作。他很警惕這件事,在這個問題上,他不想失控。 對所謂的“黨內合作”,中國共產黨黨內立場,一時無法統一,起碼黨的領袖陳獨秀是表示驚愕的,這算是哪碼子事?爪哇的事真的能搬到中國來?黨內合作,他一聽這四個字就煩。李大釗、毛澤東他們,竟然還躍躍欲試。 馬林對中共黨首的態度著急了。馬林知道這件大事要是不扭過陳獨秀的腦筋,是行不通的,於是,在馬林的緊急建議下,中共中央決定在杭州舉行為時兩天的特別會議。陳獨秀拗不過大家的意見,說那就開個會吧,什麼特別,就是馬林的腦瓜子特別!而馬林鄭重其事地覺得,此次特別會議研究的問題,無論是對中國共產黨的命運,還是對中國國民黨的命運,都性命攸關。 馬林在會上傳達共產國際執委會主席團關於中國問題的指示和決定,力促國共兩黨黨內合作。他是在船中念這個指示的,船兒一直搖搖晃晃。 黨內合作與黨外合作,雖一字之差,卻天壤之別。陳獨秀始終想不通,大家都向中國資產階級政黨的黨首舉拳效忠,中國共產黨是乾什麼吃的了? “一個幽靈”幹什麼到中國來徘徊了,回歐洲去得了。 馬林此人,實在太牛,他想。在船上,他不便發作,共產國際的指示,先聽聽再說。他眉間一直扭著個川字。 他聽得翻譯張太雷此時說:“馬林同志剛才宣讀的,是共產國際八月指示的第二條,全文是:共產國際執委會認為國民黨是一個革命的政黨,這個政黨堅持辛亥革命的使命,並渴望建立一個獨立的中華民國。” “什麼叫革命的政黨?他們的革命是資產階級革命還是工人階級革命?”陳獨秀終於耐不住了,手拍船舷,拍得梆梆梆響。 船娘說:“這位先生坐穩了!” 馬林嚴肅地說:“請允許我把共產國際的指示宣讀完。” 李大釗打圓場,說:“我提議,還是先聽完。聽完之後,細細品味,然後各人再發表各人見解,如何?” 馬林一時倒沒有心思念下去了,在遊船慢慢擦過小石潭的時候,他忽然伸出多毛的手臂,摟住了石潭的底部,直叫船隻一陣搖晃。坐在船尾的船娘驚得尖叫一聲,繼而又摀住嘴,覺得這個洋人好笑。 馬林說:“同志們,石頭的堅定性和船隻的機動性,都是革命黨人應當具備的品質!” 張國燾說:“馬林同志,小心翻船!” 蔡和森附和說:“如此,非翻不可!” “不,不,”馬林大笑,“船兒已經靠岸了!” 陳獨秀站起來,手指小石潭,厲聲說:“你的依靠對象,根底並不深!你不要自以為是!” 馬林問張太雷:“陳同志說什麼?” 張太雷說:“他說你這個姿勢很好,可惜沒有照相機。” 馬林呵呵大笑起來,金絲框眼鏡在陽光下閃閃爍爍。 他猛一推小石潭,船兒便晃悠著退開了。 但是隨著馬林這一用力的手勢,一道淡淡的金光便離了他的手腕,直落湖中,濺得撲通一聲響。 “我的表!”馬林大驚。 一隻在當時的中國還相當稀罕的戴在手腕上的小金表,就這樣落入了湖水。 在厚重的湖水里,手錶緩緩下落,帶著它的越來越暗淡的金黃的光芒。 一條黑魚的魚尾輕輕掃了一下錶帶。 這只無奈的金表現在聽見了湖面上傳來的馬林的聲音:“還是一個瑞士商人送給我的,是新表,才戴了一年!” 這聲音很沮喪,但是金表不能不繼續以優美的姿態下落,一直落入軟和的淤泥之中。 半個表面露在外面,嚓嚓嚓的機械聲依舊非常清脆。水面上的馬林似乎還能聽清湖底的走表之聲,馬林頓足說:“那個瑞士商人告訴我,這只表,起碼能走三十年!能撈得起來麼?” 搖船的船娘聽完張太雷的翻譯,笑了。 張國燾說:“問過船娘了,她說撈不起來的!” 李大釗說:“馬林同志,就讓這只表留在西湖里吧,讓它在碧波之中作證,你馬林同志當年是如何努力推動中國革命政黨之間的合作的!” 馬林聽罷張太雷的翻譯,揮揮手,也笑了。 “好吧,”馬林說,“讓我的表在湖水里走三十年吧!” “喔,三十年!”蔡和森扳扳手指頭,“今歲是一九二二,過三十年,就是一九五二了。哈哈,這只表要記錄一九五二年的中國!” “啊!”馬林激情澎湃,“中國同志們,如果我們現在就毫不猶豫地推進兩黨合作,我的這只躺在中國西湖里的手錶就能夠作證,三十年後,也就是一九五二年,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國民黨的合作將如磐石般緊密!” “馬林說些什麼?”陳獨秀大皺眉頭,“這個荷蘭人,根本不懂中國!” 陳獨秀這句話,看來是有道理的。馬林的關於三十年之後的中國狀況的斷言,並不確切,這說明這個外國人當時還並未透徹地理解中國,但是李大釗越來越認為,馬林的這項得到共產國際支持的大膽提議,是有其科學性的。他很為陳獨秀的固執擔心,也覺得要安慰一下馬林。要中國人接受一種全新的理念,正面交鋒或者正面說服往往不行,中國人的面子觀念比天還大。 在遊船靠攏岳墳,眾人上岸休息之時,李大釗特意走在馬林身邊。在岳飛元帥的圓形大墓前,他們並肩站了好些時候。 “如果我的脾性如鐵,”馬林嘆口氣說,“陳獨秀同志的脾性就如鋼,他總是比我要硬一些。” 李大釗聽了張太雷的翻譯,含笑不語。 馬林手指岳飛之墳,說:“中國人不是歷來就有聽話的傳統嗎?皇帝多發幾道金牌,岳元帥閣下不也就回心轉意,接受皇帝之命返回首都了嗎?” 李大釗笑嘻嘻地說:“願意聽我的想法嗎,馬林同志?” “李同志,”馬林說,“我希望你能勇敢地說出我在你家裡吃餃子之時你所發表的那些意見。” “不,我不會說。”李大釗微笑,“起碼我今天不會說出這樣的意見。馬林同志,你不必著急,也不必將共產國際比作發金牌的封建皇帝。誰說的有理,我們中國共產黨人最終就會聽誰!” “當然,李同志這樣的立場,我是同意的。” “晚上,我打算找陳獨秀同志好好談談。” 馬林聽懂了對方的意思,於是感嘆了一句:“李同志的和風細雨,總是比我的急風暴雨水量更大。” 晚上,李大釗如約找了陳獨秀。 陳獨秀吃罷晚飯之後,就一直歪在旅館床上生悶氣,張國燾為他放下蚊帳,拿起一把扇子,嘩嘩地驅趕蚊子。 張國燾邊趕蚊子邊說:“我就覺得馬林的意見不對,還搬來共產國際的指示,像十二道金牌一樣,太氣人了!” “你怎麼老是屁股後面扇扇子?”陳獨秀一個翻身坐起,“你船上怎麼不吭聲?” “我我本來是想發言的。”見先生惱火,做學生的就縮頭了。 “仗劍直言,光明磊落,才是丈夫之為!” “好,好,學生明日就發言!” 李大釗便是此時推進門來的,他呵呵一笑說:“仲甫,窩在蚊帳裡養痱子,也不是丈夫之為。白居易詩言,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蔭里白沙堤。還是去白堤吹吹西湖夜風吧?” 陳獨秀便起身,跟李大釗走。兩人出了昭慶寺,又走過斷橋,任潮濕的夜風迎面吹拂,卻一直默然無言,直到聞到白堤上的一個油炸臭豆腐攤子的濃烈的氣味,陳獨秀才稍稍來了點興趣。 “請你吃臭豆腐!”他大聲說,舌頭兩側有口水湧出。 “太臭!不慣!不慣!” “聞聞臭,吃吃香。”陳獨秀拉著老朋友,蹲下來,“這是華東口味,知道你燕趙之人不習慣,但只需咬上一口,你就知道滋味。” 李大釗從陳獨秀手中接過一串,聞一聞,小心地咬了一口,口腔裡慢慢一運,說:“果然!” “嘿嘿,”陳獨秀得意了,“怎麼樣?” “你說得在理,”李大釗邊嚼邊點頭,“聞聞臭,吃吃香。這乃是一個深奧的道理。鼻子反對的,口舌不一定跟著走。嘴巴接受的,鼻子也並不一定要順著跑。仲甫,許多事情,真的不能觀念先行,須得實踐起來再說。” 陳獨秀一愣,臉一沉:“你指什麼?指馬林的觀點?” 李大釗急忙另起話題:“延年喬年在法國都好吧?” 陳獨秀嚼著臭豆腐,走到湖邊,凝望黑黝黝的湖水。 “兩個犬子,大有長進,都開始信奉蘇俄革命了。”他說。 李大釗說:“他們兩個啊,過去只信無政府主義,你我都擔心他們轉不過來彎。你看,如今起變化了吧?看來法蘭西也有臭豆腐賣。” “我每回去信,都囑他們不要墨守成規。他們還是聽了話的。” “墨守成規,一定壞事。” “當然。” “仲甫,你是不是也該給自己發這麼一封信呢?” 陳獨秀想,這個李守常,真的能拐啊,一拐,兩拐,又拐上這個話題了。 “守常,你盡是話中有話啊,是馬林叫你把我拖出來逛西湖的吧?” “仲甫,”李大釗說,“不談馬林,只說你我。我現在吃了臭豆腐,你或許會認為我李大釗說的話滿嘴臭氣,這是你鼻子的觀點,你的鼻子可能是對的;但是仲甫,我請你以你的心來傾聽我的話,你的心或許會認為我的話並無異味。” 陳獨秀冷笑一聲,聽李大釗繼續說,於是李大釗以更懇切的聲音說:“仲甫,我以為,今日馬林傳達的共產國際意見,並非瞎說一氣。我們耐下心來,換個角度,細細想想,興許也會有柳暗花明之感。依這一種設想走下去,或許,真能踩出一條中國革命的新路來!你看,爪哇共產黨加入了爪哇伊斯蘭同盟,英國共產黨加入了英國工黨,中國當然不是爪哇,中國也不是英國,但是爪哇和英國既然都出了經驗,我們中國共產黨人,是不是也可以認認真真研究它一番呢?” 陳獨秀冷冷說:“對於你的話,我還是相信我的鼻子!” 李大釗一聽這話就笑了,笑得很寬容。他已經相信,現在,陳獨秀全身的器官中,並非只有一個鼻子在工作。所以他後來決定獨自一個人慢悠悠地逛回旅館,他讓陳獨秀多留在湖邊坐一會兒。多坐一會兒好,湖邊空氣濕潤,還夾著荷花的清香,這種濕潤的香氣能透過鼻孔,慢慢擠走胸間的焦躁。後來當著急的張國燾提出要去湖邊找陳獨秀時,李大釗攔住了張國燾,他說:“國燾,莫著急。有時候,一湖靜水,是一罐最好的湯藥。” 張國燾說其實他也對共產國際的規劃有懷疑,李大釗按著他的肩膀說你可別往陳先生的灶膛里送柴火,這是大局,中國革命之火的燎原,可能就看這一著了。張國燾見李先生的話說得這麼重,也就不言語了,但是心裡仍是不服氣,他睡到半夜還在想,明天該不該發言支持陳先生呢? 第二天下雨。杭州的夏雨本來很短促,這次卻下得無休無止。中共特別會議第二天的會址選在保俶塔一側的山亭裡。由於雨水,整個寶石山頂無一遊人。 會議的爭論也有些無休無止。陳獨秀聽著,只吐煙霧不說話。李大釗也暫且保持沉默,他知道陳獨秀最後是會說幾句話的。 而張國燾說得比較多。張國燾還是覺得自己今天應該發發話了,今天再不開口,不能不挨陳委員長的訓,而且,也不能不挨自己的訓。他一向對共產國際的人很尊崇,基本上言聽計從,但對於共產黨員統統加入國民黨這一說,他也是一向疙瘩的,這算什麼名堂呢,這無異於繳械嘛,儘管共產國際有了指示,儘管馬林一再強調,儘管黨內也有不少應和之音,尤其是李大釗毛澤東都傾向求變,但是他還是想說出自己的保留之言,於是他在嘩嘩的雨聲中說話了,他口齒清晰地說:“作為一名共產黨人,我覺得應該公開地負責地說明我的立場。我很抱歉昨日我沒有吭聲。我現在願意聲明,我堅決反對共產黨員以個人名義加入國民黨!再道一聲抱歉,馬林同志!如果說,中共全體黨員都加入了國民黨,而且都在國民黨內擔任實際工作,那就是說,陳獨秀委員長也要在國民黨內擔任實際工作,接受國民黨的指導而忙得不可開交,那麼,還有什麼中國共產黨的獨立呢?” 馬林臉色陰沉地聽完張太雷的翻譯,腮幫像蛙似的的鼓了鼓,不吱聲。 蔡和森接口說:“國燾同志的意見,是有道理的。黨與黨的這種方式的聯手,我在歐洲沒有聽說過。當然,共產國際的指示,也是來自歐洲的。總之,此事,需要慎重。” 馬林忍不住了,站起來說:“中國國內的獨立的工人運動並不強大,中國共產黨還相當年輕,同志們應當看到這個現實狀況。我願意再次重申這一點,共產國際已經正式決議,中國共產黨黨員參加中國國民黨是適宜的!” “甚至,”馬林更大聲說,“我有一個斷定,中國革命的前途只有兩個,或者是,中國共產黨人統統加入中國國民黨,或者是,共產主義運動在中國終止!同志們,我們面臨的抉擇,就是這樣!” 天打個閃,緊接一聲炸雷。從山頂看下去,整個霧濛濛的西湖都在抖顫。 馬林竟然把話說得這麼不留餘地,這使得大家都不安起來。張國燾臉色發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扭來扭去,像條蛇一樣。 陳獨秀咳嗽了一聲,說:“我說。” 大家都靜下來。雨聲越來越急,啪啪地打在亭瓦上,發出一種類似銅鈴般的響聲。 “既然馬林同志這麼說,那麼,我,”陳獨秀說,“可以同意中共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 “陳先生,你說什麼?”張國燾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了起來。 “對,對,”馬林說,“我聽明白陳同志的意思了。陳同志說得對,請繼續說下去。” 張國燾走到陳獨秀面前,說:“你說錯了吧,委員長同志?” “我可能沒有說錯。”陳獨秀嘴中噴出雪茄煙,噴在張國燾黑色襯衫的第三粒鈕扣上。 “陳同志說得很對。他說出了正確的意見。”馬林說,“請他繼續說下去。” 陳獨秀說:“我說下去。現在我要說一句醜話,醜話應當說在前頭。我們服從共產國際的決議,但是這種服從,是有條件的服從。請注意,我說的是有條件!國民黨,雖說是各階級的革命聯盟,但是,封建色彩很重!共產黨人,難道能向個人宣誓效忠嗎?我們能打手模嗎?而這些場面,都是馬林同志親眼見過的!” 馬林點點頭。他是見過。他也覺得這不好。 陳獨秀說:“只有孫中山取消打手模,取消宣誓服從他個人的入黨辦法,我們才可以考慮加入!” “而且,”李大釗站起來,他覺得他此時應該說話了,且是大聲說話。這是一個政黨的十字路口,也是一個歷史的十字路口,共產黨人再不能猶豫了。 “而且,我補充一句,國民黨必鬚根據民主的原則進行改組!再而且,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之後,中國共產黨必須仍然保持自己的完全獨立地位!在這樣的條件下,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國民黨是可以精誠合作的。” 張國燾一屁股坐落,對李先生的這番表態,他深感失望。於是他聲音不輕不重地說:“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張國燾這輩子會是一個國民黨員!而且,我也沒有想到,本黨委員長昨天一個腔調,今天又完全是另一個腔調!” 張國燾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忽然,山亭外,大雨戛然而止。 中共中央的西湖特別會議,圓滿結束。 在這個不平常的八月的最後一天,兩輛黑色小汽車在黑暗中徐徐彎進了張繼的視線。候在上海國民黨本部門口的張繼幾步上前,躬身拉開車門。 先後走出汽車的是陳獨秀、李大釗、張國燾、蔡和森和張太雷。上海灘又悶又熱,五個下車人的臉上都蒙著一層油汗。 “歡迎歡迎!”張繼說。他今天是這五位共產黨主要人物加入中國國民黨的介紹人,因此心裡一直忐忑。孫先生的困境,他自然心裡明白,但孫先生一口答應立即取消向個人宣誓效忠以及打手模的入黨辦法,馬上歡迎共產黨頭面人物入黨,並且親自來主盟入黨儀式,這種快速的變臉,他也是沒有想到的。 當李大釗跟這位當年早稻田大學的同窗熱烈握手,連稱“老同學專門迎候,不好意思”的時候,張繼也只是咧嘴笑笑,顯得不冷不熱。 內廳的牆上,一面嶄新的國民黨黨旗早已高高懸掛好了。孫中山長袍馬褂,興致很高。他吩咐,宣誓之前,先上香茶。孫中山端著茶盅笑嘻嘻說:“我們國民黨內啊,成分過於復雜,人格不齊,大多數黨員都把加入本黨,當做是做官的終南捷徑,這實在令外人看不起。此次陳炯明反叛,便是一例,諸位都是看到的,竟有那麼多國民黨員開槍開砲來打我這個國民黨總理。” 陳獨秀說:“孫先生倖免於難,也是國人之福。” “教訓實在殘酷啊!”孫中山搖頭,“可以這麼說,國民黨正在墮落中死亡,要救活它,不能沒有新鮮血液!你們的建議是對的,本黨必須徹底改組,去惡留良,把那些不良分子設法淘汰。不如此,國民黨無望!” 張國燾心裡想,這話,孫中山倒是說明白了,看來這個黨魁還是懂事理的,於是心裡的抵觸又減了幾分。 而張繼越聽,心裡疙瘩卻越大,於是提議:“總理,開始吧?” 孫中山高興地說:“好,開始,開始!” 張繼說:“請諸位起立,站於本黨黨旗下。” 五個中共領袖人物面對國民黨黨旗,站成一行。李大釗忽而一笑,對張繼說:“溥泉兄,你又帶我宣誓一次了。” “是麼?” “學兄忘了?”李大釗說,“當年同窗早稻田,我們中國學生登山宣誓,為中華革命,不惜捐軀。領誓人,也是溥泉兄!” 孫中山說:“對了,你們是早稻田的同窗!我以為,你們當年宣誓,今日宣誓,均乃秉承同一理念,皆為複興中華民族!” “對,對,”李大釗說:“請溥泉兄領誓!” 張繼說:“謝謝!” 他取出入黨誓詞,說:“我念一句,請諸位跟念一句。” 張國燾舉起右拳,忽然又放下,說:“我可以先看一看麼?” “請便。”孫中山很寬容。 張國燾從張繼手中接過誓言,閱讀了一遍,忽然心裡猜疑,怎麼說是不對孫中山個人表達效忠了,這入黨誓詞卻滿篇都是強調孫中山的豐功偉績?他疑疑惑惑地把這張紙遞向陳獨秀,說:“獨秀同志看看。” 李大釗問:“國燾,你認為如何?” 張國燾遲遲疑疑回答:“好像可以。” 李大釗果斷地說:“你認為可以,就可以了。仲甫亦不必再看。” 陳獨秀完全放心地說:“我不看了,我不看了。就這樣吧,請入黨介紹人張繼同志領誓。” 於是張國燾不再說話,宣誓儀式就開始了。 他們宣誓的聲音並不很大,但是這些嗓音傳到正廳隔壁的一個側室裡的時候,還是十分清晰的。 許多耳膜聚在這間側室裡,默默地消受著這種宣誓聲。這裡光線昏暗,人臉上的顏色更加昏暗。在這裡坐著或者站著的,是五六位國民黨的重要骨幹,他們清楚地聽見了慢悠悠的被誦讀得參差不齊的入黨誓詞:“總理立承先啟後救國救民之大志,創造三民主義五權憲法之宏規,領導國民革命,興中華,建民國,於今全國同胞,皆能一德一心,共承遺教者,斯乃我總理大智大仁大勇之所化,亦即中國列祖列宗所遺天下為公大道大德之所感。今革命基礎大立,革命主義大行,而內憂外患,與革命之進展,同時加重。凡我同志,應知吾黨上對億萬世之祖宗,下對億萬世之後代,中對全國國民與世界人類,所負之責任,更千百倍於往昔” 這些傾聽者臉上的鐵一般的顏色越來越沉重,重得像要一塊塊掉下來。 這些人物中,有戴季陶,有時年五十又五的原護法國會參議院議長林森,有五十三歲的國民黨廣州支部長鄧澤如,有國民黨元老方瑞麟。他們是冒著一種顯而易見的風險集中到這裡來的,他們知道他們無法阻止這五個中共分子在國民黨旗下宣誓,但是他們又無法阻止自己在危急時刻不向黨首進言。他們認為,孫中山在冷過頭之後,現在肯定是熱過頭了。 孫中山確實心熱。他在五位新黨員宣誓完畢後,依次與新黨員們緊緊握手。他滿臉是笑,連聲說:“謝謝你! 謝謝你! ” 握到一半時,孫中山忽然停了手,重新返回,回到隊列的頭上。他用濕熱的目光望著五位新黨員,說:“我,能再重來一次嗎?” 還不等陳獨秀作出反應,他已上前一步,激動地張開雙臂,與陳獨秀緊緊擁抱。 陳獨秀心一熱。這個孫大砲,真是一門熱乎乎的大砲呢。 孫中山又與李大釗緊緊擁抱,他說:“我太高興了!” 李大釗說:“我也如此。” 孫中山說:“我為有像李同志這樣的優秀國民黨員而榮耀!” 李大釗說:“孫先生,我同時也是共產國際中國支部的成員,我不能脫去共產黨的黨籍。” 陳獨秀聽見了這句話。 這句話說得及時,陳獨秀想。 “不打緊,不打緊,”孫中山再一次緊緊擁抱李大釗,“你儘管一面做共產國際黨員,一面加入本黨幫助我!” 接著,孫中山又依次與張國燾、蔡和森、張太雷緊緊擁抱。他意氣風發地大聲說:“諸位同志,三天之後,我就將召開改革黨務座談會。明日,就請陳仲甫同志、李守常同志,到莫利哀路敝寓所細細會商!” 張國燾心裡想,這句話,這個明白人又說得很明白了。 孫中山送客,一直送出大門外。兩輛小汽車駛遠之後,他的高揮的手臂才落下來。這時候,他才發現張繼神色有異。張繼一直沒有吭聲,也沒有高高招手。他問張繼怎麼了。 張繼說:“先生,還有幾位本黨黨員想見你,就在此刻。” 孫中山不明白,張繼說:“請先生跟我來。” 他將孫中山引入內廳隔壁的側室,一進門,孫中山就吃了一驚。 沉默之中,五六位黨內元老站成整齊的一行,一齊面對他低首肅立,一個個皆面有戚色。 孫中山愕然說:“你們這是乾什麼?”又問張繼,“他們這是怎麼了?” 張繼憂鬱地看看孫中山,竟也舉步走入孫中山面前的這一行奇怪的隊列,以同樣的姿態向國民黨總理低首肅立。 孫中山大聲說:“諸位到底想幹什麼?幹什麼都做如喪考妣之狀?” 林森抬起目光,開口了,濃重的福建官話:“一年零四個月之前,先生在廣州就任非常大總統,林森其時為國會議長,代表國會和國民授予先生大總統印綬,此情此景,先生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 “我在致辭中說,民國前途,唯公是賴,毋負國民重托!先生還記得嗎?” “能不記得?” 林森厲聲說:“恐怕先生是不記得了!” 孫中山同樣厲聲說:“何以見得?”這時候的孫中山只覺得有一股熱血衝上腦頂,他很久沒有這樣的憤懣之情了。這個林子超,真是越來越不像話。 然後他就听見不像話的林森繼續說:“那些徹底不相信三民主義的人,現在被先生徹底相信了!” “請子超兄把話說清楚了!” “先生,允諾共產黨之黨魁加入本黨,究竟吉凶如何,先生想過沒有?於國於民,是利是害,先生想過沒有?” “自然是吉!自然是利!”孫中山咬牙切齒。 “請問先生,難道本黨黨員中,真的沒有人才了麼?哪怕要改組國民黨,本黨中也大有立志改革的才俊!” 方瑞麟也上前一步說:“務請總理三思!” 鄧澤如亦上前一步,言語犀利地說:“國民黨是國民黨員的國民黨,不是共產黨員的國民黨,萬望請求先生實行本黨主義!” 張繼此時也說話了,語音沉重:“我雖奉先生之命,擔任中共首領之入黨介紹人,然亦五內惶恐,万思不安!” 孫中山愕然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他嘆一口氣,對大家說:“本黨黨員確為人才者,毫無疑義,自然信任,自然重用,自然實行本黨主義,若本黨黨員中賢才不足,自然求借黨外,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啊?這不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麼,啊?” 一直沒有吭聲的戴季陶,此時便開口說:“先生所言,當然正確。然而,CP畢竟信奉共產主義,與三民主義不符。我們這些同志,心裡不踏實。” 孫中山皺眉想,這個戴季陶,前年差一點還成了CP的元老呢,今日也來擺苦相,戲碼有點過了。但是這些國民黨元老今日之大集合,也算是一個警訊,說明要聯合新興的共產黨,改組蕪雜的國民黨,絕非舉黨一致之事,只怕今後舉步維艱,關山重重。不過,往好的地方想,這些元老恐怕也是一時緊張,怕壞了本家祠堂,其忠心,仍是可嘉,時間長了,國民黨的肌體康健起來,這些人也就不至於心悸神亂,因此,此時此刻,還以多加安撫為好。想到這裡,孫中山便和緩了口氣,說:“諸位同志不必杞人憂天。本黨為求新生,為順利北伐一統中國,以今日計,唯有添加新血液一途。此乃上策,並非禍黨之計,更不是亡黨之途。我願意告訴諸位,只有讓共產黨人統統加入國民黨,置於我國民黨嚴格領導之下,才可防止他們製造階級鬥爭,而一旦北伐勝利,縱使他們共產黨想破壞國民革命,亦是不能的了!諸位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張繼與戴季陶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先生過於樂觀了吧?孫中山見大家依然顧慮重重,又說:“我願意再告訴諸位,我已備好一個法子,對加入本黨的共產黨人予以防範!” 見孫先生有錦囊妙計,大家便豎起耳朵來聽。原來孫中山說的是祭出國民黨的嚴格紀律來,黨內今後誰敢破壞黨的紀律、違背三民主義,嚴懲不貸,執行紀律的機構便是黨的中央監察委員會。孫中山說:“我要設五名監察委員,五名候補監察委員,這十個名額,都不讓共產黨人佔有,一個都不讓他們進來,本黨紀律就由這十名忠勇的本黨黨員來嚴加監察,一旦有共產黨人圖謀不軌,即行開除!如共產黨整黨有紛亂我黨之陰謀,就斷然絕其提攜,一掃於本黨之外!你張繼,你澤如,都可以當監察委員嘛!我如此安排,諸位放心了麼?” 聽了孫中山這番話,大家雖心緒稍安,但仍心裡打結,十五吊桶七上八下。孫中山見狀馬上說:“諸位今日再不必多言,天晚了,都回去休息吧,好好想想,自然就通達了。若再有什麼話,也日後再說。” 見孫中山主意堅決,一幫人也就不再說話,搖頭的搖頭,嘆息的嘆息,皆垂眉垂眼,魚貫而出。 孫中山這一夜久未成眠,宋慶齡讓他服了兩粒安眠藥他也沒有睡意。他既為陳獨秀李大釗的加盟而欣慰,又為林子超張溥泉的進言而煩心。凌晨之時他剛有點迷糊,忽然又被電話鈴聲刺醒。宋慶齡接了電話,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他閉著眼睛問是誰打來的,宋慶齡不告訴他,他硬要問,宋慶齡只好捂著電話筒說,電話是何香凝打來的,何香凝說,她冒死直闖陳炯明司令部大罵了一通人,陳炯明被逼得無法,只好把廖仲愷釋放了。 孫中山渾身一抖,睜眼大叫:“快叫仲愷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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